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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叔
南方周末 2006-02-09 16:40:13
■書海泛舟記
□范福潮
剛下鄉時沒房住,生產隊安排我們住在社員家,到第二年秋天搬進新房之前,我換過3個房東,有人換得更勤,知青大都如此。我那位同學算是例外,從下鄉第一天直到3年后招工回城,他一直住在六叔家。我問他為啥不去新房住,他說:“隔著8里地,你還三天兩頭跑來聽戲呢,我住在他家,他哼哼兩聲,我都能聽見,為啥要搬走?”
六叔種地、趕車是好把式,還會拉胡琴,唱秦腔更是遠近聞名。他嗓子好,戲路寬,對劉毓中欽佩得五體投地,也喜歡劉易平和劉茂森的戲,他一人能把整出《轅門斬子》、《五臺會兄》唱下來,但他平日為人低調,言行謹慎,從不張揚。聽同學說,六嬸也會唱戲,我從未聽過,倒是聽見兩個女兒在廚房做飯時唱《花亭會》,“我問你誰家外甥誰家子,在誰家門里長成人……”姊妹倆嗓音柔嫩,行腔婉轉,唱得非常好聽。
我借給六叔一套《警世通言》,他兒子拿到學校,把上冊弄丟了。六叔很愧疚,嘆道:“好借好還,再借不難,我也沒書賠你,咋辦?”我說,丟就丟了,我聽你唱了多少出戲?從沒買過票,還是我欠你的多。他尋思了一陣,拿起手電,笑道:“我有樣東西賠你,你跟我來。”六叔領我上了閣樓,搬出一只箱子,他讓我舉著手電,他打開鎖,從箱子里翻出一個布包,下了樓,他解開布包,厚厚3本簿子,是他抄的戲本,他說:“我大舅哥是戲班的琴師,這些戲本,是我借來抄下的,你喜歡,就拿去吧。”我翻了翻,有李正敏的《五典坡》,袁克勤的《打鎮臺》,劉易平的《轅門斬子》,蘇蕊娥的《花亭會》,孟遏云的《秦香蓮》,劉毓中的《三滴血》,劉茂森的《五臺會兄》……一共20多出戲。
我把戲本借走,每天晚上抄完10頁睡覺。這些戲本,除《三滴血》署名“易俗社范紫東編劇”,其他都未注明作者。秦腔的許多劇目,其他劇種也有,如《轅門斬子》,京劇、豫劇、河北梆子都有,已分不清誰移植誰的。但秦腔近代的原創劇目,如《三滴血》,未見其他劇種演過。這出戲1960年拍成了電影,父親帶我連看了好幾場,每回看到滴血認親的鏡頭,我就放聲大哭。這出戲取材于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一之《槐西雜志》:
晉人有以資產托其弟而行商于外者,客中納婦,生一子。越十余年,婦病卒,乃攜子歸。弟恐其索還資產也,誣其子抱養異性,不得承父業。糾紛不決,竟鳴于官。官故憒憒,不牒其商所問真贗,而依古法滴血試;幸血相合,乃笞逐其弟。弟殊不信滴血試,自有一子,刺血驗之,果不合。遂執以上訴,謂縣令所斷不足據……
但《三滴血》的劇情已遠遠超越了《槐西雜志》記載的那個滴血認親的故事,基本上可以視為范紫東的創作。
范紫東是清末拔貢,與友人創辦易俗社,任編輯主任,他能詩擅畫,精通金石聲樂,一生編過60多出戲,還寫過《關西方言鉤沉》、《樂學通論》、《乾縣縣志》等多種著作,是關中奇才,1954年去世,享年77歲。許多地方戲,已成膾炙人口的名劇,但劇本的作者,或不可考,或寂寂無名,古代文學史上,尚有元曲作家的地位;但近代文學史上,卻沒有范紫東的名字。
晚飯后,我常去六叔家聽戲。他拉胡琴,教我唱“悔路”中周仁那段“封成東賊奴才報得一怨”,他先逐字糾正我的發音,每句唱詞,先用方言念會,然后大聲朗讀,“小可周仁”那段260多字的念白,我練了一個多月也沒合格,六叔說:“千斤念白四兩唱,你說不好方言,就唱不好秦腔。”
村里本家娶親,請六叔去唱幾段。他平時滴酒不沾,喜酒不能不喝,三口下肚,便管不住舌頭,吹起牛來,他說自己學劉毓中的戲可以亂真,有愛抬杠的后生故意激他:“六叔,你瞎吹啥?你比劉毓中差著十萬八千里呢。”他急了眼:“你娃娃家懂戲嗎?搬一臺留聲機來,叔給你放唱片,你聽仔細。”有好事者從大隊部搬來留聲機,六叔回家提來一條口袋,從里面取出個布包,打開布包,里面還有個油布包,一層一層解開,露出兩張粗紋唱片。他放了一張劉毓中的唱片,興奮得不得了,人也入了戲,帶著身段唱起來,博得滿院喝彩,許多人都跟著他唱起來。
半夜,走在田間小道,清風拂面,我放聲大唱:“五臺山出了家落了發成了和尚,天波府作別了年邁的媽媽……”月色皎潔,蟲鳴四野,忽有感悟:此地人心清欲寡,民風淳樸,連戲曲都能拴住人心,有了秦腔和好年景,他們還需要什么?
范福潮 2013-08-20 14: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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