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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記
南方周末 2006-07-06 15:05:17
■書海泛舟記
□范福潮
我跟六哥賣過菜、喂過牲口,很合得來。春耕前,隊長派我倆去縣城拉化肥。出了村口,他把鞭子給我,教我趕車。他拍拍轅馬的脊背,喝道:“乖乖些,聽話,這是我兄弟。”一路上,轅馬果然馴順,他自問自答:“為啥這么聽話?因為你喂過它,它認得你。”回來時經過書店,我想進去看看,他不許:“兩千多斤壓著轅馬,你忍心去逛?”
第二天來時,我進書店看書,六哥在門外等我。我花了1塊錢買了一本《穆拉維約夫-阿穆爾斯基伯爵(第二卷)》(【俄】巴爾蘇科夫編著,黑龍江大學外語系譯,商務印書館1974年4月第1版,322頁)。六哥心疼不已,數落我一路:“買這書有啥用?這書錢我能買33塊瓦。”他只比我大8歲,卻已有兩個孩子,剛分家,蓋房、置家處處用錢,過日子很仔細,在他看來,不當吃、穿、用的東西都不值得花錢,他對我買書成癖,深惡痛絕。
后晌沒出工,讀阿穆爾斯基《試論俄羅斯帝國大致平均財富并廢除農奴制而不引起國內動蕩之可能性》一文。這位19世紀俄羅斯的貴族政治家對國情了如指掌,他在社會考察中發現,底層民怨沸騰的原因有四:沒有不動產、百姓窮困、國家賦稅攤派不公、官員的特權加重了百姓的負担。他意識到了俄國政治改革的難度,預感到沙皇抗拒和拖延改革終將引發社會動亂:“在任何時代,一切君主國家的統治者往往都看不到百姓思想的發展,不能及時設法滿足他們的正當要求,而總是落后于時代,不愿意承認,也不愿意適應時代精神,順應時代潮流。他們從不了解民情,這就是一切國家中發生動搖國家整個根基的變革的根本原因,而這種變革往往都是恐怖而殘暴的,因為愚民尚未開化,一旦意識到自己力量的強大,其瘋狂行動便益發不可收拾。”(《穆拉維約夫-阿穆爾斯基伯爵》,P16)
六哥來找我,見我在做筆記,他翻了翻書說:“俄國人的事兒和你有關系嗎?走,跟我去一趟周至。”我倆騎了50多里地,天黑后,到了南山腳下的村子,他領我進了一戶人家。喝水,抽煙,歇息片刻,主人帶我倆到后院,六哥進豬圈挨個掂了掂豬娃的分量,談好價錢,綁上豬腳,頭尾顛倒,放到筐里。一個筐裝3只豬娃,一輛車帶兩個筐,100多斤,我從沒馱過這么重的東西,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搖搖晃晃,上了公路才騎穩當。月色朦朧,靜得只聽見輪胎在路面上壓出的沙沙聲。走走歇歇,后半夜,到了靠近乾縣的一個村子,把豬娃卸下。回到家,天還沒亮。
第三趟出了點兒麻煩。走到半路,我的車后胎癟了,六哥換了根氣門芯,打足氣,沒騎多遠,胎又癟了。六哥懊喪地踹了一腳車輪:“完了,胎扎了。”他圪蹴在路邊默默抽了一支煙,起身說:“這兒離咱村五里地,你推車回去吧。”他把我筐里的豬娃捉到他的筐里,擠得豬娃“吱吱”亂叫,夜深人靜,凄厲的叫聲傳出很遠。他騎了幾步,停下了,前面是公社路口,豬叫得這么兇,怎敢從街上過?六哥很謹慎,他把豬娃又捉回我筐里,無奈地說:“你在這兒等著,我麻利轉來接你。”六哥剛走,天空掉起雨點,先是一陣小雨,越下越大,路邊無處躲避,渾身淋透,先是趕路時累出了一身汗,被雨一澆,冷得直哆嗦。一個月里,我跟六哥跑了5趟周至。他給我24塊錢,我不要,他硬塞到我兜里:“拿著吧,這是吃苦掙來的,你拿這錢買書,我啥也不說。”
我寫了一篇《夜行記》,給父親看,他看后笑道:“挺有趣。但有兩個毛病,一欠含蓄,‘文之作也,以載事為難;事之載也,以蓄意為工。’《左傳》‘宣公十二年’記晉敗于?之事,但云‘中軍下軍爭舟,舟中之指可掬’,亂刀斷指之意自在其中。淵明詠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結’,輕虛潔白,意蓄其中。二欠簡潔,‘事以簡為上,言以簡為當’。劉向《說苑》‘君道’記泄冶之言:‘夫上之化下,猶風靡草,東風則草靡而西,西風則草靡而東,在風所由而草為之靡’,32字,其意方顯;《論語》‘顏淵’有‘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一句,16字,其意亦顯;而《書經》‘君陳’有‘爾惟風,下民惟草’,僅用7字,其意愈顯。”
父親給我改稿子,改一遍,讓我抄一遍,三遍過后,原稿僅存三分之一。父親說:“這叫‘三分法’:初學作文,篇幅惟恐不長,草稿寫成,先把繁蕪之處刪去三分之一,以示儆戒;謀篇布局,斟酌人物、情節、細節,又去三分之一,以圖簡約;修辭煉句,推敲文字,再去三分之一,以臻完美。如此磨礪10年,或有所得。”
(P1169612)
范福潮 2013-08-20 14: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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