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三十年》五、毛澤東死亡,遺霜被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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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毛澤東死亡,遺霜被捕(上)


強弩之未,專制尾聲 毛澤東之死距今不過二十余年,他老人家最后的歲月是怎樣地度過的,集權政府保密雖嚴,但是中國畢竟是個超級大國,而毛公又是個世界史上的超級要人。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保密再嚴,消息也是會不脛而走的。只是在政府官方檔案公布之前,歷史家利用私修史料,甚或「小道消息」,乃至司馬遷所說的「街談巷議」著書,取舍之間,應該特別審慎罷了。例如毛主席的健康問題,他老人家在文革期間,以七三高齡,猶能橫渡長江,漂游數十里,我國五千年當國者,所未嘗有也。如此健壯體格,在林彪墜機之后,據當時大陸盛傳,毛氏健康竟隨之迅速滑坡,數年之內終至于不起。予初聞之,也認為是小道消息,不足信也。蓋據當時訪毛者所述(包括尼克松和季辛吉),無不說他老人家紅光滿面,神采奕奕也。 記得,我在一九七二年,初次返國探親時,在北京曾拜謁年屆八旬之顧頡剛老師。顧師告我說,他顧家五代都未嘗活到他今日之高齡。我進而問及老師的「養生之道」。老師笑說,他自己的養生之道,倒無足述;那位克享遐齡的毛主席的養生格言,卻值得學習。毛公的格言是:基本食素,經常散步,心際寬敞,勞逸適度。這則顧老師傳授的「毛語錄」,當時倒使我頗為心折,故至今未忘也。自思毛澤東能干出那樣的驚天動地的大事,沒那樣好的身體,斷然不能勝任也。君不見,那位焚書坑儒的秦始皇乎?始皇帝每天都要批閱公文數百斤(竹簡的重量),沒個好身體,哪里吃得消?殊不知就在我羨慕他老人家身體好的那年頭(一九七二─一九七三),毛公的健康竟正如小道消息所傳,真的是在江河日下也。且抄一段,他私人保健醫師李志綏的紀錄。李說:
林彪的策劃武裝政變和死亡,對毛無疑是一次巨大的精神打擊。一九七○年十一月,毛將我從黑龍江召回北京替他治肺炎,從此他就沒有完全恢復。毛的體質上有了驚人的變化。在林彪的黨羽陸續被逮捕,毛的安全確定后,他又像一九五六年反右運動時那樣,一天到晚睡在床上,表情憂郁。毛話變得少了,無精打采,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步履遲緩,站起來的時候,背駝得明顯,睡眠更加紊亂。【見李志綏著,「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一九九四年,臺北時報文化公司出版,頁五一九。筆者附注:此書曾受到大陸官方嚴重的批判,認為故事多屬虛構。但是李任毛的私人醫生至二十二年之久,如果此一身分不屬「虛構」,則目錄學家便應把此書斷為「第一手史料」。書中故事如無確切有力的反證,則可信度甚高也。】 所以我們可以肯定的說,毛澤東統治中國至二十八年之久,運動不斷。尤其是從一九五六年中共八全大會之后,他自清君側,把原先從龍的功臣,一個個殺掉。和傳統的帝王以及當代東方幾個獨裁者(像袁世凱、蔣中正、金日成)一樣,到頭來還是覺得,搞「家天下」,來傳子傳妻,最為可靠。我們要知道,這種心理,原不值得大驚小怪。因為這只是一種從「帝制」轉「民治」底政治轉型期中,轉得「不干不凈的現象」而已。不幸的是,中國大陸畢竟和臺灣小島和北韓半島不一樣。蔣經國和金正日接班之前,所要清除的政敵無多也。且看臺灣,吳國楨、陳立夫被逐,陳誠自死,孫立人被關之后,嚴家淦鞠躬讓賢,經國就大搖大擺的接班了。金正日的環境也比較簡單,不必細考了。 再回頭看看當年的袁克定。克定當年如果也有蔣經國和金正日那樣單純的政治環境,還不是接班了?可是在中國大陸上搞政治,可就不那么簡單了。長話短說,老毛晚年的江青,就是袁世凱晚年的袁克定。克定做不了皇帝(甚至做不了總統,雖然他的名字早已留在「金匱石室」之中);和江青做不了「主席」,其理一也。毛澤東是多么精明的政客。他對此一政冶形勢洞若觀火也。雖然他死前還要縱容「四人幫」,再試試「批林、批孔、批周」,心有不甘,知其不可而為之也。不幸毛氏的權威,這時已是強弩之末,余日無多。他不是不想傳妻,心力不從也。胡涂的江青不知此理,卻誤認為她之不能位尊九五,攔權接班底最大的阻力,卻是自己的老頭子。老頭子一死,政治上再無阻力,她就可以做「武則天」了。江青這個心理,只有和他夫妻關系最密的汪東興看得最清楚。這現象是汪告訴李醫生的。江青這個白骨精,一時得意忘形,狐假虎威而不自知,也真是愚不可及了。 原子炮和紙老虎 再者就在毛氏精力衰竭,漸入老境之時,中蘇之間發生了「珍寶島之戰」(一九六九年三月),此時蘇聯正在暗中游說美國,搞冷戰解凍,企圖與華府合作,在對華糾紛中從事「根本解決」。蘇聯之所謂「根本解決」者,便是取得美國諒解,把剛開頭的中國原子工業,一舉炸平也。為此蘇方在對北京交涉中,亦不隱瞞,有時甚至作公開恐嚇。毛公「家里光棍,一里侯」,大言不慚,牛皮通天,一再揚言,帝國主義只是個「紙老虎」。可是那時俄美兩帝,真的要攜起手來,用聯合空軍(像他們近年在科索伏的干法),把我們的羅布泊炸掉,您老毛能吹
個屁?其實,毛公左右開弓,大罵美帝蘇修,也是色厲而內荏也。且再回頭看看,一開五八年由毛公在北戴河親自指揮的「八、二三金門炮戰」的經過便可知其大略。 原來在一九五八年夏,毛公正在推動「高級化」,如火如荼之時,老人家或許想的是攘外可以幫助安內,乃不聲不響地,組織了一出「炮打金門」的鬧劇。從八月二十三日開始,出其不意的對國民黨軍所防守的大小金門島陣地,萬炮齊發。一日之間,國軍陣地,往往落彈在十萬發上下。如此連續十余日,眼見守軍補給困難,金門解放,就在旦夕。臺灣蔣氏父子不得已,乃援引「中美協防條約」向華府乞援。因此在雙方炮戰最高潮時,艾森豪威爾威爾總統乃密令以美軍中的最新武器的「原子炮」(atomic howitzer)運上金門前線增援。當時主其事者,副總統尼克松也。尼氏固知原子武器不可輕用,乃故意泄密,暗示毛司令員,足下之百萬發巨彈,固不敵艾帥之一尊小炮也。主席得報大驚,好漢不吃眼前虧,所以毛公才為「人道」著想,改連續炮擊為「單打雙歇」云。 【筆者附注:關于美國以「原子炮」增援金門事,臺美雙方公私史料,均有實據。只是何以有炮未放?臺方則歸功于老蔣總統,說蔣公不愿以美國原子彈炸死中國同胞,手令不許開炮。此說可信,亦不盡可信。因此時蔣夫人適在美國,在電視新聞中,有記者問蔣夫人,美國若以原子武器炸中國,中國人民將有何種反應?夫人答曰,中國人民久苦于共產暴政,「將會歡迎美軍之動用原子武器」,云云。這次電視訪問,筆者便在當時的電視節目中,親見親聞。其時華裔小區對此一新聞之反應,見仁見智,也頗為熱烈也。至于有炮未放的真正原因,還是毛氏突然改變戰術,變不斷炮擊為「單打雙歇」的結果。毛司令員何以來個功\敗垂成,停止炮擊?那就是尼克松故意泄密的結果(尼氏此一暗示為毛氏所領悟。英雄識英雄,這顯然就是他二人神交的開始)。再一點,就是北京也曾援引「中蘇友好條約」,乞援于莫斯科,而為赫魯曉夫所婉拒的結果。筆者有暇,當為中國國際關系立一專篇,再細論之。此處限于篇幅,就說到此為止吧。】 毛周病危,小平復出 中美解凍的另一正面影響,那就是它導致鄧小平的二度回朝,因為四老帥原與鄧皆是一樣的被打倒的對象。只是鄧某情節較重,被視為僅次于劉少奇的第二號走資派「司令」,下放勞改。其它四人只是「靠邊站」而已。如今靠邊站者已悉數回朝,重據要津,則小平案情之遞減,亦可能在意料之中也。果然在「九.一三事變」之后,毛周二公都生了絕癥(毛生的是罕有的「內側縱索硬化癥」;周生的也是少有的「三癌并發」),二人體力上都不耐繁劇了。毛是全國的最高統帥,而唯一副統帥和法定接班人又已叛國亡身,代替無人,也就算了。可是周總理卻是全國的「總管家」,不可一日無此君也。然當時遍觀全國,有其才智,有其經驗,而能舉重若輕,勝任愉快,代拆代行,足能代替老周者,鄧小平之外,實鮮有第二人。小平因此在江西勞改三年之后,乃蒙盡赦原罪,于一九七三年三月,二度回朝重掌政柄了【詳見下節】。 鄧小平(一九○四-一九九七)是人民中國唯一「命大」、而能禁得起「三起三落」的戲劇化的領袖,他這次復出也是充滿戲劇性的。小平雖然是連個中學
教育也沒有完成的草莽英雄,但是此人天才橫溢,文武兼資。年方十六,往法國「勤工儉學」時,便卷入共產革命。俄國受訓歸來,年方二十三就當上了中國共產黨中央總書記(編者按:或作中央秘書長)。當他身畔的伙伴,成批的被蔣介石捉去槍斃了,小平命大,獨能漏網。一九三三年小平潛往江西服務時,適逢國際派當權,彼此觀念不投,小平被奪權下放邊區,是為鄧氏平生有名的「三起三落」之「第一次起落」也。此后朱毛紅軍「長征」兩萬五千里,小平「跟著走」【見小公主毛毛著「我的父親鄧小平」】,也征到陜北。抗戰期中在八路軍和敵后「民主根據地」中迭任要職。解放戰爭時,竟能與獨眼龍劉伯承,合將二野,打贏淮海戰役,進占南京,橫掃西南,威震全國。五十年代初期被老毛看中,調回北京。不數年便再度出任中共中央總書記。一九五九年赫魯曉夫訪華,在臨別酒會上,毛澤東曾暗告赫氏,那個「小矮子」非池中物,能力非凡,將來可能接他的班。說得赫禿大驚,忙持香檳專訪聯絡,備極親昵,而「小矮子」不知也【見赫氏回憶錄】。其后中蘇共在意蒂牢結上鬧分裂,鄧小平這位中學未畢業的馬列主義理論權威,竟能代表中共遠征列寧故都,大打其理論官司而名揚國際。可是槍打出頭鳥,文革一起,毛澤東要「炮打司令部」【詳見上章】,他這個矮司令,一下就被打得灰溜溜,不久就被送到江西的「五七干校」去勞動改造了。是為小平之「第二次起落」,時在一九六六年,距第一次起落,已三十三年矣。 須知在人民中國里,能被毛澤東封為「司令」的,都非等閑之輩也。這種「司令」,如一旦被下放勞改,簡真是林沖發配,兇多吉少。一九六九年小平被發配江西,便是如此。因江西革委會主任程世清傾向林彪。小平如落人程某之手,就不得了也。事為周恩來所知,乃連夜急電江西地方當局,嚴令保護。才為小平留下一條小命。【參見上引「細說周恩來」,頁七五四,「盡心竭力護小平」。】可是他底上級「司令」劉少奇,就沒這么幸運了。劉被留在中南海的牢室之中,迨被磨折至死亡邊緣,始被專機送往開封就死。因此縱有門生故吏、同志舊友,想臨場搶救也為時已晚矣。主席篤定要他慘死,就不能幸免了。悲夫,關于小平的「第三次起落」,那就是周恩來死后之事了,下節再續敘之。 周恩來為鄧小平巧妙平反 周恩來在江西救了小平一命,再由江西把他弄回北京,二度官復原職,也是十分戲劇化的。事緣人民共和國發展至此,當年開國功臣,今日白頭老帥,縱能幸免于人為的斗爭之災,終難逃避自然的凋零之果。那位搞出「二月逆流」(一九六七年二月公開「否定」文化大革命)的英雄陳毅,終因癌癥辭世。陳因曾與林四為敵,死后應有的「告別儀式」,原被安排得十分低級。孰知事機不密為毛公所知。他老人家軫念故舊,聞訊乃自病榻上一躍而起,來不及更換睡衣便趕來八寶山參加喪儀。【見張玉鳳自述】因此這項「低級」的喪儀,乃于頃刻之間,變成了特級的追悼大會,弄得天下小亂。 當陳總的遺孀,哭成個淚人兒,連連向主席請罪,抱怨亡夫,「不該也反對過主席」主席聞言心有不忍,也自含淚告訴這位年輕貌美的未亡人張茜說,陳毅和鄧小平的情形,與劉少奇不同。陳毅和鄧小平雖也曾反對過他,但那只是「人民內部的矛盾」,不算什么。不像劉少奇的反對他,那是「敵我矛盾」,不能饒恕也。主席固言之無心也;陳夫人張茜,亦聽之無意也。想不到在一旁侍立
的周總理也聽到了。事后周乃悄悄地告訴這位未亡人及其子女,主席的話是封她亡夫亡父的嘉許和平反,勸陳家上下,把主席之言「傳出去」張茜果然就大大的轉述一番,弄得全國皆知。陳故元帥固然因之死有余榮,待罪江西的勞改犯鄧矮子,也就隨之平反了。可能也是得到周總理的暗示吧,小平就向主席寫了兩封信,表示想戴罪立功,雖然年已六十八歲了,精力猶旺,在主席的領導之下,還可以為黨、為人民,繼續服務。主席讀信大悅,小平就于一九七三年三月,二次奉詔回京了。 返京之后,小平立即恢復原職,任國務院副總理。同年八月,中共十全大會時,鄧又晉級為大會主席團成員;十二月又被提升為中央政治局委員,參加中央領導工作。一九七四年十月,周總理病危住院,毛再提升小平為國務院第一副總理。對中樞大事,代拆代行。一九七五年一月五日,四屆人大時,小平再被升任為軍委副主席,兼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旋即擢升政治局常委,中共中央副主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真正的成為林彪以后,最有實際權力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副統帥了。朋友,主席這次對鄧的提拔,可說是仁至義盡了吧。而小平這次所表演的「二進宮」,將來也可以上得舞臺吧? 批材、批孔、批周的理論與實際 因此四人幫在林彪滅門之后,強有力的造反派,便只此一家了。如今革命造反派所致力的文化大革命,既已掃盡了一切牛鬼蛇神,奪權成功,掌握了政治局,也打下了天下,主席年高病危,他們就計劃由江青接主席之班,而以張春橋代周組閣,繼任為國務總理了。旴衡當時政局,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發展。但是革命不是請客,政敵不打不倒。如今境外既無國際危機,國內亦鮮有爭權勁敵,毛主席顯然是想在培植四人幫和計劃傳妻的同時,也做點思想工作,把黨內根深柢固的右派思想壓一壓,好讓左派順利接班,因而在「十全大會」開幕之前,于一九七三年五月,也就是鄧小平奉詔返京約兩月之后,「十全大會」開幕的三月之前,毛主席就開始構想了一個「批孔運動」表面上是一種學術性的反儒家,尊法家的思想斗爭,他老人家并特地為此做了一首批評郭沫若所著「十批判書」的律詩來,讓大家學習。 「十批判書」是一九四五年,郭沫若在重慶出版的論史名著。為的是對大獨裁者蔣介石指桑罵槐,書中曾把「焚書坑儒」的秦始皇大大的批判了一番。如今在人民中國里的大獨裁者已經不是蔣介石,而另有其人了。大力崇法、反偏、尊秦的毛王席就要說十批不是好文章了。為這一大反周公、孔子的新運動造勢,毛乃于一九七三年八月五日,寫了一首即興的律詩,全文如下: 讀「封建輪」──呈郭老(一九七三年八月五日) 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待商量;祖龍雖死魂猶在,孔學高名實秕糠。百代都行秦政制,「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將子厚反文王。【見前引劉濟昆編,「毛澤東詩詞全集詳注」,頁二九六。】 這首詩最能看出,毛澤東的政治哲學和歷史哲學。在這首詩中,他是絕對肯
定中國歷史上第一號大暴君和大獨裁者,來為他自己的行為辯護。他竟然把中國史家詛咒了兩千多年的「焚書、坑儒」,說成是「事業」。在不同的場合里,毛也曾一再自炫,秦始皇「坑儒」,只坑了四百六十幾個「儒生」,他所坑的高低級知識分子,實在是百千萬倍于秦始皇,相形之下,秦始皇實在是小兒科。 再者這首詩寫于他扶植四人幫至最高潮的「十大」期間;也是四人幫承旨發動「批林、批孔、批周運動」,把矛頭指向「一代大儒」的周恩來的牌底。毛特地寫這首政治詩,來為此一「批周奪權」的運動造勢,是昭然若揭的。因此從四人幫的角度看來,一旦周公被逼讓位,總理由春橋繼任,毛主席自會順水推舟也。加以主席也身罹痼疾,余日無多,旦夕身亡,則人民中國就是「武后」的天下了。這顯然便是毛夫人一伙的如意算盤。因此四人幫在十大以后的活動,就更為猖獗了。 在上篇我們曾略敘「文化大革命」的故事,和它的前因后果,一言以蔽之,它底「前因」便是毛劉兩主席的權力斗爭。當然我們也不能否認他二人之間,也有思想問題的隔閡(毛是個瘋狂的極左派,劉則是個比較務實的社會主義者);但是思想的問題,他二人是可以用理智來協調的。只有權力斗爭,才會弄得非你死我活不可。毛澤東顯然是有感于自己的大權旁落,非要向劉少奇把政權黨權,全部奪回來不可。這分明就是他發動文化大革命的最主要的目的。這個結論,不特是海外隔洋觀火的歷史家和政論家,幾乎完全一致的看法,縱是在大陸上,身歷其境者的認知,也是大同小異的。文革后不久,一位「毛主席的小同鄉」,湘潭籍的省級高干,就曾向返湘探親的我的朋友任先民、何慶華夫妻教授自豪地說:「我們湖南兩位主席斗一斗,中國人民死了幾十萬。」【見何慶華著,「紅星下的故國」,頁二四六。】其實這不是某一省的高級干部的看法,全國各省人民的意見,幾乎無不皆然。在這場權力斗爭中,劉是服輸的。他曾向毛告饒乞命,請求老同學、老同志、老同鄉、老朋友高抬貴手,饒他一條命,好讓他「返鄉務農」,但毛氏非殺之,甚至非殘殺之不可。絕不心慈手軟也。可是關于毛對劉的殘酷殺害,到目前為止,大陸上的官私史家,很多都還把這一筆血債,上在「林四」的賬上,而不及于毛,這分明是為尊者諱。他們何以如此呢?其原因蓋有二端。第一是,大家現在都還在靠毛的遺產吃飯,不能不飲水思源。第二便是,三千年來,「天皇圣明,臣罪當誅」,這個崇拜權威的「醬缸文化」還在繼續作邪。在我國史上,帝王專制時代,「海瑞罵皇帝」,三千年來,只此一人也。因此一般史學家,縱在轉型末期,思想上硬是出不了「三峽」。我們說,毛澤東的政權是「帝王專制傳統的回光返照」;如今改革開放又已二十年了,中國歷史哲學的發展,仍然未能完全脫離其老窠臼也。但是,朋友,稍安毋躁,一個嶄新的「中國文藝復興」已近在眼前,那才是真正「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時候。這也是個任誰也逆轉不了的歷史上的「必然」啊。中年以下的讀者,自會目睹之也。 至于文化大革命的后果呢?那就是「林四」助紂為虐者,惡有惡報,與紂同誅也。不過林彪元帥之慘死,與賀龍元帥與彭德懷元帥之慘死,有異同乎?曰,其死者一也;其「慘」者,亦無殊也。然在今日大陸上官私史家(包括我的老友「文革十年史」的作者嚴家其、高皋伉儷)筆下,則有君子小人,圣賢禽魯之別,何也?賀彭兩元帥之慘死,死于冤獄,死于奸臣秦檜之手,故國人悲之。而林元帥,則是助村為虐,指鹿為馬的趙高也、李斯也;惡貫滿盈,死有余辜,故國人
恨之也。可是,朋友,您如置身于巫山之巔,俯看三峽中之孤篷危舟,他們同是被暴君船長,投入激流險攤之受害者也。被投落水之方式,雖各有不同,而受害則一也。形勢比人強,圣賢禽獸之別;君子小人之辨,史家落筆,能毋三思? 「四人幫」只是幾個黃門佞幸 至于「四人幫」的作用,在今日人民政權的歷史紀錄上,雖然是被過分的強調了。其實他(她)們(在中國傳統史學上)只是一個好權、無知而潑辣的皇妃、才人、美人,竄升皇后,伙同三個黃門佞幸,被她底愛人皇帝,蓄為鷹犬,縱容他們去咬人傷人罷了(事實上江青也是以此自況的),但是他們「狗仗人勢」傷人太多,一旦老皇晏駕,他們就必然成為過街老鼠了。其實歸根究柢,鷹犬有罪,罪在朕躬也。把這小窩鷹犬,擴大成政治上一大奪權的「幫派」,強調他們的罪惡,以之作替罪羔羊,好為他們的王人公的惡行開脫,就不是春秋之筆了。 記得在一九七六年九月,毛公在大陸上「崩逝」之時(「崩逝」一詞是前一年蔣公在臺灣死亡時,國民黨所使用的名稱,今姑借用之,亦是帝制傳統「回光返照」之一例也),有一位川籍教授電話告我曰:「今后中國將是『女主當權』了。」我曾斷然的說「絕不可能」。彼詢其故。余答曰,搞歷史的人只能根據既往的史例,對現實政治,作抽象的推測;不能學預言家作具體的論斷也。數周之后,余又接教授來電說,你這個「鐵嘴」說對了,江青被抓起來了。其實我當時對「毛澤東的老婆」前途的看法,只是覺得她和「袁世凱的兒子」一樣,二人都沒有繼承大位的「歷史條件」罷了。「袁太子」的故事,吾固熟知之矣。至于「江皇后」的下場,吾則但知其不會有好結果而已。想不到她夫人武后未做成,卻做了楊貴妃也。他袁江二人,一男一女,前一個謬為個人的野心而害了爸爸;后一個則為丈夫刻意的栽培所誤,撈過了界,而害了自己。袁克定,這個紈袴子,在歷史上算老幾?不足論也。江青這個壞婆娘,又何足道哉?因此筆者在上篇論文革的拙稿里,就只談到林彪一家在溫都爾汗,折戟沉沙為止。為節省篇幅,原擬把「四人幫」的故事,一筆帶過,就不再多提了。 可是事后細思之(也有讀者好友們建議),這點篇幅省不得。毛澤東的死亡,和四人幫的覆滅,還是應該扼要的說一說才好。朋友們的理由(也是筆者自己的想法),認為毛澤東的死亡是中國歷史上「告別帝制五千年」的一個「句點」。歷時兩百年的制度轉型底、二次方程式曲線中的一個分水嶺。這個 Byebye 的故事怎能不鄭重的提一提呢?再者,從讀者的觀點來看,大家也希望多知道一點,新舊時代交替底關鍵時刻的歷史嘛。言之有理,筆者就決定把「小平中興」底故事,拖一拖,先來談談這個帝制的「終點」;和今后千百年「民治」的起點。這個「終點」和「起點」,都決定于毛公的最后一口氣。現在且讓我們看看,他這劃時代的一口氣是怎樣斷掉的。 「老帥座談會」和遠交近攻 可是事隔十一年之后,就陰陽倒轉了。在中共九大前夕(一九六九年三月二日)中蘇珍寶島一戰,人民解放軍戰士,手揮有求必應的「小紅書」(林彪編印發行至數億冊的袖珍小書「毛主席語錄」),雖前仆后繼,視死如歸,英勇抵抗,
然終不敵蘇軍之現代化炮火;守土烈士與珍寶全島一同化為焦土。更不得了的是,隨后俄帝百萬大軍壓境,數千里邊疆守軍皆進入「一級戰備」,中蘇大戰迫在眉睫。更可怕的則是,克里姆林宮竟然秘密計劃(曾在不同階層,引誘美國共同行動),并公開聲明,要「根治」對華問題。這時縱是最長于「斗爭」的毛主席,除掉搞點農民起義的土辦法,深挖洞,廣積糧之外,也束手無策。他老人家在內外交煎之下,外弛內緊,縱然吃了十倍于常人的美制安眠藥,也不能安眠。(據李志綏醫生的報導,毛公此時吃安眠藥的份量,高于常人十倍,一般人吃之會喪命的。)自救之道,顯然是聯絡友邦,來牽制蘇聯,無奈在毛主席革命外交路線指導之下,人民中國此時在國際上只有一個阿爾巴尼亞(面積遠小于臺灣,人口略多于臺北市),是真正的攻守同盟的朋友。然遠水不救近火也。 這時那深諳國際形勢的陳前外長,和周總理,真急爛肝腸。他二人深知,對付此北極大熊,只有運用我們祖宗的老辦法,來他個「以夷制夷」、「遠交近攻」。目前只有聯合美帝,才能對付俄帝。而美帝精明,固早知中國有此需要,十年以來,就曾不斷運用各種方式,伸出觸角,向毛主席示好,希望能在北京討個嬌嬌滴滴,做文成公王,同中國「和親」,而毛主席不屑一顧也。為此也夜不能眠的陳毅元帥,就曾一再嘆息地說,「美國人可以登上月球,可是卻接近不了中國」,是何等的可惜。而毛公忙于斗彭、斗劉、斗林;卻無動于衷也,奈何。 珍寶島以后,周總理顯然認為中國自我孤立的政策,不能再拖了,再拖會出回天無術底大紕漏。但是周也知道,他底國務院絕不能越俎代庖,來替毛主席制訂「革命外交路線」。你若勉強為之,就必然產生反效果。甚至有「里通外國」的殺身之禍(彭德懷就有這項罪名),因此那最善于利用人事關系的周恩來,顯然是運用了他不世出的「內交」天才,轉彎抹角地,挖掘了毛主席的智慧,終于炮制出一計所謂「四老帥外交座談會」來襄贊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研討外交的新方案來。此四老帥為葉劍英、陳毅、聶榮臻、徐向前(葉時年七十二,聶七十,陳、徐均六十八)。這四位老帥都是在文革初期,一九六七年所謂「二月逆流」以來一直被迫靠邊站的開國元勛。如今在蘇聯大軍壓境的緊急關頭,被毛主席重新起用來商討國家大事。 毛主席要他們討論的主題是:「蘇修美帝,誰是我們最危險的敵人?戰爭是否真的就要到來了?」毛要他們坦白討論,不帶條條框框,真言無隱,四老帥奉命,乃從一九六九年六月七日開始,在中南海武成殿「座談」,四人不帶手稿,沒有提綱,隨意侃侃而談。另由熊向暉、姚廣兩后輩作助手。從六月七日至七月十日,四老帥座談六次共十九小時,歷時一月有奇,終于達成一致意見,由陳毅定稿,寫出一項對中國命運有決定性作用的有關外交政策的重要報告:「對戰爭形勢的初步估計」。此后這項座談又延長至三月之久,總算在關鍵時刻,替人民中國制出了一份「在毛主席指導之下的革命外交的總路線」。這條路線既然由陳毅「定稿」,其主要內容自然是,在美蘇之間,兩害相權取其輕,利用美蘇矛盾,遠交近攻,以夷制夷。四老帥一致認為應付蘇聯是燃眉之急,禍在肘腋;而美帝遠在天邊為患不大,加以百余年來美國侵華未占寸土,不像俄帝侵華一占便是數十百萬平方公里,而至今野心未戢,以故四老帥一致主張與美國恢復邦交,以抵制蘇聯對中國所構成的邊患。在此項歷時三月的研討會中,國務院與外交部均未插手也。夫如是,始能顯出,新的革命外交路線是「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線」也。
正因為此一新路線之建立,始有尼克松之訪華,與「上海公報」之出現,自此蘇聯對華「根本解決」之方案,始徹底破產。人民中國始安如盤石。嗚呼,周公這一著安邦定國,內說昏君、外御強寇的好棋,真叫做「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周公自已隱姓埋名,而扶危救傾者,實為「古大臣」所不能及,令今之讀史者,不能不擊節三嘆也。 余小子不肖,流落海外二十余年,竟能及身受惠于文革未期返國探親,與思子成疾之老母,見其最后一面也。關于「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線」,筆者于拙著前篇,亦嘗論及之,不再贅。【參見拙著「晚清七十年」,臺灣版,卷一;或王爾敏著「晚清商約外交」,頁ⅩⅤⅤ】 【筆者附注:關于此次北京外交政策之劇變,國內史家都歸功于毛主席,我輩小民,身受其惠。佛語說:「施者比受者有福。」飲水思源,不應對真正施者的周恩來總理,作「曲筆」之記也。此次中國外交政策之能徹底扭轉,「四老帥座談會」實是關鍵,而四老帥全是以周公馬首是瞻的老班底,對國際形勢的看法亦與周完全一致。他們對毛早期之「一邊倒」,和后來的兩面開弓,都不以為然。但是他們四人,都沒有個人野心,公忠體國的背景都十分清白,為多疑的毛氏信任得過之人。在此中蘇交惡,千鈞一發之際,毛公只會搞「深挖洞」,把中國大陸挖得遍體鱗傷(此亦為筆者所目擊而嘆息不已者)。在毛四顧茫然之時,周能不露形跡,微妙地促成此「老帥座談會」而扭轉時局,內交實難于外交也。筆者不學曾遍查中外史料,和尼克松、季辛吉、赫魯曉夫、莫洛托夫諸人之回憶錄,固知毛澤東在這次國際牌局中,主動甚少也。因為一九六九年是中國極左派的高潮期,聰明的毛主席,絕不會暗中作兩面派,試圖「勾結美帝」也。只是國際局勢太緊張,林四都揚言不惜對蘇修一戰,而毛則色厲內荏,雖有意搞以夷制夷,他也要讓老周來建議。如果搞出個「里通外國」的結果,則砍老周的頭;如果搞得成績斐然,產生了正面結果,則應該是「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線」。如果周恩來搞聯美帝抗蘇修,能達此化境,則主席對總理就言聽計從了,而老周就有此本領,能達到主席的心理要求,這就是「古大臣」所謂「承旨」是也。有關「老帥座談會」簡明的二手史料。讀者可參閱:邱石編「共和國重大事件和決策內幕」,一九九七年,北京經濟日報社出版,卷上,頁六七四ff,本書編者就把全部功勞歸諸毛主席,這顯然也就是周總理之原意也。】 中美解凍的負面影響 這一「老帥座談會」,和隨之順流而下的骨牌效應,不特在中國外交上發生劃時代的影響;它對中國內政也有其正負兩面扭轉乾坤的作用。 長話短說,在四老帥竭誠進諫之后,毛主席也接納忠言,表示有意與那有殺子之仇的美帝,外交解凍。接著乃有了一運串的什么「斯諾傳語」、「乒乓外交」,和季辛吉的「陳倉暗度」,北京終于擠掉臺灣,「重入聯合國」,以及尼克松的「越洋訪華」,簽訂「上海公報」,甚至所謂「中美蜜月」等等的外交變化,至今未息。這段中美外交史,是一本大書言。筆者有暇,亦頗有興趣為海內外讀者簡報之,此處是說不完的了。
這次中美解凍,對兩國人民,以至世界和平,都是一件好事。但是天下事往往都有其正反兩面。中美解凍,對中國內部的各種糾紛,卻也有意想不到的負面影響。語云: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何也?敵國外患,往往是解決一國內部紛爭的萬應靈藥。古語所謂「兄弟閱于墻而外御其侮」也。亦即張學良少帥堅持的所謂「攘外始能安內」也。當年的蔣委員長不亦云乎?「抗日戰爭一起來,國內一切糾紛,都可迎刃而解。」此均我輩老朽、過來人,記憶中事也。 在此次「珍寶島事件」(一九六九年三月)之后,俄帝百萬大軍壓境,中國原子工業岌岌可危。全國朝野均憂心忡忡之際,熱火朝天的文化大革命,在備戰氣氛及林副統帥「一號命令」之下,顯已有轉變方向,逐漸退燒,和全黨恢復團結的趨勢。靠邊站老帥多已回朝;林四兩方之奪權競賽,亦略見降溫。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國之不存,權從何來?人雖至愚亦不難體會也。可是中美緊張關系,一旦解凍,馴至化為蜜月,俄帝百萬大軍也就隨之降壓了。不挖洞,不積糧,只要美國和日本不在一邊鼓掌稱快,諒你北極大熊亦不敢貿然南下。朝野都有了安全感,則原有的權力之爭,不免又浮上臺面,甚至變本加厲了。首先在毛氏心目中,國無外患,黨內就可以繼續清黨整風,則林彪就非遭走狗之烹不可了。 反之從林彪的觀點來看,據說林得知尼克松即將訪華,立刻便動念與尼晤談,腹案為何?無人知曉也。但林彪在毛主席咄咄進逼之下,懼為彭劉之續,力圖自衛,則至為顯明。不幸林副統帥終于走火入魔,動了殺機,當尼某尚在訪華途中,林彪自己就慘遭滅門之禍了,亦至可悲也。事詳前章,此篇就一筆帶過了。 不過林彪之死,也憑空為中華五千年史,增加了一條極不光彩的血案。而毛氏亦無法對治下臣民作圓滿的交代。這項「反面教材」可能也刺激了原是「愚不可及」的億萬黎民百姓,「不再愚不可及」(后來流傳海內外,所謂「天安門詩詞」中,不朽的一句),而使歷史加快「出峽」。歪打正著,固亦末可知也。 小平二次回朝的底牌 不過話說回頭,小平這次從一個死亡邊緣的、全國反革命的第二號勞改犯,忽然大坐其直升機,又飛回人民中國的權力巔峰,有什么政治上的特殊意義呢?恕寫歷史的人,斗膽根據多種現象來加以分析,那就是毛公自知,他自己也已病入膏盲,兩目近乎全盲,縱繼續搞其真正的「瞎指揮」,也余日無多了。為著實現他激進的共產主義的理想,也是為著傳妻傳侄,以策身后安全,免遭像斯大林那樣的鞭尸之厄運,他顯然也體會到繼續屠殺右派功臣,也殺不勝殺了。且看也已病入膏盲的周恩來。毛和他的妻黨,在誅林之后,縱想除周,也是不容易除掉。加以周是位全能的、全國的「總管家」,除之無適當之人頂替,也會弄得全國全黨大亂的。何況周已余日無多,他縱是毛氏夫妻檔的頭號政敵,也沒有追殺的必要了。所以毛氏就想,改「屠殺」為「招撫」,以非斗爭方法,來結束這場延續至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了。庶幾他底政治理想,可以和平承傳,遺孀也可以和平接班,再由二世、三世慢慢地延續下去。五世其昌,天下太平了。根據這一腹案,毛公顯然認為:
第一個招撫對象,應該是鄧小平。小平是他從死囚牢內提出,用直升機,飛上巔峰的。小平如良心未泯,對他應該是死心塌地、感恩圖報的。加以小平原是個極其忠誠的共產主義者。并不是個「走資派」;「走資派二號司令」原是毛主席栽贓封給他的。如今解鈴系鈴,他還是可以掉過頭來,做個實行「毛澤東思想」底二號司令的。再盰衡全黨,駕輕就熟,小平超群的工作能力,也是繼周最理想的人選。因此小平就蒙「不次之遷」,兩年之內,從一無所有的勞改犯,上升至全國第二人。除此之外,朋友,您把鄧小平的二落二起,和二起之速,還能找出其它原因嗎? 「四人幫」最高潮的「十全大會」 第二,毛公未忘其「左」,也未忘其妻也。鄧小平于一九七三年三月,奉調回朝,中國共產黨的「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也就在五個月后的北京,正式開幕了。會期是一九七三年八月二十四日至二十八日。我們熟讀中共黨史的讀者,如果斗膽的說,一九六九年的中共九大是林彪之會;那么一九七三年的中共十大,就是江青之會了。中共十大是個很好底博士論文的題目,深不可測。但是我們也不妨三言兩語帶過。首先是,十年文革的成就,是被徹底的肯定了。「毛澤東思想」里極左的成分,什么階級斗爭天天講,和不斷革命論,人民公社好得很,諸教條都在大會公報中落實了。其次,王洪文出任大會籌備會主任;張春橋則為大會秘書長,也是大會主席團成員,兼主席團秘書長。大會中所有重要文告的起草人,什么大會公報,修改黨章報告等等,都給張春橋、姚文元一干人全部包辦了。王洪文這個真正「工農兵」出身的共產黨員,簡直是身駕直升機,青云直上,身兼大會各項要職,并當選中共中央副主席,地位在周恩來之上。王、張、江、姚四人幫,也全部當選為中央政治局成員,王張且被選為常委,權傾一切。身為「幫首」底武則天,雖在主席暗示之下,諸多避諱,其實際權力,也就可想而知了。朋友,就憑這幾項來說,你能說這個「十大」不是個四人幫之會? 躲躲藏藏的「梁效寫作組」 更耐人尋味的是,在長至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的整個過程之中,拙著前篇就曾說過,本是「低知」和「無知」的天下。毛氏在一九五六年的「雙百運動」中,吃一塹長一智,就再也不敢利用「高知」了。因此在十年浩劫中,受「劫」最深者,也就是毛語錄中所說的「書讀得愈多,知識愈少」的高級知識分子了。【注「知識分子」這個東西,在英文里叫做 Intellectuals;俄文叫做Intelligentzia,兩者不是一樣東西。而以中俄兩義比較接近,泛指「讀書人」而已。筆者曾撰有萬言長文,細論中美俄三國中知識分子定義之異同,不再贅。】 更有趣的是,想不到文革已到結束時期,那些低知、無知的紅衛兵小將們,已經一隊隊地被趕著「上山下鄉」去向貧下中農學習,大搞其「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之時,原是八娼、九儒、十丐的「臭老九」高知,忽然大翻其身,被毛主席和他夫人的四人幫看中了,也就紛紛下海,大搞其指鹿為馬的「影射史學」,來為政治服務。因此文化大革命發展至此,就升級了。較之文革初期,專搞打砸搶,就高檔多矣。大概是經過十年浩劫的洗禮,好多一級高知,都被久煉成鋼,學了乖,知道「搞不過他,就加入他」的革命秘訣,而相率入幫了。可嘆
的是,他們竟把中國最負清譽的北大、清華「兩校」(化名「梁效」)中,許多道貌岸然的學者,像馮友蘭那樣的教授,都卷入了江青那一伙「臟唐臭漢」的黃門中去,而不能自拔。把「兩校」清白的校史,無端涂上些洗刷不盡的黃色斑痕,令人惋惜耳。 記得就在這前后,我曾把馮友蘭的一些哲學新著,拿給胡適看,并想問問胡老師的意見。胡答非所問的說:「馮先生早年在北平做房產生意,就做得很成功」使我聽得不知所云。一九七二年冬,我在北京拜看顧頡剛老師,并問問他,不寫文章了,專做標點二十四史的工作,有何感受。顧師說:「很好,很好,我也學了不少東西。」今日想想,顧老師那時也歪打正著。殿版二十四史,如果沒有顧老師領導標點了一番,有個新式標點本,今日在海峽兩岸,何能「上網」。真是讀書人在順境逆境,都有許多有意義的工作可做。何必喪志辱身?有關這三批的文獻,當時有「北京日報」、「人民日報」、「紅旗」雜志、「學習與批判」都載有大量的作品。躲躲藏藏的作者,所用的雖都是化名、假名和筆名,例如梁效、柏青、羅思鼎、高路、唐曉文、康立、石倫等等,但是深知現代中國史學界、哲學界的目錄學家和專家一讀時文,則背后作家都能呼之欲出也。因為這些文章都不是等閑之作,泛泛的作家和教授,縱寫打差文章,還無此火候也。梁效(兩校)教授當時在聯合執筆時,有時還難免有些得意,對奉命打差,也不諱言。有些像馮友蘭那樣的名教授,改革開放后,亦頗有悔意,而撰文自白。事實上那時政治壓力太大,不做羔羊,就做羊糕,馮友蘭不做馮友蘭,就做吳晗、翦伯贊,任君自選之。個人犧牲事小,妻孥親友,一同陪斬事大。君不見明初大儒方孝孺先生乎,他老人家為著個人名節,個人的意蒂牢結,不惜「十族同誅」。結果他自已是青史留名,永垂不朽了。可是也因他而死的數千名親友婦孺,豈不死的冤枉。筆者近周曾在一位、當年在「北大荒」消磨十五年歲月的朋友家,消夜清談。他說他當年的罪名是「沉默的反革命」。胡適所謂「沒有沉默的自由」是也,他說他一切逆來順受,都是為著無辜的親友們著想。當年毛公所搞出的這項苛政,中國政府總得有個正面的對策才對嘛。面對歷史,一個負責的政府也是不應該享有「沉默的自由」的。上述這批搞所謂「影射史學」,在今后的中國史學里面,是不會磨滅的。它在「影射文學」這一范疇之內,也是會永垂后世的。作個大略的了解,讀者可參閱上引,「國史全鑒」,卷四,頁四五八一-八三,「影射史學」;和嚴著「文革十年史」,卷二,頁四七四-七五。 最偉大的教條主義者 因此我們如分析分析,毛主席首先解放鄧小平,讓其回朝做副總理。接著又在十全大會中,不顧一切的,把四人幫扶植到人民中國,黨政權力的巔峰,而又口口聲聲要他們團結合作,不搞小派系。接著又要批林、批孔、批周,為四人幫奪權鋪路,就不難知道,毛之招撫鄧小平,要是鄧某在新建立的黨和政府的權力系統之下,接受四人幫的領導,在四人幫之下工作;至少和四人幫和衷合作。只要鄧不再反對四人幫,不否定三七開(三分錯誤,七分正確)的「文化大革命」,并參加批孔批周,以鄧的能力、聲望和革命的歷史,毛甚或可以允許鄧小平來領導四人幫的,像后來華國鋒那樣的模式。【見下節】 可是毛氏顯然認為,只有以「呂后、武后」為首的四人幫,在個人感情上,
在政治意識上,最能做他的繼承人;對他最忠心,最可靠。他死后,也只有四人幫當權,才能繼承他底「遺志」;繼續肯定「文化大革命」;至少不會像赫魯曉夫對斯大林那樣,來鞭他的尸。毛認為他一生只有兩大成就:第一是打敗了國民黨,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二是發動了「文化大革命」,來實行真正的共產主義。 在毛澤東看來,當今的地球上,十個共產黨,九個都在搞「修正主義」了。在中國共產黨里,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鄧小平等,所有「老帥」輩的高干都「修」了。他們都只會搞搞「業務」(像周恩來所發明的「四個現代化」),而不懂「理論」。因此眾人皆睡我獨醒,在當今中國,當今世界上,只剩下一個毛澤東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所以他要把馬克思主義堅持到底,不能讓中國共產黨變「修」了。最接近毛的汪東興就說,毛主席認為全黨中任何人都可以死,只有主席他自己不能死,就是這個道理。因為他如果死了,中國共產黨就要變「修」了。再者,他死后也絕不能讓不肖子孫來「鞭尸」,所以為公為私,他都一定要讓四人幫來接他的班,才有安全感。 其實,在中國近現代史上,固有的權威理論,從孔家店到佛祖菩薩,到天父上主皇帝都不靈了,在這一思想真空狀態之下的英雄和聰明人,抓到一兩項偉大的口號,望文生義,自以為是,就當起了「偉大的導師」來,把小我的信仰、思想、主義,堅持到底,強加于中國,寸步不讓,雖千萬人吾往矣,毛澤東并不是個例外。洪秀全、康有為、孫中山,乃至那些只有嘴巴,只有脊梁.而無拳無勇的梁漱溟、馬寅初,都是一樣的人物。只是他們都未搞到毛澤東那么偉大就是了。所以毛澤東先生實在是近現代中國里,一位最偉大的教條主義者。近百余年來的中國里.也以他闖的紕漏最大。【筆者曾撰有「解剖康有為」一文,載「晚清七十年」,「戊戍變法」分冊,請讀者比較指正,康與毛都是教條主義的受害人,只是毛比康受害得更嚴重罷了。】 渣滓普羅VS.職業官僚 毛澤東既然認定了四人幫是他的嫡傳,但是他也完全知道在政治、經濟、軍事、外交諸運作中,四人幫是個絕對扶不起的阿斗。因為毛澤東主政下的人民中國,這個偉大而無法無天的政冶實體中,是全靠人的關系來維持其存在的。而人的關系又是從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上,慢慢建立起來的。中國共產黨雖然搞了數十年,還沒有替它的政權搞出個可行的制度來,但是它這個沒有一條法律的政治實體本身,卻是已有兩千年歷史底帝王專制的回光返照,而這兩千年綿延不斷的中華帝國的治理方式,可以引用我國宋朝宰相文彥博(一○○六-一○九七)的一句話,以概其余。文宰相告訴宋神宗說:「陸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也。」非與百姓共治天下也。 從現代西方的政治學的理論來說,那活了九十二歲的文老頭,實在是歷史反革命加現行反革命,反動透頂,但他卻說出了兩千年來,中國傳統政治的本質。在中國歷史上主要的朝代中,凡是一個英明的皇帝能與士大夫「共冶天下」,他這個朝代,往往是國泰民安,團結無間,一切國政都還能差強人意。試看從西漢文景武昭宣開始,歷朝所謂「治世」,也無不如此,乃至滿清末年,忽然有點起
死回生跡象的「同治中興」,也是如此的。違此,如果皇帝太專制,或太窩囊,不能或不愿「與士大夫共冶天下」往往就天下大亂了。在上篇結論中,筆者曾試舉漢末的「十常侍亂政」,和明末的「魏忠賢亂政」為例,那時就是如此的。真正科甲出身的士大夫,都靠邊站,朝中閹宦當權,就天下大亂了。 中共人民政權開國七年,雖然六法全無,但是英明的毛主席,當時頗能在傳統的「帝王學」上,吸取經驗,照本宣科,「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所以也能搞出七年的「黃金階段」來。一九五七年「反右」以后的二十年,毛公不愿再做傳統的「英明之主」了,而要搞半調子的、德式俄式的個人獨裁制;來「自清君側」,并起用了一批「渣滓普羅」(lumpenproletariat),來外行領導內行。毛主席他老人家當政二十八年中,搞「運動」搞得沒止沒盡的最后目的,還不是要黨內黨外,以周恩來為首的專家高知、士大夫全部靠邊站,讓他老婆率領一群「渣滓普羅」(普羅階級中的敗類),來共治天下。原有的「職業官僚階層」、士大夫,群起加以抵制,而毛則非扶植四人幫到底不可。水火不容的兩派,乃在朝中搞起了拉鋸戰,毛也被弄得方寸大亂,不知如何是好,國政就每下愈況,終至不可收拾了。這也是傳統帝國,閹宦當權的現代版也。 讀者或許要問,什么叫做「士大夫」呢?把文彥博所說的文言文的傳統名詞,翻成現代政治學上的白話文的名詞,那就是「職業官僚階層」,西文里叫做Professional Bureaucracy。文彥博的意思,就是皇帝不是和人民一起來管理國家的。他是與這種經過特殊職業訓練的職業官僚階層,共治天下的。這也就是孔子所說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現代涵義吧。在十九世紀中葉,統一了德國的腓特烈大帝,也說過類似的話。這在現代政治學上則叫做「恩惠專政」(Benevolent Despotism),或「開明專政」(Enlightened Despotism),是極權政制中比較進步的一種體制。可是在文彥博時代(北宋中葉)的中國,所逐漸改良出來的「文官制度」(Civil Service System),顯然還更超越一點呢。大陸上人民政權底最初七年之頗有開國氣象的成績,就是受惠于這個「陛下與(以周恩來為首的)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結果。這也是「傳統帝王政制回光返照」底正面遺傳吧。


唐德剛 2013-08-20 16:2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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