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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吉婭和阿蕾特
卡吉婭身體的豐盈和阿蕾特身體的沉重
大約三千年前,赫拉克勒斯(Herakles)經歷過青春期的情感騷亂之后,離了婚,過起自在的獨居生活,以便把自己下一步生活之路的走法想清楚。那個時候,還沒有婚姻法一類的法律,所謂離婚,不過就是婚姻中的任何一方說一句“我想離開你”。赫拉克勒斯并沒有打算過獨身的生活,他不覺得那是完整的生活,而只是自己人生旅程中一個臨時的僻靜處。
同年夏天,赫拉克勒斯坐在自己人生僻靜處的樹下讀荷馬的《奧德修斯》,見到兩個女人朝自己走來。赫拉克勒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兩個女人將是自己要面對的兩條不同的生命道路,一條通向美好,另一條通向邪惡,盡管兩條道路的名稱都叫幸福。
講這個“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故事的希臘智者普羅狄科(Prodikos)說,赫拉克勒斯是宙斯不小心與某個女人在某個未經約定的沉溺之時偶然留下的一道生命痕跡。由于赫拉克勒斯生得過于偶然,宙斯給了他一項在世使命:消除人世的一切不幸。這項使命艱巨得要赫拉克勒斯的命。為了補償赫拉克勒斯生命的過重負担,宙斯賦與了他一種特殊的魔力——編織言語織體的能力。于是,赫拉克勒斯偶然地成了男性力量的原型。編織言語織體幾乎成了男人的身體,或者說,男人的身體掉進自己編織的言語織體中被淹沒了,只有一個沒有身體的軀殼在世間游蕩,編織言語的世界成了男人的身體欲望。
兩個女人的身體對于只有軀殼、沒有身體的男人赫拉克勒斯來說,正是自己渴求的體溫。沒有身體的軀殼行動不便,活起來累得慌。這就是赫拉克勒斯不想過獨身生活的原因。
朝著赫拉克勒斯走來的兩位女人分別叫卡吉婭和阿蕾特。卡吉婭生得“肌體豐盈而柔軟,臉上涂涂抹抹”,“穿著最足以使青春光彩煥發的袍子”,走路時女性體態的性征顯得格外突出。用現代話說,卡吉婭生得頗富性感,一副懂得享用生命的樣子。
阿蕾特生得質樸,恬美,氣質剔透,“身上裝飾純凈,眼神謙和,儀態端莊,身穿白袍”。她自稱與神明有特殊關系,是神明的伴侶,因為她渾身是偶然。兩位女人都生得光艷亮麗,盡管是兩種品質不同的亮麗,把赫拉克勒斯照得通體透明。她們盼顧著獨坐在人生僻靜處的赫拉克勒斯,想贏得有編織言語織體能力的這個男人。
卡吉婭緊走幾步,搶先走近赫拉克勒斯,伸出豐潤的手臂摟著他的肩說:阿赫呀,我看你好躊躇,不知選哪條道路走向生活才好。要是你跟我好,我會領你走在最快樂、最舒適的人生路上,你將嘗到各式各樣歡樂的滋味,一輩子不會遇到丁點辛苦。比如,夏天我會為你找冰雪來降溫,冬天為了你睡得舒服,我會尋找最柔軟的被褥,即便你懶洋洋的時候,我也曉得如何讓你想要和我做……總之,你可以活得輕輕松松、快快樂樂:隨心所欲聞生活中的各種香味,欣賞自己喜好的任何東西,與任何一個你喜歡的女人玩、睡得舒舒適適,你還可以把男人當女人用……
請問你叫什么名字?赫拉克勒斯問。
喜歡我的朋友叫我幸福,恨我的人給我起個綽號叫邪惡。
阿蕾特的眼睛天生帶有濕潤的憂傷,總好像剛剛哭過三天三夜似的。她站在一旁,怯生生地對赫拉克勒斯說:神明賜予人的一切美好的東西,沒有一樣是不需要辛苦努力就可以獲得的;要是你想身體強健,就得使身體成為心靈的仆人。與我在一起,你可以聽到生活中最美好的聲音,領略到人生中最美好的景致。卡吉婭只會使你的身體脆弱不堪,心靈沒有智慧。她帶給你的生活雖然輕逸,但只是享樂,我帶給你的生活雖然沉重,卻很美好。享樂和美好盡管都是幸福,質地完全不同。
這個名為“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的故事,兩千多年前就經過了三個人轉述:普羅狄科講給蘇格拉底聽,蘇格拉底講給自己的學生色諾芬聽,色諾芬又講給自己的學生聽。 蘇格拉底講給色諾芬聽時,沒有講普羅狄科如何講赫拉克勒斯最終的選擇,而是用“你應該與阿蕾特一起”的道德指令結束了故事。
卡吉婭和阿蕾特本來都不是女人的名字,而是專有道德名詞:希臘文卡吉婭的意思是“邪惡、淫蕩”;阿蕾特的意思是“美德、美好”。本來,就肉身的天然體質來說,這兩個女人的身體并沒有什么差別。經過蘇格拉底的敘事,卡吉婭的身體向赫拉克勒斯期許的感官的適意、豐滿和享受就成了“邪惡、淫蕩”,阿蕾特的身體期許的辛勞、沉重和美好就成了“美德、美好”。
女人身體的倫理價值是男人的敘述構造出來的?
為什么同樣是女性的身體,蘇格拉底這個男人要通過敘事編織的言語織體來區分豐盈的輕逸和美好的沉重?蘇格拉底算是歐洲的倫理思想之父。什么叫倫理問題?從蘇格拉底復述的這則故事來看,倫理問題就是關于一個人的偶然生命的幸福以及如何獲得幸福,關鍵詞是:個人命運、幸福、德行(如何獲得幸福的生活實踐),都圍繞著一個人如何處置自己的身體。
倫理就是一個人對自己身體在世的態度,倫理中的成文或不成文規例就是道德規范。世界上所有古老的道德規范都是男人按自身的意愿編織出來的。蘇格拉底非常迷信天神,他把自己身體的幸福與神明聯系在一起,看不起身體自在的感覺的幸福。于是,他就讓卡吉婭和阿蕾特的身體變得在倫理價值上有了天壤之別。蘇格拉底看到,當時的希臘社會對于幸福的理解各說不一,他想統一希臘人的幸福觀。
一個人生命的幸福意味著不朽。所謂不朽,有兩種意思。要么是說,我的身體感覺經歷到的悲和歡(要小心,不一定只有歡)屬于我,不朽的意思不是不死的,而是屬我的;要么是說,我的身體感覺經歷到的悲歡只是感覺而已,我的身體必須緊緊拉住神明的衣襟,沾染一些神明的光潤才能不朽,不朽的意思在這里也不是不死的,而是美好的。所以,幸福的或者不朽的,不等于就是美好的。在蘇格拉底的敘事中,阿蕾特對卡吉婭說:
你雖然是不朽的,然而卻是被神明所棄絕的,是善良的人們所不齒的。一切聲音中最美好的聲音、贊美的聲音,你聽不到;一切景致中最美好的景致你也看不到,因為你從來沒有看到自己做過什么美好的事情。
幸福還不是最高的倫理價值,美好才是。什么叫美好的生活?按阿蕾特的說法,當身體是靈魂的仆人時,生活就是美好的,只有靈魂才可能拉住神明的衣襟。卡吉婭只知道身體的感覺,不知道靈魂,所以不曉得美好的滋味。幸福也可以通過單純身體的感官享樂獲得,但美好的幸福只有通過身體成為靈魂的居所——因此身體會覺得沉重、艱辛——來獲得。卡吉婭的“幸福”的別名之所以叫“邪惡”,就因為身體只為了身體的快樂,就好像蘇格拉底的另一位學生柏拉圖說的,為了藝術的藝術就是邪惡。
聽蘇格拉底講“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故事的色諾芬本來想問:為了能體驗到美好的生命,讓身體承負靈魂而變得辛勞和沉重是否真有必要?“等待對美好事物發生欲望的耐心”是否必需?走向美好的生命時辰,為什么就“不能抄近路”?生命之路為什么不可以走得輕逸些?
老師蘇格拉底既然沒有進一步說,色諾芬便不敢多問。他只是覺得,蘇格拉底最后的那句話語重心長:“你把這些事放在心上,對你當前的生活好好地加以考慮,那是值得的。”
蘇格拉底盡管沒有給自己的學生一道道德指令了事,而是讓學生們“好好地加以考慮”,但他復述普羅狄科講的故事時的講法已經鋪設了“你必須與阿蕾特一起生活”的倫理指示。
自有言語以來,男人們一直在以不同的敘事形式述說著相同的話題:關于男人自己的軀體及其與另一個或一些身體的種種糾纏。每一個“我在”的身體都誕生于偶然,我在的言說就是偶在之偶然的肉身性呢喃。言說是男人沒有身體的軀殼渴慕女性大地般的身體時發出的噓氣,男人渴慕肉身的呢喃繚繞著女人的身體,以至于女人的身體以為那就是自身需要的氣息。卡吉婭和阿蕾特說的那些話,看起來好像因為她們的身體感覺不同,其實是男人普羅狄科和蘇格拉底用言語編織的自己對女人身體的倫理想象。女人的身體是亙古不變的男人想象的空間,男人的言語就像這空間的季候,一會兒潮濕,一會兒干燥。女人的身體為了適應男人言語的季候,必須時常變換衣服,不然就會產生病痛。
蘇格拉底的敘事是他編織的倫理言語織體,這且不管。我關心的是,在面對這兩位女人感到前所未有過的彷徨時,赫拉克勒斯究竟怎么辦了。這兩個女人是不同的“幸福”,赫拉克勒斯拿不定主意,究竟該在哪一個女人的身體上獲得幸福,使自己的軀殼重新脹滿,這可意味著選擇該走哪一條人生路啊!
赫拉克勒斯最終選擇了誰?其生命的結果又如何?
劉小楓 2013-08-21 16: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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