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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吹火向下燒
1966年中國失火了。
摩天的金字塔被點燃了。
火趁風威,來勢甚猛。風是從塔巔向下吹來的。放火者要燒的也許只是塔腰, 而不是一整座金字塔。坐在塔腰階梯上的那些同志,所謂“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 當權派”是也,其中有極少數大智大勇者,拍案而起,頂風而出,為民滅火,“死 不悔改”。其余的大多數,有捐軀死諫的,有明哲保身的,更多的是委屈求全。還 有一些,叫人怎么說呢,雖無救火之良策,卻有移火之妙法,他們紛紛披上了防火 衣,然后順著風勢,吹火向下,去燒塔底。多年屈居塔底的人,可憐,都是弱者, 要跑跑不開,要躲躲不脫,只好蜷在那里,眼睜睜地被火燒焦,做了運動初期的替 死鬼。我的六弟只是其中之一罷了,在寬闊的塔底四周,被燒者多得是。
六弟死后,過了兩天,6月2日晚上,在一處舊名朱衣樓的地方,鎮政府又召開 “打擊階級敵人現行破壞活動”的批斗會。我和別的“五類分子”一樣,也被帶到 那里去“陪斗”。挨斗者陳國志,一個臉色慘白的跛子,扶著一根竹杖,表情似有 不服。解放前此人是國民黨的一個低級軍官,1959年以后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接受監督管制。他的罪名是抗拒改造,妄想復辟。罪證是,據揭發,他向別人說過: “等兩天國民黨打回來了,我就要把這根拐杖丟了。”此外還有態度傲慢之類,記 不清了。不久以后,此人被判有期徒刑,大約是十年或十五年。我這才明白六弟為 什么要去自殺了。他若活著,便該捆綁上臺,捉將官里去。與其丟人現眼,不如死 了的好。他是為保全臉面而丟掉性命的。
炎夏六月,二十三天之內,本鎮召開批斗會六次,判處罪犯七名,舉行聲討反 革命分子破壞活動的群眾示威大游行一次。這些事情我都寫在日記上了,只怕還有 遺漏。回想兩個月前,我初回老家時,大街是那樣的安靜無嘩,小巷是那樣的幽深 有味,人群是那樣的和睦多禮,哪怕這些僅僅是表面的氣氛,也使我驚喜,也使我 慶幸,心想此生就終老故鄉吧,讓人們都把我忘記吧,我已別無所求。殊不知“樹 欲靜而風不止”,才短短兩月,世面就變了。左風從塔巔,更多的從塔腰,如山瀑 一般地霍霍吹下,吹得塔底四周之火愈燒愈旺,燒破了我的故鄉安樂夢。7月1日 《人民日報》社論《毛澤東思想萬歲》又添了風威。7月7日《四川日報》發表了批 判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李亞群的文章。7月10日何潔從成都來看我,帶來了大動蕩已 開始的兇訊,使我心驚。她怨我當初不陪她去游一游青羊宮和杜甫草堂。她說這兩 處名勝古跡今后可能被橫掃,將來再去那里,恐怕只好傷心憑吊廢墟了。她感嘆說: “別時容易見時難啊!”我暗暗吃一驚,不知她指的是青羊宮和杜甫草堂呢,還是 指的是我和她。7月13日《四川日報》發表了省文聯三十一人聯名揭發他們的老首 長、當代文豪沙汀的文章,使我驚嘆世衰道微,人心不古。幸好與我無關,我暗自 喘口氣。這類事情,我最怕血濺在身上,離得愈遠愈好。又哪知是禍躲不脫,四天 以后那家報紙又拋出了一篇文章,占了整整一版,怵目驚心:《揭開馬識途、李亞 群、沙汀一伙黑幫的黑幕》。我雙手在顫抖,捧著報紙恭讀下去,終于在文章內碰 著了這一句:“他們甚至把開除公職的極右分子流沙河也拉到編輯部改稿。”我眼 前發黑暈,坦白說,很害怕。1957年批判我的文章上百,我不害怕。那時候我年輕, 欣逢太平盛世,黨紀國法尚未亂套,對國家,對自己,我都懷著信心,相信將來總 會好的。現在情況大不同了,飽經風霜,悲逢亂世,暴政虐法方興未艾,說聲要命 就要命的,我還能不怕嗎?現在只須用小指頭輕輕觸我一下,我也會痛得雙腳跳, 何況是在黨報上面點我的名,一掌打我入“黑幫的黑幕”!這篇文章作者署名很怪, 好像是左什么——左風?左鋒?記不清了。本想去圖書館查一查舊報紙,又怕別人 說我什么向后看啦,且罷!7月24日《四川日報》又射出了一篇文章,給已經被打 倒的沙汀補一火,又扯到1959年我在省文聯《草地》編輯部幫助改稿一事,使我更 加害怕。 是憂患者敏于預感嗎?不是。讀者須知,一個被鄉鄰認為是“皇犯”的人兩次 被黨報點了名,在那個閉塞的小鎮上,這是何等令人驚駭的事!
立竿見影,橫禍來了。一天晚上,坐在庭院階前納涼,我正在指點著星空,教 堂妹勛錦認識天琴星座。木器家具社的一個木匠到我家來,說岳社長叫我快去。我 心中忐忑著,跟著那個木匠去了。到了社里,原來本社革命職工正在開會,燈火通 明。那個木匠叫我站在會場外黑暗處等著,他先進去。我聽見岳社長在訓話,語調 嚴肅,好像在說什么“嚴防階級敵人搗亂”。等了一會,訓話結束,我聽見他大聲 吩咐:“把余勛坦帶進來!”
走入會場,站在中間,向墻上的偉大領袖一鞠躬后,我看見周圍的木料堆上坐 滿了人,除了本社的,還有外單位的,一個個板著臉,全不似往日的和氣相,便知 道很不妙。這是批斗會的格局呢。
岳社長把一張前幾天我奉命寫的《改造規約》遞還給我,叫我念給大家聽聽 (后來我才知道岳社長不識字)。念完,我退還岳社長。岳社長清清喉嚨,說: “這個人來頭大,又有文化。大家要揭發他的放毒,叫他規規矩矩,不許搗亂!”
會上揭發出來的事實全是我想不到的。第一,《改造規約》上“毛主席”三個 字前面沒有冠以“偉大領袖”四個字。揭發者質問找:“你是不是認為毛主席不偉 大?”第二,我咒罵馬列主義是野獸。根據是《改造規約》上有我寫的這一句話: “我從前只學了馬列主義的皮毛。”有皮有毛,不是野獸又是什么!第三,我瞧不 起勞動人民。根據是《改造規約》上把木工寫成木匠——舊社會才叫木匠,新社會 叫木工。第四,我妄想翻案。根據是《改造規約》上我的姓名前面沒有戴上“右派 分子”四個字的帽子。揭發者質問我:“你是不是認為自己不是右派?”如此等等, 叫我瞠目結舌,不知怎樣回答是好。看見我現窘相,一上陣就打敗,發言者更踴躍, 會場氣氛遂由緊張轉為熱鬧,抽煙的抽煙,搖扇的搖扇,說笑的說笑,階級斗爭的 火藥味也漸漸消散了。后來我才明白,身處這類場合,宜打敗仗,切忌辯駁。
綽號白臉雞,專管我改造的那個木匠說話了:
“你交代,為什么還在看蘇修的書!”
我搖頭,說沒有。
“不老實!你兄弟揭發的!”
我想起了,大弟前幾天看見我讀一本《高爾基論文集》。我解釋說,高爾基是 革命作家,不是修正主義。
這才難不倒白臉雞呢。他不慌不忙,用細嗓子追問道:“你說他是革命的,那 蘇聯為什么又出了修正主義呢?”
我又瞠目結舌,打了敗仗,站在會場中間,兩手直搓褲縫。于是四面吼起了喝 斥聲:“老實交代!”“態度放端正點!”“低頭!”“你不要麻我們勞動人民不 懂!”
最精采的一段發言出自外單位的一個技工,姓巫,讀過書的,口齒伶俐,也難 怪他后來當了造反派小頭頭。他站起來,揮著手臂,斬釘截鐵他說:“知識分子的 壞,就像辣椒的黑幕”!這篇文章作者署名很怪,好像是左什么——左風?左鋒? 記不清了。本想去圖書館查一查舊報紙,又怕別人說我什么向后看啦,且罷!7月 24日《四川日報》又射出了一篇文章,給已經被打倒的沙汀補一火,又扯到1959年 我在省文聯《草地》編輯部幫助改稿一事,使我更加害怕。
是憂患者敏于預感嗎?不是。讀者須知,一個被鄉鄰認為是“皇犯”的人兩次 被黨報點了名,在那個閉塞的小鎮上,這是何等令人驚駭的事!
立竿見影,橫禍來了。一天晚上,坐在庭院階前納涼,我正在指點著星空,教 堂妹勛錦認識天琴星座。木器家具社的一個木匠到我家來,說岳社長叫我快去。我 心中忐忑著,跟著那個木匠去了。到了社里,原來本社革命職工正在開會,燈火通 明。那個木匠叫我站在會場外黑暗處等著,他先進去。我聽見岳社長在訓話,語調 嚴肅,好像在說什么“嚴防階級敵人搗亂”。等了一會,訓話結束,我聽見他大聲 吩咐:“把余勛坦帶進來!”
走入會場,站在中間,向墻上的偉大領袖一鞠躬后,我看見周圍的木料堆上坐 滿了人,除了本社的,還有外單位的,一個個板著臉,全不似往日的和氣相,便知 道很不妙。這是批斗會的格局呢。
岳社長把一張前幾天我奉命寫的《改造規約》遞還給我,叫我念給大家聽聽 (后來我才知道岳社長不識字)。念完,我退還岳社長。岳社長清清喉嚨,說: “這個人來頭大,又有文化。大家要揭發他的放毒,叫他規規矩矩,不許搗亂!”
會上揭發出來的事實全是我想不到的。第一,《改造規約》上“毛主席”三個 字前面沒有冠以“偉大領袖”四個字。揭發者質問找:“你是不是認為毛主席不偉 大?”第二,我咒罵馬列主義是野獸。根據是《改造規約》上有我寫的這一句話: “我從前只學了馬列主義的皮毛。”有皮有毛,不是野獸又是什么!第三,我瞧不 起勞動人民。根據是《改造規約》上把木工寫成木匠——舊社會才叫木匠,新社會 叫木工。第四,我妄想翻案。根據是《改造規約》上我的姓名前面沒有戴上“右派 分子”四個字的帽子。揭發者質問我:“你是不是認為自己不是右派?”如此等等, 叫我瞠目結舌,不知怎樣回答是好。看見我現窘相,一上陣就打敗,發言者更踴躍, 會場氣氛遂由緊張轉為熱鬧,抽煙的抽煙,搖扇的搖扇,說笑的說笑,階級斗爭的 火藥味也漸漸消散了。后來我才明白,身處這類場合,宜打敗仗,切忌辯駁。
綽號白臉雞,專管我改造的那個木匠說話了:
“你交代,為什么還在看蘇修的書!”
我搖頭,說沒有。
“不老實!你兄弟揭發的!”
我想起了,大弟前幾天看見我讀一本《高爾基論文集》。我解釋說,高爾基是 革命作家,不是修正主義。
這才難不倒白臉雞呢。他不慌不忙,用細嗓子追問道:“你說他是革命的,那 蘇聯為什么又出了修正主義呢?”
我又瞠目結舌,打了敗仗,站在會場中間,兩手直搓褲縫。于是四面吼起了喝 斥聲:“老實交代!”“態度放端正點!”“低頭!”“你不要麻我們勞動人民不 懂!”
最精采的一段發言出自外單位的一個技工,姓巫,讀過書的,口齒伶俐,也難 怪他后來當了造反派小頭頭。他站起來,揮著手臂,斬釘截鐵他說:“知識分子的 壞,就像辣椒的辣!辣椒,隨便你怎樣弄,它都辣。生斬,斬碎,做豆瓣醬,它辣; 曬干,切成截截,用油煎了,它還是辣;丟進泡菜壇子,泡它個一兩年,它還是辣; 用碓窩舂它成細面面,它狗日的還是辣。吃在嘴里,它滿口辣;吞,它辣喉嚨;吞 到胃里,肚子火燒火辣。屙出它來,它狗日的還要辣你的屁眼兒!”
好一篇《辣椒頌》,可惜我不敢當。我慚愧。年輕時我還敢辣它個三分鐘。這 九年改造來改造去,銳氣消磨,茍且偷生,早已改造成四川特產的燈籠海椒,只大 不辣了。難得這一段坦率的發言,使我猛然省悟到“左家莊”是怎樣地仇恨知識分 子。
這一場小小的批斗會臨結束時,岳社長命令我,《改造規約》必須重寫,寫好 后張貼在會場的墻壁上,以利革命職工對我加強監督。此外,從現在起,今后必須 每個星期書面匯報一次,交岳社長。他說,書面匯報必須逐日寫明去了何處、干了 何事、晤了何人、談了何話,還必須檢舉他人,爭取立功贖罪。此外,必須盡快搬 入社內住宿,不得留宿家中,以利經常監督(怕我逃亡)。還有,他說,無論到何 處去,只要走出本鎮范圍,必須事先請假,事后銷假,不得有誤。最后,他說: “你回去吧。”
我低著頭走出會場。后面忽然七嘴八舌叫嚷起來,喊我回會場去。于是我又低 著頭走回會場,站在原處,莫名其妙地望著岳社長。
“你就這樣走了?”白臉雞冷笑著問道。
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傻兮兮地搔著頭發。
“想一想,還有什么事情沒有做。”岳社長說。
會場上閃爍著竊笑聲,好像是善意的。我瞥見近處的老李桶匠,一個瘦弱佝背 的老漢,笑嘻嘻地用翹嘴指墻上,向我暗示。我總算明白了,趕快轉身,面向著墻 上的偉大領袖,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老李桶匠的大兒子小李桶匠怕我鞠個不 停,便說:“夠了夠了,又不是敬菩薩三叩首,一鞠躬就行了。”老李桶匠后來對 我一直很好。他沒有讀過書,但他懂得尊重知識,從不認為我是壞人。此后不久, 有一次我走到他面前,看他箍桶。他抬頭小聲地勸慰我:“常言說得好,人在矮檐 下,不得不低頭啊。”他談話愛引用《增廣賢文》,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 燒”啦,什么“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啦,什么“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 知面不知心”啦,等等。運動中期,老李桶匠同本社的職工一道下鄉支農,幫助割 麥,過分熱心,累成癱瘓,臥床年余,病故。小李桶匠對我也還不錯,只是欠缺他 父親的忠厚,愛出風頭。兩三個月以后,有一天我正在拉大鋸,他從成都回來,感 染了流行的造反癥,無心繼續做桶。他把手中的工具狠狠地一摔,自言自語罵道: “做你媽的妣!老子他們也去造反!”他去組織了一個小老虎戰團,自任團長,紅 極一時。這些都是后話,暫且不表。
首次批斗會后,第二天我遵命搬入社內住宿,三頓飯仍在家中吃。在社內住宿 的職工,連我在內,只有四人。岳社長和我的聯手羅師傅住在前院會場旁邊。老木 匠白大爺住在后院右角。我住在后院左角,緊靠一帶土墻。門口橫置古碑砌的洗衣 臺。大木料如山疊,遮蔽門外。來來去去,穿行在木山間,必須走之字胳。稍遠處 有一株老齡的核桃樹,時有棲鳥鳴囀。木山間多鼠蛇,還有黃鼠狼竄來竄去。黃昏 時坐門前,看不見一個人,十分僻靜。室內原有地板,拆了,所以地勢卑濕,入門 便聞著霉味,無窗,門一關白日便是黑夜了。室內無桌椅,只有一條木匠做工用的 馬凳,七尺長,八寸寬,凸凹不平。寫日記啦給何潔寫信啦都伏在這一條難忘的馬 凳上。電燈是沒有的,用墨水瓶做一盞煤油燈照夜。夏夜多雨,雨水向低處流,流 入室內,逼得蟑螂和蜈蚣爬上我的床。獨坐室中,無人對語,便默誦文天祥《正氣 歌》的小序:“予囚北庭,坐一土室,寬廣八尺,深可四尋,單扉低小,白間短窄, 汗下而幽暗……”不免浩嘆一聲,心想這就是被黨報兩次點名帶來的甜頭。
我道事態發展到此為止,哪知道還有連鎖反應在后頭。幾天后跨入了八月上旬, 攻我的大字報上街了。兩張出現在東街,見鬼,要我老實交代和周揚,沙汀“一伙 黑幫”的關系。一張貼在北街木器家具社的鋪板上,安心向街上往來的行人介紹: 流沙河在此!這張大字報是以“本社全體革命職工”的名義寫的,如下:
警告 大右派分子流沙河你必須向革命群眾低頭認罪趕快交出你從 成都帶回家的大批封資修黑書否則將對你采取革命行動特此勒令
前兩張大字報都是胡扯,我不害怕。這一張卻厲害,絕非捕風捉影。我帶回家 的六百多冊書,用左尺量,可以說全是“封資修”,悉在橫掃之列。莫奈何,連夜 清理出一百二十多冊,從甲骨文到基督教《圣經》,從孔子到普列漢諾夫,分三次 由母親用背簍送到鎮政府去了。母親送書如送鬼,絕無怨言。把這些作祟害人的鬼 書送出去了,家宅就吉祥了,她以為。
流沙河 2013-08-22 13:1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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