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園中〔奧地利〕里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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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草原〔波蘭〕顯克微支★
                  
                 
  有兩片土地相并的排著,正如兩個極大的草原,中間只有一條明麗的小河將他們分開。這河的兩邊,在某一地點漸漸的分離,便造成一個淺的渡口——一個盛著安靜清澈的水的小河。
                 
  “人們可以看見清澈河流下的黃金色的底,從那里長出荷花的梗,在光輝的水面上開花;紅色的蝴蝶繞著紅白的花飛舞;在水邊的棕櫚樹和光明的空氣中間,鳥類叫著,仿佛銀鈴一樣。這是從這邊到那邊去——從生之原往死之原去的渡口。這兩面都是那至高全能的梵天所創造,他命令善的毗濕奴主宰生之國,智的濕縛主宰死之國。他又說道,”你們各自隨意去做。“
                 
  在屬于毗濕奴的國內,生命便沸涌出來。太陽開始出沒,晝夜也出現了,大海也漲落起來;天上有云走著,滿含著雨;在地上生出樹林,許多的人、獸和鳥也都出來了。那善神創造愛,使一切生物能夠繁衍子孫,他又命令愛,叫他同時便是幸福。這時候梵天叫毗濕奴去,對他說道:“在地上你不能想出比這更好的了,天上又已經由我造成,你可以暫且休息,讓那所創造的,便是你所稱為人的,獨自去紡生命的紗吧。”
                 
  毗濕奴依了梵天的命令,于是人們開始照管自己了。從他們善的思想里,生出了喜悅;從惡的思想里,又生出了悲哀。他們很驚異的看到這生活并不是無間的喜宴,而且梵天所說的生命之紗,也有兩個紡女紡織著:一個有微笑的面貌,一個有淚在她的眼中。人們走到毗濕奴的座前,訴說道:“主啊,悲哀里的生活是不幸啊。”
                 
  他答道:“讓愛來安慰你們。”
                 
  他們聽了這話,便安靜了,一齊走去。愛果然將悲哀趕走,因為將他和愛所給予的幸福比較起來,便覺得很輕了。但是愛卻同時又是生命之產生者。雖然毗濕奴的國土是極大,但人類所需要的草果蜂蜜樹實都缺乏了。于是最聰明的人們舉起手來砍去樹木,開辟林地,耕種田野,播種收獲。這樣工作便來到世間。不久大家須得一律分工;工作不但成為生活的基本,而且便是生活的本身了。但是工作生勞苦,勞苦生困倦。人們又來到毗濕奴的座前,伸著兩手,說道:“主呵,勞苦使我們衰弱,困倦住在我們的骨里了;我們希求休息,但是生命要索我們不停地工作。”
                 
  毗濕奴答道,“大梵天不許我改變生活,但我可以創造一點東西,使他成為生活的間歇,這樣便是休息。”
                 
  于是他創造了睡眠。人們很喜悅地受了這新的賜品,大家都說從神的手里接受來的一切物事之中,這是最大的恩惠了。在睡眠里,他們忘記了他們的勞苦與悲哀;在睡眠里,那困倦的人恢復了他們的力氣,那睡眠揩干了他們的眼淚,正如慈母一般,又用了忘卻的云圍繞著睡者的頭。人們贊美睡眠,說道:“你祝福了,因為你比醒時的生活更好。”
                 
  他們只責備他,不肯永久的留著;醒又來了,以后又是工作——新的勞苦與困倦。這思想苦迫著他們,于是他們第三次走到毗濕奴那里說道:“主啊,你賜給我們大善,極大而且不可言說,但是還未完全。請你使那睡眠成為永久的。”
                 
  毗濕奴皺了他的額,因為他們的多事,所以發怒了,回答道:“這個我不能給你們,但在河的那邊,你們可以尋到現在所要的東西。”
                 
  人們依了神的話,大家走向小湖;到了岸邊,他們觀看對岸的情狀。在那安靜而且清澈、點綴著花朵的水面之后,橫著死之原,濕縛的國土。那里沒有日出,也沒有日落,沒有畫,也沒有夜。只有白百合色的單調的光,融浸著全空間。沒有一物投出陰影,因為這光到處貫徹,——仿佛它充滿了宇宙。這土地也并非不毛,凡目力所能到的地方,看見許多山谷,滿生美麗的大小樹木;樹上纏著常春藤;在巖石上垂下葡萄的枝蔓。但是巖石和樹干幾乎全是透明。仿佛是用密集的光所造。常春藤的葉有一種微妙清明的光輝,有如朝霞;這很是神異,安靜,清凈,似乎在睡眠里做著幸福而且無間的好夢。在清明的空氣中,沒有一點微風,花也不動,葉也不顫。人們走向河邊來,本來大聲談講著,晃了那白百合色的不動的空間,忽然靜默了。過了一刻,他們低聲說道:“怎樣的寂靜與光明呵!”
                 
  “是啊,安靜與永久的睡眠……”那最困倦的人說道:“讓我們去尋永久的睡眠罷。”
                 
  于是他們便走進水里去。藍色的深水在他們面前自然分開,使過渡更為容易。留在岸上的人,忽然覺得惋惜,便叫喚他們,但沒有一個人回過頭來,大家都快活而且活潑的前行,被那神異的國土的奇美所牽引。大眾站在生的岸上,這時看見去的人們的身體變成光明透徹,漸漸的輕了,有光輝了,仿佛與充滿死之原的一般的光相合一了。渡過以后,他們便睡在那邊的花樹中間,或在巖石的旁邊。他們的眼睛合著,但他們的面貌是不可言說的安靜而且幸福。在生之原這里,便是愛也不能給與這樣的幸福。——一切留在生這一面的人,見了這情形,互相說道:“濕縛的國更甜美而且更好……”于是他們開始渡到那邊去,更加多了。老人,少年,夫婦,領著小孩的母親,少女,都走過去,像莊嚴的行道一般;以后幾千幾百萬的人,互相推擠著,過那沉默的渡口。直到后來生之原幾乎全空了。這時毗濕奴——他的職務是看守生命——記起當初是他自己將這辦法告訴人們,不禁顫抖起來。也不知道怎樣才好,便走到最高的梵天那里。他說道:“造物主啊,請你救助生命。你將死之國造得那樣美麗,光明而且幸福,所以一切的人都舍棄了我的國土去了。”
                 
  梵天問道,“沒有一個人留在你那里么?”
                 
  “只有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他們這樣的互相戀愛,所以情愿失卻那永久的安靜,不肯閉了眼睛,使彼此不能相見。”
                 
  “那么你要求什么呢?”
                 
  “請你將死之國造得更不美麗,更不幸福,否則就是那一對的人也怕要舍我而去,在他們的愛之春天一旦過去之后。”
                 
  梵天想了一會,說道:“不,我不去減少死之國的美麗與幸福,但我將另造一點東西去救存生命。自此以后,人們當被規定渡到那邊去,但他們將不復自愿地去做。”
                 
  他說了這話,便用黑暗織了一張厚實的幕,造了兩個生物,苦痛與恐怖,命令他們將這幕掛在路口。生命又充滿了生之原了,因為死之國雖然仍是那樣的光明而且幸福,人們都怕這入口的路。

 


網載 2013-08-27 10: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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