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與現代之間:城市古井民俗文化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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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C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1763(2007)01-0110-06
  一 理論背景與研究對象的選擇
  中國民俗大規模變遷構成了中國近代社會轉型的基本態勢。[1]在西方近代文明和西方風俗的沖擊下,中國的民俗從日常禮儀、消費、服飾、居住、出行、節假日乃至婚喪嫁娶都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當然,“良風美俗”始終是人們不懈追求的目標,有學者甚至認為民俗學的基本任務之一就是區分民俗的美善與丑陋。[2]然而,“俗隨時變”似乎是民俗文化發展的客觀規律。在中國傳統社會,“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請神祭祖、闔家團圓幾乎是延續了幾千年不變的民俗內容。但是,現代社會基礎已經逐步過渡到工業文明,時尚服裝、流行音樂、迪斯科、奇異、影星、歌星等民俗現象受到青年人歡迎。難怪民俗學家陶立璠要致力于變更民俗學的研究范圍,企圖將民俗學由“歷史之學”變為“現代之學”。[3]
  但就傳統民俗文化是否一定“俗隨時變”這一問題,學界并沒有取得一致認識。馬克思、丹尼·貝爾等一批現代化理論家認為,經濟發展會導致文化領域全方位變遷,肯定“俗隨時變”這一主題。但是馬克斯·韋伯、亨廷頓等學者卻認為,傳統文化價值觀對社會有一種持續的、自動的影響力。針對這種分歧,英格哈特對65個國家進行了研究,發現隨著經濟的發展和全球化的加速,傳統文化的確發生了巨大變化,理性的、相對主義的價值觀逐步取代感性的、絕對主義的價值觀,但與此同時,文化變遷本身的的確確有自身的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t)。[4]
  從中國近代發展歷史來說,“俗隨時變”似乎不容置疑,如“神”、“異”、“氣”、“侯”、“陰”、“陽”等中華民族的傳統詞匯逐步被“生態平衡”、“日照”、“溫度”等科學概念所取代,工業“標準生產”替代傳統的“能工巧匠”,大眾媒體廣告取代“市聲”、“商幌”,電話、互聯網、傳真等現代通訊技術取代了煙火、人體、動物、植物、器皿等傳統通訊媒介。
  與赫爾德(Herder)的觀點類似,他相信一個民族的靈魂就表現在該民族的民歌中。[5]我們相信:一個城市的民俗事象可以反映一個城市的文化傳統和文化底蘊,城市的健康發展離不開民俗傳統。所以,民俗傳統被尊重的程度可以反映出該城市社會的健康水平。
  為了上述目的,我們選擇了一個對城市的產生和發展曾經起到關鍵作用的民俗事象——井,作為討論線索,企圖通過探索城市中“井”的民俗功能的變遷,來揭示城市社會的轉型。由于井是舊時市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它與社會傳統文化和傳統生活息息相關,圍繞著“井”有一整套文化體系。
  我們選擇中國南方的一座城市——長沙城作為研究對象。古城長沙,南枕丘陵,西屏岳麓,三面環水,自古享有“碧湘玉泉,滿之不溢,舀之不竭”的美譽,它是個多井的城市,其井的形態各異,如自然形成的泉眼井,隨意開發的敞口井,丁字灣麻石砌成的單眼并、雙眼井、四眼井等。據民國時期長沙市政局 1948年7月的統計,長沙城區共有水井3 303口,當時市區的街道數量約為798條,平均每條街道擁有 4口以上的水井。所以說,長沙是個不折不扣的“井城”。關于長沙城中的地名有副對聯:“東西紅木四牌樓,樓中走馬;彭左陳洪伍家井,井內泉嘶”。下聯所說全是長沙的古井,長沙的許多街名也由井名而來,如路邊井、桂花井、水風井、白沙路、青石井、雙井巷、高井街、古井巷等等。
  考古學家已經從長沙發掘出來的大型古井群分析推斷出古代長沙歷史發展的三個繁榮斷層期①。并且根據古井群的分布,考古學家大致確定了戰國時期楚城的位置和范圍。本研究根據長沙古井的知名度和地理區域重點提及8口古井。它們分別是位于山脈區的白沙井和南沙井,沿江區的長懷井、泉澌井、路邊井和螃蟹井、城北區的彭家井以及河西的獅子井。
  二 俗隨時變:古井民俗功能變遷
  “井”最早見諸文字,是在河南省安陽市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上。迄今為止我國發現的最古老的井,在浙江余姚河姆渡原始社會遺址,據專家考證,距今已有七千年的歷史。王振復從卜辭擇取井及相關甲骨文字例進行研究后認為,井體現先民特有的天下、宇宙意識,井為“九分天下”之意。[7]所以從詞源上考究,“井”應該起源于夏、商、周三代的井田制。“井”字應該是從井田制度的格局中演化而來。“井”字的兩橫兩豎將空間劃為九份。據《井田助法遂溝》記載,“方一里之中,其田九百畝,界為井字,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借其力以助耕公田……”[8]不過,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中“井”字條目內注“八家一井”“八家為井”就應該是指我們日常所指的汲水用的井了。
  隨著社會的發展,“井”與“市”建立了聯系,并且有“因井設市”一說。應該說,最早的“市”就產生在井邊。《管子小匡》中有云:“處工必就官府,處商必就市井”,“立市必四方,若造井之制”。《史記(正義)》中的解釋更為具體:“古者相聚汲水,有物便賣,因成市,故云市井。”在沒有自來水的古代,汲水之地是民眾聚集的地方,由聚集形成市場,由市場而促使城市產生并繁榮。因此,“市井”是我國古代城市的核心要素之一。
  城市擴展,工業文明加速發展,自來水在城市開始出現并逐漸普及。“市井”在城市中的作用和地位逐步弱化,人們在生活上逐步脫離對井的依賴。于是,千百年以來因為“井”而產生的一整套文化體系也隨之發生變遷。
  (一)古井與舊時城市社會秩序
  1.古井的民間傳說與舊時居民對“井”的崇拜
  “集體情感只有固著于某種物質對象,它本身才能被意識到。”[9]中國民間傳說中,有關山川河流、湖泊泉井的傳說數不勝數,幾乎每一個地方,都有有關地名、地形、地貌的傳說,這些傳說體現了人們對自然物的崇拜。關于井的傳說,如《荊州記》云:“縣北界有重山,山有一穴,云是神農所生。又有周回一頃二十畝,地外有兩重塹,中有九井。相傳神農既育,九井自穿,汲一井則眾井動。”另外,《淮南子·本經訓》:“伯益作井,而龍登元云,神棲崑侖。”[10]所以,“井”的傳說是與神、龍聯系在一起的。井是人類早期的一大文化創造,井的出現,結束了人類必須沿河而居的歷史,為人類生活拓展了無限空間。民間傳言,井井通龍宮,所以每口井的井神也必然是主水的龍王。如《北京井窩的水夫》一文說:“水井前,多用方磚筑成二三尺高之小廟一座,廟門置香爐蠟具,中祀龍王木主,朝夕焚香,所謂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者是也。”
  就長沙的古井來說,幾乎每一井都有自己的傳說,其中白沙井擁有的傳說最多。《湘城訪古錄》第十二卷中記載,“白沙井,在善化縣東南二里,府來龍,邊井僅尺許,清香甘美,不溢不竭,長沙第一泉。明末泉分為二,出遂緩。”[11]所謂“府來龍”,就是指白沙古井坐落的妙高峰下的迴龍山,此山為龍頭所在,龍尾則遠至江西袁州。民間還有一種傳說,長沙原本既無山也無井,百姓吃水用水全靠一口水塘,但一條黑龍糟蹋了水塘。一日,一只丹頂白鶴因誤飲塘水而中毒,被當地老農所救,白鶴病愈飛走。幾天后,一位名叫白沙的姑娘來到當地開起了面鋪。黑龍聞訊化身一黑漢前來調戲,白沙姑娘以面條招待。正在黑漢吞咽之際,姑娘輕拂拂塵,面條頓時變成一串鐵鏈牽住黑龍肚腸。姑娘將筷子插地變作拴龍鐵柱,隨即又招來一座小山壓住黑龍,令其噴吐清水。為了紀念白沙姑娘,人們便稱鎮住黑龍的小山下的井為“白沙井”。
  中國民間普遍認為龍是主水的神物,所以人們通常將龍與井神看作一體,稱為龍君。除此以外,幾乎在每一口較著名的古井的泉眼上方都設有祭灶,用以祭拜井神。涂爾干曾經指出,宗教禁忌體系就是要把所有神圣事物與所有凡俗事物都分離開來。[12](P144)祭拜本身有利于強化古井的神圣感和人們對井的敬畏之情。
  2.用井習俗與民間社會秩序
  舊時的長沙居民對于井有一套約定俗成的規矩,這些規矩大多是為了保護井水的潔凈。這里潔凈有兩種意義:其一是自然意義上的潔凈。據目前仍居住在南沙井旁邊的柳先生介紹,舊時人們鑿井,先要舉行祭拜儀式然后才能動土鑿井。鑿井時,先要挖出一個數倍于井口的深坑,周圍填上木炭和散棕麻,這樣可以增加一道過濾層,保證井水的純凈度。井邊要留泉眼和疏導渠,以防止當井沒有人使用時,井水窩在井眼中,成為死水或者反滲,影響水質。井開鑿出來后,井水要盡量采光,不可密封。舀水或打水時,需要使用專門的瓢或桶;飲用水的盛水工具不能和洗滌用水的盛水工具混用;飲用的水井和洗滌用的水井應該分開。任何人不可以向井中投雜物,不可把腳伸進井中。除了保持水的清潔以外,還要保持井本身清潔。若是十幾米的深井,需要定期請洗井工腰間系上繩索,別上紅布,吊下井去清洗井壁。下井清洗前要先殺雞祭井神。
  其二是社會意義上的潔凈。人們禁止將一些民間視之為污穢之物放到井邊清洗,比如經期、產期婦女的用品、婦女的內衣內褲都不能拿到井邊用井水洗。傳說沿江地區下黎家坡的泉澌井就是因為曾經有女人在井邊用井水洗了不“潔凈”的東西而井水突然減少,這口井在四十多年前就棄之不用了。
  另外,舊時長沙城的居民們在用水的時間分配上特別考究。盡管一天中不同時間的井水其水質沒有多大差異,但是人們大多認為一天中只有早晨的水最潔凈,并且是越早越潔凈。所以每天清晨天還沒有亮,男人們就忙著挑水回家,直到家里的水缸裝滿為止。古井的早晨基本屬于男人,上午9點鐘以后則屬于婦女們洗衣洗碗聊天的時間。
  3.古井與民間經濟結構
  舊時的長沙有一種挑水行業,最早在清朝曠敏本《白沙井記》中曾經記載:當炎夏來臨的時候,白沙井附近的居民趁夜連夜舀水,裝在大缸里,到了白天就担入城叫賣,賣給那些想取水卻不愿意冒著酷暑等待的人,每担可以得七八錢。到民國時期,以賣水為生的人數量增加。《湘城訪古錄》卷十三記載,“城中挑水以挑沙水營生者約在千數以上”。到20世紀 40年代,城區專賣水謀生者以木桶或水車盛水,沿街巷叫賣,或包月計費供水。圍繞著古井,長沙城曾經存在過賣水者、買水者和自挑水者三個階層。
  4.古井與舊時政治權力
  漢文帝時期大學士賈誼做長沙太傅期間把井鑿在太傅府內專用,不讓市民“相聚汲水”。他家的井旁安有石床,植有柑樹,成為賈誼個人休憩之所。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有記載:“湘州郡廨西陶侃廟,云舊是賈誼宅。地中有一井,是誼所鑿,小而深,上斂下大,其狀如壺。旁有一腳石床,才容一人坐,是誼宿所坐床。又有大柑樹一。”唐時杜甫在其《清明》一詩中吟道:“不見定王城舊處,長懷賈傅井依然。”后人將詩中“長懷”二字刻在井石上,所以就稱“長懷井”。不過,韓愈所題的詩《題張十一旅舍井》“賈誼宅中今始見,葛洪山下昔曾窺。寒泉百尺空看影,正是行人渴死時。”則表現出他對官家擁有私井的不滿。
  白沙井則不然,昔日長沙市民中以白沙井水為飲用水者不下數萬家,貧民中挑白沙水營生者約在千數以上,坐候于井旁之挑水夫,每日總有數十至百余人之多。針對這種情況,一些官員和地方官紳設法壟斷白沙井水的所有權。如清光緒年間,善化知縣曾在井后立碑,“出示曉諭”,將白沙井劃為官井,并訂立用水章程。民國初年,又有軍閥在井旁立一“告示”碑,刻有“照得白沙井水,四井界限分明,賣水吃水各井,官井專供官軍”等語,將白沙井的四口井劃分開來,將其中一口強行定性為“官井”。另外,一些地方幫會也對白沙井垂涎三尺,如舊時所謂的“挑水會”規定,凡挑賣白沙水者須先交銀元數元入會,取得條據,方可取水。
  5.古井與城市居民之間的社會交往
  20世紀50年代以前,長沙古井所在地是信息交流、傳播最為迅速的場所之一。由于汲水的需要,城市居民之間的交往由井邊開始。可以說城市社區的“鄉緣意識”就產生于因市井而有的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之中,這種意識和街巷式的民居分布格局一起作用于人們的社會交往,形成獨特的市井社區的鄰里關系。這種關系不同于農村社區的“鄉土關系”,更不同于當代城市社區的“私密關系”。
  因為古井的水是恒溫的,居民們冬天用井水洗被,夏天將井水灑在地上降溫。盡管居住擁擠,居民間的關系卻充滿人情味,居民彼此之間高度信任。據螃蟹井邊的老人謝女士回憶,每到夏天,棚戶里的居民便紛紛來到井邊,露天鋪席睡覺,席子密密麻麻,卻從來沒有人担心過人身安全和財產安全。居民之間有很強的互助精神,“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往往巷子里一家出了事情,整條街的人都跑過來出謀劃策。
  井邊是汲水洗衣女性們扯閑話拉家常的好地方。一些故事、傳說、小道消息等都在井邊得以傳播和積累,“張家長”、“李家短”的話語在井邊婦女們手中衣服的揉搓聲中傳播。據一些年老婦女回憶,每天上午9點鐘左右是井邊最熱鬧的時間,家庭婦女們手里拿著衣服、碗筷趕往井邊,占據有利地形,然后開始打聽或者發布小道消息。后到的婦女則靜靜地站在旁邊等著、聽著,不時地說出自己的“高見”。一位姓王的女士告訴我們她年輕時曾經為洗一件衣服“洗”了兩個時辰,為此回家后遭到丈夫的“責罵”。
  (二)自來水的出現與古井功能的弱化
  1.古井的供水功能逐步被自來水所取代
  自1951年長沙市第一水廠建成后,自來水就逐步取代井水和河水成為長沙市居民飲用水的主要來源。隨著自來水供應量的逐年擴大,飲用井水的居民越來越少。尤其是1990年第五水廠建立以后,長沙整個城市實現了管道自來水供應,井水全面被自來水取代。調查發現,居民們之所以選擇自來水與以下原因有關:1)城市建設導致古井的水脈被污染;2)自來水使用方便;3)政府承諾自來水有統一衛生指標,水質符合科學標準。
  2.古井作為居民社會交往場所的功能弱化
  1950年代開始,大多數長沙市民逐步脫離了街巷,脫離了棚戶,住進了樓房。長沙城傳統的“繞井而居”的居住模式發生了變化,人們住進了鴿子籠式建筑風格的樓房。由于人們生活用水不再依賴,也不方便依賴于水井,水井作為社區集聚場所的功用消失。
  3.古井在構建社會秩序方面的功能弱化
  由于居民家庭普遍用上了自來水,人們逐步忽略井的存在。男人們不再于每天清晨前往水井邊挑水,婦女們也不再到井邊洗衣洗碗,人們不再在井邊聚集,井邊不再是制造和傳播小道消息的場所,更沒有人到井邊祭祀。人們不再崇拜井神。過去因為井而產生的組織基本解散。水對于當今城市的市民來說,僅僅是一種從管道內流出來并且用之不竭而且非常便宜的一種分子式為H[,2]0的物質。它不再與神龍相聯系,水對人的神秘感和人對水的敬畏感消失,由井而形成的節約用水的觀念也發生了變化。
  4.人們對井的態度分化
  自來水出現在居民家中以后,人們對井的態度發生了變化。我們對居住在古井周圍的居民的調查中發現:1)10%的被調查者堅持飲用井水,他們對古井情有獨鐘。這些被調查者主要集中在長懷井和白沙井旁邊,這些居民,特別是一些老人,熱衷于飲用他們熟悉的井水,他們以守護神的身份對待井,保護井,對有損井水清潔的任何行為給予抵制和抗議。 2)74%的被調查者漠視古井被遺棄、被破壞。這些人由于已經用上了自來水,認為井本身已經沒有太大的作用。彭家井、泉嘶井、路邊井等周圍地區的居民持這種態度,他們對于自己身旁的古井被毀壞不聞不問,不知道他們身邊的古井有何價值,是否值得保護。3)16%的被調查者堅信古井在當今城市已經失去其存在的合理性。他們認為城市建設已經將地下水脈污染了,飲用井水與現代快節奏的城市生活不相吻合,城市中的井哪怕是古井也不值得保護。
  (三)古井的存在與城市現代化建設之間的沖突
  古井水源所依賴的是自然水文地理背景下的自然水脈。據湖南省地質礦產局水文二隊于1978年 8月至1982年11月對在長沙市進行的水文地質普查,發現長沙城區地下水可開采總量為18.25萬噸/日,含水層較淺,一般距地面不超過30米。若根據地下水點高程測量和地下水位觀測,按市區地下水流向,可以大致分為南、北兩個區域:南區以侯家塘為中心,南起長沙鐵道學院,北抵清水塘一帶,西臨湘江,東到東屯渡,地下水基本是由南向北排泄,中間以勝利路為界,東部地下水折流入瀏陽河,西部地下水折流入湘江。北區以國防科技大學為中心,東北起于瀏陽河,南至展覽館路,西臨湘江,地下水主要流向由東南向西北,其水位高于湘江、瀏陽河,是湘江和瀏陽河的重要補給水源。[13](P382)而城市建設所依據的邏輯是人為的經濟地理,它主要考量特定土地面積上可能有的經濟收益。城市中的樓房在向空中索要空間的同時,向地下挖掘的深度越來越深,有些樓房設置地下層達三層以上,其地基則一般打到30米以上。這些建筑對城市地下水的自然水脈造成了破壞。
   從廣度分析,由于居民住宅、城區道路、公共設施、體育文娛設施、環衛設施以及城市美化等項目大量上馬建設,大批古井被損毀或填封。1964年長沙還有3399口水井,到了1987年,就只剩下1000口左右了,[12](P501)而到2005年,據我們碰到的一些明白人估計全市可以利用的水井不會超過100口了,而具有歷史意義的古井已經只剩下不到10口。本次調查提及的幾口井中,除白沙井、獅子井和長懷井尚存外,其余古井的舊址均在不同時期的城市建設中被填封或者損毀。
  另外,調查發現所有保存下來的井無一例外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白沙井周圍有工礦企業排放含汞廢水,致使白沙井的井水年年檢測含汞。螃蟹井和楠木廳一帶的三口井出現了鉻含量招標,此外,受生活污水的影響,老城區地下水三氮(硝酸鹽氮、亞硝酸鹽氮、氨氮)濃度超標。[13]
  (四)古井情懷的挖掘
  長沙城內的古井隨著城市現代化的推進迅速減少,大部分有悠久歷史傳統的古井要么干涸要么被填封。面對昔日“碧湘玉泉,滿之不溢,舀之不竭”的景象日益遭到破壞,人們開始提問:現代化的長沙城可以沒有古井嗎?
  1.發掘古井群
  在長沙城基礎設施建設過程中,不時地有大批古井群被發掘。其中最著名的是1996年出土了三國吳簡,上面有井的記載;2002年4月黃興北路一建筑工地發現戰國至唐宋年代不一的古井群;2003年6月,長沙市南陽街古城區一帶陸續發現十余口古井,該古井群基本被推斷為明代民井;2004年出土了西漢武帝長沙國簡牘的走馬樓古井,這是馬王堆漢墓發掘之后西漢考古的又一重大發現。
  2.古井承載著長沙城市的歷史
  白沙井和長懷井是長沙市古城區僅存的兩口原址保存完好的古井。長懷井被稱為長沙第一古井,人們通過長懷井認定賈誼所居太傅府,從太傅府的位置,探尋出漢朝時長沙王城。盡管長沙城屢有變遷,但有長懷井在,城區的基準就定下了。考古學家把長懷井視作準確認識古今長沙發展變遷的坐標。
  長沙俗稱“長沙沙水水無沙”之說起因于白沙井,所以,白沙井自古為“長沙第一泉”。現今所知有關白沙井的最早文字記錄,見于明崇禎年間所編的《長沙府志》,到清初,見諸書端的白沙井游記逐漸多了起來。將白沙井與山東濟南趵突泉、貴州貴陽漏趵泉、江蘇惠山陸子泉并稱為中國四大名泉的提法,即見錄于清初的白沙井游記中。
  3.保護古井
  長沙城是國務院1982年頒布的首批24個歷史文化名城之一,并且白沙井和長懷井被作為了長沙歷史文化名城的標志之一。盡管如此,白沙井曾一度面臨危機。1999年3月長沙某局在白沙井嶺上大批砍伐樹木,計劃在該地建設高層住宅,當樹木砍光以后,白沙井首次出現渾濁,如果樓房建設起來,白沙井的水脈就會被截斷或被徹底污染。針對這一情況,白沙井周圍的周大爺、趙大爺、唐大爺以及楊大爺等老人自發組織了護井委員會,上書市政府要求停止建設該局的住宅工程。此舉引起長沙市民的強烈反響,一萬多名市民參加了簽名活動,最終使建設工程停止。以此為契機,護井委員會又敦促市人大通過相應法規,企圖立法來保護古井。2000年1月長沙市人大提出并通過了《關于進一步保護白沙井,建設白沙井嶺綠化廣場的議案》,隨后長沙市地礦局又組織編寫了《珍貴的自然與人類文化遺產——長沙白沙古井》一書,書中提出了對白沙古井的水質和水源的治理和保護措施,同一年長沙市政府著手建設白沙公園,進一步保護白沙井。2004年4月30日,長沙市第十二屆人大常委會第十一次會議通過,并于2004年7月30日湖南省第十屆人大常委會第十次會議批準了《長沙市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條例》。該條例第三條中規定,保護的內容包括“風景名勝、古井名泉、古樹名木”,條例中特別提到了白沙古井和長懷井的保護。
  目前88歲高齡彭姓老人將自己的一生獻身于長懷井的保護工作,他從小就生活在賈誼故居里,幾十年如一日守護著長懷井。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賈誼故居被破壞得僅剩一座破廟和一張神龕。為了修復賈誼故居,老人奔走呼號,無數次向相關部門請愿、上訪,直至1998年,賈誼故居前期修復終于完成,老人才放心地搬離。老人表示,他還要上訪,因為賈誼故居還需要繼續擴大規模,至少恢復到清朝時的20多畝地的規模。
  4.古井衍生出旅游、休閑價值
  現代化的全面推進,使不少民俗事象的價值被重新調整,有些民俗被賦予新的市場價值和文化價值而被展示和保護。由于諸如白沙井這樣的古井承載著濃厚的歷史文化傳統,其旅游價值越來越顯現。所以白沙井、長懷井是外地游客,尤其是對長沙的歷史、人文有一定了解的游客,來長沙的必游之處。長懷井作為賈誼故居的組成部分是長沙市著名的景點。而白沙井因為它被稱為中國四大名泉之一而吸引游人。長沙市政府出于對白沙井的保護,在白沙古井周圍設立保護地帶,圍繞白沙井修建了白沙公園。現在這一公園是長沙市居民,尤其是白沙井附近居民交流、休閑、娛樂的好場所。
  5.古井的市場價值得以提升
  由白沙古井引申出的白沙品牌不僅在湖南家喻戶曉,中華大地上也享有很高的知名度。“白沙液”、“白沙啤酒”、“白沙煙”、“白沙礦泉水”已經是湖南經濟領域里一支重要“湘軍”。
  6.自來水水質下降喚起人們對井水的懷念
  我們在白沙井調查時發現,幾乎每隔5分鐘就有兩三人到白沙井取水,不少外地游客則用井邊準備好的“勺”取水品嘗。2000年以后,白沙井因為保護措施得力,水質已經明顯好轉,喝時能夠感覺到口中一股甜味。許多取水的長沙市民表示,他們家中的自來水有時會冒出臭味,他們不敢喝自來水,因為担心作假也不敢買市場上出賣的純凈水、礦泉水。所以,他們喝的水基本上是自己到白沙井挑。與此類似,岳麓山附近的居民也喜歡前往岳麓山,取從山里冒出來的泉水。由于泉水流量小,而提水的人又多,有時人們往往要排隊等候兩三小時,他們說著、笑著,暢談各種話題。人們因為等候而彼此交流、認識,附帶呼吸岳麓山上的新鮮空氣。
  三 討論:復歸或懷舊?
  烏爾里希·貝克預言,自然與社會之間的對立應該在20世紀末結束。[14]這意味著,自然不再能被放在社會之外理解,社會也不能被放在自然之外理解。長沙城的古井從它一出現就與城市社會發生著密切的聯系,可以說古井融入了城市社會,城市社會離不開古井。不過,1)在城市沒有自來水以前,古井與長沙城市社會之間的互動是全方位的。人們敬畏、愛護、感激古井,自覺遵守用水的規則和秩序,用水文化成就做人倫理。他們書寫的是一個大寫的“井”和一個小寫的“人”,人在井的前面是渺小的。井代表神圣,人代表世俗。2)作為現代文明的產物——自來水在城市出現以后,特別是城市建設過分擴張而忽略古井存在的自然邏輯,古井與市民之間的關系分離。人們不再對古并有敬畏之情,漠視古井的遭遇。這時書寫的是一個大寫的“人”和一個小寫的“井”,“人”變成了主宰萬物的神靈,“井”的存在與否要服從人的意志,服從城市建設的需要。因此,長沙城大量水井在短時期內迅速毀損或消失。3)粗放的工業化和城市化建設造成總體自然環境的破壞,以致自來水水質下降。后現代價值觀念使人們重新認識城市的民俗歷史文化,建設和諧社會的呼聲促使人們重新定位人和井的關系。這時人們認識到,保護古井不僅僅是保護古老長沙的城市歷史,更是人和自然和諧相處的見證。但是,現代性視閾下的這種民俗“復歸”已經不能再現舊時古井作為民俗事象所具有的功能了。
  本研究選擇城市古井這一民俗事象作為討論線索,證實了“俗隨時變”這一文化變遷規律。流動性、多變性、快速化等現代性特點,以及物理距離終結,全球化、“景觀社會”或“擬像”世界的形成等現代性后果使我們每一個人在精神層面成為孤獨的流浪者。這種孤獨狀態很容易使懷舊成為一種重要的文化事件,并且它不再局限于個體成長的心路歷程,而是生成一種社會化的、全民性的集體事件,一個極其普遍的社會文化景觀。而且大多懷舊的盛行都離不開形式媒介的功勞。[15]從這種意義上分析,城市中一些類似古井這樣的民俗文化受到重視和保護,更多是現代人“懷舊”情緒的表現,而不是民俗文化本源意義上的復歸。董曉萍曾經表達過這樣的想法,“說話的最高境界是不說話,而代之以行為表達。”千百年來,長沙城的古井已經用它的行動默默地訴說著長沙的歷史,故而對這種默默無聞的歷史進行解讀和闡釋也就具有極其深刻的理論意義。
  [收稿日期]2006-04-08
  注釋:
  ①長沙的第一個繁榮時期是從戰國晚期到西漢,以五一廣場為中心的老城區曾是一個小型的文化居住面,稱“西漢長沙國”。公元前600多年,長沙成為楚南重鎮。漢高祖五年(前202),長沙成為漢藩王郡,長沙王吳芮在楚城的基礎上稍加擴大,修筑王城;長沙的第二個繁榮時期在宋朝。岳麓書院的興盛使得全國各地的文人學子往來不輟。當時以湘江沿岸的渡口為代表(如朱張渡、靈官渡等),水陸洲(現橘子洲)及其對應的湘江東岸(即現今沿匯大道南段,至西湖路、楚湘街)成為最熱鬧的地區;長沙的第三個繁榮時期是明清兩朝。明代實行藩王制,駐長沙的歷任藩王紛紛大興土木。當時設城門9座:東為瀏陽門、小吳門;西為臨湘、德潤、潮宗,通泰門;南為黃道門;北為湘春、新開門,各門均有門樓。外圍辟護城河,建有清泰橋、司馬橋、落棚橋、西湖橋、廣濟橋、大椿橋等橋梁。至清末,相繼增辟經武門、福星門、太平門、學宮門。清光緒二十年(1894),城內已有正街橫街150余條。
湖南大學學報:社科版長沙110~115G0文化研究李斌/黎云/易蓓20072007
古井/自來水/民俗/變遷
通過探索長沙城中“井”的民俗功能的變遷,揭示城市社會的轉型。在傳統社會,古井幫助構建了古代城市社會的基本結構,反映了城市社會傳統秩序。作為現代文明標志之一的自來水在城市出現和普及,以及隨著城市建設的推進,古井的民俗功能開始弱化并進而全面退化。然而,當自來水水質受到置疑時,人們重新喚起古井情懷。
作者:湖南大學學報:社科版長沙110~115G0文化研究李斌/黎云/易蓓20072007
古井/自來水/民俗/變遷

網載 2013-09-10 20:4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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