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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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還有什么人,讓你這樣,醒著數傷痕。”

 

鄒楊拿著麥,站在桌子上,隨著第一聲的音樂,喊得震天響。唱到HIGH了,抬頭仰望KTV墻角五顏六色的彩光燈,倒勾凌空式舉起話筒,一會兒激情昂揚,一會兒做思想者狀。一邊活蹦亂跳,一邊抖抖腿,用腳踢掉粘在自己襪子上的一根鴨腸。

 

他一米八三的個子,襯衫上沒有一道折子,白色的襪子和黑色的皮鞋,陽光的眉眼在酒過三巡后的黑色框架鏡中聚焦好像有點困難。他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把歌詞里“女”,全部改成“男”。

 

“讓人失望的雖然是戀情本身,但是不要只是因為你是男人!”

 

……哪兒跟哪兒啊這是?

 

畢業后,哥兒幾個的根據地從各個舒適的網吧包間轉移到了各個量販KTV。這轉移的過程可有得聊了,一開始,我們只是吃,從大排檔吃到大酒店,站著進去扶墻出來,錢花了一河灘不說,每個人都漸漸浮現出體重崩盤的趨勢。于是不吃了,改喝,我們流竄于各個酒吧,依然站著進去扶墻出來,吐出一片燈紅酒綠。經過無數次考察計劃后,我們選定了一個穩固的,又能吃又能喝還能飯后娛樂所謂順道減肥的新型圣地——量販式KTV。吃完喝完唱唱歌當運動了,這不,鄒楊左腳又粘上了一根鴨腸,真是惡心。但更惡心的事兒,還在后面。

 

他手機響了。他感受到了震動,掏出褲兜看了一眼,從桌上跳下來,鞋也不穿,撒丫子跑出門去。不一會兒,又跑了回來,到點唱機前按下靜音。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只聽見鄒楊故作穩定的腔調還夾雜著急促的呼吸。

 

“怎么了怎么了,你說你說,哦哦,沒事兒啊,我這加班呢,剛叫了消夜……”“對對,我馬上,馬上,現在立刻回家!”

 

哦,是嫂子。鄒楊結婚了。或者說,鄒楊馬上要離婚了,不,是他自己以為他自己馬上就要離婚了。他一遍一遍跟我們說,他這個月就要離婚!他這個星期就他媽的離婚!他現在就他媽的要回家離婚了!然后每次都氣宇軒昂像下一秒就壯烈犧牲般離開,然后撲哧撲哧灰溜溜地從狗洞里鉆回家。

 

鄒楊娶了個母老虎。這哥幾個都知道。他談了一個奇葩戀愛,見過嫂子的幾次無不是透露著與眾不同的傲嬌,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吃蝦要鄒楊剝了殼夾到她碗里,喝湯要鄒楊吹涼了端到她手邊,如此大家閨秀細皮嫩肉自然沒法和我們這幫野人混在一起,我們在背后給鄒嫂起了個外號,叫“白眼兒”,因為我們一想起她,就能一致地翻出一整片白眼的浪潮。可鄒楊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就這么上了套,鬼使神差地娶了人家。別人允諾攜手白頭,我們誰也不好說些什么,一邊含笑祝福,一邊默默祈禱。

 

果然,婚后的鄒楊像是變了一個人。一開始,十局八棄,后來,十局五離,最后,十局他自己補組二十局。他說他心里堵啊,他說老婆不懂生活苦啊,他邊說邊喝就差淚流滿面。我們幾個一起畢業的,畢業后留在一個城市又一起組局,互相照料,看著都挺心疼。他每次喊離婚,我們都在旁邊攛掇著,鼎力支持,說一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可沒想到這么長時間過去了,他還是這般慫!

 

行了,反正吃也吃完了,喝也喝得差不多了,嫂子也催了,散了就散了吧。我們幾個流竄在夜色四合的北京,像一組突擊游擊隊,打不上車的那種被迫游擊。

 

來了幾輛車,鄒楊先走,我和胖子家離得近,捧著腹中的腫脹,舉著頭頂的路燈,和著身邊的涼風,慢慢溜達回家。我邊走邊吐槽,說鄒楊一輩子就這么慫!他這輩子都是慫死在自己手里的!一個大男人,天天給老婆當孫子,雖說是疼愛吧,但這也太夸張了!作為一個他的女性朋友,我都看不過去了!胖子咯咯咯地笑,說老鄒以前是慫,但這次真不是。說完側過臉猛然看我一眼,小小的眼珠夾在他的肥肉里咕嚕嚕快速一轉,又立刻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趕緊接下去,對,你說得對,他就是慫!

 

不對。這里面有什么蹊蹺!

 

胖子是我們小分隊里的感情專家,不知道曾經經歷過什么的他,或者是從未經歷過什么的他,所謂旁觀者清,總是能大腹便便地用十分善解人意的口吻和洞察一切的神情幫你答疑解惑所有的不知所云,我們都挺依賴他的,當然,尤其是需要大倒苦水的鄒楊。

 

呵呵,胖子?

 

我用一星期的啤酒錢和幾年的革命情誼換來了這個秘密。驚天地泣鬼神的秘密。那就是!鄒楊!出!軌!了!

 

一個從始至終對老婆唯命是從,以老婆馬首是瞻的男人,出軌了。

 

在得知這個消息后,我突然轉變了角色。女人就是這樣,另一個女人被“三”時都會表現得義憤填膺,有種兔死狐悲的凄涼。我開始對鄒楊破口大罵。這個孫子,裝慫,還想腳踩兩只船!看來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一心一意只愛自己老婆的男人,我就差說出那句俗語,——再他妹的也不信愛情了。

 

一星期后,我就見到了出軌對象,鄒楊,和他的新歡童童。我們在三里屯打臺球,鄒楊一出現,我立刻用一種足夠尖酸刻薄的語氣挑釁道:嫂子呢?鄒楊笑笑,童童也笑笑。他大方地跟我們介紹,這是童童,一個新朋友。胖子推推我,示意別這樣,我不理,拿著桿子去一邊開球。

 

童童走過來,要跟我切磋一局。她笑得特別大方,好像是我做錯了什么一樣。這局我輸了,她挑挑眉,給我開了一罐啤酒,問,要不要再來一局。

 

怎么都討厭不起來眼前這個女孩。上揚的馬尾和嘴角,光潔的額頭和手指,簡單的牛仔褲,沒有濃妝,沒有高跟鞋,沒有香水的味道,沒有扭捏的姿勢,仿佛一直在說,放馬過來,我光明磊落。

 

我再想想白眼兒,她矯情,做作。每次見面都是滿臉精致的妝容和撲鼻的香水味兒,幾次打臺球想跟她鬧著玩,她都覺得臺球這種撅屁股姿勢有損自己的淑女形象,說女孩兒不應該做出這種不雅的姿勢。我……突然有些恍惚,到底該向著誰?

 

就這樣,我模棱兩可地跟已婚朋友的女朋友接觸了幾回。談不上討厭,卻也不承認會喜歡。不管怎樣,鄒楊還沒跟白眼兒離不是么?那他一天到晚在干嗎?吃著碗兒里的看著鍋里的,我對他做出這句中肯評價。

 

就這么渾渾噩噩地過著,直到一個月后我跟曖昧對象土崩瓦解,發現他跟我曖昧幾輪,居然是個有女朋友的貨!那天的局,還是在KTV,我們邊喝邊玩兒骰子,我輪輪輸,杯杯灌。童童過來勸我別喝了,我一把推開她,信口胡說道,你這個破壞別人家庭的三兒,你管好你自己行嗎你管我?

 

說完我就后悔了。童童膝蓋磕在KTV的大理石桌角上,使勁皺了皺眉頭,抬頭看了我一眼。為了不示弱,我也盯著她。畢竟,我沒說錯什么,對吧?鄒楊急了,扶起童童,轉過身來沖我吼,喝多了吧你?童童趕緊接腔,說沒事兒沒事兒,我們玩兒呢。我本來就憋氣兒委屈,他倆這么一唱一和,童童的開朗大氣和我的無理取鬧瞬間形成鮮明的對比,我一急,推開他們走出了包間。

 

晃晃悠悠走到大廳,準備一個人先撤了,回頭再給胖子發個短信叫他拿上我的包。邊想邊繼續往前走,一抬頭,看到了白眼兒。她隨便穿著一身運動服,扎著個馬尾還有點亂,腳下的跑步鞋里沒有襪子,看得到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腳腕,剛剛打開出租車的門,風風火火地朝KTV走來。想都不用想,是個女人都能在她下車的第一秒聯系上下文反應過來一件事:這肯定是來抓鄒楊的啊!我臨危一動,趕緊往回跑。

 

那天的抓奸行動由于我的及時通風報信,童童被我光速拽進了廁所而告一段落。白眼兒沒有證據,奈何不了鄒楊,以“等鄒楊回家卻遲遲不見人順道一起來玩玩”草草結束。

 

我和童童躲在廁所,童童尷尬地笑,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這么年輕漂亮,怎么會和一個結了婚的男人混在一起呢?童童莞爾一笑,點了根煙。

 

鄒楊和童童是同事,一開始只是簡單的上下級關系,鄒楊溫柔,照顧新同事。沒想到他倆居然有那么多的共同愛好,還在公司的興趣小組上頻頻遇見。他們都喜歡恐怖片,日本文學,練書法學德語,神同步一般將兩個人慢慢吸引在一起,偶爾工作結束后私下也會打打電話發發短信。童童剛搬家住進去沒多久,一天晚上電閘跳了,她打開門去樓道查看究竟時,借著手機微弱的光,突然發現向外推的門后面,藏著一個人。她嚇得腿都抖了,但還是故作鎮定假裝沒找到跳閘原因,邊撥電話邊朝樓下走去。第一個留在通話記錄里的,正好是鄒楊。寒暄了幾句,出了單元門她就嚇傻了,邊跑邊哭。鄒楊知道怎么回事后,第一時間沖到她家,推好電源閥門后,發現家里什么也沒少,童童覺得莫非自己是眼花了,但鄒楊還是不放心,在沙發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便四處打聽給她重新租了房子。讓一個人北漂的童童感到溫暖不已。

 

只是朋友。這是童童跟我說的最后四個字。我們站在廁所小小的隔間里,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只是朋友。多少男人留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讓你暗自猜測著,只是朋友到底是不甘心的“只能是”,還是口是心非的“不只是”?

 

這場捉奸風暴過去后,就聽說鄒楊和白眼兒正式分居了。鄒楊自己一個人搬了出去,租了房子,過上了半單身漢的生活。再聚的時候他不再一盒一盒地抽煙了,酒也只沾幾口,說乘興之飲不宜貪杯,工作風生水起,又在國際上拿獎了。我訝異于他的改變,也漸漸開始接受童童和他似是而非的關系,如果兩個人在一起能夠互相促進和積極鼓勵,那么誰先遇見誰后遇見又有什么關系呢?也許就是錯誤讓你成就了正確呢?

 

在我們都漸漸接受了童童,覺得鄒楊的人生就此有了一個從哪里倒下去就在哪里站起來的勵志性轉變時,我還拿著新買的包包坐在KTV等著跟童童商量今冬最流行的款式是不是這個時,門一打開,只見白眼兒挽著鄒楊的胳膊,走了進來。

 

誰都不知道鄒楊搞的什么鬼。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童童,鄒楊說她回老家了。他搬回了和白眼兒的家,好像童童這事兒壓根就跟沒發生過一樣。每次和胖子聚完,我都罵罵咧咧的,覺得鄒楊不是好東西,他活該這輩子被白眼兒虐,他自找的。胖子也不說話,默默在旁邊嘆氣。因為童童的關系,我漸漸和鄒楊疏遠了,一起疏遠的,還有我們曾經的一起組局的朋友們。我突然覺得情分是如此的涼薄,當初的你儂我儂雖然不能有個承諾,可就這樣在別人動情時乘人之危地把她拽入你的生活,又在你下定決心時翻臉不認人般將她剔出你的圈子,有沒有問一句別人的意見。我為自己左右不定的立場而感到困擾,不想再看到鄒楊一張有苦說不出的臉,不再參與他們的局,慢慢過上了獨來獨往的日子。

 

直到胖子生日,平日里我和胖子最最要好,我買了蛋糕給他慶生,不可避免地又見到了哥兒幾個。喝到差不多的時候,我轉過頭問鄒楊,童童到底是怎么回事。鄒楊不說,我又轉過頭來問胖子,你是不是知道,胖子也不說。酒精讓一切情緒被放大,我嗚咽著說,其實我還挺喜歡童童的呢。

 

鄒楊一聽,眼眶紅了一圈。

 

當時他搬出來,已經下定決心要離婚了。由于我們都不喜歡白眼兒,覺得她矯情且作,鄒楊的心也漸漸在我們的鼓動下離她越來越遠。他搬出來的第二個星期感冒了,醒來頭痛欲裂時,看到了床頭柜上的感冒藥和一杯溫水以及桌上的一碗鹵肉飯。

 

鹵肉飯旁邊白眼兒留了一句話,“我錯了,回家吧。”

 

什么?一句話就妥協了?

 

鄒楊笑笑,解釋道,白眼兒也有不被人翻白眼兒的時候。剛遇見時,她可是個活脫脫的女漢子,他們最愛一起吃鹵肉飯,每次白眼兒吃完都只需要不到五分鐘,她一個人上課下課寫論文做項目,畢業后談客戶穿著高跟鞋追公交車,跑得比鄒楊還快,工作越來越好,越來越壓在鄒楊頭上。鄒楊突然非常厭惡這樣爭強好勝的女朋友,他覺得白眼兒沒有女人樣,一點也不喜歡打扮,從來不做指甲,不染頭發,不會用香水,說話嗓門大,吃東西跟餓了幾個月一樣,怎么都不女人。在他們一次敞開心扉的交談之后,白眼兒從當年的女漢子,用力過猛,一次性變成了被人翻白眼兒的矯情小公主。

 

一開始鄒楊挺樂呵的,自己終于跟個男子漢一樣站了起來,他應該讓白眼兒享受到更好的生活,后來就撐不住了,再后來,他似乎覺得一個人的改變是無用的,這一早就注定了是個錯誤。直到他遇見了“剛剛好”的童童。

 

童童溫柔體貼,不該問的問題從來不過問,大方善良,性格弱勢,一個人流落在這大城市,她需要他的關懷,而那時候的白眼兒,只知道打扮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要么過于嬌嗔,要么只會發脾氣。

 

那為什么還要回去呢?

 

因為鹵肉飯吃完了,思慮良久決定把碗送回去,順便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為這段感情畫上句號才好書寫下一段開始。鄒楊開著車,載著童童和碗,往自己曾經的家開。路上車胎爆了,鄒楊不想耽誤一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自己換上了備胎,車卻不太聽話,走走停停,到的時候已經快要12點,他很興奮,自己新的人生旅程就要開始,一直哼哼著“你若勇敢愛了就要勇敢分”給自己打氣。開了門,家里都是鹵肉飯的味道,臥室里有光一暗一明閃閃爍爍,鄒楊走進去一看,是他當年送給白眼兒的定情信物,一個手電筒。那時候青澀的鄒楊叮囑宿舍晚上熄燈太黑,你太粗枝大葉,上廁所時注意路滑別再磕著了。白眼兒接過手電筒,說,我就喜歡這種禮物,實用!現在的白眼兒躺在空蕩蕩的床上,握著手電筒,鄒楊伸手一摸,她一臉淚痕。

 

女人獨有的天真,和溫柔的天分,要留給真愛你的人。

 

鄒楊扶了扶眼鏡,朝我呵呵一笑,“你說愛是緣分嗎?不,愛是責任啊。”

 

那天晚上星星很亮,鄒楊說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道傷痕,隨著時間的延續會變成一道無足掛齒的傷疤,成為一個牽掛。遺憾并不可怕,只要你無怨無悔。或許不能彼此擁有,但有時愛美在無法永恒。


咸貴人,「一個」App常駐作者。已發表《不再讓你孤單》、《心太軟》、《曖昧》、《虎口脫險》、《毀滅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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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文藝生活 2015-08-23 08: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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