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船過渡》的美學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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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虹光的《同船過渡》榮膺第五屆文華大獎(劇作獎、導演獎、表演獎)已經過去四年,刊登如潮好評、大幅劇照的報刊也已經開始變舊發黃;而重讀劇本,重觀此劇的小劇場錄相,仍能使人感受到一種急于傾訴的渴念,一種源于內在激情的呼告,一種撼動基本生存方式的活力。本文即從這種感受出發,試論《同船過渡》的美學追求。
      一、對現代新型和諧美的創造
  “團結戶”不團結,本是擁擠的居住空間在演示的現實故事,《同船過渡》中的劉強、米玲夫婦,背著當事人登“征婚啟事”,想把擠住在一個單元內的方老師“嫁”出去,就是此類故事的極端發展。在現實生活中這兩家人不是打得頭破血流就是法庭相見,而沈虹光卻妙筆生花,讓這兩家人化干戈為玉帛:劉強夫婦不但不再想方設法擠走方老師,反而真誠鼓勵這位老處女招進一個全無住房的老伴兒。這種看似天方夜譚的結局將讀者和觀眾撞出了慣常的接受軌道,從而喚起逾越常規的緊張思考。
  這種看似天方夜譚的結局不是作家在異想天開,更不是傳統戲劇中那種庸俗的大團圓。因為沈虹光所追求的人際和諧不是倫理和理念規范出來的,不是未充分達到對立的樸素的和諧;而正是在深刻對立的基礎上,由矛盾沖突才走向和解與融洽。大幕一拉開,觀眾看到的首先就是同擠一個單元房中兩家團結戶的種種摩擦:廚房的水池又堵了是誰家之過?公用的客廳為什么偏勞一家人做清潔?那家老太太一上衛生間怎么就像馬拉松比賽?特別是本應該一家人同享天倫之樂的客廳成了兩家人無可回避的“戰場”:覺得自己“正義在握”的方老師總想教育少不更事的小青年,對方的冷淡、反諷又使她更憤憤然,更事事嘮叨;而劉強夫婦則被這種無所不在的嘮叨折磨得心煩意亂又躲無可躲。于是小夫妻倆賭氣而登了征婚啟事,這種近乎惡作劇的行為當然不可取,但也包含了兩家兩代人難以溝通的苦惱,小兩口要為方老師找一個“說話的人”的想法,這雖說不上是好心辦壞事,但也夠不上別有用心,壞心辦壞事。這種事當今頭腦靈活的小青年可能去干,作者對劉強夫婦是責其行而不誅其心的。合情合理地展開戲劇情境,提示戲劇人物在戲劇情境中的對立關系,不回避矛盾而又有分寸感,就使這對小夫妻的轉變雖是超驗的,卻有藝術上的可信度。
  征婚啟事引來老船長高爺爺登門求婚,招得電視臺到家拍“黃昏戀”,并使恪守人格正道的方老師惱怒非常。這些都不全是劉強夫婦始料所及的。于是他們在兩家共同的客廳內辦酒,向方老師和高爺爺賠禮道歉。不料在辦酒的頭一天晚上,為了經商需要,米玲被她婚前的男友雷子用BP機急呼“請去白夜酒店喝通宵茶”,劉強終于難以克制潛在的不滿和疑惑,夫妻關系顯出破裂危機。在陪禮宴上,方老師和高爺爺反客為主,以極大的愛心寬解、撫慰劉強。此時,地位尷尬的雷子偏偏護送米玲回家,覺得人格受了侮辱的劉強與不知檢點自己作為的雷子眼看要拳腳相見。高爺爺先用巧法恭送不速之客,讓尷尬人退出尷尬位。回過頭來再用父親般的威嚴批評劉、米二人各自的不好;鎮住即將打鬧的小夫妻,并忍不住回憶起自己年輕時代的一段情變故事,語氣中充滿了因不能寬以待人,留下終生內疚的情感。高爺爺勇敢的自我解剖,正好疏通了一般人羞于拉開的心竅:“人哪,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一個人一輩子做幾件好事容易,一輩子不做一件壞事可就難啦!咱們都捂著心口問問,我這一輩子就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人的事?誰敢說這話?”劉強夫婦受到震動,握手言和,并從這場可怕的孤獨體驗——“甜蜜的折磨”中真正理解了方老師。面對高爺爺的求婚,他們熱情地為方老師喊出了對真情的呼應“愿意!”——現實生活中充滿了揶揄意味的“團結戶”稱謂變得真正名符其實起來。
  把頗含苦況的戲劇沖突用輕喜劇的方式可信地加以化解,固然得力于戲劇語言的幽默感和動作性。更因為戲劇沖突總是建立在人物的性格沖突和內心沖突之上。劉強夫婦始終在團結戶的沖突與小夫妻的沖突中前進。米玲是一個行動者,她總是適應時代潮流,按照自己的選擇積極行動著,但現實生活中本沒有十全十美的“白馬王子”,在物質與真情的撕裂中她與真情親和,把人欲之水控制在正常的堤壩內。劉強不斷受到米玲式生活方式的撞擊,在撞擊中不斷修正自己既自尊又自卑的心理,使家庭之舟順應時代之潮。老船長也并非解決戲劇沖突的工具或什么倫理楷模。他年輕時用不多的錢給妻子的情人買了一個鄉下女人,回過頭來就休掉了不貞的妻子。把一年中見不了多少次面,見面就順眉順眼侍候他的妻子等同為一個生育工具。用方老師的評價就是“夠狠毒的”。可以說,老船長多半輩子是在人性對非人性的反省中痛苦地走過來的,痛苦使他清醒,使他善解人意,也使他渴望傾訴。劇作者用特定的戲劇情境給了他這個機會:當他看出劉強可能要重演他當年的悲劇,而且米玲并非不貞時,他情不自禁了,非傾訴不可以自救,非傾訴不可以救人。他公開了自己的隱私,甚至他自己實際上并無住房(征婚啟事招有房男士)這一實情。心靈的苦難的歷程是如何造就了這勇于自剖又包融萬象的心胸喲!于是劇中的小職員、小學教師、小商人,這些與老船長處于平等地位的真正的平民大眾被深深地感動了。就這樣他們用最樸實的將心比心的方式溝通了情愫,彼此開拓出自省、寬容、啟悟、理解等精神財富。窄小的居室不再使人感覺到窒息,它成為一條百年修成的船兒,劇中人甘愿擁擁擠擠,快快樂樂地“同船過渡”。很顯然,人際關系的和諧美成為他們跨越物質生存障礙的起跳板。
  當此經濟大潮席卷紅塵,儒家“憂道不憂貧”的思想受到嚴重挑戰,不樂意奢談精神,刻意追求物質成為一種普遍的公眾情緒,人們感嘆著精神追求似乎只能固守貴族沙龍、外語角和線裝書之際,《同船過渡》中那個技校畢業的小職員,那個對丈夫說希望自己“每天口袋里能進錢,能進一張張摸著看著都舒服的鈔票”的米玲,終于也開始思考:人生在世,到底什么是“最值得計較,最長遠和最有分量的?”這種代表蕓蕓眾生對人生價值的終極叩問難道不是十分可貴的嗎?
      二、對古典和諧美的復歸
  老船長高爺爺既是溝通出場人物心靈,化解戲劇沖突的關鍵,又是有限的舞臺空間與無限的大自然相交融的中介人。高爺爺的寬闊心胸有如融匯百川,一瀉千里的大江,訴說著蘊含哲理的人生況味,演奏著春江的活力,秋江的澄靜,使全劇富于詩意美。
  老船長初見方老師,就非常理解當今的方老師們“都住在這新公房,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成天沒人說話,看看船,心里敞亮”的心情,沖破閉塞的生存空間擁抱大自然的心愿。當方老師因征婚啟事余怒難消時,老船長折個小紙船給她玩,小小船兒竟使方老師“解頤而笑”。兩位老人在陽臺上談心的那場戲特別動人。通過高爺爺繪聲繪色的介紹,讀者和觀眾似乎看到了那勇于重負,逆流而上,鋪滿半條江的大駁船;那夕陽之下像燒熔了的金子一樣的江水;那撲棱著翅膀撲入夕陽懷抱的水鳥……不茍言笑的方老師沉浸其中,與高爺爺一起,發出了開懷爽朗的笑聲,這笑聲足以化解她平日的孤獨、刻板,以及她自己并未覺察的平庸,這笑聲為世俗生活的單調和繁雜提供了一種補償,使讀者、觀眾疲憊的心靈也得到松馳與升華。
  在一般的男性意識里,方老師應該說是一個異化了的女性形象。才十幾歲,她就在洞房里一腳把新郎官蹬下了床,堅決拒絕為吃飯而嫁人。從那時起,她就用幼嫩的雙肩担起了贍養寡母,撫養弟弟妹妹,并供養他(她)們都上完了大學的重担。在生命、愛情和自由中,她選擇了生命(僅是養活自己和全家)和自由,舍棄了最應屬于個人的愛情。這種特殊的經歷造就了她剛直、善良的性格,也養成了她的自負、矜持和過強的自尊心。她不善于處理人際關系,容易上當受騙,完全忽視年輕人的生活習慣而又好為人師,所以常常好心無好報招人煩,幾十年維護單身女性人格尊嚴的艱辛甚至使她目光尖銳,有時令人生畏。她雖對老船長有親切感,還是連人帶花把老船長推出室外,還罵人家是“流氓”,她發現上了劉強夫婦的圈套,就不作任何解釋,斷然拒絕已經開始的錄相拍攝,弄得熱情的電視臺記者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對于這樣一位自評自己是“百里挑一的怪脾氣”的女性,要喚醒她沉睡了幾十年的柔情,要闖入她的生活是十分不容易的。老船長終于沖破她的層層設防,除了幫助她解開了征婚騙局,取得了她的信賴外,更重要的就是共鳴了她對大自然的親和感,可以說,綿綿江水成了連結二位聰明老人的紅繩。
  小劇場的布景一直不變,劇情的發展與時間的轉換住往通過燈光的明暗加以切分。《同船過渡》中有兩個劇情單元都是由方老師踱向陽臺,面對大江來加以切分的。第一次是兩家團結戶因若干瑣事鬧得彼此心煩意亂之后,舞臺左側的燈光照著劉家,劉強夫婦側身床上,調笑著編排“征婚啟事”;而在舞臺正中燈光稍暗處,方老師孤孤單單地踱入陽臺,習慣性地向想象中的碼頭眺望,此時,舞臺效果交待“船笛催眠般地響起,徐徐地合上夜幕”,在煩悶無訴之夜,似乎只有船笛是老人的催眠曲,溫柔地安撫著她寂寞的心。第二次是劉強夫婦鬧別扭,米玲深夜沖出家門,劉強坐在床上喘著粗氣。方老師不知所措,又習慣性地“緩緩地走向陽臺”,這位善良而性格內向的老人似乎在向陽臺外的大自然求助——讓大伙兒擺脫人世的喧囂,像大江一樣平靜,像夜航船一樣地灑脫吧!方老師對于大自然似乎有一種莫名的依存感。所以當老船長說以后帶她去看船時,她由衷高興:“那好哇!今天先謝謝你!”江船一下子就可沖決她對初識者的防范。當劉強誤以為會失去米玲,方老師很不得法地為他唱歌排遣,所唱的歌也是《讓我們蕩起雙槳》,完全可以相信,江湖水,木蘭舟早在她兒時的心靈里就是和平和親切的象征。只要伴隨著浩浩大江,靈動船兒,方老師的心胸就會為之開闊,性格就會像流水顯出生氣,甚至連眼神也會變得柔美如水。
  人與自然的和諧是中國哲學和文學的一種特有風韻。《尚書·秦誓》曰:“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論語·雍也》曰:“知者樂山,仁者樂水”,大自然孕育了人,人改造自然,更離不開自然。商業都會因有大江環繞而不俗艷,古板人生因有江水的滋潤而顯得生動。老船長與方老師不打不相識的黃昏戀,有如江上不沉的夕陽發出人性的光輝,令活潑的江鳥都十分憧憬。這正如歌德在談及中國文學時所說:“他們還有一個特點,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你經常聽到金魚在池子里跳躍,鳥兒在枝頭上歌唱不停,白天總是陽光燦爛,夜晚也總是月白風清。月亮是經常談到的,只是月亮不改變自然風景,它和太陽一樣明亮。”(《歌德談話錄》112頁)方老師酷愛初唐詩歌《春江花月夜》,而張若虛從月與人的依存關系所升華的健康的人生哲思,從春江花月夜的純潔,渾成而生發出的對圓滿人生的祝愿,早已融入方老師的血液。當她頗為自豪地吟誦著:“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時,這“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聞一多贊《春江花月夜》語,見其《宮體詩的自贖》)是如何令方老師心向往之?此時劇作家早已暗示出方老師的內心深處其實并不像外表那樣冷漠。
  如果說,《同船過渡》不回避矛盾,不粉飾升平,在戲劇沖突中推進與溝通角色心理,表現出對現代新型和諧美的成功創造,那么,作為中國話劇而不排斥抒情,努力發掘哲學意味,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同船過渡》的詩意追求就表現為一種對古典和諧美的復歸。
大舞臺石家莊15~17J5戲劇、戲曲研究周曉癡19981998文/周曉癡 作者:大舞臺石家莊15~17J5戲劇、戲曲研究周曉癡19981998

網載 2013-09-10 21:1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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