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波斯彼洛夫的“意識發展”看文學與意識形態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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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I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08)02-0153-04
  在新時期以來的文學與意識形態的討論中,蘇聯文藝理論家波斯彼洛夫占有重要的位置。錢中文于1984年提出審美意識形態時,是在波斯彼洛夫的《文學原理》中譯本前言中提出的。波斯彼洛夫提出了文學與社會意識發展相關聯的命題,我們有理由相信錢中文受到了這一觀點的啟發,新創了審美意識形態這個概念。所以,分析波斯彼洛夫的觀點,對于認識文學與意識形態的關系乃至更進一步認識文學與政治的關系都是有幫助的。
  波斯彼洛夫的觀點建立在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的基礎上,并借鑒了泰勒的《原始文化》、弗雷澤的《金枝》、列維斯特勞斯的《野性的思維》等著作的思想,他既將文學視作一種社會意識形態,也充分地看到了文學與人類意識的發展關系,從而從不同的意識發展階段的角度來觀察文學藝術的特征,提供了值得重視的看法,富有啟發性。但他的結論必須加以重新審視,在保留對于“象”的第一性質的認可基礎上,才能成為我們更加深刻地理解文學獨特性的支撐資源。
  波斯彼洛夫認為文學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是隨著社會意識形式的發展而發展的,他指出:
  文明人類的社會意識在內容上劃分得越來越細了,藝術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除藝術之外,社會意識還有其他各種形式:科學、哲學、道德、法律,政治理論。不過所有這些形式都在一點上不同于藝術,這就是它們都用抽象的概念表達自己的內容,而藝術則用富有表現力的形象來表現內容。[1]71
  這與馬克思關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意識形態關系的基本觀點是一致的。但波斯彼洛夫分析了文藝不斷趨向而成為社會意識形態的過程,提出了劃分社會意識發展的標志,認為它是“從原始氏族制度向階級的國家制度轉變時期產生的”,“正是在這個過程中,藝術就從其他的社會意識中分離出來,成為精神文化的一個特殊領域。但同時藝術在改變了其形式和新的作用中,仍然保留了社會意識發展早期階段的某些特征”[1]71。于是,在他看來,藝術的發展其實可以劃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社會意識沒有分化的階段上的“原始藝術”,第二階段是在社會意識發生分化的階段產生的“真正藝術”。
  社會意識沒有分化的階段可稱為“混合階段”,神話與巫術的觀念在社會意識活動中占有統治地位,既沒有產生作為道德理論的倫理,也沒有產生國家法律與國家觀念。此時的儀式歌舞、儀式短劇、雕塑、洞穴繪畫等,作為一種集體創作,表現了原始人的生活哲學。
  而就思維特征看,“原始人的思維不是根據抽象的特征把各種生活現象聯系起來,而是根據現象之間的相同、類似和對比去聯想,因此它是一種聯想的思維,同時它還是一種混合性的思維……原始人也不會明確地區分生活現象的共性和個性、單個和多數、生靈性和非生靈性、現實性與虛幻性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似的接近”[1]72-73。所以,原始思維也是一種表象思維、類比思維,是在極度低下的狩獵生產方式和對自然力的依賴基礎上所形成的一種必然的思維結果,并不具有后來的意識形態的傾向性,“因此它具有集體意識的性質,在同等程度上它屬于每一個社會成員,而且它是自發地產生的,不是某一個有目的地努力想象的結果。它本身并不包含任何有意識的創造因素。它的感情色彩是集體思維的夸張的萬物有靈論本身造成的,所以并不帶有任何的思想傾向性。感情色彩在后來——在藝術現象中,才具有思想傾向性”[1]76。據此可知,在人類意識發展的混合思維階段,出現了原始藝術,這被波斯彼洛夫稱作是“藝術前的藝術”,但這畢竟是藝術,因為那時的社會上還沒有形成意識形態,所以,那時的藝術也就與意識形態無關。這表明,藝術的出現,是人類意識發展與審美發展中的一件大事,卻是在不必沾染意識形態的情況下自然分娩的,藝術與意識形態之間,并不存在發生學上的必然關聯。
  按照波斯彼洛夫的觀點,只是到了氏族貴族政治出現時,為了維護少數人的利益特權,社會意識的一致性才遭到了破壞,“每一個新的社會集團的意識都帶有強烈反對另一集團的生活和活動的傾向性”[1]88,社會意識的發展才從統一的狀態演變成分化的狀態,社會的意識形態才出現了,并深刻影響了文學藝術的創作,混合性的儀式創作思維才被真正的藝術思維所取代。所以,波斯彼洛夫指出了新的“真正藝術”的特征是與階段與社會矛盾相關聯的:“作為一種特殊的、專門的社會意識發展形式的藝術,是在人類社會第一次出現了階級國家制度以后,在其深刻的社會矛盾所形成的新的思想內容的基礎上產生的。”[1]94意識形態影響下的藝術創作是有傾向性的、具有思想深度的,體現了階級矛盾與利益關系。正因為如此,波斯彼洛夫在分析這一時期的藝術特性時,才用“藝術的意識形態意義”加以概括。由于要求這一概括具有徹底性與單一性,他對藝術的說明也就力圖徹底擺脫“原始藝術”的特性,因而使得意識形態性成為“真正藝術”所具有的唯一屬性。
  這樣一來,反對藝術創作的其他才能的重要性,否定藝術創作與混合思維的深層關聯等,成為波斯彼洛夫的論證重點。他說:
  自然賦予人們的才能在程度上是不同的。但是任何才能,只有在社會提出了任務,需要相應的才能來完成它時,它才有可能得到表現和發揮。藝術創作是一個獨特的任務,它需要專門的才能來完成。這種才能也只有在真正的藝術從混合性的創作中產生出來之后,才得以表現和發揮。這就是說,不是人的才能造成了藝術創作的特點,而是藝術創作的特點把相應的才能引向生活,促進了它的發展。而藝術創作的特點本身又是某個國家和某個時代的意識形態的需求的特點所決定的。[1]106
  波斯彼洛夫的結論是:藝術,如果說原來曾經體現了混合思維特點而沒有意識形態性,那么,在階級與國家出現以后,它就以其意識形態意義而存在了。波斯彼洛夫通過人類社會的發展與社會意識的發展,到頭來論證了藝術在進入階級與國家階段以后,只有意識形態性。但波斯彼洛夫的觀點,也許只是一種單一推進的進化論,并簡單地運用人類社會意識發展的模式來概括藝術創作活動,不能周全也是在所難免的。
  我們認為有這樣幾個問題值得再討論:
  其一,波斯彼洛夫關于社會意識發展過程的描述,盡管借助于一些人類學的成果概括了不同階段的特征,但還是比較模糊的。他從社會意識談起,分混合階段與抽象階段來談,還不足以全面清晰地反映人類認識活動與精神活動的全部已有發展過程不同階段的不同特征。人類社會意識的發展過程可作三個階段的劃分:混合思維與類比思維階段、抽象性思維階段、有鮮明的傾向的思維階段。這三個階段具有不同的思維特征。在第一個混合思維階段即詩性思維階段,主客體不分,人處于一種整體的存在狀態,還沒有從自然中清晰地分離出來,因此人還不是后來所說的主體,這是一個“象”形的階段,對世界的認識是“象”形的,對自己的認識也是“象”形的。這個階段產生了藝術,哪怕稱它為原始藝術,可畢竟是藝術的產生。在第二個抽象思維階段,主客二分,人開始脫離了自然界而建立一個人所創造的社會,人對自身與世界的認識開始以一種概念的抽象化的方式來實現,思想與理論開始出現了。這個階段產生的是宗教、工藝技術、契約、哲學性的思想等。第三個階段是意識形態的階段,也就是不同社會主體之爭的傾向思維階段,不僅主客是二分的,人是主體,人群之間出現了極其尖銳的矛盾與對立,人群間的統一是通過分裂的方式來實現的,各種理論產生了。這個階段產生的是意識形態,包括各種嚴密的法律體系、政治觀點、軍事思想等。盡管第二階段與第三階段之間的界限不是十分清晰的,但第三階段的真正成熟,依然是在第二階段之后的,這樣的情況其實也會部分地出現在第一階段與第二階段之間。總之,三個階段的前后連續,正是人類意識發展的完整過程。所以,從混合性的詩性思維階段發展到意識形態階段,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而在沒有到達意識形態階段之前,人類的藝術早就誕生了,這一事實表明,文學藝術與意識形態的關聯,要遠比人們想象的晚得多,遠得多。
  其二,文學藝術早在意識形態形成之前就已經產生,但它與后發的意識形態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并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這里主要涉及對于先發性質與后發性質之間關系的觀察與評價問題,不同的學者往往因為學術立場相異而給出的結論大相徑庭。波斯彼洛夫沒有清楚地回答這個問題。他和其他的唯物主義者一樣,往往執行的是一條用后發性質取代先發性質的研究策略,強調經過社會意識的發展與變化,文學藝術也隨之發展與變化而具有了意識形態性。波斯彼洛夫的觀點在注意了發展變化時,忽略了事物性質的穩定性,是在一種近乎進化的單一發展觀的思維中完成自己的論述的,用后一階段的性質取代了前一階段的性質,未能看到事物性質的根本性及其整體性。如果我們從維柯的“起源即性質”的觀點來看的話,原有的第一性質的獲得,因為是自然生成的,往往也就是這個事物的根本屬性;而后發的第二性質盡管對于事物的影響是巨大的,因為是人為的性質,也就只是事物的附加屬性,附加屬性不能否定事物的根本屬性。因此,波斯彼洛夫是用附加屬性取代與否定了根本屬性,這是不利于認識事物的本質特征的。
  其實,在波斯彼洛夫所分析的社會意識的發展過程中,他所說的原始氏族階段的混合思維對于整個的社會意識發展來講,也許確實只是一個初級階段,但也是一個基礎階段,對于藝術來講,只要具有這個初級或基礎階段也就足夠了。因此,混合思維階段的意識活動所體現的“象”形特征,正是產生藝術的情感與思維的溫床。即使人類的意識沒有向階級的國家的階段發展,沒有出現后來的意識形態,藝術也已經產生了。所以,混合意識是藝術產生的母體,而意識形態只是藝術產生以后所經歷的一個領域,在這個領域中,藝術不得不意識形態化了,但這樣的意識形態化卻無法徹底改變藝術的原有的混合意識特征。正是在這個方面,錢中文試圖用“審美意識形態”來修正波斯彼洛夫的藝術是一種意識形態的觀點。而在我們看來,錢中文的修正還不夠徹底,仍然帶有波斯彼洛夫的思想印痕,是在意識形態的樊籬中兼容了審美,審美還不是獨立的,主導性的。只有將混合思維看作是藝術的母體,藝術在這里孕育誕生了,才能界定藝術的基本屬性。意識形態好像給藝術披上了一件外衣,藝術因為活動在意識形態的領域中不能不披上這件外衣,可這件外衣,并不能改變藝術的胴體是以審美的方式存在與呈現著。因此,藝術在受到社會意識發展的影響后,不是僅僅如波斯彼洛夫那樣輕描淡寫地說著“保留了社會意識發展早期階段的某些特征”,而是深刻地烙有著社會意識發展早期階段的“基本特征”,正是這種基本特征,決定了藝術永遠具有了其產生時所具有的那些基本性質,從而與后起的其他社會意識保持了鮮明的區別性征。若是藝術最初的基本性質是可以在后來的社會意識發展過程中因為受到其他意識形式的影響而簡單地趨同的話,藝術就會消失。波斯彼洛夫沒有認識到起源即性質的重要制約力,故他在論及藝術的意識形態意義時,就不自覺地遺忘了藝術的原始起源性質。正是藝術的這一起源性質的永不消退,才使藝術永遠保持了它的基本特性。
  其三,波斯彼洛夫在談到藝術的特性時使用了“形象”一詞,這是過去的蘇聯文藝理論家常常談到的一個基本理論問題,意在維護文學藝術的特殊性。他們認為文學藝術區別于意識形態其他范疇的根本標志之一就是形象性,其他的意識形態均是抽象思維的活動領域,而惟有文學藝術是以形象的方式存在的,并以形象思維的方式進行創作活動。波斯彼洛夫指出:
  每個達到社會發展高級階段的民族,除了有自己的科學和各種意識形態理論之外,還有藝術。而藝術的最重要的特征是對生活的社會特征表現出富有感情的思想認識。藝術的特征無疑使藝術屬于社會的形態的思維范疇。但是藝術的內容,它的藝術性的內容,卻是不可能用理論,即借助于抽象的概念來表現的,而總是通過把生活創造性典型化的生動形象表現出來的。[1]102-103
  但我們是不同意這種看法的。不可否認,形象性確實是藝術的特征,但僅僅只是藝術的特征之一,對藝術只作這樣的肯定,還只是在藝術創造的手段、方法層面上來研究藝術的獨特性,并沒有從根本上區別藝術與其他的意識形態形式之間的不同點,從而也無法厘清文藝與其他意識形態諸形式之間的界限。就波斯彼洛夫的原意來看,他本來就沒有徹底區分這種不同的意圖,所以,如此要求他是沒有理由的。但就我們而言,接過他的理論,若只是肯定形象是文藝的重要特征,那就意味著文藝除形象外與其他的意識形態形式之間沒有區別。如果說文藝是用形象來表現意識形態,或者稱作通過“具體感受的世界觀”來表現意識形態,其他的意識形態形式是用抽象的概念來表現意識形態,二者在表現意識形態這一目標上沒有區別,只是途徑、方法、手段不同,那這兩個事物之間也就在本質上沒有兩樣了。所以,從形象的角度肯定文藝的特性,掩蓋了從本質的角度肯定文藝與其他的意識形態形式之間沒有區別這一最嚴重的假定。
  我們記得胡風在討論到文學的性質時,就非常激烈地反對將形象化視作文學的本質,其担心與此有關。胡風反對的理由是:形象化的觀點將會割裂人的存在,以為一邊是思想,一邊是形象,讓思想穿上形象的外衣,結果創造出了只是一種傀儡,不是活的人物。胡風說:“并不是先有概念再‘化’成形象,而是在可感的形象的狀態上去把握人生,把握世界,這就非得在作家底意識上‘再三感覺到’不能勝利。”[2]613這“再三感覺到”說明藝術創作不是遵循理性的規律,先有認識,形成概念,再進行形象化的處理,而是只能在完整地把握感性世界的基礎上去創造它的果實。胡風的觀點可以看作是對前蘇聯持有的與波斯彼洛夫相近觀點的一種否定,說明僅僅突出形象性,不足以維護文藝的獨特性從而揭示文藝的本質特性。用形象性或形象化來說文藝,難以完成規定藝術的本質特性這個任務。當然,胡風反對“形象化”,只是不自覺地感覺到了形象化在理論上的嚴重不足,他沒有意識到在反掉形象化以后,應當大踏步地后退,后退到原始時期,才能真正找到文藝的本質特性。在這一方面,維柯確實是一個很好的起點。
  與原始時期的混合思想即詩性思維相關的是藝術其實正來自這個整體性的感覺與思維的溫床,不是藝術在形成了概念以后要形象化,而是藝術在其起源上就本來是形象化的,只有將手段意義上的形象化轉化為本體論上的形象化,形象化才與揭示藝術的真正本質相關的。
  為了避免形象一詞的流行用法可能造成對于論述的模糊影響,我們認為應當用“藝象”來取代“形象”來說明文學藝術的特殊性。形象與藝象的基本區別在于:藝象即藝術形象的縮寫,與宗白華的“藝境”即藝術境界的縮寫相近,它強調通過“象”來自發地反應及認識世界,或者說是情感地表現世界。通常的形象化一詞,僅僅強調其作為一種手段而被用來包裝概念。由于認為“藝象”就是一種詩性思維,具有自身的完整性與功能,所以,它也是人類意識發展過程中的一種特定形態,可以稱為“藝象形態”。它與意識形態的區別主要是它以藝象的表現方式存在并表達著人對世界的最初反應及體識,這種最初的反應與體識構成了人類的第一個反應模式,在這一個反應模式中,人類的藝術第一次自然受孕而成功誕生了。于是,帶著這個母體的血脈遺傳,無論文學藝術日后如何幻變千萬,也改不了它不變的“精神基因”。
  收稿日期:2008-02-20
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蕪湖153~156J1文藝理論薛雯20082008
波斯彼洛夫/意識發展/意識形態/本體特性
  Pospelov/development of consciousness/ideology/ontological property
Relationship between Arts and Ideology from Pospelov's "Development of Consciousness"  XUE Wen (College of Printing and Art, University of Shanghai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hanghai 200093, China)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evelopment of consciousness in human society, Pospelov holds that arts do not break away from other social consciousnesses and become ideological until the primitive clan system converted to class national system. Me doesn't understand ontological property caused by origin for his neglect of its peculiarities.
波斯彼洛夫從人類社會意識發展的角度出發,認為從原始氏族制度向階級的國家制度轉變時期才使得藝術從其他的社會意識中分離出來,具有了意識形態的特性。但因為波斯彼洛夫未能充分重視藝術的獨特性,難以深刻認識文學藝術因起源帶來的本體特性。
作者: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蕪湖153~156J1文藝理論薛雯20082008
波斯彼洛夫/意識發展/意識形態/本體特性
  Pospelov/development of consciousness/ideology/ontological property

網載 2013-09-10 21:3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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