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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標題,你一定以為我用錯了標點符號,感嘆號(!)應該換成問號(?),或許你又認為這可能是另一篇楊恒均特色的幽默文章——讓我怎么說呢,告訴你,這次你錯了,我是嚴肅、認真的。這話原本出自于一位美國朋友之口,我左思右想,也認同了,于是就用來做這篇文章的標題。也許我應該用一個限定詞,寫成:在某些方面,中國的言論自由要超過美國。
這位美國朋友學習中文已經多少年,還疙疙瘩瘩,讓我推薦一些中文書籍給他讀,我自然推薦自己的小說,不過他看不懂。于是我又推薦一些網絡文章,其中又自然包括我今年寫的一些評論文章。
有一天他問我,你這些文章都發表在什么地方。我說互聯網上,他問,中國大陸的互聯網上可以看到嗎。我說絕大部分都可以。
他嘆了口氣,說,沒有想到,中國的言論比美國的還自由呀。
我說你別開玩笑了,幾年前你還在我面前攻擊中國的言論不自由,我還受到你的一些影響,現在你竟然看了我的一兩篇文章就發出如此的感嘆。我問他何以見得。
他說在你的文章中你多次指責中國的官員“無官不貪”,還武斷地說所有的高干子弟都不是好東西,魚肉人民;你還說xx地區,隨便拉一個廳局長,先以貪污腐敗罪槍斃,再立案偵查,絕對不會出現冤案……。這位老外還指出我文章中多次對一些地方政府官員貪污腐敗的公開譴責,當然更加讓他驚奇的是我文章中竟然把攻擊的那些官員的職務和名字都列了出來。
他說,你的這些文章在中國大陸互聯網上公開登出,你竟然沒有受到起訴,沒有被拉進法庭對質,沒有被抓起來,中國的言論還不夠自由嗎?
我雖然一下子沒有完全弄明白他在說什么,但我的腦袋卻在急速轉動——開始搜索是否有一位美國作家在美國發表類似的文章……
搜索的結果讓我大吃一驚。這時那位朋友還在說,如果一個美國的作家在網絡上寫文章,宣稱美國公務員“無官不貪”,公開著文宣稱隨便抓一個白宮的高干拉去打靶,甚至指名道姓說一些地方官是貪污犯,貪污了上千萬——他意味深長地做出了結論,除非這個作家有確鑿的證據在手,否則他不但會被圍攻,被人告上法庭,而且很可能會為此坐牢。
這位美國朋友說的也許有些夸張,但我大腦的搜索結果確實讓我出了一身冷汗,美國的電視、報紙和收音機鋪天蓋地都是批評當權者的聲音,可謂我見到的最典型的言論自由。可是細細回味,卻很少有我文章中的那種尖銳的指責:隨便拉一個廳長,按照以前槍斃江西省副省長胡長青的標準,都可以先槍斃再搜證據,絕對沒有冤假錯案。其實,這種指責根本不是我的發明,你隨便去問一個中國老百姓,他們都會告訴你比我能夠行之于文字的更加離譜的話語。
我的言論比美國的作家還要“自由”?也許我走得太遠,也許我太過分,也許我濫用了言論自由?
美國有言論自由,無論從哪一方面說,都是世界一流的,給旅居在那里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人問我,你能用最簡單的方式告訴我美國確實有世界一流的言論自由。我說我有辦法,我說你想一想如下的事實吧:那就是迄今為止,全中國大陸所有的憤青用來批評、攻擊、指責美國的那些美國或者美國人的缺點和失誤——不管是正確或者不正確的——幾乎都是由美國人自己最先發現,并早就在美國本土說出來過。
可是不能忽視的是,美國既有言論自由,也有健全的法制。法治用來保護新聞和言論自由,同樣,新聞自由和言論自由也必須受到法律的限制。在美國你可以燒國旗,可以對美國總統的各種政策竭盡侮辱之能事,你甚至還可以嘲笑辱罵他們(感情發泄)。可是,如果你寫文章指責他們貪污腐敗,家屬和子女搞不正之風,那你最好有證據,否則他也許把你告進大牢。同樣的,你可以批評民主黨或者共和黨,但如果你指責這個黨貪污腐敗成風,墮落成一個轉移美國人民的國家資產,一個瓜分美國財富的龐大利益集團,一個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家屬拼命中飽私囊的政黨,那你的說法最好也能夠經得起法律檢驗,否則,以這些政黨的實力,會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上面說的是理論上的,實際情況是,很少有公務員、白宮高官、以及政黨出來和新聞工作者、作家打官司,造成這一情況的原因有兩個,一是美國的新聞工作者和作家也大多知道言論自由的界限,二是一些權貴也知道自己是公眾的焦點,很多事情能忍就忍過去了。
于是我想,如果我的文章不是寫中國的,如果把文章中的廣x東省、上海市換成美國的華盛頓州或者紐約,寫成:這個州的公務員廳級(或相當這個級別)以上的官員,都可以因為貪污腐敗罪抓起來,先槍斃后審查,不會或者很少有冤假錯案。
很顯然,我的文章會引起廣泛的注意,當事人會控告我要求我提供證據,警察會介入展開調查,媒體會大吵……最后的結果要就是那些“貪官”都被抓起來,要就是我因為誣陷而被起訴、罚款和坐牢。
也難怪,那位美國朋友看了我的文章后,下結論說中國的言論比美國的“更自由”——畢竟我文章指責的那些貪官照樣統治人民,也沒有人來控告我誣陷。看起來,至少在某些方面——指責官員貪污腐敗等,中國大陸的言論還是很自由的。這個自由當然不是我一個人“享受”,很多網民也都充分的“享受”到。下面我不妨憑自己生活在兩地的經驗給大家做一個比較。
在美國,如果有很多人在網絡上發文指責政府某個政府官員利用職權貪污腐敗、中飽私囊,那么不出三天,就算這個政府官員不找到網民同他打官司,政府廉政部門也會找到網民了解情況,或者順著網民提供的線索而追查下去,又或者司法部門會直接找到網民取證。在這種情況下,網民們要想長期攻擊某人而不被注意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看在我們中國,就拿轟動一時的xx那位妞妞的事來說吧,小半個中國的網民都在網上“攻擊”妞妞的父親——深圳某領導有貪污腐敗行為,可是怎么樣呢——誰都不理你,搞到最后你聲嘶力竭了,都快崩潰了,可那些黨政部門和司法部門誰也不來找你了解情況,任憑你言論自由地攻擊xx的高級領導。結果是,人家xx市領導照樣當,警察也不來找你,更沒有人說你誣告,你有勁有力,你就自由地去折騰吧……
在美國,如果有民眾覺得自己被貪官污吏冤枉了,或者他們的房子被狼狽為奸的官商強迫拆掉了,他們可以到法院去告,如果法院不受理,他們可以訴諸于媒體包括互聯網,只要你把自己的控訴公布出來,很少有法院敢拒絕你的狀子,就算拒絕了,你還可以在媒體和網絡上呼喊吶喊,總會有人來過問。
可是在中國就不同了,君不見網絡上鋪天蓋地的控告狀和申冤信?我們的政府和法院卻始終無動于衷,給了你們那么充分的“言論自由”……
再如,如果在美國我寫文章說某個州的高級干部都貪污至少五百萬以上,如果我又有點名氣的話,他們會立即公布州政府高官們每年的收入家庭資產情況來反駁我,隨后會要求我道歉,如果我不道歉,他們會告到我拿出證據,或者告到我傾家蕩產……。
可是我在廣東不止一次公開地寫文聲稱,按照目前的體制,要當副省長,至少要送三百萬以上的賄賂打點,至于各市的廳局級領導,幾乎都是貪污犯——然而,你還別說,我說了很久,不但那些被我侮辱的領導人無動于衷,而且廉政部門和司法當局也熟視無睹,始終允許我在這里享受充分的言論自由……
各位,行文止此,我一直是嚴肅認真的,對不對?我也担心稍微不小心就把一個嚴肅的主題——言論自由——沾上我特有的黑色和黃色混雜的那種幽默了,所以,寫上面這篇短文的過程中,我好幾次忍住冷笑,阻止自己的屁股從椅子上跳起來……終于寫完了這篇文章,現在,總得有個結論吧?
結論看上去只有一個:那就是中國的言論自由畢竟有進步,而且在某些方面——例如批評黨員干部方面——我們擁有的言論自由大大超過了美國!
可是如果我告訴你,我真得不想要這種自由,不想要這種我這個夾縫中寫作的人朝思暮想的言論自由,你該不會認為我在開玩笑,或者認為我瘋了吧?
不錯,我不想要這種言論自由,這種言論自由我受不了!請你們剝奪我的這種言論自由,剝奪所有中國人的這種言論自由吧。請那些被我和很多網民們的自由言論“傷害”和“誣陷”了的黨政干部和達官貴人勇敢地站出來,指著我們的鼻子喊道:你們是誣陷,我們既不貪污也不腐敗,是你們亂用了寶貴的言論自由……
我那寫小說的腦袋甚至幻想有朝一日出現這樣的情景……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我一手提褲子,一手打開門,看到三個衣領高高豎起的好像電影上克格勃一樣的便衣呈弧形堵在門口。
楊先生?你是公民楊恒均吧?是就好,你被捕了。站在中間的那個聲音冷冰冰地說,他手里提著一只在昏暗的走道里閃出幽光的手銬。
我一只手提著褲子,睡眼惺松地打量著他們,問道,請問,你們為什么要逮捕我?
這個——,提手銬的轉頭看了一眼左邊帶墨鏡的滿臉橫肉的便衣,那滿臉橫肉從身后抽出一張逮捕令,聲音沙啞地宣布道,我們以誣陷和誣蔑罪逮捕你,楊恒均公民。
我松了一口氣,把褲子向上提了一點,好奇地問,我誣陷、誣蔑誰了?
三位特務公民顯然是有備而來,那手銬讓到一邊,讓他右邊那個一看就是搞文書的文職官員走上來。他手里拿著一個黑色的本本,他打開來,急速地念道,你在XX文章中宣稱現在做生意的絕大多數都是官商勾結,而且發大財的都是高干子弟;你在XX文章中指責我們的高級領導人子弟都在經商,正在轉移國家資產,你又說,高干子弟經商都是靠他們父輩的特權進行巧取豪奪,沒有一個是合法的……;你還在好幾篇文章里公開指名道姓地指控我們一些地方高級的黨組織和政府高官貪污腐敗,公然誣蔑他們每個人至少貪污五百萬以上;你還在XX文章中說你其實可以當省長,因為現在的省長都不干凈,都不敢公布自己的財產和他們家屬子女的工作情況,所以如果你公布這些,選民會選你當省長;你還……
我用那只沒有提褲子的手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打斷這位有條不紊的文書說,好了,好了,你不用那么雞巴羅嗦了,那都是我寫的,我都承認——都在互聯網上漂著呢,我能不承認嗎?你這樣一個一個念下來,要到什么時候?——我的問題是,我說的那些怎么都成了誣陷和誣蔑?你們查證了嗎?
是的,楊先生。三個秘密警察公民異口同聲喊出這句話,讓我渾身一顫。不過我還是強壓心頭不安,小聲問他們,仿佛怕吵醒了鄰居——我不明白,我寫了那么久——不,全國網民都說了那么久,說了那么多,你們怎么一下子就查證了?
文書和滿臉橫肉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手銬,手銬手里搖晃著手銬逼了過來,臉幾乎挨著我的臉,我可以聞到他牙齒縫里腐肉的氣味,我本來想提醒他今后要用牙線,不要用牙簽了,不過他先開口的,他說,楊先生,我們是一個馬克思主義武裝的以全中國人民利益為重的政黨,我們正在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國家,小康和和諧社會是我們的近期目標,我們——
我轉過頭避開他的口臭,煩躁地說,你怎么也這么雞巴羅嗦?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在人民大會堂作報告嗎?沒看到我連褲子也沒有穿好嗎?你就單刀直入,告訴我你們是怎么證實我犯了誣蔑和誣陷罪的。
手銬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尷尬地說,那還不簡單……,自從你寫了一篇《中國比美國的言論更自由》之后,黨內有的同志認識到我們的步伐太快,差一點都自由化了;有的同志認為你說的不無道理,如果不是用那種嘲諷的口氣就好了;有的同志認為你言過其實,夸夸其談——但黨內領導同志都認為你犯了誣陷罪,為了證實你犯了誣陷罪,我們……
你們怎樣?我真得急不可待了,忍不住插嘴,完全忘記這些人是來抓我的。
手銬不滿地瞪了我一眼,繼續說,那還不簡單……,我們國家不但有憲法,有法律,還有各種規章制度,這些憲法、法律和規章制度如果能夠執行起來,什么做不到?例如,針對你文章散布我們官員每一個都不干凈,都有不明資產,我們最高領導人下令要求黨政干部立即公布自己的財產,公布子女就業情況以及他們的收入狀況,對明顯超過自己工資收入的不明資產必須說明來源,結果——
你等等、你等等,我急忙打斷他插進來說,你剛才說要求全黨干部都公布自己的財產,他們就公布了,有這么簡單嗎?
靠,手銬得意地說,我們黨不是把三座大山都推翻了,連日本人和國民黨都打跑了,把所有地主和資本家的財產都收歸公有了,還結束了文化大革命,把民族從災難中拯救出來……你難道以為連命令黨政軍干部公布財產這種事都辦不到嗎?再說,要想證實你是誣陷,我們也只有這樣做了。
聽到這里,心中升起了一陣溫暖和希望,嘴里喃喃自語道,值得、值得……
楊先生,手銬提高嗓門說,我們還嚴格執行一系列制度和法規,展開對你所說的那些黨政干部的廣泛而深入的調查,同時進行監督……
啊,我忍不住歡叫起來,太好了,我盼望這一天——不,全國人民等這一天很久了,等得花兒也謝了。
可是,楊先生,手銬有些歉意地說,楊公民,你也別高興太早了,雖然廉政風暴席卷全國,人民歡呼雀躍,可結果卻對你并不利……
沒關系、沒關系,結果證實我不是全對,對不對?說這話時我聲音里明顯帶著激動的顫音,我在文章中說所有的廳局長都應該被槍斃,結果——
結果全國至少有幾十個廳局長沒有貪污到你說的那個該槍斃的數字,而且還有一兩個根本沒有貪污,所以——,手銬得意地舉起手里的手銬,所以,楊公民,你犯了誣陷罪,我們現在要逮捕你。
我的眼睛霎那間涌出了激動和欣慰的淚水,我也顧不得去提褲子,動情地伸出了我的雙手——啊,奇怪,我的褲子竟然沒有掉下去,我激動得……——我深情地說,秘密警察公民同志們,你們早就該來抓我了,你就死勁地銬我吧,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那位手銬遲疑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同伴,同伴顯然也沒有碰上過這種境況,疑惑不解。手銬又猶豫了一下,還是舉起了手銬,我乖乖地把手伸進去。咔嚓一聲響起來的時候,由于我雙手還在激動得顫抖,手銬帶血跡的邊刺進了我的手腕,可我根本就感覺不到任何痛。
我想告訴三位秘密警察公民,其實我也是一名有近二十年黨齡的共產黨員,以前一直不好意思說出來,搞得像個地下黨員一樣,現在我們黨再一次撥亂反正——我能不激動得熱淚盈眶?
我暗自慶幸,為此而去坐牢,就是把牢底坐穿,也值得!
楊恒均 2011-02-22 20:3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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