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認識的性質與歷史學的科學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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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K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6320(2002)02-0013-07
  歷史認識的性質問題是史學研究中的前沿問題。這一問題的解決,直接關聯到歷史學 在整個人文社會科學中的地位和作用的問題,同時也關聯到歷史學的科學性以及如何使 歷史學成為科學的問題。但是目前史學界對歷史認識大多是從一般認識對客觀事物的反 映中來把握,從而將歷史認識的本質看成是“觀念性的認識”、“反映”、“自我認識 ”(注:林璧屬說:“歷史認識的本質應當與其它人文科學一樣,是一種觀念認識,即 用觀念來把握和認識歷史。”(林璧屬:《歷史認識辨析》,《史學理論研究》2000年 第3期)袁吉富說:“歷史認識的本質是反映。”“歷史認識的客觀性指的是對客觀歷史 的正確反映。”(袁吉富:《歷史認識的客觀性問題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7 月版,第99、100頁)呂錫生也講:“歷史認識把人的過去的活動轉化為認識的對象,實 質是人類的一種自我關照,自我認識。”(呂錫生主編:《歷史認識的理論與實踐》, 南京出版社,1990年4月版,第30頁)。)。表面看來,這些看法似乎沒錯,細細深究, 則大謬不然。因為歷史認識作為一般認識的一種,不言而喻是有其與一般認識相同的東 西,即都是“觀念的認識”,是“反映”,是“自我認識”。但歷史認識又與一般認識 不同,有其自身的特點。這一特點和個性就構成了歷史認識的性質。因此,歷史認識的 性質的把握不能像有些學者所講的那樣,從“與其它人文科學一樣”的角度來尋找。因 為,實際上從“一樣”也就是從聯系中去尋求的只能是共性、一般,而從“不同”也就 是從區別中尋求的方是個性、個別。歷史認識的性質問題顯然是一個尋求個性、個別的 問題,因而只能從“不同”的角度考察。同時,歷史認識的性質把握也不能如有些學者 所說的“是在對歷史學與藝術、科學和哲學的關系中,對歷史學作出確當的定位”。因 為對歷史學的定位是講的歷史學的性質而不是歷史認識的性質。這兩個概念雖然有很密 切的關系,但各自有不同的內涵,不能混為一談。那么,究竟怎樣來把握歷史認識的性 質呢?
  眾所周知,在科學研究中,科學門類的劃分,當以科學研究對象特點的差異、科學研 究方法的異趣和科學研究目的的不同來做為標準的。由此也就決定了科學認識的本質是 由各門學科不同的研究對象、不同的研究方法和不同的研究目的來決定的。
  因此,歷史認識本質的把握,只能從歷史學研究對象的特點、歷史學研究的方法和歷 史學研究的目的去著手。那么,由此出發,歷史認識的本質該是一種什么樣子呢?
  從歷史學研究的對象的特點來看,歷史認識的核心內容是事物的發展變化,其本質是 一種實證分析。
  眾所周知,歷史學研究的對象是歷史。歷史是什么?這又是一個最基本的也是最棘手的 問題。就當前我國史學界有關著述來看,對歷史涵義的理解有兩種具有代表性的觀點。 一種認為:“歷史,廣義地說,是指一切事物已往的發展過程,它可以分為自然發展史 和人類社會發展史。自然發展史比起人類社會發展史時間久遠得多、范圍廣大得多。但 是,通常我們并不廣義地使用這一概念,我們所講的歷史,一般是指人類社會發生、發 展的歷史,即與自然界互相依賴、互相制約的人類社會已往的運動發展過程。”簡言之 ,歷史“指一切事物已往的運動發展過程”、“人類社會已往的運動發展過程”[1](P3 )。一種認為:“歷史,就其本身而言,是客觀世界的發展過程。”[2](P1)這兩種提法 ,哪一個對呢?從思維科學角度講,任何一個概念的提出都是人對客觀事物本質的概括 反映。因此,概念的抽象性愈高,涵蓋面愈大,普適性愈廣,或者說越能把握事物的精 髓就越具有靈活性,越對人具有指導的意義,那么也就越科學。從這個角度講,“歷史 是指一切事物的發展過程”,這個定義簡明扼要,準確的反映了歷史的本質特點。因此 ,可把它看作是歷史的涵義的較理想的闡述。由此也可以看出歷史作為一切事物的發展 過程,其本質特點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歷史是客觀的。歷史的客觀性是指任何一個事 物的存在發展都是自律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自然史的發展按照其自然規律而運行 自不待言。就是人類史的發展也不是按照每個人的意志進行的。另一方面歷史是發展變 化的。從古到今,從中到西,人事紛紜,滄海桑田,歷史如奔騰不息的大河,不舍晝夜 ,無有凝滯。歷史的發展變化主要表現在它的延續和變異上,歷史的延續性,也稱為連 續性、繼承性,是指歷史發展中后一階段總保持有前一階段的某些因素、特征;歷史的 變異性是歷史發展的中斷,指歷史發展中后一階段總要改變前一階段的某些因素、特征 ,從而產生出一些新的東西來。延續性和變異性的統一揭示了歷史發展的本質,同時也 決定了歷史的發展變化性還表現為傳統性和暫時性。傳統性是指歷史發展中所有階段都 擁有共同的因素、特征,或者說是后來階段都模仿前一階段的行為規范和內在精神。暫 時性是指歷史發展中任何事物的存在發展都是有條件的,最終都要消失。即使人類社會 本身也不例外。在這里,歷史的這兩個特點決定了歷史學的學科個性。歷史的客觀性特 點決定了歷史學的研究的對象是客觀的實存,歷史學同自然科學一樣是探討客觀事物發 展的一門學問。歷史的發展變化性則決定了歷史學是一門關于發展的學問,歷史學的任 務就是探討事物發展中的延續和變異、傳統與暫時的關系。如此說來,歷史學與唯物辯 證法是一致的,都以探討事物的發展變化為己任。但歷史學又與唯物辯證法不同。唯物 辯證法研究事物的發展變化,主要是從理論上,用抽象分析的方法,運用概念、判斷、 推理去進行;而歷史學研究事物的發展變化,則是從實際上,用具體問題分析的方法, 運用事實判斷、實證考據來進行。由此,可以說唯物辯證法是關于事物發展過程的理論 的抽象的學問,而歷史學則是關于事物發展過程的實際的具體的學問。由此也可得知, 歷史認識的核心內容是事物的發展變化,它要求用發展的眼光來看問題;而其本質特點 在于實證分析。
  從歷史學研究方法看,歷史認識是以線性分析為其特征,務實求真為己任。
  歷史的本質特點在于發展變化。那么,研究歷史,認識歷史現象也就應該用發展變化 的眼光去看待歷史。也就是說,歷史認識是以歷史現象縱向聯系,時間序列為基礎的, 歷史認識是一種線性認識。恩格斯說:“歷史從哪里開始,思想進程也應當從哪里開始 ,而思想進程的進一步發展不過是歷史過程在抽象的理論上前后一貫的形式上的反映。 ”[3](P122)在這里恩格斯所講的“思想進程”,當看作是我們所談的歷史認識。也就 是說,歷史認識當遵循著歷史進程來進行。根據唯物史觀經典作家的論述,歷史認識的 這種線性認識特點,亦即歷史學研究的方法的基本要求,第一是要把認識客體放在該客 體產生的歷史條件下去考察。這用列寧話說就是“在分析任何一個社會問題時,馬克思 主義理論的絕對要求,就是要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范圍之內”[4](P512)。第二是要 把認識客體放在歷史過程中去考察。“馬克思主義教導我們,要從發展中觀察一切問題 ”[5](P190)。比如要認識“國家的產生和發展”,“要最科學地來看這個問題”,“ 最可靠、最必需、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忘記基本的歷史聯系,考察每個問題都要看某種現 象在歷史上怎樣產生,在發展中經過了哪些主要階段,并根據它的這種發展去考察這一 事物現在是怎樣的”[6](P43)。第三是要把認識客體作為一個整體來考察。“研究必須 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種發展形式,探尋這些形式的內在聯系”[3](P217)。經 典作家們對歷史認識做這樣一些要求,其目的就是要實事求是,達到認識歷史本質的目 的,完成歷史學實證分析的任務。請看列寧的論述:“在社會現象方面,沒有比胡亂抽 出一些個別事實和玩弄實例更普遍更站不住腳的方法了。羅列一般例子是毫不費勁的, 但這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或者完全起相反的作用,因為在具體的歷史情況下,一切事情都 有它個別的情況。如果從事實的全部總和、從事實的聯系去掌握事實,那末,事實不僅 是‘勝于雄辯的東西’,而且是證據確鑿的東西。如果不是從全部總和、不是從聯系中 去掌握事實,而是片斷的和隨便挑選出來的,那末事實就只能是一種兒戲,或者甚至連 兒戲也不如。”[7](P278-279)在這里,列寧講的“從事實的全部總和、從事實的聯系 去掌握事實”,實際上就是歷史學研究方法的基本要求,亦即講,歷史認識的本質特點 在于實證分析,在于求真。
  從歷史學研究的目的看,歷史認識是以敘述為其形式,以求真為其內容。
  歷史學的研究對象是歷史,歷史是處于不斷的發展變化中的。歷史的發展變化是一維 的,稍縱即逝,逝不再來。而且,歷史學的研究對象不像自然科學的研究對象那樣可以 在實驗室里復制、再造。這樣,歷史學研究,首先要做的是要記錄和保存歷史,其次才 是探討歷史解釋歷史。這樣就決定了歷史認識是以敘述歷史描述歷史為其主要形式。當 然,在社會生活和學術發展中,敘述歷史并不限于歷史學,還有文學、哲學等等。那么 ,這里提出一個問題,歷史學與文學、哲學又有什么關系呢?眾人皆知,歷史學與文學 、哲學同屬于人文科學,這一點應是無有疑義的。人們把歷史認識的本質看作是與其它 人文科學一樣,都是“觀念認識”,是“自我認識”,其因蓋緣于此。問題在于,既然 同屬于描述歷史的科學,同屬于人文科學,歷史學與文學、哲學究竟有什么本質性的區 別呢?具體到我們這里,就是歷史認識與文學認識、哲學認識有哪些不同呢?顯然,用同 屬于“觀念性認識”或“自我認識”這樣的話語是解釋不了這個問題的。在我們看來, 人文科學中既有文學、歷史學、哲學的分野,那么,文、史、哲相互間在認識上必有不 可取代的地位,必有本質的不同。這種本質的不同在于:史學是求真的,哲學是求善的 ,文學是求美的。在學術實踐中,歷史學的求真,必然要以大量可靠的、原始的、第一 手的資料為依據,剔除虛偽的、蕪雜的材料,去尋求歷史發展的真實軌跡;哲學的求善 ,必然要以人生的理想、倫理習慣、政治需求為目標,摒棄丑惡的、偽劣的東西,去規 范社會人生的價值追求;文學的求美,必然要以發現、昭示、塑造奇異俊秀的形象為重 任,揭露斥責丑陋的、骯臟的現象,去喚醒、激起人們的美好情愫。歷史學的求真為人 們創造歷史指出一條可行的道路,哲學的求善為人們創造歷史指明了方向和目標,文學 的求美則喚起了人們創造歷史的熱情,是激發人們創造歷史的動力。如此說來,歷史學 、哲學和文學,是各異其趣,各司其職,相得益彰,相映生輝。但就具體的人類社會生 活來講,歷史學的求真似乎更重要更顯著一些,因為哲學的求善也好,文學的求美也好 ,常常耽于理想,癡于嗜好,使人們脫離現實,深陷于幻想和溺愛中不能自拔。這對于 個人來說,常造成事業不就,理想不遂;對于決策者來講,會釀就社會不前,民族罹災 。只有歷史學會對這些癡迷者一頓棒喝,告訴他事實不是他渴望的那么好,也不是他所 悲觀的那么糟,事實就是事實。歷史是無情義的,又是客觀的,它給每一個人以平等的 機會。歷史學的目的就是給人們尋找出機會所在,從而給人們走向成功指出了一條現實 可行的道路。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發展眼光”、“線性分析”、“敘述事實”構成了歷史認識 的基本特征,而這一切顯然都可以用“求真”來概括。換句話說,歷史認識的本質特點 在于實證,在于求真。中外史學發展史不僅實踐了歷史認識這一性質特點,而且許多史 家也論證了這一本質特點。古代著名的史學理論家劉知己說:“為史之道,其流有二, 何者?書事記言,出自當時之簡;勒成冊定,歸乎后來之筆。然則當時草創者資乎博聞 實錄,若董狐、南史是也;后來經史者,貴乎俊識通才,若班固、陳壽是也。必論其事 業,前后不同。然相須而成,其歸一揆。”[8](《史官建制》)劉知己把歷史研究分成 了“書事記言”和“勒成冊定”兩個階段;歷史認識的進行,除了認識主體——史家要 有“俊識通才”,更要以“博聞實錄”為基礎,也就是以求真實證為目標。西方史家也 無不透露歷史認識求真的本質特點。比如蘭克說他治史的目的是要“如實地敘述歷史” ,這已是眾人皆知的人。即使是柯林武德也曾講到了歷史學的實證特征。他認為,歷史 學與“精確科學”即自然科學不同:精確科學的“出發點是假設”,其結論是關于普遍 事物的,是“無時不然”“無地不然”;而歷史學的出發點則是“事實”,其結論則是 關于“有其自己的地點和時日”的具體事物[9](P284-285)。換句話說,實證既是歷史 學研究的起點又是他的終點,歷史學是一門實證科學。
  歷史認識作為一般認識的一種特殊形式,自然有其獨自的特征。但這一特征也決不像 有的人所講的“概念性”、“對象性”、“獨立性”、“信息性”。因為“概念性”、 “對象性”、“獨立性”、“信息性”是一般認識所擁有的共同的特征,歷史認識作為 一般認識的一種,自然毫不例外地具備這些特征。而我們的問題則在于尋求歷史認識所 具備的其它認識所沒有的東西,亦即尋求歷史認識的本質以及在其本質基礎上的基本特 點。如上述,歷史認識的本質在于求真,那么,歷史認識在求真基礎上又有什么樣的特 點呢?
  歷史研究對象是處于不斷發展變化中的事物,這些事物是先后相續、承前啟后的,然 而就歷史認識的主體來講,那些已被納入歷史認識視野的認識客體卻是靜止的、平等的 。所謂的靜止,是說作為客觀的歷史曾經是發展變化的,是活的歷史。而作為客觀的歷 史已經停止了變化,是死的歷史。史家研究探討這已經靜止不動的歷史的目的,就是要 尋找和解釋它曾經發展變化的原因和形式。所謂的平等,是說作為客觀的歷史無論時間 上怎么先后有別,而對于認識主體來講,它們都是平等的,不分彼此先后的。正如英國 的卡爾所說的:“我們今天比一個世紀以前的曾祖父輩更加接近中世紀一些,或者也可 以說,凱撒的時代比但丁的時代離我們更近一些。”[10](P34)
  歷史是發展變化的,是一維的。因此,對于歷史的認識必須要借助能夠反映和體現歷 史發展變化的中介史料。換句話說,歷史認識是間接的。由此,就歷史認識的過程來講 ,對史料的依賴性或者說史料的中介性是歷史認識所以展開的必不可少的條件。從這個 意義上說,傅斯年所說的“史學便是史料學”還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歷史的內容是豐富多彩的,歷史的聯系也是錯綜復雜的,有表面的直接的聯系,也有 深層的間接的聯系。歷史認識的目的就是要揭示歷史發展中盤根錯節的關系。然而在實 際的史學發展中,由于認識主體的學識、立場、觀點甚至方法的不同,往往會造成對歷 史聯系的揭示有極大的歧義。因此,就歷史認識的客體來講,歷史認識主體的差異、歧 義就構成了歷史認識求真道路上的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在這方面,即是劉知己所說的“ 俊識通才”也很難達到意見的一致。“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柯林武德這句話的意思 是說,歷史研究是歷史學家借助對歷史聯系的揭示從而表明自己的思想觀點。可以說, 這是主體性原則體現在歷史認識中的最好表述。
  歷史現象豐富多彩,繁茂蕪雜。歷史學家從中擷取一點作為客體予以研究,從表面看 這是由史家主體個人的興趣、學識、觀點和方法等所決定的。然而從歷史文化的角度看 ,史家研究什么,把什么作為研究客體,卻是由時代賦予的。這種由時代賦予的客體, 也許是史家主體意識到了的,也許是史家主體沒有意識到。由此,就歷史認識的課題來 講,認識客體的時代性就構成了歷史認識的又一特性。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 史”[11](P6)。卡爾說,“歷史是歷史學家跟他的事實之間相互作用的連續不斷的過程 ,是現在跟過去之間的永無止境的問答交談”[10](P28)。這可以說是對歷史認識客體 時代性的最好說明。
  把歷史認識的本質屬性界定為“觀念認識”、“反映”、“自我認識”,從思維方法 說是沒有弄清個性與共性的辨證關系,從而把共性的東西說成是個性的,因而也就真正 地把個性的東西給忽視了。
  然而從史學發展看,強調歷史認識主體性是其濫觴。在西方史學史上。最早關注認識 主體性的是《新科學》的作者維科。他說:“由于人類心靈的不確定性,每逢墮在無知 的場合,人就把他自己當作權衡一切的標準。”[12](P82)“人類心靈還有另一個特點 :人對遼遠未知的事物,都根據已熟悉的近在手邊的事物去進行判斷。”[12](P83)維 科認為,歷史認識的主體性就在于“以自己為標準”,“依據已知事物下判斷”。在維 科的基礎上,克羅齊對歷史認識的主體性作了更深入的認識。“歷史主要是一種思想活 動”[11](P8),“思想活動是對于本身即意識的精神的意識”[11](P91),“思想永遠 思索歷史,思索統一的真實界的歷史。而思想以外則什么也沒有”[11](P103-104)。這 樣,克羅齊就把歷史認識徹底看作是一種觀念性的東西。而柯林武德在此基礎上比克羅 齊講得更加明白。在他看來,歷史認識是歷史學家“心靈的活動”,是“思想的一種活 動”[9](P48),“那就是歷史學家必須在他自己的心靈中重演過去”[9](P319)。平心 而論,這些論述還是正確的,因為歷史認識作為認識的一種形式,確屬觀念性的東西, 確實受主體性的侵蝕。
  其實,認識主體性問題不僅是史學上的問題,而且也是認識論上的普遍現象。培根在 談到科學的認識論時就曾經指出了這一現象。他說:“人類理解力不是干燥的光,而是 受到意志和各種情緒的灌浸的;由此就出來了一些可以稱為‘如人所愿’的科學。”可 見,正是主體性的主動參與才產生了各門科學。而各門科學在發展中依然受到認識主體 的意志和情緒的侵擾。“大凡人對于他所愿為其真的東西,就比較容易去相信它。因此 ,他排拒困難的事物,由于不耐心與研究;他排拒清明的事物,因為它們對希望有所局 限;他排拒自然的事物,由于迷信;他排拒經驗的光亮,由于自大和驕傲,惟恐自己的 心靈看來似為瑣屑無常的事物所占據;他排拒似非而是的事物,由于要順從流俗的意見 。總之,情緒是有著無數的而且有時覺察不到的途徑來沾染理解力的。”[13](P25-26)
  既然主體性問題是一普遍現象,為什么在史學上會有那么多的論述者和強調者呢?
  不難回答的是,論述和強調歷史認識主體性者,目的是強調歷史學的藝術、人文科學 的特性,從而來否認歷史學的科學性。在克羅齊看來,“歷史學是對于個體的知識,科 學是普遍的知識,而對個體的知識就不是通常意義的科學了”,“歷史學是將事物的種 種直覺加以整理,所以歷史學也是藝術的另一種形式(或次級形式)”[14](P139)。柯林 武德在談到歷史學的性質時,也多次說,“它是人文主義的,或者說提出有關人們在過 去的確切的時間里所做的事情的問題。”但與克羅齊不同,柯林武德還承認歷史學有科 學的特性:“它是科學的,或者說是由提出問題而開始,而傳說的作者則由知道某些事 情而開始并且講述它所知道的事情。”[9](P20)
  由此,這里就提出了一個問題:是不是一旦有了認識的主體性,歷史學就失去了科學 的特性,就不是科學了?柯林武德的兩重肯定給此以否定的回答。深受克羅齊、柯林武 德影響又更多地接受了唯物史觀的卡爾也予以了否定的回答。
  在卡爾看來,歷史認識充滿了主體性:“事實本身要說話,只有當歷史學家要它們說 ,它們才能說:讓哪些事實登上講壇講話,按什么次第講什么內容,這都是有歷史學家 決定的。”[10](P6)但歷史學又具有與自然科學相同的品質:
  1.“歷史學家在探索過程中所運用的假設的地位,跟科學家所用的假設極為相似。”[10](P62)“如今無論科學家或歷史學家都懷著一種比較謹慎適中的愿望,想從一個不完整的假設向另一個不完整的假設前進,以他們的解釋為媒介分離出他們的事實,用這些事實來檢驗他們的解釋。”[10](P64)這就是說,史學與科學一樣都是在事實的基礎上 提出假設,并用事實來驗證和豐富假設。
  2.“科學家們,社會學家們以及歷史學家們都在從事同一研究的不同部門的工作:研 究人及其環境,研究人對于環境的影響以及環境對于人的影響。這項研究的目標是相同 的:增加人對于他的環境的理解以及對于環境的控制能力。”[10](P92)
  3.“歷史學家與自然科學在尋求解釋這一根本目的上,在提出問題與回答問題這一根 本步驟上,是團結一致的。”[10](P92)也就是都揭示事物之間的因果關系。
  卡爾這樣既承認歷史認識的主體性,又肯定歷史學的科學性,是基于這樣一種認識, 即把歷史學看作人文科學、藝術,是傳統的觀點。“在舊區分里,人文科學被看作是代 表統治階級主要文化的,而科學只代表為統治階級服務的技術人員的技能。”[10](P90 )而把歷史學看作科學則是科學發展的結果。18世紀末特別是19世紀,隨著自然科學的 發展、普及,科學在社會生活中的影響越來越大,“科學在研究自然界所用的方法也用 來研究人類事物”[10](P58),達爾文“把歷史帶進科學領域里”[10](P59)。于是人們 開始推崇科學,于是也就把歷史學看作是科學。
  由此,無論把歷史學看作人文科學、藝術也好,還是看作是科學也好,持論雖不同, 但對歷史學的推崇和尊奉是一致的。卡爾站在這樣高度來談論歷史學的兩重性質,應該 說,對于消融將兩者完全對立的觀點還是有一定的說服力的。同時,對于理解朗克等人 的史學性質觀點也有一定的幫助。像朗克那樣,很多人既把歷史學看作科學,又把它看 作藝術。如朗克說,歷史學既是科學,又是藝術。就其尋求史料、確定事實方面看,歷 史學是科學,但歷史學并不到此為止,它要求敘述和再造。作為科學,它與哲學相關; 而作為藝術,它又與詩歌相近。但最終史學都不能與它們兩者相同,而是綜合了兩者的 方法。[15](P47)朗克作為西方史學史上以標榜客觀主義、科學主義者而著稱,但同時 又把史學看作為藝術,其緣由蓋如卡爾所講,是對歷史學的一種信奉。當然,也是對歷 史認識獨特性的一種認識。
  柯林武德、卡爾、朗克的史學兩重性觀點,并沒有在歷史認識的本質特性上有什么進 展。也就是說,它們沒有將歷史認識的本質與歷史學的科學性放在一起來討論。對此, 早在1620年就寫出了《新工具》的培根關于真理問題的透譬分析則給予我們以極大的啟 發:
  鉆求和發現真理,只有亦只能有兩條道路。一條道路是從感官和特殊的東西飛越到最 普遍的原理,其真理性即被視為一定而不可動搖,而由這些原則進而去判斷,進而去發 現一些中級的公理。這是現在流行的方法。另一條道路是從感官和特殊的東西引出一些 原理,經由逐步而無間斷的上升,直至最后才達到最普通的原理。這是正確的方法,但 迄今還未實行過。[13](P12)
  上述兩條道路都是從感官和特殊的東西出發,都上止息于最高最普遍的東西;兩者之 間卻有著無限的不同,前者對于經驗和特殊的東西只能是瞥眼而過,而后者則是適當地 和按序地貫注于它們。還有,前者是開始時就一下子建立起某些抽象的、無用的、普遍 的東西,而后者則是逐漸循級上升到自然秩序中先在的而為人們知道得較明白的東西。 [13](P13)
  在這里,“從感官和特殊的東西飛越到最普遍的原理”,“從感官和特殊的東西引出 一些原理”,都是講人對事物本質的把握。在這一把握過程中,一是主體的介入,二是 事物的存在,三是主體的活動即實踐,這三個因素就構成了認識進程中必不可少的因素 。只是在第一條道路上,主體介入的成分更大,而且對主體活動即實踐也不夠重視,“ 對于經驗和特殊的東西只能是瞥眼而過”,就認為已經掌握了真理,“開始時就一下子建立起某些抽象的、無用的、普遍的東西”,“其真理性即被視為一定而不可動搖”,通俗地講,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由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而在第二條道路上,認識主體不僅介入,而且更多地去體驗實踐,“適當地和按序地貫注于它們”。同時,對事物本質的把握,也沒有那么自信,而是去反復多次地體驗實踐,“經由逐步而無間斷的上升”“逐漸循級上升”,才掌握真理,“直至最后才達到最普通的原理”,“上升到自然秩序中先在的而為人們知道得較明白的東西”。通俗地講,這第二條道路就是由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再由理性認識到感性認識。第一種途徑,由感性到理性,事實僅是認識主體所發表意見的例證,認識主體宣泄主觀的見解是主要的,事實是次要的。在第二條途徑中,事實是認識的基礎,認識主體通過對其真理性的把握,然后再去觀察事實,修正其把握,從而最終達到對事物真理性的認識。在這里,認識主體的意見是次要的,事實所蘊涵的本質是主要的。在認識過程中,為了達到真理性的認識,認識主體必須反復、多次地考察事實,還必須要克服自身的成見。所以培根說:“我們的傳授方法只有一條,簡單明了地說來就是:我們必須把人們引導到特殊的東西本身,引導到特殊的東西的系列和秩序;而人們在自己一方面呢,則必須強制自己暫時把他們的概念撇在一邊,而開始使自己與事實熟悉起來。”[13](P17)“引導到特殊的東西的系列和秩序”就是我們前面所講的“共性認識”;“必須強制自己暫時把他們的概念撇在一邊”就是消除成見。接下來培根就講了要消除“族類的假象”、“洞穴的假象”、“市場的假象”“劇場的假象”即由于民族、成見、風俗、時代等原因所造成的偏見。
  顯然,在認識途徑上來論述科學性問題,朗克、柯林武德、卡爾都做了。朗克考證史 料的方法(注:朗克考史的特點在于:(1)盡量把個人的感情同歷史事實的發展區別開來 ;(2)將檔案資料、回憶錄等看作是權威資料;(3)對資料的作者的品質、交往和獲得知 識的機會予以考察,看其提供資料是否真確。參見[英]喬治·皮博迪·古奇:《十九世 紀歷史學與歷史學家》,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214—215頁。),柯林武德的歷史學 就是“推理科學”的觀點(注:柯林武德說:“在歷史學中,正像在精確科學中一樣, 思想的正常過程中是推理的:那就是說,它是從肯定這一點或那一點而開始的,并繼續 追問它證明了什么。”“因而歷史學就是一種科學,但卻是特殊的一種科學。……其任 務乃是要研究為我們的觀察所不能及的那些事件,而且要從推理上研究這些事件。”)[ 9](P284-285),卡爾講的歷史必須“概括”(注:卡爾說:“說概括與歷史無關。這是 胡扯。歷史是由于概括而興旺起來的。正如埃爾頓先生在一冊《新編劍橋近代史》中簡 潔說的那樣,‘歷史學家跟歷史事實的收集者之間的區別就在于概括’。”)[10](P68) 等等,都可以說是對歷史學科學性的描述。但這些論述都沒有培根從認識的真理性上談 論科學性較深刻。
  而且,培根處于17世紀上半期,正是近代科學誕生、傳統人文科學向近代科學轉變時 期。培根所講的發現真理的兩種途徑,實際上可看作是傳統人文科學和近代科學的兩種 不同的認識道路。
  由此啟示我們,歷史學究竟是人文科學、藝術,還是一門科學,已不在于歷史學本身 擁有什么特點,擁有什么樣的功用,也不在于認識主體介入與否,而關鍵取決于我們是 采用哪種認識途徑:是由感性到理性,還是由感性到理性再到感性?一切都取決于史家 認識主體的實踐。
  在我國,對歷史認識主體性的重視開始于20世紀80年代后期。當時在糾正極“左”思 潮所造成的不良史學后果中,人們發現了史家主體在歷史研究中的主導作用,試圖引導 人們對史家主體局限性的重視,從而克服這一局限性,從而使歷史研究更加科學化。同 時,受日益引進的西方史學理論的影響,也有一些學者從肯定史家主體性的角度說明了 歷史學是一門人文學科。如:“歷史學是一種人文知識,而不是自然科學意義上的那種 知識”;“歷史現象和自然科學現象一樣,乃是客觀存在;但對于歷史現象的認識、理 解和表述(這是歷史學),則是歷史學家心靈勞動(或活動)的結果,是要取決于歷史學家 的人生體驗”[16]。在這里,如果以“人生體驗”即主體介入為由而否認歷史學的科學 性,顯然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因為如上述培根所講,任何一個認識都需要主體的介入, 都需要主體的情感體驗,即使在自然科學的研究中如果研究者對其研究的對象沒有一種 生命的體驗,他也沒辦法把握其本質的。問題的關鍵又正如培根所說,是把我們的體驗 作為唯一,還是作為一種嘗試。如作為唯一,那肯定不是科學的;而作為一種嘗試那就 具備了科學的品性了。
  收稿日期:2002-01-28
南都學壇:人文社科版南陽13~19K1歷史學鄭先興20022002歷史認識的性質在于發展眼光、線性分析、敘述事實,一句話,在于求真;其特點為 平等性、間接性、歧義性和時代性。在歷史認識求真的道路上,主體性的介入并不決定 歷史學是否科學。歷史學的科學性取決于歷史認識是采用由感性到理性,還是由感性到 理性再到感性的認識道路。歷史認識/性質/主體性/歷史學/科學性/Historical Cognition/Characteristics/Su bjectivity/History/ScientificityHistroical Cogniftion of Characteristics and Scientificity of History  ZHENG Xian-xing  Hua Dong Deachers College,Shanghai,200062,ChinaHistorical cognition of characteristics lies in the development sight,line ar analysis and descriptive facts.In a word,it lies in pursuing the truth.Th e characteristics of historical cognition are equality,indirection,otherness and epoch.In the process of the pursuing the truth,whether history scientif ic or not is not determined by the intervention of the subjectivity.The scie ntificity of the history is determined by the historical cognition that it u ses the historical approach from sensibility to logos,or from logos to sensi bility then to logos.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系,上海 200062  鄭先興(1961-),男,漢族,河南南陽人,南陽師范學院歷史系副教授,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系在讀博士,主要研究史學理論與史學。 作者:南都學壇:人文社科版南陽13~19K1歷史學鄭先興20022002歷史認識的性質在于發展眼光、線性分析、敘述事實,一句話,在于求真;其特點為 平等性、間接性、歧義性和時代性。在歷史認識求真的道路上,主體性的介入并不決定 歷史學是否科學。歷史學的科學性取決于歷史認識是采用由感性到理性,還是由感性到 理性再到感性的認識道路。歷史認識/性質/主體性/歷史學/科學性/Historical Cognition/Characteristics/Su bjectivity/History/Scientificity

網載 2013-09-10 21:3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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