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有涯愿無盡 第二輯 我的自傳 第25節 三種人生態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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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輯 我的人生態度
  第25節 三種人生態度(2)
  二、(這是對哲學系的同學講的)在我看,一個大學里開一個哲學系,招學生學哲學,三年五年畢業,天下最糟,無過于是!哲學系實在是誤人子弟!記得民國六年或七年(記不清是六年還是七年,總之是十年以前的話),我在北京大學教書時,哲學系第一屆(或第二)畢業生因為快要畢業,所以請了校長文科學長教員等開一個茶會。那時,文科學長陳獨秀先生曾說:“我很替諸位畢業的同學發愁。因為國文系的同學畢業,我可以替他們寫介紹信,說某君國文很好請你用他,或如英文系的同學畢業時,我可以寫介紹信說某君英文很好請你可以用他,但哲學系畢業的卻怎么樣辦呢?所以我很替大家發愁!”大學的學生原是在乎深造于學問的,本來不在乎社會的應用的,他的話一半是說笑話,自不很對,但有一點,就是學哲學一定沒有結果,這一點是真的!學了幾年之后還是莫名其妙是真的!所以我也不能不替哲學系的同學發愁!哲學是個極奇怪的東西:一方面是盡人應該學之學,而在他一方面卻又不是盡人可學之學。雖說人人都應當學一點,然而又不是人人所能夠學得的。換句話講,就是沒有哲學天才的人,便不配學哲學;如果他要勉強去學,就學一輩子,也得不到一點結果。所以哲學這項學問,可以說只是少數人所能享的一種權利,是和藝術一樣全要靠天才才能成功,卻與科學完全殊途。因為學科學的人,只要肯用功,多學點時候,總可學個大致不差,譬如工程學,算是不易的功課,然而除非是個傻子或者有神經病的人,就沒有辦法,不然,學上八年十年,總可以做個工程師。哲學就不像這樣,不僅要有天才,并且還要下功夫,才有成功的希望;沒有天才,縱然肯下功夫,是不能做到,即算有天才不肯下功夫,也是不能成功。
  大家可能會問哲學何以如此特別,為什么既是盡人應學之學,同時又不是盡人可學之學?這就因為哲學所研究的問題,最近在眼前,卻又是遠在極處——最究竟。北冰洋離我們遠,它比北冰洋更遠,如宇宙人生的問題,說它深遠,卻明明是近在眼前。這些問題又最普遍,可以說是尋常到處遇得著,但是卻又極特殊,因其最究竟。因其眼前普遍,所以人人都要問這問題,亦不可不問;但為其深遠究竟,人人無法能問,實亦問不出結果。甚至一般人簡直無法去學哲學。大概宇宙人生本是巧妙之極,而一般人卻是愚笨之極,各在極端,當然兩不相遇。既然根本沒有法子見面,又何能了解呢?你不巧妙,無論你怎樣想法子,一輩子也休想得到那個巧妙,所以我說哲學不是盡人可學的學問。有人以為宇宙人生是神秘不可解,其實非也。有天才便可解,沒有天才便不可解。你有巧妙的頭腦,自然與宇宙的巧妙相契無言,莫逆于心,亦不以為什么神秘超絕。如果你沒有巧妙的頭腦,你就用不著去想要懂它,因為你夠不上去解決它的問題。不像旁的學問,可以一天天求進步,只要有積累的工夫,對于那方面的知識,總可以增加,譬如生理衛生、物理、化學、天文、地質各種科學,今天懂得一個問題,明天就可以去求解決一個新問題,而昨天的問題,今天就用不著再要去解決了。(不過愈解決問題,就也愈發現問題。)其他各種學問,大概都是只要去求解決后來的問題,不必再去研究從前已經解決了的問題;在哲學就不然,自始至終,總是在那些老問題上盤旋。周、秦、希臘幾千年前所研究的問題,到現在還來研究。如果說某種科學里面也是要解決老問題的,那一定就是種很接近哲學的問題;不然,就決不會有這種事。以此,有人說各種科學都有進步,獨哲學自古迄今不見進步。實則哲學上問題亦非總未得解決,不過科學上問題的解決可以擺出外面與人以共見,哲學問題的解決每存于個人主觀,不能與人以共見。古之人早都解決,而后之人不能不從頭追問起;古之人未嘗自NFDA7其所得,而后之人不能資之以共喻;遂若總未解決耳。進步亦是有的,但不存于正面,而在負面,即指示“此路不通”是也。問題之正面解答,雖迄無定論,而其不可作如是觀,不可以是求之,則逐漸昭示于人。故哲學界里,無成而有成,前人功夫卒不白費。
  這樣一來,使哲學系的同學就為難了:哲學既是學不得的學問,而諸位卻已經上了這個當,進了哲學系,退不出來,又將怎么辦呢?所以我就想來替大家想個方法補救。法子對不對,我不敢斷定,我只是想貢獻諸位這一點意思。諸位照我這個辦法去學哲學,雖或亦不容易成功,但也許成功。這個方法,就是我從前求學走的那條路,我講出來大家去看是不是一條路,可不可以走得。
  不過我在最初并沒有想要學哲學,連哲學這個名詞,還不曉得,更何從知道有治哲學的好方法?我是于不知不覺間走進這條路去的。我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自序中說:“我完全沒有想學哲學,但常常好用心思;等到后來向人家說起,他們方告訴我這便是哲學……”實是真話。我不但從來未曾有一天動念想研究哲學,而且我根本未曾有一天動念想求學問。剛才已經很老實地說我不是學問家,并且我沒有法子講學問。現在更說明我從開頭起始終沒有想講學問。我從十四歲以后,心里抱有一種意見(此意見自不十分對)。什么意見呢?就是鄙薄學問,很看不起有學問的人,因我當時很熱心想做事救國。那時是前清光緒年間,外國人要瓜分中國,我們要有亡國滅種的危險一類的話聽得很多,所以一心要救國,而以學問為不急之務。不但視學問為不急,并且認定學問與事功截然兩途。講學問便妨礙了做事,越有學問的人越沒用。這意見非常的堅決。實在當時之學問亦確是有此情形,什么八股詞章、漢學、宋學……對于國計民生的確有何用呢?又由我父親給我的影響亦甚大。先父最看得讀書人無用,雖他自己亦嘗讀書中舉。他常常說,一個人如果讀書中了舉人,便快要成無用的人;更若中進士點翰林大概什九是廢物無能了。他是個太過尚實認真的人,差不多是個狹隘的實用主義者,每以有用無用,有益無益,衡量一切。我受了此種影響,光緒末年在北京的中學念書的時候,對于教師教我的唐宋八家的古文頂不愿意聽,講莊子《齊物論》、《逍遙游》……那么更頭痛。不但覺得無用無聊之討厭,更痛恨他賣弄聰明,故示玄妙,完全是騙人誤人的東西!當時尚未聞“文學”、“藝術”、“哲學”一類的名堂,然而于這一類東西則大概都非常不喜歡。一直到十九、二十歲還是這樣。于哲學尤其嫌惡,卻不料后來自己竟被人指目為哲學家!
  由此以后,這種錯誤觀念才漸漸以糾正而消沒了,但又覺不得空閑講學問,一直到今天猶且如此。所謂不得空閑講學問,是什么意思呢?因為我心里的問題太多,解決不了。凡聰明人于宇宙事物大抵均好生疑問,好致推究,但我的問題之多尚非此之謂。我的問題背后多半有較強厚的感情相督迫,亦可說我的問題多偏乎實際(此我所以不是哲學家乃至不是學問家的根本原因),而問題是相引無窮的,心理不免緊張而無暇豫。有時亦未嘗不想在優游恬靜中,從容的研究一點學問,卻完全不能做到了。雖說今日我亦頗知尊重學問家,可惜我自己做不來。


梁漱溟 2014-07-03 14:1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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