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昀:他們為何拒絕懷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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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的小說《上來透口氣》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位叫喬治•保靈的保險推銷員為了擺脫庸碌的家庭生活與乏味的工作狀態,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打算回到童年生活的小鎮下賓菲爾德,希望重溫往昔的美好時光。記憶中故鄉的各種味道,故鄉的青山綠水以及釣魚的樂趣,都是目前的生活所不能給予他的。然而,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當他驅車抵達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故鄉時,所見的一切令他大失所望。記憶中的美好景象早已破敗不堪,“下賓菲爾德已被吞沒,并像秘魯那些消失的城市一樣被埋葬了”。
這真是令人沮喪的一幕,小說主人公非但沒有透上一口氣,而且還驚恐地發現:“現在是沒有空氣了,我們身處其中的垃圾箱高到了平流層”。讓一個人的鄉愁破滅,也可算是世上足夠殘忍的事情之一了。當奧威爾為讀者寫下這樣一個悲傷的故事之時,我們也知道,他自己便是個滿懷鄉愁的人。
在今天,類似這樣的懷舊恐怕早已司空見怪。被現代生活擠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人開始向往前現代式的慢節奏;過膩了平淡日子的人們又開始懷念起革命年代的崢嶸歲月。在當下的中國,從城市建筑的造型到書店里的各種書籍再到大大小小銀屏里的故事,充斥了形形色色懷舊的元素。從“民國熱”到“八十年代熱”,從“陽光燦爛的日子”到“激情燃燒的歲月”,要說這是個“懷舊的時代”,其實也一點都不為過。正如意大利小說家埃科所說的那樣:“我們正在走近擁有先進技術的新的中世紀。”
然而,即便在這種彌漫著懷舊氣息的時代里,卻仍有那么些人抵制或者拒絕懷舊,他們對懷舊這件事抱以謹慎的態度。他們并不會像奧威爾筆下的保靈那樣,為故鄉的淪陷而痛苦,為背井離鄉而悲傷,也不會為往日無法重現而傷感。作家納博科夫很早就背井離鄉,但他卻說,在流亡中,并不感到悲慘,“流亡是他現在唯一可能的家園”;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布羅茨基說出來的話更令人驚訝,他感到,從一個極權主義國家到一個民主國家,更像是回家。中國作家章詒和回憶父輩們的往事,取名“往事并不如煙”,并無懷舊之意;畫家陳丹青回憶“七十年代”,卻讓人覺得,他再也不想回到那個時代。
他們這些人,多少是這個時代的另類。對他們而言,懷舊不是一種慰藉,反倒成了一種負担。他們很難以輕松的態度面對它,而只能嚴肅地將其放置在良知與正義的天平上。他們平生經歷的種種殘忍與動蕩,使他們比一般人更深刻地領悟到,懷舊本身也是一種倫理,一種道德,甚至是一種沉重的難以言說的政治。
  

  
或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美國的俄裔女學者斯維特蘭娜•博伊姆(Svetlana Boym)的2001年出版的作品《懷舊的未來》(The Future of Nostalgia)對上述作家的選擇提供了一種合理的解釋。基于近乎相同的共產主義政治背景,共同親歷與目睹過政治運動的腥風血雨和極權主義的殘忍荒誕,博伊姆無疑能夠成為這類反懷舊者的知心人,她能真正同情式地理解他們對懷舊的警惕與抗拒。
不難看出,博伊姆對懷舊問題的探討,基于這樣一種特殊的政治生存境況,這使得她的懷舊研究帶有了濃厚的政治學意味。盡管有人會因視角上的單一而對其提出批評,但顯而易見的是,博伊姆對后共產時代懷舊問題的探討無疑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她試圖告訴人們,面對那充滿殘酷而又富于詩意的過去,作家和知識分子們是如何面對的,他們為什么要這樣來面對,以及他們的反懷舊姿態與他們對未來的希望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聯系。在這個意義上,《懷舊的未來》開創了一種別有意味的“懷舊政治學”。
其實對懷舊的質疑,在人類的歷史上自古就有。英文詞匯Nostalgia,來自兩個希臘語詞nostos(返鄉)和algia(懷想),因此在漢語中常被譯為“懷舊”或“鄉愁”。在西方語境中,Nostalgia從一開始就帶有強烈的負面意義。它來自醫學用語,代表一種不易根治的病癥,即那種返回故土的欲望的那種愁思。據說Nostalgia將耗盡精神的活力,引起惡心、失去胃口、肺部的病理變化、腦炎、心臟停跳、高燒、虛弱和自殺傾向。
這是古代人拒絕鄉愁的理由。古代戰亂頻繁,人人幾乎都要背井離鄉,外出打仗。對于軍隊的長官來說,最不愿意見到的便是軍隊里彌漫起思鄉的情緒。從軍事的意義上來說,鄉愁是一種可恥的疾病,顯露出缺乏英勇精神和不思進取。 甚至將導致戰場上的潰敗。這樣的事情在中國歷史上就有著名的一出,劉邦與項羽爭霸,項羽最后就敗于“四面楚歌”,因為它激起了楚軍將士的思鄉情緒,使他們無心戀戰。
不過隨著歷史的發展,技術的進步,人們對Nostalgia的看法也有所改變。和平時代遠離戰爭,人們也能給予鄉愁以足夠的同情與理解,不會對它嗤之以鼻;交通工具的發展和互聯技術的突破,也徹底縮短了空間的距離。有觀點稱,高鐵時代無鄉愁,這確實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過事情往往不會以為的那樣簡單,當我們告別那種古典式鄉愁的同時,卻又迎來了現代式的鄉愁。現代社會的劇烈變動,進步論的發展模式,徹底改變了鄉愁的性質與存在方式。鄉愁才徹底淪為一種無法抗拒也無法治療的疾病。如果說,古典式的鄉愁是空間意義上的,那么現代的鄉愁則更多的是時間意義上的。我們可以從一個空間回到另一個空間,卻很難從現在回到過去。為此,讓-雅克•盧梭才會發出絕望的吶喊,喬治•盧卡契才會認定,現代生活在根本上即“超驗的無家可歸”。
更需重視的是,也只有在現代,Nostalgia才首次以如此巨大的規模傳染給全人類,成為了一種擴散性極強的情緒。尤其當一個社會經歷過劇變之后,懷舊情緒便會爆炸性地彌散開來。而這正是博伊姆所要關注的問題,她不斷地提醒人們要警惕懷舊可能造成的災難。
人們似乎很難理解,懷舊怎會成為一種危險和災難呢?在她看來,某種類型的懷舊是頗具危險性的。首先,這種懷舊容易美化曾經發生的罪惡。她說:“過分感傷地對待毀滅,或者以情感的羈絆修補政治的邪惡,都是危險的”。當人們開始懷念斯大林時代與文革歲月的時候,就是在遺忘曾經的罪惡。俄羅斯總統普京所言:“誰不為蘇聯解體而惋惜,誰就沒有良心;誰想恢復過去的蘇聯,誰就沒有頭腦。”對于經歷過這樣的過去的人來說,創傷永遠大于懷舊,殘忍終究大于詩意。讓陳丹青回憶“七十年代”,他只能這樣坦言:“刻畫承平歲月的種種惡,容易,講述罪孽時代的片刻歡悅,很難,而且不宜。”
此外,懷舊情緒還特別容易為政治意識形態所利用。絕大多數的二十世紀人類災難都跟懷舊浪潮有關。由于無數政客與別有用心的文人制造出了形形色色的 “密謀理論”,這使得問題顯得異常的復雜和困難。這些理論試圖向人們宣布:有一小撮“密謀者”在阻止我們“還鄉”,唯有將“密謀者”趕盡殺絕,人類才能回歸“存在的家”。于是,從猶太人到資產者,他們一一被譴責為“密謀者”;從殘酷的猶太大屠殺到斯大林的極權,都是以恢復家園的名義來回應密謀理論而運作的。
再者,人們之所以那么容易懷舊,這也跟它的媚俗性有關。昆德拉就曾說過,我們當中沒有十足的超人能夠完全逃避媚俗的文化。媚俗藝術常常和中產階級的懷舊景象聯系在一起。人們總是輕而易舉地調動起懷舊情緒,卻對其缺乏必要的思考與懷疑。用納博科夫的話來說,“這種矯情不單純是趣味的問題,而且還是反思型思維的枯萎,因而是倫理的和審美的失敗”。
于是在博伊姆的筆下,面對沉重的懷舊問題時,納博科夫保持了他的理性,他不會因懷舊而感傷,在涉及具體政治的時候,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審美主義者”。相反,他以抗拒懷舊的方式成就了一種新的文學風格,而藝術創作成為他的安身立命之所;布羅茨基則試圖與懷舊情結保持一種“疏離”的關系,在某種程度上,他將鄉愁轉換成為“對世界文化的懷念”;而藝術家卡巴科夫以反諷的方式進行懷舊,他把最骯臟的蘇聯廁所搬進了博物館,觸犯眾怒。
  
  

  
不過,問題的復雜還在于:這些作家與藝術家盡管拒絕懷舊,但卻很難真正地擺脫懷舊。就如托爾斯泰婭在布羅茨基逝世之際在《紐約時報》發表的文章中所言:“俄國是一個糾纏不休的國家:無論你怎么努力擺脫它,它都要抓住你,而且一定要抓到底。”
一方面要抗拒懷舊的誘惑,另一方面又要面對懷舊的現實。這使得他們只能以創造性的方式改變懷舊,以一種新的方式來進行懷舊,讓懷舊轉而成為一種建設性的文化力量:“懷舊可能既是一種社會疾病,又是一種創造性的情緒,既是一種毒藥,又是一個偏方。”
為此,博伊姆頗具眼光地提及“反思型懷舊”的重要性,將它跟另一種叫做“修復型的懷舊”區分開來,“反思型懷舊”注重的是“懷”而不是“舊”,它重視的是個體記憶,無意于民族與集體,它并沒有想過要恢復過去的家園與生活,而是懷想一種具有烏托邦理想色澤的光彩人生。她的這番見解無疑讓人想起雅各比在《不完美的圖像》中對藍圖烏托邦與音樂烏托邦所做的區分,盡管兩人的主題有過去和未來的截然差別,但在為個體創造未來可能性的問題上卻是殊途同歸。
“創造性的懷舊揭示了時代的幻想,而未來正是在這些幻想和潛力中誕生的。我們懷舊,懷念的不是過去所存在的方式,而是過去可能存在的那種方式。我們所力求在未來實現的,就是這類的過去的完美。”
的確,在某種意義上,反思型懷舊本身就是一種具有開拓未來性質的烏托邦。盧梭懷舊人類的黃金歲月,因他改變了生活節奏的康德就稱,這種表面上的懷舊觀點理應有助于人們對未來的準備,并使他們能勝任于建設未來。 馬克斯•韋伯回憶往昔的資本主義的光輝歲月,孰不知他的字里行間更多流露的是對人類社會未來的期盼;漢娜•阿倫特的希臘鄉愁也賦予了她在理解當代社會過程中的批判性眼。正如諾瓦利斯所說:“哲學的確是一種鄉愁;這是一種希望所到之處都是在家的要求。”也正如崔衛平《思想與鄉愁》一文題目所揭示的那樣,偉大思想的創造如何離得開鄉愁?
于是,只有基于對懷舊的兩面性的充分理解,人們才可能對懷舊報以真正清醒的認識。人離不開鄉愁與懷舊,臺灣作家李敖痛批余光中的《鄉愁》,并宣稱自己沒有鄉愁,這種姿態背后的發嗲式的政治投機主義其實顯而易見;而從陳丹青對“民國范兒”的懷念中,我們感受到的則是一種基于歷史眼光的現實批判和對社會正義與文明國家的期待。就如納博科夫所說,懷舊不是去尋找和復原那種照片式的過去與家園,真正有力的懷舊在于追尋更高的真實性與可能性。如果他只能像奧威爾筆下的推銷員那樣懷舊,并因往日不可再現而感傷的話,那還不如拒絕一切形式的懷舊與鄉愁。

作者簡介:浙江寧波人,文藝學博士,現任職于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電子刊物【讀品】編委。主要從事文藝美學、批評理論及啟蒙思想史研究。


范昀 2011-07-21 05: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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