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關閱讀 |
>>> 名人論史——近當代作家的史學觀點 >>> | 簡體 傳統 |
脆弱的自尊 如果不是刻意尋找,我懷疑會錯過這家全中國最著名的星巴克連鎖店。它在一條長廊式的房間里佔據了一角,放著幾把椅子,一個小伙子正在收錢,我聞到了不算濃郁的咖啡香。它的氣質的確與故宮不協調,在長廊的大部分空間里,是每一個游客都熟悉的景象——旅游書籍、刺繡、唐裝、旗袍——管理者心目中的中國特色,服務員小姐們表情漠然,當碰到非中國人面孔時,她們就熱情地說出簡單卻流暢的英文,對后者的購買力充滿信任。 那是一次速食式的游覽。我已經有二十年沒進入故宮了吧,幾年前一些戀愛的夜晚,我沿著高大的城墻和護城河游蕩。在時不時為身旁姑娘若隱若現的體香而分神之餘,我欣賞著靜默的紅墻,內心會在某個瞬間突然涌起一種難忘的情感——我的國家真偉大,竟創造出如此輝宏而富有美感的建筑,我會想起貝魯奇的《末代皇帝》中的長鏡頭,那空曠的威嚴。 白天的景象不同了,我缺乏定力,總是被眼前晃來晃去的人群擾亂心緒。私人住宅變成了公共旅游場合,人們在這里行走、喧嘩、發呆、爭吵、困倦,當然最重要的行為是拍照。所有的美都蘊涵著權力和意識形態,我猜如今,除去開門之前與關門之后的故宮的工作人員,沒人能再看到故宮最初的美和莊嚴了。 和我同行的是一位美國教授,一位有點過分敏感的猶太人。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談起了猶太人仍舊強烈的身份焦慮,散落在世界各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們仍為自己的身份憂心忡忡,歷史上的一次羞辱與折磨可不那麼容易消除。 我下意識的尋找那家星巴克咖啡店。在過去的幾個月中,它是一場爭論的焦點。大約是1月中旬時,中央電視臺一位年輕的主持人在他的個人博客里上質疑了星巴克存在的合法性,并用煽情卻并非符合實情的方式類比:星巴克是否有在印度的泰姬陵,埃及的金字塔,英國的白金漢宮等等世界文化瑰寶和奇跡里開分店的宏偉計畫”。 它很快就演變了一場全國性事件、進而是一起國際性事件的原因可以理解。首先,它觸及的最敏感的話題,伴隨著經濟實力的提升,中國人對自己身份的敏感性不是減弱了而是增強了,星巴克不再是一家咖啡店,而是外來勢力的象徵;其次,它是在互聯網開始這場爭論的,互聯網上最鼓勵那種非黑即白的爭吵,似乎打字的鍵盤之於腎上腺素緊密相聯,而與頭腦無關,於是關於這家星巴克為何會開在這里,故宮中商業經營環境的現狀是什麼的基本事實,立刻被遮罩了,剩下的就是那個抽象、激烈的情緒——它是美國資本對于中國傳統的蔑視;因為談論中國變成了國際媒體持續熱門的話題,中國正在搶占全世界的各種工作機會,消耗掉越來越多的資源,將有毒的食品出口到世界各地,持續不斷的提高軍費開支,還準備舉辦一次歷史上最大規模的運動會,一個迅速成長壯大、卻讓人難以捉摸的中國正給全世界帶來憂慮,所以這起內部事件迅速被放大成中國對待世界的新態度的反應——中國將更強硬的面對外部力量,變得更自信或者更傲慢;這位30歲的主持人芮成鋼也很容易被視作新一代中國精英的代表,他是時髦的電視人,在耶魯大學接受訓練,說著流暢的英語,在全球各地旅行,按照他自己的說法,採訪過世界300多位領導人,包括比爾•蓋茨與比爾•克林頓,他在博客上發表看法——這被視作個人自由的極大解放,也是在專制政權無法控制的新自由,然后這個精英式的意見,得到了網路上的公眾的迅速回應,這種現象也可能被理解中國社會的新變化…… 我認識芮成鋼,也多少理解他的感受。如果你每天被那些“巴黎花園”、“格林小鎮”、“為外交官為鄰”的地產廣告所包圍,聽到在CBD工作的同學們都變成“Jimmy”、“Amy”和“Scarlet”,我們領導人總是更愿意接受《紐約時報》、CBS的專訪,在國際對話上聽不太到中國的聲音,很少有中國的作家、藝術家、知識份子得到世界性的承認,看到那個人僅僅因為膚色更白、鼻樑更高、眼睛更藍,就得到更好的對待,你也會覺得郁悶,我們為什麼不能對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同胞有更多的信心,我們擁有那么漫長的歷史、創造出那么輝煌的過去,卻有一顆急于取悅別人的心——似乎年齡和閱歷沒有給她帶來鎮定,而只是年華已逝的慌張……這時,你也期待能夠做些什么,能夠恢復這個國家的一些信心與尊嚴。 這種情緒在過去一百多年中糾纏著幾代中國精英。一種流行、并大體正確的解釋是,一直到19世紀末,中國人都認定自己的世界的中心,她不是國家而是天下,享有無上的中心感與優越感,直到19世紀后半葉的不斷挫敗,她才逐漸承認自己只是諸多國家的一員,她周邊的世界也不盡是野蠻人。而且一種強加的屈辱感也到來了,20世紀初的兩代知識精英們,試圖給他的國民這樣一種印象——我們的歷史沒什么成就可言,文化上的驕傲則是虛弱的,甚至連我們的種族都值得懷疑。 不同的社會階層以不同的方式接受著這種新現實。精英們在技術、思想、制度、宗教層面上嘆為觀止,而對於普通人來說,他們則通過“洋火”、“洋布”、“鐵路”來瞭解這陌生的力量——他們的力量更強大,甚至人也更高大。 但是,情緒的突變總是帶來相應的后遺癥。那種被壓抑的自我中心和現實的自我懷疑,糾纏在了一起。這個國家像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個體一樣,性格中有著驚人的忍耐能力,她可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忍受著各種壓迫和屈辱而不做任何抗議和調整,卻經常在某一瞬間,突然爆發出郁積已久的憤怒,這種憤怒難以阻擋。從歷代王朝的更替到義和團運動,似乎都遵循著類似的規律。那些昔日見到火車都感到膽怯的山東農民,搖身一變成為了自信“刀槍不入”的拳民。我搞不清楚這種性格突變性的原由,或許與我們一直以來培養人的方式有關。個人并不存在,他要依附于一個大家庭,或是聽命于更高的權威,人們主要依靠外在的標準,而不是內心準則,或是超越世俗生活的標準來評判自己的行為。這就像沒有中間基準的鐘擺,它可能突然從一端擺到了另一端,它太受外界變化的左右。中國的情緒的鐘擺,很容易從自我中心一端,擺到了自卑,又從自卑擺回了自大,但就本質而言,這兩者是一致的——它們都不是真實的自己,都依賴于外界對于的看法。這就像我在1999年參加的那次反美示威活動,我看到了那么年輕人向美國大使館投擲了石塊、罵出了臟話,但我也知道他們的中很大一批深深刻渴望獲得赴美簽證,他們對美國的態度遠不像他的行為表達的那樣。或是上海人在三年前抗議日本的游行,在這座深深崇日的城市,青年們砸了日本餐廳、日本車——絕大部分是他們中國的同胞的財產。那種躲藏在群體中的勇敢,那種一時興起式的憤怒,像是一場演員自己都不相信的戲劇。 這種情緒延續到這場關于星巴克的爭論中。讓我覺得不舒服的是,除去躲在熒光屏后的網民們不分青紅皂白的吶喊,還有連發起人本身最想依靠的力量,征集300位全球重要人物的響應,不停在英文媒體上發出類似的聲音。你在抱怨星巴克破壞你的傳統遺產,把故宮的角落變成了“租借”,但同時你想依賴的仲裁力量,卻同樣是外來的力量。 游覽故宮的最大的發現,不是這家咖啡店,而是那些太和殿、養心殿上的英文指示銅牌,它都是美國運通公司所制作,明晃晃的真顯眼。但是,如果不是運通公司出資,這指示牌會存在嗎?在短暫的散步里,一個小姑娘還硬拉著我們進入一家畫室,她或許認定我的猶太朋友會購買他們的藏品。我還記得在互聯網上看到的那些照片,故宮里總是舉辦“大清開國艷后展”、“宮女真實生活展”、“清代太監真實生活展”這樣的展覽。上海的一位教授發現,重印的《四庫全書》就是打故宮牌的,還包括蓋上乾隆皇帝的御璽。一些“金書”、“金畫”、“稀世珍寶”的廣告,也都或明或暗顯示它們與故宮的關係,或稱仿自故宮珍藏、皇家秘寶,或稱得到故宮特許,限量編號。 至于其他不是星巴克的飲料店,則是鬧轟轟的,像中國絕大部分旅游景點一樣,擁擠、吵鬧、不夠整潔。我突然想起了山東曲阜的經歷,幾乎每一個地方,都有一位孔子第76或74代傳人在出賣字畫,一位76代的婦女還給我算了一卦,至于以孔子名義制作的質量低下的紀念品,所有的小餐廳都以孔府命名,它也是招商引資的重要依據。 故宮中的星巴克與其說是跨國資本對本地不尊重,不如說是中國自身過度商業化的結果。在中國公眾的這種情緒背后,則是我們對自身的深深不滿,我們對自己的破壞比任何外來者都多,但是我們又不敢于面對這一切,而試圖尋找一個明確的替罪羊。而在另一方面,這個簡單的爭吵蘊涵的莫名其妙的義憤,那種對民族自尊的過分敏感,則同樣是對自己現狀的深深失望——我們為何還未贏得足夠的尊敬。 一個國家像一個人一樣,她贏得尊敬的方式,不再于她生產了多少物質,而在于她是否遵循某種的準則,是否具有胸懷,是否為世界貢獻了某種截然不同的東西,是否啟發了世界不同的思想方式……很不幸,在這些方面,中國對于世界的所做貢獻仍乏善可陳。 如果年輕一代精英們,想與往昔的幾代人,致力于提高中國的國際地位,致力于建設一個好社會。那么他首先要做的是認清我們的國家的真實情況,誠實的面對這一切,而不是將目前的困境尋找到一個簡單的借口;其次,真正的精英要像警惕權力一樣,警惕公眾的情緒,他們兩者都經常滑向極端;而且,精英不僅應該只知道什么不對,更應該探究什么是可能的,他要尋找最適合這個國家、這塊土地的敘述語言、工作方法。所有思想上、技術上、藝術上、制度上的創造力,都來自于一種既包容一切的開放性,和同時堅持誠實的面對自己內心召喚的態度,這兩種力量的結合。 寫到這里,忽然想起了圓明園,這個中國人典型的民族驕傲,曾是萬國之園,里面遍布著來自歐洲、阿拉伯各地風格的建筑。為一杯咖啡而顯得義憤填膺,顯得我們是一個心智上多么不成熟的國家。 7月中旬時,星巴克最終離開了故宮,一個經常被忽略的事實,是故宮博物院將其邀請來的,而如今又是它以大修為借口,提前結束了合約——我們的承諾是如此經受不了考驗。
騰訊思享會 2015-08-23 08:38:46
稱謂:
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