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皇家學院授予泰戈爾諾貝爾獎的頒獎詞│鳳凰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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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

瑞典學院諾貝爾獎委員會主席
哈拉德·雅恩


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印度詩人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本學院的這一決定是十分明智的,因為接受這份榮譽的作家在“最近幾年”寫下了“有理想主義傾向”的最優美的詩篇,這完全符合阿爾弗雷德·諾貝爾遺囑的要求。本院本著公允的態度,經過殫思竭慮,確認他的詩最接近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原則所提及的標準。本學院認為,我們毫無理由因為這位詩人在歐洲的知名度相對不高而有所猶豫,他的名字在歐洲尚未盡人皆知,乃是由于他的家鄉遠離歐洲之故。在本獎金創始人立下的遺囑中有這么一段話:“在決定頒發該獎的過程中,不應該顧慮任何候選人的國籍,這是本人明確的希望和意愿。”由此看來,這種猶豫就更無理由了。
  
泰戈爾的《吉檀迦利》即《頌歌集》,1912是一部宗教的頌詩集,這部作品使評委們尤為關注。自去年開始,這部作品已完全地、實實在在地歸屬于英語文學了,雖然作者本人就文化教養和創作實踐而言,他是一個印地語詩人,但他卻給他的詩披上了新裝,而這新裝在形式與靈感的獨立性上都同樣完美。由于克服了語言的屏障,這使得那些在英格蘭、美國以及整個西方世界中對貴族文學抱有興趣并予以重視的人士都能夠接受和理解他的詩作。現在,各方面的贊譽紛至沓來,這些贊譽并非是由于讀到他的孟加拉語的詩,也不是由于任何宗教派別的信仰,或是文學流派的偏好,或是任何黨派的目的,而是由于他是英語言詩歌藝術的一位新的、令人欽佩的宗師;這種詩歌藝術至少從伊麗莎白女王時代以來就始終伴隨著英國人的文明而遍及天涯海角。他的詩一問世便立刻受到人們的熱情的贊美,這些詩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它的完美性,就是指詩人將他自己本身的意念,同他借鑒而來的意念和諧地熔鑄為一個整體;二是文體的韻律均衡,引用一位英國評論家的話來說,就是“把詩的陰柔情調與散文的陽剛力量融為合一”;三是他的措詞嚴謹,或者說是用詞典雅,以及在選詞擇字上和借助于另一種語言來作為表達思維的工具時那種趣味甚高的審美格調,簡而言之,這些特征在原作中是固有的,然而在用另一種語言進行重新表達時,能依然神形皆備則尤為難能可貴。
  
這一評價用于第二部詩集《園丁集》1913也同樣適當。在這部作品中,如作者本人所言,與其說他是在闡釋他早期的靈感,倒不如說他是在重新熔鑄。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他的人格的另一個側面,當時,青春的愛情使幸福和煩惱在他心頭上交替出現,他時而深陷于這種感情的泥淖中不能自拔,時而又被生命的浮沉盛衰給人帶來的那種渴望與喜悅的感情所征服,但無論何時都可以隱約看見閃爍在一個更高境界中的點點星光。
  
泰戈爾散文故事集的英譯本已出版,書名為《孟加拉生活一瞥》1913,雖然這些故事在形式上來看已不能說是純粹屬于作者本人的特色,因為譯筆出于他人之手,但其內容足以證明他的多才多藝、他的觀察事物范圍之廣泛,他的內心對各種不同類型人物的命運和遭遇的同情,以及在處理故事情節結構和發展方面的才華。
  
其后,泰戈爾又出版了兩部作品,一部是詩集,描寫了詩情畫意的童年和家庭生活,并以象征的意義取名為《新月集》1913,另一部是講演集,收集了他在英美各大學的一些演講詞,取名為《生活的實現》1913。這些講演包含了他對人生旅途的一些看法,他認為,循著這個途徑,人可以獲得一種信仰,在這種信仰之光的指引下,人才可能不致虛度年華。泰戈爾對于信仰與思想之關系的熱切尋求,使他成為詩人中天賦出眾的一位,其特點是思想極為深邃,但更重要的是他的溫馨的情感和善于比喻的,具有強烈感染力的語言。誠然,在富于想象力的文學領域中,很少有人在音域與色彩上能如此變化多端,并以相同的和諧與優美來表達種種不同的心境,從靈魂對永恒的渴望,一直到天真無邪的孩童在游戲時所激起的那種歡悅之情。
  
至于說到他的詩是否能被我們理解,那完全不用担心,盡管其中的某些異國情調會使人感到費解,但因為它的特征是充滿了為全人類所理解的真正的人性,對此將來的人或許會比我們今天懂得更多。但不管怎么說,有一點我們是明確的,那就是:這位詩人的動機之一是在努力調和人類文明的兩極分化;這種兩極分化的狀態乃是我們當今世界的特征,因此它構成了我們在當前這一時代的首要任務和面臨的問題。我們從基督教徒在全世界范圍傳教時的那種不遺余力的努力之中,就可以把這項工作的內在真實性看得清清楚楚。在未來的時代,歷史的探討者們將會比我們更清楚地知道如何評價它的重要性和影響力,甚至看清那些眼下被遮掩住的東西,承認那些我們現在未能承認或不敢承認的東西。毫無疑問,他們會比我們目前在這方面所做的評價更高。我們應該感激這一舉動,因為這使活水源頭的汩汩清泉破土而出,詩歌尤其能從中汲取靈感,這些泉水可能會與異邦之溪流互相匯合,但你若想追溯這些溪流的真正源頭,也許還得涉足一個深不可測的夢幻世界。更為特殊的是,基督教信仰的傳播對許多地方的本土語言的復蘇與更新形成了一個最初的、明確的沖擊,它的必然結果是使本土語言得到發展,使其有能力孕育和維系自然的、活生生的詩的命脈。


基督教的傳教活動在印度起到了煥發活力的巨大影響,隨著宗教的復興,許多本土語言也開始使用于文字之中,因而使其在文學中也獲得一席之地,并由此得到了鞏固。然而,事實經常是這樣的,當新的傳統逐漸確立之后,這種新的壓力又導致了本土語言的再度僵化。但基督教信仰的影響力遠遠超過了記錄在案的宗教改革工作。上個世紀,在充滿生命力的方言與古代的神圣語言爭奪對新文學的控制權的斗爭中,前者如果沒有那些富于自我犧牲精神的傳教士的有力支持,那么其過程與結果顯然將會截然不同。
  
孟加拉是英屬印度最早的一個省份,也是傳教的先驅者凱里在許多年前作過不懈努力的地方,1861年,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就誕生在這里。泰戈爾是一位受尊敬的家族的后裔,這個家族已在許多方面充分證明了它所擁有的杰出的智慧和能力。泰戈爾的幼年與青年時期并不是生長在一個未開化的環境中,可以說這個環境并未阻礙他的世界觀與生命觀的形成。在這個家庭里,他們不僅有高度的藝術修養,而且對祖先的智慧與探討精神深為敬重,并將祖輩留下的經文奉為傳家之寶。在他的周圍也蘊藏著一種新文學精神,讓文學面向人民大眾,使之接近于人們的生活需要。在印度叛亂的苦難沖突與混亂之后,在政府果斷的改革中,這種新的精神獲得了力量。
  
羅賓德拉納特的父親是一個宗教團體最熱心的成員之一,也是其中的首領之一,羅賓德拉納特本人至今仍屬于這個團體的一員。這個團體名叫“梵社”,它不是古印度形式的教派,其宗旨并不是在提倡某個特殊的、超乎眾神之上的神,并對此頂禮膜拜。這開創于19世紀初,創始人是一位開明的、頗具影響力的人物,他在英國研究過基督教的教旨,并深受其影響。他致力于將自古沿傳下來的印度傳統賦以一種新的解釋,并設法使這種解釋跟他所領會的基督教精神相吻合。這個團體自創立以來,他和他的繼承者們就對真理的解釋問題,一直爭論不休,從而使梵社分裂為許多獨立的支派。另一方面,由于這個團體主要吸收那些高層次的知識界人士,因此大量追隨這一信仰的普通民眾自梵社創立之初便被拒之于門外。但不管怎么說,這個團體的間接影響是相當大的,甚至在大眾教育與大眾文學方面都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近年來,為了幫助這個團體的成員盡快成長,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花費了不少心血。對這些人來說,他仍是他們可敬的宗師與先知者。泰戈爾如此熱切于做師長和學生,而這兩者又如此和諧地合而為一,使他在他的宗教生活與文學生涯中都達到了一種深沉、虔誠和單純的意境。
  
為了實現他終身的事業,泰戈爾努力用各種知識武裝自己,他對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都非常熟悉,通過在國外的旅行和赴倫敦求學深造,他的學識得到了擴充,深厚的閱歷使他變得更加成熟。青年時代,他陪伴著他的父親在本國廣泛旅行,甚至在遙遠的喜瑪拉雅山也留下了他的足跡。開始用孟加拉語寫作的時候還相當年少。他寫過散文、抒情詩以及戲劇,他不僅描寫了自己國家人民大眾的生活,還在不同的著作中探討過文學批評、哲學與社會學的種種問題。有一個時期,他曾中斷過忙碌的活動,坐船漂浮在恒河支流的水面上,依照本民族的悠久傳統,他覺得自己有必要過一段時間的隱遁的生活,進行一番深刻的反省。當他返回到日常生活中之后,他的聲譽日益鵲起,在本國人民的心目中,他已成了一個充滿智慧而又虔誠純潔的人杰。在孟加拉西部他創立了露天學校,他在芒果樹下授課,許多青年學子受教后,忠心地將他的教誨傳遍全國。他在英格蘭與美國的文學圈子里做了一年多的榮譽客人,今年1913夏季又參加了在巴黎舉行的宗教史會議。此后,他又重返故鄉再度隱居的生活。
  
不論在什么地方,泰戈爾總是善于啟迪人們的心靈,讓他們接受他高深的教誨。在那些受教育者的眼里,他是福音的受惠者,是他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將這種福音傳遞給大家。這種福音來自東方的寶庫,這個寶庫的存在早已在我們的猜測之中。泰戈爾將自己近水樓臺所獲得的寶藏毫無保留地分施給人類,他把自己只看作是個傳播的媒介,從不想以什么天才或發明家的身份在人們面前炫耀。西方世界對工作有一種盲目的崇拜,這是隔絕的城市生活的產物,而這種崇拜時時受到不安因素和競爭精神的刺激;西方人好征服自然,因為他們熱衷于謀取利益,誠如泰戈爾所說:“仿佛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中,我們每想要一樣東西,都必須從一種不愿意給予我們的、跟我們懷有敵意的安排中擰取出來一樣”;西方人過的是一種匆忙的、疲于奔命的生活;與這些恰恰相反,泰戈爾向我們展示的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文化,這種文化在印度遼闊的、平靜的、奉為神圣的森林中達到了完美的境界。這種文化尋求的是靈魂的恬靜和安寧,這與自然本身的生命是相互和諧的。在泰戈爾向我們展示的這幅詩意的、而非史實的畫卷中,他允諾說,這種恬靜是人人可以企及的。憑著他先知的天賦,泰戈爾隨心所欲地描繪了他的創造性的心靈所呈現的景象,這種景象好像是在開天辟地的遠古時代。
  
然而,他卻像我們之中的任何人一樣,遠遠躲開那些在市場上被當作東方哲學而兜售的東西,遠遠躲開靈魂輪回的痛苦惡夢,遠遠躲開非人格性的“羯磨”以及泛神論的、實際上抽象性的信仰——這種信仰通常被人認為是印度高層次文明的特點,而泰戈爾卻不承認這種信仰可以從往日智者淵博的言詞中找到根源。泰戈爾仔細研讀過吠陀頌歌、《奧義書》以及佛陀本人的言論,他從中發現了那些在他看來是無可辯駁的真理。他在自然中尋找神性,在那里他實現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格,那人格是萬能的,是自然中擁抱一切的主,其超自然的精神力量呈現在一切短暫的生命之中,呈現在偉大的生命中,也呈現在渺小的生命中,但在那些注定要走向永恒的靈魂中它體現得尤為突出。他將贊美、祈禱的頌歌熱情地奉獻在這位無名神的腳下,他對神的崇拜可以說是一種美學的有神論,那些苦行禁欲,甚至倫理上的嚴肅正襟都與這種崇拜格格不入。前面所描述的虔敬跟他整個詩作是充分和諧的,這種虔敬使他獲得一種安寧。他宣稱說,甚至在基督教領域內,那些遭受憂慮折磨的、疲憊不堪的心靈都將會得到這種安寧。
  
我們不防把它稱之為神秘主義,然而這不是那種把個人的人格拋棄以求取被納入“一切”——而這“一切”又近乎“虛無”——的神秘主義。我們所說的這種神秘主義乃是具備了靈魂的一切才能、并力求將其修煉到最高境界、使之熱情洋溢地去迎接活生生的萬物之父。在泰戈爾之前的印度,人們對這種更為狂熱的神秘主義也并不完全感到陌生。當然,與其說古代的禁欲者與哲學家們早已有這種神秘主義存在,倒不如說在許多“巴克蒂”的形式中包含著這種神秘主義的色彩,所謂“巴克蒂”乃是一種精神上的虔誠,其本質是對于神的深厚的愛和依賴。甚至從中世紀開始,在基督教與其他外來宗教的影響下,“巴克蒂”就已在印度教的各階段中尋求其信仰的理想,這一理論在特征上雖幾經變化,但在概念上都是屑于一神論。所有高等的信仰都消失了,或不再為人所知,因為大部分印度人都沒有充分的力量來抗拒那混雜的崇拜對他們的奉承,于是這種崇拜得以漫無止境地擴展,人們都被吸引到它的旗幟之下,因此高等的信仰自然而然地被扼殺了。盡管泰戈爾可以從他本國的先賢的訓示中有所借鑒,但在這個通過和平與沖突使地球上的人類走得更近的時代,他踏上了更為堅實的地基。他致力于建立一種共同的責任感,讓美好的祝愿越過大地與海洋,使人類把精力用之于和平事業。泰戈爾用詩歌給我們描繪了一幅激勵人心的畫卷,它向我們展示了一切暫時的東西如何被融入永恒:
  
  在你的手中時間是無窮的,我的主啊沒有人能計算出你的分秒。
  晝盡夜臨,夜去晝來,時間猶如花開花落。你知道如何等待。
  你的世紀一個接著一個,為的是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
  我們沒有時光可以蹉跎;因為沒有時間,我們必須爭取機會。因為太貧窮了,我們不能再喪失機會。
  當我們將時間分配給每個求之心切的人們,時間正從我們身旁擦肩而過,最終空著你的祭壇,沒有任何供物。
  一天又將逝去,我匆匆趕來,惟恐你已把門關上;但我發現仍有時間。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3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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