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經,我對東北人有著很深的成見,與其他可笑的地域歧視一樣,這些成見無不源自心底的無知。我自詡博學,大言不慚地向身邊的人解釋著東北人性格的成因:一年一熟的農作物、大量的農閑時間,造就了無休止的串門和數不清的恩怨,于是魯莽與奔放并舉、鮮血與段子橫飛,再不需人間矜持——類似的歪理也能解釋為什么農作物一年三熟的南方人精于算計。
可我錯了,我并不了解真正的東北人,就像我不了解太多其他的事情。
我對東北人的這份無知,某種程度上也像極了一部分北京人對天通苑的無知。天通苑,北京知名的大社區,在北京人眼里不過是一堆廉價的混凝土堆砌起來的房子,它到處是房子,只有房子,恨不得所有角落都蓋成房子,浩瀚樓宇遮擋了日月,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這種地方,根本稱不上都市,不過是都市邊緣的貧民窟,其糟糕的基礎設施建設、低廉的房租,令其成為低收入者眼中最理想的棲息地。靠著天通苑發了財的北京人很少在天通苑居住,他們和這個地方大多只存在租賃關系,他們在合同落實后驅車前來,向中介或二房東索要銀子,他們昂起頭顱,叉起腰,仿佛駕臨八大胡同的親王,一面清點“老鴇”遞來的“分紅”,一面又不齒于“煙花柳巷”的咸腥。
在更多外地人眼里,天通苑是東北人的天下,從開發商到中介公司老板,從美發店到路邊攤,到處飄蕩著高分貝的關外口音,有時候你走在街上,會誤以為自己是身處于另一座城市,這座城市無論外觀還是文化都和首都沒什么關系。熟食店里,售貨阿姨綰起卷發,向客人一遍遍講述東北烤腸與本地烤腸的區別;夜市麻辣燙小攤前,長臉小伙子一邊翻串兒一邊與姑娘們插科打諢。天通苑的東北人就是這樣,靠著天賦與膽識在這里一點點起步,一點點積累,直到有一天,拼到這里的房子,拼到這里的戶口,然后從心底覺得自己變成了北京人。
“你別給我拽這些個詞,聽著累,”東東媽刷著鍋底說,“說到底,你們不還是對我們東北人有成見嗎?有成見又怎的?我們東北人直爽、仗義,就這兩條,你們這些南邊來的人就比不了,尤其是你這種有文化的,都他媽蔫兒壞我告訴你。再說了,有文化又怎么樣?你看看現在的有錢人,哪個是有文化的?有文化,像你這樣的,都是給人家打工的。”她摘下圍裙塞進柜子,繼續說,“我告訴你,超,以后可別在你阿姨跟前顯擺你多有文化,阿姨什么有文化的沒見過?去年還有個比你小好幾歲的北大畢業生追我呢,我都沒同意,光有文化有啥用啊?這世道就得有錢,沒錢說啥都白使。”
她繼續盯著我:“你說阿姨講的在理不?”我笑著幫她忙活。她說:“你呀,凈扯那些個沒用的,你好好努力賺大錢,發財了我就把東東送給你,到時候讓你叫我聲老丈母娘。”我說:“哈,您可別,我沒這福氣。”她說:“咋啦?瞧不起我們東東啊,你現在要,我還不給呢,想什么呢!”
她甩完手走出去,又走回來,掄圓了在我后腦勺兒上扇一巴掌說:“你個臭小子!”
2.
2010年秋天,因為公司搬遷至地鐵5號線附近,我從通州區搬到了天通苑,和其他矯情的白領一樣,帶著一絲不安。我沒辦法,薪水定期向老家“交公糧”,租房預算十分有限,整個5號線沿線租金低廉、房源充足又入住迅速的,似乎只剩下了天通苑。
合租半月,我迎來更大的不安,九十平方米的兩居室,住著不下十個人。緊鄰我的主臥,是東東和她的同性戀大派對,一個個濃妝艷抹的視覺系兼性別不明的殺馬特,每日里分不清多少人在進出。客廳打成兩個隔斷間,南隔斷住著KTV陪唱姑娘和她的小白臉男友,北隔斷住著大個子房地產銷售和他的同事兼女友。北次臥是個豐腴白皙的短發姐姐,她男人看起來比他大二十多歲,做工程的,一月只現身幾次,也就是說這位姐姐是個住外宅的“三兒”。
我住南次臥,是唯一的獨居戶,唯一的單身族,唯一朝九晚五上班的人。相比我的規范與蒼白,我的鄰居們充滿活力:殺馬特們白天睡覺,晚上泡吧,大半夜結伴歸來接著鬧;和殺馬特前后腳到家的是陪唱姑娘與她的小白臉,倆人廚房吃一番,浴室洗一番,床上斗一番,幾乎夜夜笙歌。大個子不用按點上班,開大音量放流行歌曲迎接女友,花大把時間將走廊、廚房、隔斷間收拾得一塵不染。
一更天,主臥派對開始狂歡,一幫人邊喝邊唱,邊唱邊喊。他們起哄,男男女女分成兩派吼叫;他們內戰,殺馬特大聲斥責視覺系弟弟,視覺系弟弟抄起地上的酒瓶子摔倒地上。
我關掉電腦,爬上床努力激發困意。一小時后,我睜開眼,門縫中飄來殺馬特的喘息、東東的呻吟、小白臉的喘息、陪唱姑娘的呻吟、大個子的喘息、女銷售員的呻吟、木床吱吱嘎嘎的聲音拍打在墻壁上,拼湊出一段層次分明的樂章。突然,女銷售員殺豬似的“嗷”了出來,她這一嗓子足以超過“協和”號飛機,瞬間刺破夜空冷卻全場捎帶著驚醒半個小區的美夢。銷售員情侶率先結束演奏,跟他們從事的房產業務一樣,虎頭蛇尾,響亮卻不能持久,而短暫的驚愕過去后,余下的喘息呻吟紛紛卷土重來。
斗轉星移,滄海桑田,整個世界終于安靜下來,黑暗中東東嬌嗔道:“怎么,完事了連句表揚都沒有啊?”殺馬特應付說:“嗯,你好乖。”
我平躺在床上,望著空氣中的虛無,只覺得自己住的并非人間,千萬只精蟲充盈在我的周圍,使我難以呼吸和視聽,我他媽已經出離憤怒了。
這也是我對東東媽充滿好感的原因之一。東東媽的出現,直接逼走了東東的狐朋狗友,徹底封殺了主臥派對,緊接著隔斷間的銷售員情侶分手,大個子閉門傷懷,不再大聲播放神曲,從此這個地方只剩下陪唱姑娘一屋之號,也漸漸淪為無傷作息的笑談。
3.
東東媽和東東長得并不像,盡管東東很美,但東東媽在東東這個年紀時恐怕要比東東美上五倍。東東媽毫不掩飾自己的美,她說她當年是一縣之花,追她的都是黑道、白道的大人物,至于為什么嫁給東東爸,那是上輩子的緣分。上輩子的緣分,一般存在債務關系,于是在這一世變成孽緣,一縣之花的東東媽,虎狼之年邂逅京城舊愛,一發不可收拾,而后東東爸出車禍死掉,東東媽改嫁到京城。那時東東已初諳人事,拒絕隨母親進京,跟了姥姥姥爺生活。東東媽在北京給東東生了一個同母異父的小弟弟,將東東接到北京讀中學,東東死活不住后爸的房子,一意孤行輟了學,半工半娛地過起了她那種非主流女阿飛的生活。
東東媽婚變換來的錢,令她不用再為生計發愁,可她還是想要女兒,于是主動搬來,承担了主臥的房租和伙食。她同時帶來了東東的娃娃親對象陽陽,陽陽的媽媽是東東媽的干妹妹,內向的陽陽和奔放的東東顯然不在一個頻道,他們更喜歡以姐弟相稱。
陽陽嚼著黃瓜站在門口問:“東姐這種人從不和陌生人說話,超哥你怎么降服她的?”我低頭算著月賬說:“就因為吃。”他說:“不會吧,東姐應該會做飯啊。”我說:“你吃過她做的飯?”他說:“沒吃過。”我合上賬本說:“這就是了,你們來住之前,就是我養活她的。”
我告訴陽陽,那是個清風徐徐的周末,我收拾完房間鉆進廚房炒菜,主臥突然跑出穿睡衣的短發姑娘,她蜷縮著瘦弱的身板,偎依著掉漆的木門,期盼與我四目對視,我白她一眼,她立刻撥弄頭發嫵媚地微笑,我說:“你主臥的?”她說:“嗯。”我說:“吃了嗎?”她說:“沒。”我說:“有碗嗎?”她說:“有。”
東東媽掌家后,我獲得解放,至少不用再在早市留意那些自己不愿吃的蔬菜,東東媽三星級酒店級別的廚藝,勾引著我也開始了蹭飯生涯。傍晚下班回來,看到東東媽拴著圍裙在廚房里忙活,我擼起衣袖走過去,東東媽嫌棄地說:“你別跟這兒裹亂,和陽陽一起去樓下夜市買點兒涼菜,順便再給你老丈母娘買包煙。”
東東家除了偶爾跑來看望媽媽的未成年的東東弟,基本都是酒罐子,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喝酒,一屋子人盤腿坐在地板上,圍著矮桌子邊喝邊侃,酒過三巡,東東開始挑她媽媽的刺兒,東東媽雖然反駁,但每次都故意敗下陣來。
陽陽打開門,呆呆看著呂小嫣,呂小嫣面無表情地說:“我找王蛋蛋。”我掂著鍋后仰身子說:“找我的,讓她進來。”東東媽笑起來:“超,你小名兒還真叫王蛋蛋啊,還以為你跟我們說著玩呢。”
作為我的朋友,呂小嫣被安排在正對電視的位置,東東媽不停地給她夾菜,呂小嫣端著菜碟子一遍遍道謝,東東媽笑著說:“乖,吃好了啊。”其余大部分時間,呂小嫣面無表情,對眼前的一切無動于衷。
送呂小嫣回來,我重新坐進酒席,東東媽喝著酒問:“這姑娘也住咱們這邊?”我說:“她住北一區,挺遠的。”東東媽接著問:“租的房子?”我說:“買的,以前是她老公的,離婚后判給了她。”東東和陽陽齊聲“噢”了一下,東東說:“她都離過婚啦?看不出來啊。”東東媽豎起眉說:“你們倆吃飽了沒?吃飽了一邊玩去,大人說事你們別跟這兒哄。”
飯畢,廚房,東東悄悄地從后面摸上來,東東媽驚恐地說:“你干嗎?”東東說:“蘭姐,你好大,哈哈哈。”東東媽扭動身子:“給我滾一邊去!”東東抱住媽媽后背繼續撒嬌:“蘭姐,不嘛,嗯,嗯,哈哈哈。”東東媽說:“你瞧瞧,讓你超哥瞧瞧這副臭德行,她平常就這么和我說話。”我在一旁看樂了,走過來說:“行了,幫你媽洗碗,要不別跟這兒搗亂。”東東笑著跑掉。東東媽說:“你說這個多讓人愁得慌,沒個正形,邋里邋遢,跟一幫不男不女的人瞎混,還得我過來伺候她,早晚給她氣死。”我說:“小姑娘嘛,您也別管太嚴了。”東東媽說:“她都二十了,我像她這么大都生了她了,你二十歲時是這樣嗎?”我說:“我二十歲時還在讀大學,也挺渾的。”東東媽說:“那也比我們家這個強。”
我幫東東媽點上煙,她放下袖子靠在灶臺邊上說:“跟阿姨說說你今兒帶來的這個姑娘,阿姨看得出來你喜歡她。”
凌晨,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一遍遍想著呂小嫣的模樣。呂小嫣和我的緣分始于大學,當年我暗戀她,她不屑,皆因她有著苛刻的擇偶觀。呂小嫣童年不堪回首,其獨生女身份遭家人嫌棄,母親兩次試圖殺死她,一次用枕頭捂,一次用繩子捆,均未得逞,最終,這對萬惡的父母離婚,她跟著奶奶一路清苦地長大,立誓嫁入高修養家庭。十幾年后,呂小嫣夙愿得償,嫁給京城一個外地商人的兒子,對方在天通苑最好的地段買了復式房迎娶她。不久,她辭工待產,生下女兒,引起公婆不滿,丈夫不敢為她說話,開始夜不歸宿,她抱著吃奶的娃娃終日飲泣度日如年,最后,她不得不提出離婚,夫家得到女兒的撫養權,她得到天通苑的房子。
上帝給呂小嫣畫了個圈,她志在必得,到頭來依舊逃不過宿命。東東媽認為,呂小嫣這種姑娘年少時怪命,長大后完全應該怪她自己,她說:“你和她不會有什么好結果,一般這種遭遇的女人對男人都比較絕望,除非你能滿足她所有的要求,不然她還會第二次拒絕你。”
隔斷間陪唱女開始呻吟,我最后想了一遍呂小嫣和東東媽的話,閉上眼沉沉睡去。
4.
天通苑的戰爭,永遠是租戶與中介的戰爭。中介從業主手中租下房子,抬價轉租給住戶,每隔三個月,老板娘就開著二手國產車前來收賬,趾高氣揚,態度蠻橫,兩句話不對就叫嚷:“不想住就給我走人。”北次臥的“三姐”因為回老家奔喪,耽誤了幾天房租,老板娘在樓下破口大罵,引大批居民圍觀。“三姐”滿腹委屈,上樓撥通了包工頭電話。
包工頭站在走廊上傾聽大家申訴,我說:“那老板娘可不是東西了,我簽合同那天,她故意拉我到外面聊,讓男助理進我屋偷簽的合同,我要了好幾回,才給了個復印件,合同上她的身份證號都是假的。”陪唱姑娘說:“那人簽合同的時候笑得跟朵花兒似的,簽完就變成瘋老娘們兒,說話處處帶臟字。上次我跟她講理,要不是我朋友在,她差點兒動手打我,神經病!”大個子說:“東西壞了他們從來不給修,還埋怨是我們弄壞的,口口聲聲扣我們押金。我一個哥們兒也是租他們公司的房子,退房后去要押金,還挨了他們的打。”東東說:“她還在樓下罵過我兩個過來玩的朋友,說同性戀都該滾出北京。”
包工頭青筋亂顫,扔掉煙頭說:“大伙兒跟我一起去他們公司,老子今天砸了她。”大個子說:“叔,他們跟黑社會差不多,咱惹不起的。”包工頭說:“黑社會算什么,老子專打黑社會,我的人馬就在樓下,有三輛全順,走!”東東媽說:“對,大伙兒都去,陽陽、超和大個兒,你們這些老爺兒們到時候沖前面,護著咱們家女的。”
我承認那天是恐懼的,邁進大廈的一刻,雙腿還在打飄,我并不害怕肢體沖突,但我已到了忌憚后果的年紀。我昏昏然跟隨眾人前行,腦袋不斷播放沖突畫面和十幾種后果,三十多人,二十多個手持家伙,在北六環最著名的鬧市區鬧事,勢必招來警察,我無法想象一個上市公司的白領去警察局做筆錄或被拘留,那樣我丟掉的將不僅僅是工作,也許還有未來。但我同時又十分蔑視自己,我簡直就是個笑話,我自視有著比多數天通苑人更優越的學歷和文化,卻在天通苑式的生活面前變成了孬種。
文明,多么美的詞,美得似乎可以融化一切恩怨,可弱肉強食的社會,有幾分真誠的文明?我們大多時候嚷嚷的文明,不過是對自身形象的保護,或是占別人便宜的借口。
我在電梯口攔住家里人,說:“他們已經進去了,咱們在這里等著就好。”
事后,包工頭和手下被警察塞進車帶走。中介老板和他真正的老婆來我們住處道歉,他們說收房租的那個女人不是他們公司的員工,只是和他們公司簽約的二房東,以后有什么問題可直接與公司聯系,保證當天就能處理。
一個淮南來的包工頭,用北方流氓的方式為情人出了氣。當然,為真愛做流氓往往要付出代價,包工頭與其手下因為尋釁滋事、毀壞他人財物等罪被治安機關拘留,雖然他們沒有傷人,但依舊為此付出了巨額賠償,也不得不暫停了工程業務。
出乎意料的是,東東媽對我那天的舉動大加贊賞,她說我配得上一個成熟男人的標準,我問她什么是成熟,她說成熟就是在頭腦發熱的時候也懂得有所為有所不為。
砸場子事件給這所房子帶來里程碑式的影響,各房間的人開始正式通話,建立信任,然后迅速打成一片。“三姐”加入東東家的晚宴,大個子開始向東東獻殷勤,陪唱姑娘也在廚房與我拉起家常。當然,陪唱姑娘主動跟我們說話也有其他原因,她的小白臉男友走掉了。一代天驕小白臉,不知在哪兒賭錢,輸掉十萬,無路可走,請來黑龍江的爸爸,爸爸答應替他還債,但有兩個條件,一是立刻和陪唱姑娘分手,二是回老家,并且這輩子再不許踏入京城半步。
陪唱姑娘不承認小白臉是她男友,因為她還沒有離婚,盡管和老家的丈夫斷絕來往一年多了,離婚手續卻一直拖著沒辦。一個二十五歲守活寡的姑娘,在天通苑的KTV上班,無論生理上還是生活上都需要有個男人,所以干脆找了個有模樣、敢打架的小白臉。有意思的是,小白臉也曾與我聊天,他否認陪唱姑娘是他女友,他說小區門口超市那個營業員才是他女友,他花了十五分鐘時間吹噓他家在黑龍江是如何有勢力、如何的趁錢,又花了十五分鐘時間數落陪唱姑娘,說她背著他在外面跟個老頭子來往,說她在老家還有個三歲的女兒。
陪唱姑娘離開廚房,東東溜進來,拿起一根油條嚼著說:“超哥,你剛才和那個小婊子聊什么了?我算看明白了,你就好已婚婦女這一口。”我說:“閉嘴。”她說:“喲,超哥生氣啦,哈哈,超哥你要堅持住啊,趕明兒我也嫁人了,生個娃離個婚,然后來找你,你帶著我遠走高飛。”我說:“滾。”她邊滾邊喊:“媽,超哥欺負我,他說我胸小,媽你要給我做主啊。”
5.
呂小嫣抓起貨架上的帽子說:“你也是,早跟你說過了,我這邊經常有退租的,你搬過來住多好,你瞧瞧你那邊都住的什么人?你也算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現在為了省那幾百塊錢,跟一幫盲流合租。”我說:“我的鄰居出身是差點兒,但都是正經八百的好人,受過高等教育怎么了,受過高等教育就一定是好人?”呂小嫣放下帽子:“我沒說他們是壞人,只是這類人都不安生,你們跟中介公司鬧只是個開頭,這往后還指不定出什么事呢。有句話叫‘富生驕,窮生變’,你懂不懂?”我說:“什么富啊窮啊的,大家不都是在天通苑住的嗎,有什么差別?”“你什么意思?”呂小嫣瞪起眼,“你這是在諷刺我嗎?”
我拿起她手里的帽子問:“干嗎買這么多?這頂是送給誰的?”她說:“給我媽的。”我說:“你還會給她買帽子?你不一直恨她嗎?”呂小嫣白我一眼說:“恨怎么了?再恨那也是我媽。”
半年多孜孜不倦的問候,呂小嫣終于默認了我的追求,每逢周末,我都會去她那里住兩天,周一下班再回到自己的住處。我沒法兒對鄰居隱瞞自己與呂小嫣戀愛的事實,他們都和呂小嫣一起吃過飯,也知道我全部的心思。
“你會和她結婚嗎?”“三姐”把衣服架取下來遞給我。我說:“不好說吧,沒問過她。”“三姐”說:“都在一起了,干嗎不問問?就算她給不了你準話,你也應該問問,她會很高興的。”我笑了笑,說:“我沒信心,真的,我們相處得并不好,她是個各方面要求都很苛刻的人,我們經常為一些小事吵架。”“三姐”說:“你呀,不懂女人,女人一般愛比較,她閨密的男朋友如果都是積極型的,她自然會對你不滿意,你得多學著點兒。”我望著窗外不作聲,“三姐”拍拍我肩頭說:“回頭再把她帶到家里吃個飯,讓東東媽開導開導你們。”
元宵節,東東媽帶著我和陽陽忙活半天,擺出和上次一樣的規格迎接呂小嫣,主臥的家庭晚宴也因為“三姐”、大個子等人的加入比往日更加熱鬧。呂小嫣七準時趕到,和初次拜訪時并無兩樣,整個過程面冷語寡。晚宴接近尾聲,東東媽乘著酒意開始吹捧我各方面的優點,東東也跟著添油加醋地幫我說話,但她表達能力遠不如自己母親,張口就釀出禍端:“我媽的意思是我們超哥這樣的你得珍惜,正經沒結過婚的潛力股。”
呂小嫣柳眉倒豎,啪的一聲摔下筷子,飛快地換上高跟鞋大踏步向外走去。我酒喝半口,始料未及,狼狽站起來跟過去。東東在后面說:“這人怎么這樣?耍什么豪橫啊,這又不是你家!”東東媽喊:“你給我住嘴!”
樓下,我按住車窗,氣喘吁吁地說:“她一個小姑娘,說話不經大腦,真沒別的意思,你能不能別這樣?”呂小嫣說:“把手拿開!”我說:“給我個面子行嗎?”“王蛋蛋!”呂小嫣尖叫,“把手拿開!”
我回到家中,去廚房幫大伙兒收拾,東東媽說:“讓他們幾個干吧超,你別管了,剛才我把東東訓了一頓,你別往心里去啊。”我說:“沒事,她就那個脾氣。”東東媽望著我,依舊一臉歉意。
陪唱姑娘敲門,我睜開眼爬起來說:“坐吧。”陪唱姑娘挨門坐在床邊,拘謹地說:“我來借充電器……你沒事吧?”我說:“沒事。”她說:“你這女朋友脾氣挺大的。”我說:“她氣她的,傷不到咱們脾胃腎。”我把充電器遞給她,說:“拿走用吧,我明天出差,可能過一個多月才回來。”她抓著充電器,想再說點兒什么又咽了回去。
6.
兩個月的差旅結束,我回到北京,得知家里出了大事:東東和大個子好上了。
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是陪唱姑娘,我把從南方帶回來的煙遞給她,她抽出一支點上說:“那個東東到底是不是同性戀?”我說:“什么意思?”她說:“你剛出差沒幾天,她就跟我隔壁的大個子搞上了,你也知道,隔斷間不怎么隔音,我親耳聽到好幾次。”我說:“不會吧,他們認識才幾天。”她說:“大哥,現在的年輕人猛著呢。”我說:“那這事她媽媽知道嗎?”她說:“她媽回老家走親戚,和你前后腳回來的,這事指定瞞不住,你想啊,大家都一間屋住著,加上那姑娘那個張揚勁兒,到時候一準鬧,東東媽心氣多高啊,怎么會看上那個大個子?”我嘆了口氣,說:“唉,這小姑奶奶真是厲害。”她笑笑說:“這小姑奶奶在你跟前沒少說我壞話吧?”
東東媽鬧起來,顯然這一切對她來說過于突然。她眼眶微紅,動作僵硬,路過我房門時探出半個腦袋說:“東東,你來屋里一下。”東東不抬眼皮說:“什么事啊?打牌呢。”東東媽說:“打個屁牌,快點兒,有事跟你說。”東東覺察到媽媽語氣不對,臉色漸沉,回道:“沒空!”
東東媽在隔壁一遍遍敲墻,大個子越來越慌,放下手里的牌說:“過去吧,你媽都急了。”東東說:“沒你的事兒,打牌!”大個子無動于衷,東東怒了:“你他媽有種沒種啊,老娘們兒喊就把你嚇成這樣了!”我拉著陪唱姑娘一起把牌放下,說:“還是過去一下吧,把事兒說開了又能怎么樣?”東東甩下手里的牌說:“操!”
東東媽沖進來,拽住東東的胳膊向外拉,東東掙脫著說:“有事跟這兒說,拽什么拽!”我和陪唱姑娘站起來拉勸,東東媽紅著眼說:“超,你看看她,她今天就想把我氣死。”我按住東東說:“你把手松開,松開!”東東松開手,我轉向東東媽:“您先消消氣,讓我們勸她。”東東媽看東東一眼,又動了氣,大聲說:“今兒你們誰也別管,我就不信收拾不了這小丫頭片子!”
主臥房門緊閉,東東在里面喊:“我沒管過你的事,你也不許管我的事!”東東媽說:“什么叫你的事?你做了見不得人的事還有理了!”東東喊:“我沒做見不得人的事!”東東媽說:“沒做你急什么?我叫你,你怕什么?你以為我愿意管你這些破事啊,還不是為了你好!”東東喊:“我,用,不,著!”
“三姐”走出來,看著走廊里的大伙兒說:“剛才我在屋里全聽見了,要不咱們再進去勸勸?”陪唱姑娘說:“門都反鎖了。”“三姐”說:“那怎么辦?”我說:“沒辦法,等著倆人吵完吧。”我們一起看向大個子,大個子像個石頭樁子似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坦白說,我也不看好他,他人不壞,可是以他的收入和閱歷,根本不可能駕馭東東這樣的姑娘,更不要說東東的媽。
東東媽與女兒的溝通失敗了,她不得不重新找到我,要我以半個兄長的身份出面勸這對戀人分手,我對她說:“我不能勸人家分手,您也不能,人家都是成年人,有自己選擇生活的權利。不過您甭急,這倆人性格犯沖,短則倆月多則半年,長不了。”東東媽說:“好,超,別人我不信,就信你一回,我聽你的,我跟她耗,看她后面怎么跟我交代。”
二十天后,東東甩了大個子,簡直比攤煎餅還快。
她怒不可遏,跑到我屋里吐槽,說大個子徒有其表、自私虛榮、十足的大男子主義。大個子也跑到我屋里訴苦,說東東生活挑剔、難伺候,為了個不男不女的朋友對他發火。我對倆人統一回復說:“算了。”
東東與大個子回歸最初的鄰里關系,但這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地方,陰霾升起便再難散去,事實上這段介乎偷情與戀情之間的交往所造成的后果,遠不止兩個年輕人分手這么簡單,它完全撕開了東東母子之間長達十幾年的裂痕。
周末家庭晚宴,大伙兒照舊幫著東東媽忙活,洗碗切菜,端盤碼筷,一切就緒,呼啦啦盤腿開喝。酒酣,東東媽最后一個打圈,端著酒杯對“三姐”說:“你人好,也機靈,可我告訴你寶貝兒,別把男人想得那么簡單,要論斗心眼兒,女人永遠斗不過男人,記著,最后真疼你的還得是手里的錢。”“三姐”舉杯喝完,垂目不語。接著是陪酒姑娘,東東媽說:“你覺得我們超怎么樣?”陪唱姑娘喝了一半的酒嗆回杯子,紅著臉說:“哎呀,阿姨你喝醉了。”東東媽說:“我哪兒醉了?我酒量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你們這些孩子,甭跟阿姨來這套,你們那點兒破事我一眼就能瞧出來。”陪唱姑娘沖我使眼色,我示意她別過分緊張。
東東媽轉過頭說:“來,大個兒,跟阿姨喝一個。”大個子急忙雙手端杯挺起身子,在場所有人緊張起來,東東臉色尤其難看。東東媽擺手說:“不用這么正式,坐下坐下。大個兒,東東說得對,你們的事我管不著,不過阿姨覺得你們沒成其實對你是好事,這丫頭,我都降不住她,難道你能比你阿姨更牛逼嗎?你以后多學學你超哥,好好在工作上努力,將來事業做大了,有錢了,能找一萬個比劉奕東漂亮的。”東東拍桌子說:“媽,行啦!”東東媽說:“你急什么,我還沒說你呢,你什么時候讓我省心過?你說!”東東說:“我說什么說!話都讓你說完了,我說什么說!”
我、陽陽和東東弟拉著東東媽,大個子、“三姐”和陪酒姑娘拉著東東,一屋子人手忙腳亂。東東飆著眼淚喊:“我爸爸當初怎么死的!你說我爸爸當初怎么死的!”東東媽喊:“他摔死的你也問我!你有什么資格問我這個!你們姓劉的沒一個好東西!”東東喊:“我爸爸是自殺的!你他媽當初就是為了錢才嫁給我爸爸的,然后呢?然后你做了什么你敢說嗎!”東東媽喊:“我就是為了錢怎么了!用得著你這個小白眼狼教訓我!我操你大爺的劉奕東!”
夜色,籠罩著天通東苑。
7.
很多時候,我無法讀懂東東和東東媽,也無法看清她們各自存有的那個心結。一對母女,在一起的時間不足五年,又在偌大的北京城分居六年,彼此成為心底一塊難以撫平的傷疤,這塊傷疤如此敏感,不慎輕觸,便可激出痛楚與苦膿。
東東走進來,裹著被子蜷在床邊說:“超哥,你能陪我聊會兒天嗎?我心里堵。”我摘下耳機,轉過椅子說:“怎么了?”她說:“我想我姥爺。”我說:“東東,你應該理解一下你媽,不要老跟她對著干,你將來也會做母親,難道你會成心害你的兒女嗎?”她說:“我已經很讓著她了,可她真沒資格來教訓我。我知道她搬過來的目的,她的男人不要她了,她在北京沒有家了,也沒臉回老家,就指望我嫁個有錢的北京人,以后好靠著我。我憑什么要養活她?我小時候她那樣對我和我爸,現在看我長大了,又過來拉關系,我憑什么要養活她?”我說:“誰年輕的時候沒做過錯事?你不能因為這個就一輩子不給她改過的機會,何況她還是你親媽。你也在北京混了這么多年,應該知道血緣關系的分量,外人對你再好,最后疼你的還得是你家里人。”東東抹著眼淚說:“超哥,我想結婚,想找個老家的人結婚,我什么都不圖,只要他有錢就行,我不想在北京待了。”我說:“沒感情的婚姻你也要?你想和你媽媽當年一樣嗎?”她說:“我不怕,結了婚,他找他的,我找我的,大家各玩各的。”我說:“你呀……我朋友公司最近在招女店員,你要不先去上班吧,別老跟家里窩著鬧心了。”
陪唱姑娘站在菜市場一頭招手,我走過去說:“怎么了?”她說:“有個事……想看你有沒有空幫忙。”我說:“什么事?你說。”她一臉別扭地說:“明天不是周末嗎?我們那個地方新來了個領班,想讓你過去跟她打個招呼,假裝是我男朋友,裝一下就行,然后你就回來,我請你吃飯。”我說:“不是太明白,你那邊不允許單身?”她說:“你是不明白,我們那一行,領班一般都沒什么好人,有男朋友,她就不敢隨便欺負你。”
傍晚,我扮演完別人的男朋友,和陪唱姑娘一起從KTV出來,她站在公交站牌下,一臉得意地說:“明天吧,明天中午我請你吃飯。”我說:“這點兒事不用請客,挺好玩兒的,以后還需要裝就說話。”她說:“這領班不經常在這邊,給她看一次就行,你也別推辭了,我得請客。”我瞟了眼遠處說:“你真想謝我?”她說:“是啊。”我說:“那接下來兩分鐘你別說話。”
她皺起雙眉,我捧著她的腦袋親過去,她渾身顫抖一下,睜著眼一臉錯愕。
我抱著陪唱姑娘,望著十幾米外的呂小嫣,呂小嫣黑臉鉆進車,啪的一聲摔上車門。陪唱姑娘臉頰像著了火一樣滾燙,扭過頭笑笑說:“行了,你放開我吧,你女朋友要開車把咱們撞死了。”
東東接受了我介紹的工作,每天和陽陽一起搭地鐵去海淀區上班。面試那天,我故意帶著他倆在那邊的工業園區轉了一圈,目的是讓他們見識一下北京最現代化的職場氛圍,并以此激發他們對另一種生活方式的認知與向往。陽陽顯然中招,雙目不停地打轉,嘴里嘖嘖不停,東東不以為然,一路無話。
郭小羽邊開車邊說:“你介紹的那倆人不錯,尤其那個東東,聰明、勤快、懂得學習,以后這樣的人你多拉點兒過來。”我看著窗外說:“你這邊要是不要求學歷,我能帶一堆過來,可惜啊,你們這邊的人都眼皮子淺,看不起我們底層人。”他回頭看我一眼說:“少來這套,你放心,我現在是部門經理,東東干好了我照樣給她個主管當。”
三個月試用期結束后,東東給我長了臉,她是同崗位二十多個新人里業績最好的一個,甚至比許多老店員都出色。她走出柜臺與老顧客們合影,遠遠看見我走過來,拖著長音喊:“超哥!”我笑著對另一個朋友說:“這就是我們家那個小東東。”她說:“干得不錯,外店部好多人夸她,郭總說要培養她做店長,你回頭問問她,看看她愿不愿意。”我說:“當然愿意啊,你們一句話她一準兒答應。”
東東媽很開心,請我到外面吃飯,席間對東東說:“以后跟著你超哥的朋友好好干,你要真有能耐做店長了,咱們就把你姥爺接到北京來住,行不?”東東說:“嗯,知道了,媽。”我說:“東東現在在那邊很紅,郭小羽說他們一個小店長都看上東東了,整天拿束花在店門口等著。”東東媽說:“是嗎?這男的多大了?哪兒的人?北京的嗎?”我說:“我見過他,北京人,歲數不清楚,長得不錯,家里條件也好,爸爸好像是央企的。”東東媽兩眼放光:“好啊,我說我最近左眼皮直跳呢,怎么樣,讓我說中了吧?我們家姑娘只要進了大公司,一樣能做白領。這樣,超,你回頭請人家來家里吃頓飯吧,對了,還有你那個姓郭的朋友,得好好謝謝人家。”東東白媽媽一眼說:“媽,你行不行啊,又管那么寬。”東東媽說:“好好好,我不管你,你有機會了就和人家好好談,不許再耍你那個二百五性子啊。”我說:“都別干涉的好,讓人家慢慢處吧。”
8.
周一傍晚,我回到家,把剛買的蔬菜和熟食放進冰箱,東東媽轉過身子說:“咋了這是?無精打采的,又跟你那個呂小嫣干仗啦?”我關上冰箱門,交叉著手臂靠在邊上不說話,東東媽用勺子攪了一下鍋里的湯說:“你說你非得找這份罪受,我給你介紹的我姐們兒家那個丫頭多好啊,苗條、大個兒,跟著她媽開店,掙得不比你少,可你偏偏不要,人家不就是沒上過大學嗎?你那個呂小嫣倒是上過大學,可她對你咋樣?一個離了婚的女人,整天事兒得不行。”我吐了口氣,依舊無話可說,東東媽蓋上鍋蓋說:“行了,說你也沒用,你就這命。”
呂小嫣拒絕了我的求婚。
我問她為什么,她說不為什么,就是現在還不到談結婚的時候,我問她那什么時候可以談,她說至少現在她還不夠再婚的條件,我問她再婚的條件是什么,她煩了,告訴我什么時候能買上路虎車再跟她提結婚的事。
呂小嫣的前夫開的是路虎,所以她的意思是我起碼在物質條件上不能輸給她的前夫。她恨她的前夫,那就是個渾蛋,可她也不會輕易嫁給連渾蛋都不如的人。
從北一區回來,我沒去公交車站,選擇了步行回家,我在零落的燈火中花了整整一個小時去觀察自己生活的這個地方以及這個地方和我一樣奔走著的人們,我發現其實所有人沒什么兩樣,大家都和這里的房子一樣擁擠而乏味,擁擠著,乏味著,卻又夢想著高不可攀。
新年過后,我不再主動找呂小嫣,閑暇時只陪幾個新搬到天通苑的老朋友散心。他們都是我上一家公司的同事,領頭的叫白大闖,大闖是膠東人,豪爽,仗義,在圈子里擁有極高人氣。
吃過晚飯,打完臺球,大闖不盡興,號召大家湊錢去附近的KTV玩。我不同意,告訴大闖自己認識一家大型連鎖KTV,如果大伙兒去那里,我愿意請客。大闖表示不屑,他一是嫌遠,二是堅持認為那些連鎖經營的KTV沒有這邊的好玩。
包間內,大闖熟練地向服務生索要姑娘,一幫人圍著服務生起哄,我沒轍了,只能聽天由命。
姑娘們走進來,熟練地站成一排,亮出野模的招式,她低著眼皮別別扭扭地夾在中間。其實我遠比她尷尬,卻沒辦法聲張。
她被挑走,坐在遠處沙發上幫一個男生倒酒點煙,大闖講起黃段子,沙發上開始勾肩搭背,場面越來越熱。我撐不下去了,站起來說:“老白,把我這個跟那個換換。”大闖愣住,說:“靠,你還真花心。”我說:“少廢話,快點兒換!”大闖說:“你喜歡這種風格的早說啊,搞得我們還以為你不食人間煙火呢。”我摸出一百元遞給身邊的姑娘說:“你去那邊。”然后指著她說:“你過來。”她坐過來,臉色輕松許多,與我對視,發現我黑著個臉,撲哧一聲笑出來。她抓起瓶子給我倒酒,我推開說:“你不用這樣,坐著就好。”她愣了一下,乖乖把酒放在一邊,支起下巴欣賞其他人唱歌。歌罷猢猻散,大家紛紛給身邊姑娘小費,她推開我的手說:“你也不用這樣,先回去吧。”
當晚,陪唱姑娘在別人的攙扶下歸來,醉得一塌糊涂。我站在門口問:“怎么喝成這樣了?”她的姐妹說:“她就這樣,每個月總有兩天想她閨女,心里不痛快,恨不得把自個兒給灌死。”陪唱姑娘睡下,我送其他人下樓,其中一個姑娘在樓梯拐角處站定,回頭問我:“你到底是不是她男朋友?”我說:“是。”她說:“那你就該多關心關心她,別回到家才把人當媳婦!”我點頭說:“好的,好的。”
二更天,陪唱姑娘穿著睡衣披散著頭發站在我門前,我爬起來打開燈說:“醒啦?”她撇著嘴不吭聲。我說:“還難受?”她一頭栽過來大哭。我扶她到沙發上坐下,接了杯水遞給她,她握著杯子一口氣喝完,望著我說:“想吐。”
洗手間,我扶她跪下,一手抓著她的頭發,一手幫她拍背,她撐起細瘦的雙臂,雙手緊扣馬桶邊緣,吐得稀里嘩啦。吐完漱完,她徹底散了架,癱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抱她回屋,安置她重新睡下。回自己房間時,主臥門輕輕打開,東東媽露出半個腦袋說:“超,你聽阿姨的,別跟這個女的怎么著,她也不是省油的燈。”我說:“我和她真沒什么,我又不傻。”東東媽閉眼點了下頭,輕輕關上門。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再見不到陪唱姑娘的身影,她的房門緊鎖,門口拖鞋凌亂,沒人知道她何時走的,也沒人問起,除了我,大家似乎沒人在乎過這樣的鄰居。
9.
郭小羽找到我,把我拉到餐廳角落,忸忸怩怩半天不知道怎么張口,我說:“到底什么事?你瞧你這個費勁。”他咬了下嘴唇說:“你能不能找個時間把東東約出來談談?”我說:“她怎么了?給你闖禍了?”他說:“你首先保證,這件事自己知道就好,不許跟其他人說。”我說:“別廢話,快說。”他說:“昨天下班晚,我路過外店,見里面還有人加班就走進去看,是東東一個人在收拾庫房,我幫了下忙,然后這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撲上來了,我當時沒什么準備。”我說:“你……”他舉起雙手:“我向你發誓,我什么都沒做,真的,就是擋了下來。”他接著說:“我昨天有點兒慌,對她亂說一通,這姑娘的心事我不懂,我怕她會有什么想法,你能不能幫我找她談一次,替我安撫安撫她?但是也別太明著說,大家盡量把這件事忽略過去,別影響她工作。”我說:“你是不是喜歡她,給過她暗示什么的?”他瞪起眼:“你把我當什么人了,我有女朋友好嗎?我女朋友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敢胡來嗎?”我說:“那你要我怎么幫你談?這種事誰心里有譜兒?”他拉近我小聲說:“我這不是來求你的嘛,你就想辦法安撫一下,我怕這姑娘會傷心,她自尊心挺強的。”
我了解郭小羽,他是那種職業的高管,對工作上的緋聞一向忌諱,也許他真的只是把東東當作一個優秀的女下屬來看待,就像我把她當作自己的親妹妹一樣。我也完全能想象出庫房內的情形,東東對自己喜歡的人一向不吃素,她的荷爾蒙爆發起來足以讓任何一個自稱奔放的人汗顏,更不要說郭小羽這種以穩重自居的男人。
仔細想來,她去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就露出了馬腳,她前所未有地勤奮,前所未有地亢奮,她兩眼放光,家里或單位,三句話不離郭總,事事都要找這個男人討教,郭小羽高大清秀的長相、儒雅知性的氣質,多少滿足了這個姑娘長久以來的戀父情結。
東東沒有辭職,只是回家住的次數越來越少,偶爾在家,也盡量不與人交談,吃飯的時候她呆呆望著電視機,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東東媽聞出味道,向我咨詢女兒近況,我編了個謊話,告訴她東東最要好的同事辭職了。
商場門口,我遠遠看見她,沖她擺手,她提著袋子走過來,我說:“家里今天來朋友啊?買這么多菜。”她說:“陽陽一個高中同學來家里吃飯,你們也過來吃吧,我媽去菜市場買了好多肉。”我望呂小嫣一眼,說:“晚上我們在外面吃,不回去了。”東東抿嘴笑一下,從袋子里拿出兩只番茄遞給我和呂小嫣。呂小嫣放到鼻子下聞了聞,扔回袋子,東東說:“你不要嗎?”呂小嫣白她一眼說:“什么爛東西,我不吃這種蔫巴的折價商品。”東東臉色沉下來,我連忙說:“哎呀你給她干嗎?她對番茄過敏,先回去吧東,提著這一兜子東西怪累的,記得跟你媽說晚上不用準備我那一份了。”東東望著呂小嫣,伸手揀出那只番茄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我追到街口,拉住東東說:“你別生氣,她就那個德行,以后你再見到她,別理她就行。”東東撥開我的手,吧嗒吧嗒掉眼淚,平靜地說:“沒事,是我犯賤,你回去吧。”
我站在一棵樹下,望著東東的背影,胸口涌起一股酸楚。呂小嫣追上來,氣沖沖地說:“干什么你!”我說:“呂小嫣!你以后能不能別這么過分!”她說:“我怎么過分了,不就扔了個番茄嗎?為個東北的丫頭片子你也要跟我吵?”我轉過身望著她:“東北人怎么了?東北人比你有情有義!”呂小嫣氣昏了頭,滿臉通紅不作聲,我丟下她徑直向家的方向走去。
“王蛋蛋!”她喊出來。我停下腳步,她繼續喊:“你他媽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回過頭說:“沒什么意思,分手吧,以后別讓我再看見你。”
吃過晚飯,我把剩余的碗碟堆到陽陽面前,洗凈手走至主臥門口,東東正對著床頭發呆,我拍拍門說:“你來我屋一下,有事跟你商量。”
我關上門,遞給她一支煙,她拿起桌上的打火機點著,抱著腿坐進沙發角落。我坐下說:“我罵了呂小嫣一頓,跟她分了。”東東放下煙張大嘴巴:“啊?你們真分啦?”我說:“你用不著吃驚,早就想分,跟今天的事沒關系。”東東坐回角落,抱著腿不說話。我說:“東東,我想聽聽你們年輕人的看法,你說我和呂小嫣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東東小心翼翼地瞄我一眼說:“你傻唄,她那樣的女人根本就不適合你,我媽說得沒錯,你們不會有什么好結果。”我說:“是啊,我們為什么要跟那些注定沒結果的人在一起呢?到頭來可不就顯得自己傻嗎?所以我覺得今天的事挺有意義的。”東東抽口煙說:“你能這么想當然好了,我也覺得你跟她那樣的人在一起不值。”我說:“其實人家呂小嫣也沒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性格和活法,只是兩個人在一起不適合而已,不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咱們都會犯傻、犯錯、犯賤,事情一過,什么都明白了,也就輕松了。”東東咬了咬下唇說:“嗯,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我坐近她,說:“所以啊東東,我們得謝謝以前的人和經歷,沒那些人和經歷,我們怎么能找準自己的生活和位置呢?你說對不?”東東說:“你放心,超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跟我兜這么大的圈子,我不會恨你朋友的。”
10.
新年過后,東東辭去新晉升的店長職位,重回她醉生夢死的女阿飛生活。
我從外地回來,在機場接到郭小羽的電話,他極其惋惜,聲稱一兩年內不可能再找到這么能干的姑娘。東東媽第一時間來找我,拉著我、東東弟、陽陽一起到外面吃飯,席間她讓我出面勸說東東,我問她:“這家伙哪兒去了?怎么不見她的人影?”她瞪陽陽一眼,說:“新交了個朋友,四處瘋玩,我說她幾句,她就跟我吵,吵完就不回來了。”
晚上十點,我和郭小羽結伴走進東三環一家酒吧,在角落里發現了東東與她的黨羽。我沖過去抓住她問:“干嗎寫辭職報告?誰讓你這么干的?”東東甩開我,惡狠狠地望郭小羽一眼說:“就是不想干了,至于吹胡子瞪眼嗎你們,還跑到這里來?”她松口氣,揮手招呼身后的幾個朋友,說:“你們看你們看,這就是我們家超哥,怎么樣,帥吧?”我說:“你媽生氣了,你知不知道?”她說:“生氣?生什么氣?她哪天不生氣?超哥你倒是跟我說說,她,哪,天,不,生,氣!我哪天要是真走了,她就不氣了。”我說:“是不是因為最近陽陽帶來的那個高中同學,他不讓你干了?”東東臉色大變,推開我說:“你少在這兒胡吣!老子的事不用你們管!”
陽陽帶來的那個高中同學,成了東東的新對象。他與東東同歲,是工學院的學生,家里人在東北經營木材生意。東東喜歡他,去學校找他玩,拉他去酒吧玩,后來趁著東東媽和陽陽回老家探親,干脆帶這個男孩子回家過夜。
我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懂這個姑娘,或許真像“三姐”說的那樣,她比我想象中成熟。作為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孩子,東東幾乎追遍了自己可以去追求的男人,這點她遠比同齡人飽滿,她真愛過,假愛過,也錯愛過,如今,她只需要一個值得她去愛的男人。
東東此舉,重傷了東東媽,也重傷了北隔斷間的大個子。大個子上班時間打來電話,非常失落地說:“超哥,今天我起得晚,去洗手間,聽到東東在主臥的聲音,他們大白天都在家里搞,超哥,我受不了了。”我說:“受不了你死去!早跟你說過,一個家里住著,別亂談戀愛,不然分手只能搬走,你不聽,還非住在這兒,還非得一次次去東東家入股吃飯,你的臉還沒丟盡嗎?”他說:“超哥你不知道,我是真心喜歡東東。”我說:“你真心有個屁用,她玩你呢,你懂不懂!”
大個子沒有搬走,或許他真的喜歡東東,或許他連搬家的錢都湊不出來。這些不諳世事的男孩子,根本不懂女人,他們只懂得看上就要睡得快,睡完四處秀恩愛,愛完隔天就被甩,甩完痛苦大半載,他們拋棄和被拋棄的次數遠遠超過愛和被愛的次數。
五月初,東東回家,宣布自己懷孕了,她告訴媽媽,孩子的爸爸已經答應娶她。東東媽徹底崩潰,母女倆再次撕破臉,把主臥所有的東西摔了個稀巴爛。我下班回來,發現東東弟在哭,陽陽也在哭。東東弟說,媽媽帶著姐姐去醫院縫針了,柜子上的玻璃差一點兒就劃開了她的肚皮。陽陽說,這次打架,其他屋里沒一個人出來拉勸。
我打開門,望著地上的行李箱說:“回來啦?”她說:“回來了。”行李箱后冒出個小腦袋,我說:“你女兒?”她笑著說:“是啊,寶貝兒,叫叔叔。”小姑娘怯生生地叫人,我推開門說:“快進來。”
陪唱姑娘拖行李箱進屋,眼望四周,說:“怎么這么安靜,家里最近沒出什么事吧?”我說:“沒什么事,對了,住北次臥的那個姐姐剛搬走了。”她伸手指著房間說:“就那個……‘三姐’啊,跟包工頭走啦?”我說:“沒有,一個人走的,東東媽說包工頭不見了,電話、地址都換了,沒找到人,不過這老家伙消失前倒是留了點兒錢。”她說:“肯定是人家有了新的、年輕的,不要她了唄。唉,這些有錢人真靠不住。”
我幫著將屋里的大小東西打包,問她:“這是打算要去哪兒?”她低頭疊衣服,說:“安貞那邊有個北京朋友,說要我和孩子,我想早點兒搬過去,省得以后我上班了沒人帶孩子。”我說:“那不錯,多少外地人都想嫁個北京人,有房有戶口的,以后你和孩子也算有個靠了。”她停下手里的活兒,冷笑一聲說:“北京人就那么好嗎?他們家的老宅倒是換了兩套房子,可兒子女兒就因為這兩套房子跟他鬧,老婆死了都沒人過去看他一眼。有個靠,哼!”
我擺正她肩上的帶子,順便撩起她前額的頭發,她看著我,眼圈一下子紅了:“我這樣的還能指望什么?有個安生日子過就行了。”我忍住情緒,俯身抱起地上那個看見媽媽哭也開始抹眼淚的小家伙,說:“走吧,我送你們下去打車。”她抹完臉,拽拽孩子的褲子說:“寶貝兒,快說謝謝叔叔。”
回到家中,東東正靠著主臥房門吃香蕉,她瞟我一眼說:“你的情兒走啦?”我說:“你也該走了吧,不是說要回去結婚嗎?你還打算在這兒氣你媽到什么時候?”東東白我一眼走掉:“切,我又沒氣她。”
街邊的楊樹停止吐絮時,大個子也終于決定搬走。大個子是第三個從這里搬走的人,也不是第一個對這個地方絕望的人。北次臥的“三姐”自從搬到這里那一刻起,就深知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如東東媽所說,如果單純從錢的角度來衡量人生,人生會減少很多錯愕與傷感,可“三姐”觸犯“行規”,貿然提及婚姻,招致了不必要的錯愕與感傷。大個子與“三姐”不同,他原本就是個愣頭兒青,對待生活簡單粗暴,所以生活也簡單粗暴地對待了他。我第一次幫大個子收拾房間,是因為他做銷售的女友甩完他后回來掃貨,那個姑娘毫不留情面地帶著新任男友,當著我們的面將屋里為數不多的值錢的東西一一搬走;第二次幫他收拾房間,是因為告別,他受家人感召回老家工作,表示此生再不踏入京城半步。
我走進主臥,讓東東出來跟大個子道個別,東東邊吃胡蘿卜邊說:“不去,我又沒愛過他。”
而那個陪唱姑娘,我愛過她嗎?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她才會在我面前動容,然后又選擇了離去。
一縷陽光驕傲地抬起頭,終止了我的夢境與回憶,我睜開雙眼,光腳走向窗臺,第一次拉開了厚厚的窗簾。我一絲不掛,目光呆滯,盡情享受對面樓閣無數個窗口的驚詫,我想告訴他們,我已經脫下了最后一件外衣,我和他們一樣,都是天通苑的孩子。
11.
夏天來了,夏天又來了,天通苑的夏天,就是千米長的大排檔,燒烤、海鮮、冒著白沫的高腳扎啤,將幾十萬人拉上了天。晚風中,赤膊的東北漢子講起往事,煮餃子的“老西兒”端出大碗,賣唱吉他手高歌一曲《怒放的生命》,旁聽的姑娘將雪白的大腿伸出老遠。
熟食店阿姨堆出笑臉,望著我說:“下班啦?”我點了點頭,她接著一邊忙碌一邊說:“聽東東媽說你要換工作,不在這邊住了?”我說:“是啊,新公司離這里太遠,只能搬家,在北京工作不都這樣嗎?住處隨公司走唄。”她順手抓起兩條烤腸遞給我,我說:“我來買雞排的。”她說:“拿著吧,姐送你的,以后不忙了多回來看看。”
復試完畢,我請所有新上司到天通苑的大排檔吃飯,這幫人在京多年,自然聽過天通苑的大名,紛紛趁機展示自己的優越感,他們指責這邊的房屋設計太功利,吐槽這邊的人太市井,埋怨這邊的中介太黑暗。我諂笑著一遍遍點頭附和,等他們講完,我望著四周的樓宇說:“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住什么人,其實住哪邊不一樣呢?因為人都沒什么差別。”
東東回東北完婚,我沒去送她,因為我在上班,陽陽沒去送她,陽陽也在上班,陪東東前去東北老家見公婆的只有她的媽媽。
東東媽喝下啤酒,擦了擦嘴角說:“你那邊住的房子是公司給租的嗎?工資能給漲多少?”我說:“是公司給租的房子,工資自然要漲點兒,不然跳槽圖個什么?”東東媽說:“那就好,唉,我多盼著我的孩子都能像你這么有出息,哪怕像你這么懂事,我也知足了。”陽陽說:“干媽,別老怨東姐了,她好歹也算嫁了個有錢人。再說,你不是還有我們嗎?”我說:“東東不是個壞孩子,只是對生活理解得有點兒片面。不過她現在成家了,也有了孩子,過幾年什么都懂了,養孩子您比我們有經驗,東東這個女兒,您還得再等等。”“我還等啊,超?”東東媽放下杯子,“我等了這幫小兔崽子多少年,可我等來什么?一個個的不聽話。”她指著東東弟說:“就像這個,現在整天黏著我,誰知道將來會不會跟他爸爸一個德行。”“兒子!”東東媽喊道。正在啃雞爪子的東東弟迅速抬起頭,東東媽大聲說:“你長大了跟媽媽親,還是會跟你東東姐一樣?”東東弟說:“嘿嘿。”
呂小嫣發信息來約我吃飯,我去了,之后陪她看了場電影并一起回了家。我沒有告訴她我換工作的事情,她也向我展現出不同往日的陌生的溫柔。午夜,她傷感起來,黑暗中問我說:“蛋,你說人為什么要結婚?”我說:“為了組建自己的家庭。”她接著說:“那愛情呢?是不是有了愛情,婚姻才會幸福?”我說:“不一定,這年頭相親閃婚的也有過得不錯的。”她說:“沒有愛情基礎的婚姻注定是不幸福的,可有愛情的婚姻最后離婚的也很多。我不明白,想了幾年了也不明白,愛情到底是什么,婚姻到底是什么?你跟我說說。”我煩了,扯過被子說:“愛情和婚姻就是個屁。你到了懷春的年紀,稀里糊涂跟人上床,到了臉色發黃的年紀,慌手慌腳尋找備胎,最后你選擇一個自認為靠譜兒的男的領個本登個記,然后他在外面奔波,你在家里抱怨,他嫌你沒女同事漂亮,你嫌他沒鄰居大哥會賺錢,你們吵,你們打,當年你們互相哄哄就能解決的矛盾,現在挖苦爭辯一整夜都沒完,你男人早就厭倦了這個家,卻只能強顏歡笑地把精力用在事業上,你變老了,安全感越來越低,你渴望丈夫一夜暴富,卻担心暴富后的丈夫遠走高飛,最后,你變成夕陽下臃腫的潑婦,成為社會的雌性贅肉,你男人整日以工作為借口在外偷腥,成為始亂終棄的渾蛋。”
她不再說話,嚶嚶地哭起來。
那一夜,我夢見自己去追一個多年未見的姑娘,姑娘輕盈飄逸,很快就消失在大道盡頭,我悵然若失地回過頭看,周圍是一片高槐,滿樹,都開滿了白花。
2012年秋天,我離開了天通苑,我按下車窗,掃視一眼高樓和人群,思念起國外留學的一個朋友,當時她站在機場安檢處深情地望著我說:“到那邊我肯定會想你們的。”我說:“親愛的,能走,就不要回來了。”
(本文短篇版選自「一個」App VOL.487,中篇版已選入王云超新書《你的孤獨,比這個世界更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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