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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之道大矣,雖然遭逢季世,卻注定如那悠遠的弦誦之聲,延綿而不絕。圖為孔子學琴
孔夫子曾被匡人所困,性命攸關之際,夫子卻說“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于是使子路彈劍而歌,夫子亦歌而和之,直至匡人解圍而去。
后來孔夫子又于陳蔡之間為歹人困于荒郊之野,面對饑饉之苦與性命之憂,弟子們有的臥病不起,有的中心迷茫,夫子卻從容自若,每日講誦不斷,弦歌不輟。
夫子之道大矣,雖然遭逢季世,卻注定如那悠遠的弦誦之聲,延綿而不絕。
三百年后,在夫子的家鄉魯地,夫子的后人們為漢兵重重圍困,一場兵禍迫在眉睫。
此時,漢王劉邦剛剛結束垓下的戰事,消滅了昔日的宿敵西楚霸王項羽。然而在漢軍上下大慶天下已定之時,北方卻傳來魯城為項羽而堅守不降的消息。
向日,楚懷王封項羽為魯公。雖然志在霸王之業的項羽并不滿足于小小的魯地,亦不屑于魯公的封號,但傳承夫子之教的魯人們卻恭敬守禮,以君臣之義事之。所以雖然前線屢屢傳來楚軍告急的消息,魯人依然決定堅守城池至最后一刻。
劉邦聽說魯人不降,甚是意外。想來,楚軍可謂熊羆勁旅、虎狼之師,如今死的死,降的降,連楚霸王這樣的人物也都身首異處,而一個小小的魯城,上無悍將,下無強兵,居然為項羽嬰城固守,實在不自量力。
除了意外,劉邦更因對儒生與生俱來的厭憎而感到怒不可遏。劉邦出身市井,日日與屠狗之輩混跡一處,從來不喜儒術。有時來客戴儒冠,劉邦居然摘其儒冠,溲溺其冠以辱之。被后世稱為漢初儒宗的叔孫通,初降劉邦時,也不得不變其儒服,換上楚制短衣。酈食其當初自薦于劉邦時,劉邦卻說“吾方以天下為事,未暇見儒人也”。而今項氏已滅,天下唯劉氏之命是從,居然有一群魯地的腐儒如此不識時務,敢犯兵鋒。大怒之下,劉邦旋即引天下之兵奔襲北上,意欲屠城。
魯城之上,守城的士卒遠遠望見遠方塵煙大起,赤幡如焰,知是劉邦大軍已至。而此時城中的學校還在授課,諸生們有的在米廩學禮,有的在東序習射,有的在瞽宗習樂。學校里,夫子之像高懸,先生們授課一絲不茍,諸生們似乎惟知前有先生,不知近有生死,惟知上有夫子,不知外有漢軍。
不移時,漢軍卷土而至,兵臨城下,見魯城城門緊閉,城上寥寥幾個守城的兵士,不僅暗笑魯人螳臂當車實在不勝其愚。至于樊噲、曹參、灌嬰、周勃等一干悍將早已不耐煩,只待劉邦一聲令下就要架梯而上,先登屠城。
正在此時,人們卻忽然聽到一個聲音,鏗然如玉磬,韻然如鳴泉。此季正值隆冬,長風獵獵,寒氣凝空。那聲音夾雜在風中,忽遠忽近,似有若無。劉邦凝神聽了一陣,終于辨別出來,回蕩在漢軍頭上的竟是書聲之朗朗,弦歌之悠揚。
本欲下令屠城的劉邦不知為何,竟莫名地銳氣頓挫。劉邦自起兵以來,三年破秦,四年滅楚,終于馬上取天下。他實在未曾想到這世上還有兵鋒無法進犯一步的地方。而這種地方,無需金城與湯池之固,無需勇將與強兵之守,全然就在方寸之間——夫唯心無外物,則窮通得喪不能動之,死生禍福不能易之。此情此景,令一向慢而無禮的劉邦也為之肅然,乃知魯國欲為主死節,真持義守禮之國,如果不是兩軍對陣,確切地說,是一軍圍城,劉邦似乎并不介意駐馬于這弦歌聲中,讓殺氣稍稍退去,讓征塵稍稍沉淀。
正如當日孔夫子解匡人之圍,脫陳蔡之厄,夫子的后人們,這些魯地諸生,用不絕的弦誦之聲使漢軍們改變了主意。漢王劉邦沒有下達屠城的命令,而是令人持項羽之頭,以示魯人父老,使知項氏已滅,天下歸漢,又表示將以魯公之禮葬項羽于谷城,并親自為其發喪。于是魯人知天意至此,方才開城出降。
之后,劉邦不僅禮葬項羽,對于項氏之族亦不加誅戮,又封項伯等人為列侯,賜姓劉氏。這其中自然頗有想藉此感化魯人的原因,然而,也未嘗不是出于對夫子之教的敬畏。的確,雖然劉邦帳中亦有儒學之士,而對于儒士們所尊奉的夫子之教,劉邦卻是第一次見識了何謂圣人之遺化。
劉邦走后,魯地恢復了平靜。米廩的諸生每日學禮,東序的諸生每日習射,瞽宗的諸生每日習樂,如此過了大半年。一日,博士叔孫通來到魯地,要征召最有名望的大儒。原來劉邦自魯地而返,不久即登基稱帝。然而劉邦終究起自布衣,不識禮義,而與他一同起兵的一干悍將也大抵是莽人武夫,經常在宮中宴飲之時,大醉失禮,更有因爭功不下,拔劍擊柱,高聲妄呼,令劉邦煩不勝煩。
這一切都被叔孫通看在眼里。叔孫通是魯地之人,頗習儒術,又曾做過秦博士,熟知秦儀。于是叔孫通向劉邦進言,愿去魯地征請諸生,采諸古禮與秦儀制定一部朝儀典章,使群臣習之,以為約束與節制。
叔孫通的到來,在魯地的儒生中引起了一場爭論。有人覺得,這是一個光大夫子之教的機會,自當盡力而為,于是有三十多人愿從叔孫通而往。但也有人認為叔孫通此舉多不合古制,特別是魯地頗有聲望的兩位儒士竟因此不肯應征。
也許魯地二生之所為在時人眼中的確有些迂腐,叔孫通更是斥之不知時變。然而,劉邦有言在先,要揀選古禮之簡而易知,近而易行者以為朝儀,并非是復原三代之古禮、先王之成法。而魯之二生不肯曲學阿世以趨一時之用,這大概就是顏回所說的“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然而“不容然后見君子!”——寧可不能見容亦不屑于委曲求全,這難道不是衛道者的境界與氣節嗎?
最后叔孫通帶著三十多個魯地儒生回到京畿之地。他們經過一番考證、采選,又習之月余,終于制定出一套漢朝的朝儀典章。古人云:“禮之為物大矣”,用之于身則動靜有法而百行備焉,用之于家則內外有別而九族睦焉,用之于鄉則長幼有倫而俗化美焉,用之于國則君臣有序而政治成焉,用之于天下則諸侯順服而綱紀正焉。故而叔孫通所復者雖然只是禮之皮毛與末節,竟足以令漢之君臣肅然于圣教之威德。
漢七年歲首,長樂宮成,諸侯群臣將舉行盛大朝會于宮中。
平明時分,有謁者治禮,引導群臣趨步入廷,而廷中早已車騎陳列,步卒威武,旗幟鮮明。殿前陛階之上,有衛士數百,殿下則有列侯諸將軍士,依次在西,東向而立;又有文官丞相以下,依次在東,西向而立。朝會按周禮九儀依次設置臚傳。之后,皇帝輦出房,于是百官執戟傳警,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者依次奉賀。如此場面,令諸侯振恐,公卿肅敬。禮畢之后,又設法酒。而進酒也要守禮,殿上有御史執法,凡有不合禮儀者,則立刻引去。于是雖然竟朝置酒,卻無人大嘩妄呼而至失禮。劉邦不禁感嘆“吾今日才知皇帝之貴”。
雖然叔孫通的復禮,其一未以周書孔策為標準,其二只恢復禮之末端,而未復禮之大義,所以頗為后世儒者所指摘,然而畢竟使鳳之一羽麟之一角得陳于皇庭之上,而儒教終于夫子沒世三百年后,撥云見日,漸漸復興。
光陰荏苒,自叔孫通離開魯地后,不覺又是二十余年。這二十余年間,漢庭發生了一系列重大政治變故,而魯城中,卻依舊每日弦誦不絕,井然如常,夫子的后人們因傳承了先圣之遺化而如幽蘭之生,卓然獨立于每一段亂世或治世。
這一日,魯地平靜的氣氛中多了一份曦然如初日的朝氣。原來,當朝天子漢文帝下詔,要征召伏生入朝講授《尚書》。說起伏生,這是一位遠近聞名的耆德大儒,當年曾做過秦博士,后來《尚書》成為禁書,伏生冒死把一卷《尚書》藏于壁中。直到漢朝之興,伏生才破壁取書,結果只得二十九篇,卻遺失了數十篇。此時的伏生已是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不可能再去朝中講學,于是漢文帝委派自己十分信任的晁錯前來伏生處受教。伏生除了將《尚書》殘卷轉抄并逐篇講解,又以隸書將自己所能記憶的篇目寫了下來。
自然,在那段兵荒馬亂的歲月里,如伏生這樣冒死守護夫子之教的魯人還有很多。其實就在伏生講授《尚書》之時,在孔夫子家廟的一段墻壁中,就靜靜地寶藏著不知為何人所藏的另一部以先秦古文寫下的《尚書》——這真是天之不喪斯文也,朝代可以更迭,人事可以代謝,不滅不朽的是代代相傳的文明。
經過這些夫子傳人的努力,《六藝》之學終于從幾成絕學的危局中化險為夷,而魯地之外,講學求學之風亦因之一振,出現了一批當世聞名的鴻儒。譬如講《易》者,有淄川田生;講《書》者,有濟南伏生;講《詩》者,有魯之申培公、齊之轅固生、燕之韓太傅;講《禮》者,有魯之高堂生;講《春秋》者,有齊之胡毋生、趙之董仲舒。
然而文帝本好刑名之言,景帝時,竇太后又喜黃老之術,所以《六藝》之學雖然有所恢復,仍然未得大振。直至漢武大帝橫空出世,獨尊儒術,推行王道,夫子之教得以大放光華,武帝又廣招四方文學之士,于是廟堂之上乃有深衣博帶之鴻儒,四方之地則有耆年大德之尊宿,魯城之上飄出的講誦弦歌之聲終于瑯瑯然聞于天下,傳之千古。
贊曰:
天之不喪斯文也,又聞弦歌。
衣冠俯仰千載兮,與之相和。
大道與世難容兮,方見君子。
圣人遺化不朽兮,山之峨峨。
宋紫鳳 2015-10-29 12:2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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