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斯特羅姆:早晨與入口(詩集) 鳳凰詩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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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瑞典語:Tomas Transtr?mer,1931年4月15日-2015年3月26日,出生于瑞典斯德哥爾摩)是當今瑞典最優秀的詩人之一,也是一個心理學家和翻譯家。他著有詩集十余卷,并曾被翻譯成三十多國的文字,特別是荷蘭語、英語和匈牙利語。現時與太太莫妮卡同于首都斯德哥爾摩以西四十公里的韋斯特羅斯居住。特蘭斯特羅默于1954年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詩十七首》,在瑞典詩壇引起轟動,成為20世紀五十年代瑞典詩壇上的一大亮點,成名以后陸續出版了詩集《路上的秘密》(1958)、《完成一半的天堂》(1962)、《鐘聲與轍跡》(1966)、《在黑暗中觀看》(1970)、《路徑》(1973)、《真理障礙物》(1978)及《狂野的市場》(1983)、《給生者與死者》(1989)、《悲哀的威尼斯平底船》(1996)等,獲得了多項國際及瑞典國內的文學類獎項,頗有國際影響。


2015年3月28日凌晨,《歐洲時報》官方微博發布消息稱,被譽為“20世紀最后一位詩歌巨匠”的201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于當地時間3月27日去世,距離他84歲生日只差不到20天。


早晨與入口(詩集)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著

北島、李笠、黃燦然│譯



果戈理


夾克破舊,像一群餓狼

臉,像一塊大理石片

坐在信堆里,坐在

嘲笑和過失喧囂的林中。

哦,心臟似一頁紙吹過冷漠的過道


此刻,落日像狐貍悄悄走過這片土地

瞬息點燃荒草

天空充滿了蹄角,天空下

影子般的馬車

穿過父親燈火輝煌的莊園


彼得堡和毀滅位于同一緯度

(你從斜塔上看見)

這身穿大衣的可憐蟲

像海蜇在冰凍的街巷漂游


這里,像往日被笑聲的獸群圍住

他陷入饑餓的利爪

但群獸早巳走出高出樹木生長的地帶

人群搖晃的桌子

看,外面,黑暗正烙著一條靈魂的銀河

登上你的火馬車吧,離開這國家!


李笠/




打開與關閉的房子



有人專把世界當做手套來體驗

他白天休息一陣,脫下手套,把它們放在書架上

手套突然變大,舒展身體

用黑暗填滿整間房屋


漆黑的房屋在春風中站著

大赦,低語在草中走動:大赦。

一個小男孩在奔跑

捏著一根斜向天空的隱形的線

他狂野的未來之夢

像一只比郊區更大的風箏在飛


從高處能看見遠方無邊的藍色針葉地毯

那里云影靜靜地站著

不,在飛


李笠/




憤激的沉思



風暴讓風車展翅飛翔

在夜的黑暗里碾磨著空虛——你

因同樣的法則失眠

灰鯊肚皮是你那虛弱的燈


朦朧的記憶沉入海底

在那里僵滯成陌生的雕塑——你

的拐杖被海藻弄綠

走入大海的人返回時僵硬


李笠/




早晨與入口



海鷗,太陽船長,掌著自己的舵

它下面是海水

世界仍打著瞌睡,像水底

斑駁的石頭

不能解說的日子。日子——

像阿茲特克族的文字!


音樂。我被綁在

它的掛毯上,高舉

手臂——像民間藝術里的

形象


李笠/




宮殿



我們走進去。惟一的大廳

空寂。地板光滑

像一座被棄置的溜冰場

門關著。空氣灰暗


墻上的畫。我們看見

無力擁擠著的圖像:烏龜

秤砣,魚,喑啞世界里

那些搏斗的形象


一尊雕塑被放在這片空虛里:

一匹馬站在大廳的中央

我們被空虛抓住時

才注意到馬的存在


比海螺的呼嘯更弱的

城市的喧雜和話音

圍繞這間空屋

叫囂著在尋找權力


還有其它東西,黑暗物

它們在感官的五道

門檻前停下腳步沙子流入靜靜的沙漏


是走動的時候。我們

走向那匹馬。它很大

黑得像鐵。帝王消失時

留下的權力化身


那匹馬說:“我是惟一的

我甩掉了騎在我身上的空虛

這是我的棚。我在慢慢生長

我吞噬著這里的荒寂。”


李笠/




論歷史




三月的一天我到湖邊聆聽

冰像天空一樣藍,在陽光下破裂

而陽光也在冰被下的麥克風里低語

喧響,膨脹。仿佛有人在遠處掀動著床單

這就像歷史:我們的現在。我們下沉,我們靜聽




大會像飛舞的島嶼逼近,相撞……

然后:一條抖顫的妥協的長橋

車輛將在那里行駛,在星星下


在被扔入空虛沒有出生

米一樣匿名的蒼白的臉下




1926年歌德扮成紀德游歷非洲,目睹了一切

死后才能看到的東西使真相大白

一幢大樓在阿爾及利亞新聞

播出時出現。大樓的窗子黑著

只有一扇例外:你看見德雷福斯

的面孔




激進和反動生活在不幸的婚姻里

互相改變,互相依賴

作為它們的孩子我們必須掙脫

每個問題都在用自己的語言叫喊

請像警犬那樣在真理走過的地方摸索!




離房屋不遠的樹林里

一份充滿奇聞的報紙已躺了幾個月

它在風雨的晝夜里衰老

變成一棵植物,一只白菜頭,和大地融成一體

如同一個記憶漸漸變成你自己


李笠/




林間空地

森林里有一塊迷路時才能找到的空地。

空地被自我窒息的森林裹著。黑色樹干披著地衣灰色的胡茬。纏在一起的樹木一直干枯到樹梢,只有若干綠枝在那里撫弄著陽光。地上:影子哺乳著影子,沼澤在生長。

但開闊地里的草蒼翠欲滴,生機勃勃。這里有許多像是有人故意安放的大石頭。它們一定是房基,也許我猜錯了。誰在此生活過?沒人能回答。他們的名字存放在某個無人查閱的檔案里(只有檔案永遠青春不朽)。口述的傳統已經絕跡,記憶跟隨著死去。吉普賽人能記,會寫的人能忘。記錄,遺忘。

農舍響著話音。這是世界的中心。但住戶已經死去或正在搬遷,事件表終止了延續。它已荒廢多年。農舍變成了一座獅身人面像。最后除了基石,一切蕩然無存。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到過這里,但現在我必須離去。我潛入灌木林。我只有像象棋里的馬一樣縱橫跳躍才能向前移動。不一會森林稀疏亮堂起來。腳步放寬起來。一條小路悄悄向我走來。我回到了交通網上。

哼著歌曲的電線桿子上坐著一只曬太陽的甲蟲。翅膀收在閃光的盾牌后,精巧,像專家包打的降落傘。


李笠/




風暴



行路者突然走到那棵古橡樹:一頭

石化的巨鹿,它那寬如地平線的鹿角

守衛著秋天大海暗綠色的圍墻。

一場來自北方的風暴。現在是花楸漿果的時節。

夜里醒來他聽見——在那棵巨橡高處——

群星在馬廄里踢蹄。


黃燦然/




軌跡



夜,兩點鐘:月光。火車停下

在平原的中央。遠方一座城鎮的光點

在地平線上寒冷地閃耀。

如同一個人進入夢境那么深

以致他想不起身在何處

當他回到他的房間。

又如同一個人病得那么重

以致他從前所有日子都變成一些發光點,地平線上

一團微弱而陰冷的模糊物。

火車靜止不動。

兩點鐘:遍地月光,幾顆星。


黃燦然/




情侶



他們熄了燈,白色燈泡

閃爍了一會兒,像一顆藥片在黑暗的杯中

升起又降落,然后溶解。他們周圍

酒店墻壁高聳而起,溶入天空的黑暗里。

愛的戲劇已落幕,他們在睡覺了,

但他們的夢將相遇,如同

顏色在學童潮濕的畫紙里相遇,

彼此交融。

周圍都是黑暗和寂靜。城市靠拢過來,

窗子紛紛關掉。房子相繼走近。

它們緊貼著擠成一團,聚精會神:

這群沒有面孔的觀眾。


黃燦然/




C大調



當他在約會之后來到大街上

空氣正與雪花一起旋轉。

冬天在他們躺在一起時

降臨了。

黑夜照出白光。

他喜悅地快步走著。

整座城市都在下山。

一個個微笑從身邊經過——

每個人都在豎起的衣領后微笑。

真輕松!

所有的問號都開始贊頌上帝的存在。

他這么想。

一支音樂突然出現

并與長腳步一起

走在旋轉的雪花中。

路上一切都傾向C音。

一個顫抖的羅盤指向C

一個小時,高于所有痛苦。

真容易!

在豎起的衣領后每個人都在微笑。


黃燦然/




從山上



我站在山上眺望海灣。

輪船休息在夏天的表面上。

“我們是夢游者。漂流的月亮。”

白帆這么說。

“我們滑過沉睡的屋子。

我們輕輕打開房門。

我們傾向自由。”

白帆這么說。

有一次我看見世界的意志群出海。

它們走同一條航線——一支龐大的艦隊。

“我們解散了。不再護送誰。”

白帆這么說。


黃燦然/




錫羅斯島



在錫羅斯島海港廢棄的商船閑置著。

一個又一個又一個船頭。已停泊多年。

開普里翁號,蒙羅維亞。

克里托斯號,安德羅斯。

斯科舍號,巴拿馬。

水上的黑暗油畫,它們被懸擱一旁。

如同來自我們童年的玩具,變得龐大無比,

提醒我們

我們從未成為我們曾經想成為的。

克塞拉特羅斯號,比雷埃夫斯。

仙后號,蒙羅維亞。

海洋已不再掃瞄它們。

但是當我們剛到錫羅斯島時,已經是夜里了,

我們看到月光下一個又一個又一個船頭,心想:

多么浩蕩的船隊,多么緊密地相連!


黃燦然/




在尼羅河三角洲



那年輕妻子在城里逛了一天

回酒店,吃飯時就哭了。

她在城里見到爬在地上躺在地上的病人

和將因匱乏而死的兒童。

她和丈夫上到他們的房間里去,

房間里灑了水,使塵土不飛揚。

他們沒說幾句話就各自上床。

她睡得很沉。他醒著。

在黑暗中外面有一陣喧鬧魚貫而過。

抱怨聲、腳步聲、叫喊聲、車輛聲、歌聲。

它在貧困中繼續著。它永無盡頭。

他透出一個“不”字便蜷縮著睡去。

來了一個夢。他在海上旅行。

灰色的水中升起一陣波動,

一個聲音說:“有一個善良的人。

有一個可以看事物而不帶憎恨的人。”


黃燦然/




快板



我在一個黑色日子之后彈奏海頓,

并感到雙手有一種簡單的溫暖。

鍵盤很愿意。柔和的槌擊。

聲音是綠色、活潑和寧靜的。

聲音說存在著自由,

說有人不向愷撒納稅。

我把雙手放在我的海頓口袋里

假裝用冷眼看世界。

我舉起海頓旗——它申明:

“我們不投降。但我們要和平。”

音樂是山邊一座玻璃房子,

那里石頭飛翔,石頭粉碎。

石頭直接撞穿玻璃,

但房子依然完整。


黃燦然/




半完成的天堂



消沉脫離它的航道。

苦惱脫離它的航道。

禿鷹脫離它的飛翔。

熱忱的光川流而出,

就連鬼魂也喝一杯。

我們的繪畫見到日光,

冰河時代洞穴里那些紅野獸。

一切事物開始環顧四周。

我們一群幾百個人走在陽光中。

每個人都是一道半開的門

通往讓每個人進來的房間。

我們腳下是無盡的田野。

水在樹林間照耀。

湖是望向大地的窗口。


黃燦然/




冬夜



風暴把它的大口對著屋子

想吹出一個音調。

我翻來覆去,我緊閉的眼睛

閱讀風暴的文本。

小孩的眼睛在黑暗中睜大,

而風暴為他嗥叫。

兩者都愛那晃蕩的燈盞:

兩者都差不多就快會說話。

風暴有小孩的手和翅膀。

遠方,旅行者急急躲避。

屋子感到它自己密集的釘子

正把墻壁釘牢。

在我們臥室里夜很安靜,

腳步的所有回聲都止息

如同池塘里的沉葉。

但外面的夜很兇猛。

一場更黑暗的風暴正虎視世界。

它把大口對著我們的靈魂

想吹出一個音調。我們害怕

風暴會把我們吹得干干凈凈。


黃燦然/




來自非洲日記



在矯情的剛果藝術家們的畫里

那些人物瘦小如昆蟲,他們的人類能量令人悲傷。

從一種生活方式到另一種生活方式是困難的。

那抵達的人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一個非洲青年發現一個游客在一座座茅屋間迷失。

他猶豫不決,不知該跟他做朋友還是勒索他。

他的躊躇令他苦惱。他們在困惑中分手。

歐洲人纏著他們的汽車就像汽車是他們的母親。

蟬鳴強烈如電須刨。汽車開回家。

很快那可愛的黑暗來臨并把臟衣服洗干凈。睡覺。

抵達的人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也許一群遷移的握手會有幫助。

也許讓真理逃出書本會有幫助。

我們必須走得更遠。

那學生通宵學習,學習又學習,這樣他才能自由。

當考試完了,他變成后來者的臺階。

一條困難的途徑。

抵達的人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黃燦然/



開放與封閉的空間



一個男人用他的工作來感覺世界,如同用一個手套。

他在午間休息一會兒,把手套脫下來,

放在架子上。

手套就在那里增長、擴大

并把整座屋子內部變成一片漆黑。

那座變成一片漆黑的屋子走開了,來到春風中間。

“大赦,”一個低語在草叢中傳開:“大赦。”

一個少年隨著一條朝著天空傾斜而去的看不見的線奮力

疾跑,

他那狂野的未來之夢在天空中飛翔如一個

比郊區還大的風箏。

向更北的地方,你從一座峰頂上能看見松林那無窮

無盡的藍地毯,

那里云的陰影

靜止不動。

不,在飛。


黃燦然/




慢音樂



這幢建筑物今天關門。太陽透過窗玻璃擠進來

溫暖那些強大得足以

承受人類命運的寫字臺的表面。

今天我們待在外面,在一個長坡上。

很多人穿深色衣服。你可以站在陽光中閉著眼睛

感到自己被慢慢吹向前方。

我太少下來這海邊。但此刻我在這里,

在背面安詳的大石中間。

慢慢向后遷出海浪的大石。


黃燦然/




幾分鐘



沼澤中那棵低矮的松樹頂著它的冠:一塊黑暗的破布。

但你所見算不了什么

相對于它的根莖:分布廣泛、秘密蔓延、不朽或半朽的

根系。

我你他她也伸出枝條。

伸出我們的意志之外。

伸出大都市之外。

一陣驟雨從奶白色的夏日天空里落下。

那感覺就像我的五官與另一個生物相連,

那生物執拗地運動

如同在夜幕降臨的體育場里穿著鮮亮運動服的賽跑者。


黃燦然/




七月的休息機會



那躺在巨樹下的人

也躺在巨樹上。他把枝條伸入千枝萬條。

他蕩來蕩去,

他坐在以慢動作向前沖的彈射椅里。

那站在碼頭的人對著海水瞇起眼睛。

碼頭比人老得更快。

它們腹中有銀灰色的木樁和巨礫。

眩目的光直接貫穿而入。

那在飛馳于發光的海灣的敞艙艇里

度過整天的人

終將在他那盞藍燈的陰影里入睡

當一個個島嶼像巨蛾爬在燈泡上。


黃燦然/




給邊境背后的朋友們



I


我謹慎地給你們寫信。但我不能說的話

都充滿并膨脹如一個熱氣球

最后在夜空中飄走。



II


現在我的信在審查官手里。他點起燈。

在燈光中我的文字如猴子貼著護欄網跳躍,

把它撞得當啷響,還停下來露出牙齒。



III


領會言外之意吧。我們將在兩百年后相見,

那時酒店墻上的擴音器將被遺忘——

它們終于可以睡覺,變成鸚鵡螺化石。


黃燦然/




過街



冷風襲擊我的眼睛,兩三個太陽

在淚水的萬花筒里舞蹈,當我越過

這條我如此熟悉的街道;

格陵蘭的夏天從雪池照射而來。

街道巨大的生命在我周圍旋轉;

它想不起什么,也不欲求什么。

在交通下面,在大地深處,

未出生的森林靜靜等待了一千年。

我似乎感到街道能看見我。

它的視力如此差,就連太陽

也是黑色空間里一個灰色線團。

但有那么一瞬間我被照亮。它看見我。


黃燦然/




舒伯特風格



I


在紐約外一個高處,你一眼就能收盡那些居住著八百萬人

類生命的樓房。

前方那座龐大城市是一團忽隱忽現的漂游物,一個螺旋狀

銀河系。

在銀河系內部,咖啡杯正被推向桌面另一端,百貨商店櫥

房在乞求,一大群鞋子不留下任何痕跡。

走火通道向上爬,電梯門無聲地關閉,防盜門背后傳來一

陣陣聲浪。

低頭垂肩的身體打著瞌睡,在地鐵車廂,那飛馳的地下墓

穴里。

我還知道——不需要統計數字——某個房間里有人正在

彈奏舒伯特,而對那個人來說此刻這些音符比任何事物

都要真實。



II


人類大腦無盡的平原壓皺又壓皺,直到縮成一個攥著的拳

頭。

四月的燕子準確無誤地回到同一個鎮子同一座谷倉檐槽

下去年的舊巢。

她從德蘭士瓦飛來,經過赤道,在六星期內飛越兩個大陸,

準確無誤地飛至這個消失在地塊中的點。

而那個把一生收集來的訊號變成一些頗為普通的和弦讓

五個弦樂音樂家演奏的人,

那個使一條河流穿過針眼的人,是一個來自維也納的

胖嘟嘟青年,朋友們都叫他“蘑菇”,他戴著眼鏡睡覺,

每天早晨準時站在高高的寫字臺前。

當他寫樂譜時奇妙的蜈蚣便開始在紙上爬動。



III


五件樂器在演奏。我穿過溫暖的樹林回家,腳下的土地富

有彈力,

蜷縮如未出來的嬰兒,睡著,輕飄飄朝著未來滾去,突然

明白植物在思考。



IV


我們必須怎樣不加思索地相信我們每時每刻的生活不會

突然掉進大地深處!

相信一層層積雪會繼續黏附在村子的巖壁上。

相信未說出的諾言和同意的微笑,相信電報與我們無關,

相信內心的利斧不會突然砍起來。

相信我們在高速公路上駕駛的車軸會繼續運轉在一群群

放大三百倍的鐵蜂中間。

但所有這些東西都不真正值得我們相信。

五件弦樂樂器說,我們可以相信一點別的東西,它們還陪

我們走了一小段路。

如同樓梯上的燈泡熄滅了,那只手仍能跟著——相信——

那道在黑暗中找到路的盲目欄桿。



V


我們擠坐在鋼琴椅上演奏四手聯彈的F小調,同一輛馬車

兩個車夫,有點滑稽。

仿佛這些手在把用聲音做成的重量移來移去,仿佛我們在

移動砝碼,

努力想改變大天平上那可怕的平衡:快樂與痛苦的重量完

全一樣。

安妮說:“這音樂充滿英雄氣息。”她說得沒錯。

但是那些懷著妒意看別人行動的人,那些內心里為自己不

是殺人者而鄙視自己的人

在這音樂中將找不到自己。

而那些買賣別人和那些相信每一個人都可以買的人在這

里將找不到自己。

不是他們的音樂。這首在其所有時而閃亮時而溫柔時而粗

獷時而豪邁時而是蝸牛痕跡時而是鋼線的變奏中完整

保存自己的漫長樂曲。

這執拗的哼唱聲,此刻它與我們一起

升入

深處。


黃燦然/




打電話回家



我們的通話外溢,進入黑暗中。

在農村與城市之間閃耀,

像刀戰那樣一團混亂。

之后,我整夜神經過敏,躺在酒店床上度過。

我夢見自己是一根羅盤針,某個定向越野比賽者

帶著它穿過森林,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黃燦然/



來自793



厭倦于所有那些只有文字、文字而沒有語言的人,

我到那白雪覆蓋的島上去。

荒野沒有文字。

空白的書頁從四面八方攤開!

我在雪中遇見小鹿的蹄跡。

語言但沒有文字。


黃燦然/




火車站



列車駛進來。一節節車廂停下,

但門都沒開,也沒人下車或上車。

是根本找不到門嗎?車廂里擁擠著

被鎖在里面的人,他們前后走動。

他們從靜止的車窗里向外望。

外面一個男子帶著一把錘子沿著列車走。

他敲打車輪,車輪微鳴。除了這里!

這里鳴響難以理解地膨脹:如霹靂,

如教堂打鐘,如繞地球一圈的回聲,

把整列火車和鄰近的濕石都掀起來。

一切都在歌唱。你會記住這一刻。繼續前進!


黃燦然/




黑色明信片



I


日歷滿滿的,但未來一片空白。

電纜哼著某個被遺忘的國家的民歌。

雪落在鉛一般靜止的大海上。陰影

在碼頭上掙扎。



II


在人生中途,死亡

來測量你。這次到訪

被遺忘,生活繼續。但那套衣服

已在悄悄縫制中。


黃燦然/




羅馬式拱形



游客成群擠進這座龐大羅馬式教堂的半黑暗里。

一個拱頂通向另一個拱頂,看不到遠景。

幾柱燭火閃忽著。

一個看不清面孔的天使擁抱我

他的低語貫穿我全身:

“不要為自己是人類而羞恥,要自豪!

你內部一個拱頂通向另一個拱頂,無窮盡地。

你永遠不會圓滿,因為本來就該這樣。”

淚水模糊我的視線

當我們成群出來走進陽光猛烈的廣場,

與瓊斯先生和太太、塔納卡先生和薩巴蒂尼夫人一起;

他們內部一個拱頂通向另一個拱頂,無窮盡地。


黃燦然/




藍房子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夜。我站在密林中,轉向我那霧藍色墻壁的房子。好像我剛死去,從新的角度看它。


它已度過八十多個夏天。其木頭飽含四倍的歡樂三倍的痛苦。當住這兒的人死了,房子就被重漆一次。死者自己漆,不用刷子,從里邊。


房子后面,開闊地。曾是花園,如今已荒蕪。靜止的荒草的波浪,荒草的塔林,涌動的文本,荒草的奧義書,荒草的海盜船隊,龍頭,長矛,一個荒草帝國。


一個不斷拋出的飛去來器的陰影穿過荒蕪的花園。這一定和很久前住這兒的人有關。差不多還是個孩子。他的一種沖動,一種思想,一種行動意志般的思想:“畫……畫……”。逃脫他的命運。


那房子像一張兒童畫。它所代表的稚氣長大,因為某人過早地放棄了做孩子的使命。開門,進來!天花板不安,墻內平靜。床上掛著有17張帆的艦船的畫,鍍金框子容不下嘶嘶作響的浪頭和風。


這里總是很早,在歧途以前,在不可更改的選擇以前。感謝今生!我依然懷念別的選擇。所有那些速寫,都想變成現實。


一艘汽艇很遠,在伸向夏夜地平線的水面。苦與樂在露水放大鏡中膨脹。無從真的知道,我們是神圣的;我們的生活有條姐妹船,完全沿著另一條航線。當太陽在群島后面閃耀。


北島/




對一封信的回答



在底層抽屜我發現一封26年前收到的信。一封驚慌中寫成的信,它再次出現仍在喘息。


一所房子有五扇窗戶:日光在其中四扇閃耀,清澈而寧靜。第五扇面對黑暗天空、雷電和暴風雨。我站在第五扇窗戶前。這封信。


有時一道深淵隔開星期二和星期三,而26年會轉瞬即逝。時間不是直線,它甚于迷宮,如果緊貼墻上的某個地方,你會聽到匆忙的腳步和語音,你會聽到自己從墻的另一邊走過。


那封信有過回答嗎?我不記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大海無邊的門檻在漂蕩。心臟一秒一秒地跳躍,好像八月之夜潮濕草地上的蟾蜍。


那些未曾回答的信聚拢,如同卷層云預示著壞天氣。它們遮暗了陽光。有一天我將回答。在死去的一天我最終會集中思想。或至少遠離這兒我將重新發現自己。我,剛剛抵達,漫步在那座大城市,在125街,垃圾在風中飛舞。我喜歡閑逛,消失在人群中,一個大寫T在浩瀚的文本中。


北島/


(以上作品摘自中國詩歌學會zgsgxh2014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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