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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韋莊《思帝鄉》 “詞”這種韻文體式,原本是一種合樂的歌辭。據五代時期歐陽炯的《花間集.序》記敘,當時文人詩客著手寫“詞”,大都將其視為歌筵酒席間供歌兒酒女演唱的艷曲。所以,“美女”與“愛情”成為早期詞作的主要內容,其所敘寫的翠鬢蛾眉的美女與斷腸流淚的相思,也多表現男女間相賞悅相愛慕的情思。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小詞后來發展成了被詞評家認為是最富于寄托深意的韻文形式。清代的張惠言以為,詞的作用是“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可以表達“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雖然張氏說詞多牽強比附,但詞這種韻文體式確實可以傳達和引發一種幽隱情思,足以觸發讀者豐美的聯想。這種特殊的品質,也正是“詞”異于“詩”的主要差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論及詞的特質時,曾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如唐五代《花間集》中的一些小詞,以詩境之闊而言,當然無法與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或《北征》等長篇巨制相比,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這些篇幅雖短、意境雖狹的小詞,有時卻可以引起讀者許多幽微的感發與豐美的聯想。以前我論及溫庭筠及韋莊詞時,曾寫過幾首絕句,所標舉的就是小詞富于感發之力的兩種重要因素。比較而言,溫詞客觀,韋詞主觀;溫詞予人感發在于美感之聯想,韋詞予人感發在于感情之品質。我論韋莊詞的絕句有云:“誰家陌上堪相許,從嫁甘拼一世休。終古摯情能似此,楚騷九死誼相侔。”說的就是這首《思帝鄉》。 此詞開端的“春日游”三字,表面看來只是簡單直接的一句敘述,卻已為后文所寫的感情之深摯作了很好的準備和渲染。試想“春日”是何等美好的季節,草木萌發,昆蟲起蟄,一切都表現了生命的覺醒與躍動。“春日”之后再加一個“游”字,“游春”人的春心欲隨春物的萌發及躍動,春游所見萬紫千紅、鶯飛蝶舞的景象也便可知可想。其后再加“杏花吹滿頭”一句,外在春物與游春之人更加了一層直接的關系,其感染觸發之密切乃有及身滿頭之情勢。北宋詞人宋祁曾寫過一句著名的詞“紅杏枝頭春意鬧”。“紅杏”原是春天花樹中極為繁盛艷麗的一種。“吹”字雖有花片被風吹落的意思,在此句中卻不但沒有花落春歸的哀感,反而表現出一種繁花開到極盛時繽紛盛美的景象。“吹”字還可表現出活潑撩動的感受,于是游春之人的內心更增加了一種“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的切身感受。何況“吹”字之下還加了“滿頭”二字,更可知外在景物對人內心的強烈引動。敘寫至此,首二句為以后的感情引發,培養和渲染了足夠的氣勢,下面才一瀉而出地寫了“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一個上六下三的九字長句,令人讀來異常飽滿。“陌上”是游春時士女云集的所在;“誰家年少”則表現了期望的真誠與選擇的珍重;更加以“足風流”三字,是對美好多情的最高要求(“風流”乃風度瀟灑、杰出不凡之意,非一般所謂的輕浮浪蕩)。然后繼之以“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另一個上六下三的九字長句,與上一句的節奏句式全同,前一句寫期望之理想,后一句寫自我之奉獻,兩相呼應,都是前面的六字句以兩字為一頓,造成一波三折的氣勢,然后以一個三字句為總結。“足風流”與“一生休”,有力地表現了意志之堅決與感情之深摯。最后在結尾處寫下“縱被無情棄,不能羞”二句,可謂殉身無悔的誓詞。 昔日儒家有“擇善固執”之說,楚騷有“九死未悔”之言,韋莊這首小詞雖不必有儒家之修養與楚騷之忠愛,其用情態度與殉身精神卻可以引發讀者深沉的感動與豐美的聯想。我曾提出所謂“愛之共相”說,以為“人世間之所謂愛,雖然有多種之不同,然而無論其為君臣、父子、夫婦、朋友間的倫理之愛,或者是對學說、宗教、理想、信仰等的精神之愛,其對象與關系雖有種種之不同,可是當我們欲將之表現于詩歌,而想在其中尋求一種最熱情、最深摯、最具體,而且最容易使人接受和感動的‘愛’之意象,則當然莫過于男女之間的愛情”。這正是寫男女歡愛的小詞,有時偏偏能喚起讀者幽微豐美的感發和聯想的主要緣故。韋莊這首《思帝鄉》詞,便是這類寫愛情富于感發深意的一篇例證。
燕南園愛思想 葉嘉瑩 2015-08-23 08:4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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