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恒均:誰在妖魔化“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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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惡如仇 從善如流
楊恒均微信號:yanghengjun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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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楊恒均

1)誰在妖魔化民主?


上個世紀初,生活在苦難中國的愛國的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發出了要用“德”先生(民主)和“賽”先生(科學)救國的時代最強音,從那以后,無數的仁人志士都以追求民主為己任,前赴后繼。然而,百年后的今天,中國仍然在追尋民主的道路上步履維艱,踽踽獨行。


如果說上個世紀初的前輩先烈們是靠自己的遠見卓識大膽地給病入膏肓的祖國開出了“民主”和“科學”兩幅猛藥,帶有一定的冒險性的話,那么百年后的今天,全世界的實踐都已經證明:任何一個國家,無論地理差異,不管歷史背景,更不用說文化的異同,民主是一個國家繁榮富強、社會和諧安定、人民幸福安康的最基本保證。從這個意義上說,百年歷史向我們展示的是“歷史的終結”。


從中國百年的歷史看,雖然風云變幻莫測,政治人物粉墨登場,知識分子各領風騷,人民群眾被一次一次激動和發動起來,但幾乎沒有一個人敢于逆歷史潮流地公開宣稱:中國不需要民主和科學。


與此情況相反的是,百年來所有登上中國政治舞臺的政治人物沒有一個不是高舉著民主和科學的大旗,從辛亥革命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從孫中山到蔣介石,從國民黨到共產黨……民主大旗一直被高舉,莊嚴的承諾一直在重復,然而,百年過去了,我們離民主是更近了?還是更遠了?


無論遠近都不是問題,歷史的大趨勢即使被暫時阻擋,也只是時間問題。然而,讓人憂心的是,經過百年的奮斗,民主始終沒有實現不說,“德”先生卻在中國被徹底妖魔化了。民主不但被套上西方的標簽,而且,民主是與帝國主義干涉他國內政,用來分裂祖國劃上等號的,民主是絕對不會有高速的經濟發展的,民主也是安定團結、穩定與和諧的死敵……


百年的統治者幾乎無不用民主的旗幟號召人民,凝聚人氣,但當他們用民主作為武器奪取了政權的時候,卻再也不肯放棄絕對的權力。在搖身一變成為人民主人的妖魔化之下,百年來連民主的影子都沒有見過的中國普通百姓一聽到民主幾乎就條件反射,自然而然地把民主與自己生活中一切美好的東西對立起來了。在民眾們所受的教育使他們把自己歸隊到不適應、不喜歡民主的行列里同時,洋洋得意的統治者又找到了一個阻止民主的借口:這些民眾素質比較低,不適合民主。


這種一面利用民主為號召奪取政權,取得政權后開始妖魔化民主,可同時還繼續玩弄民主以掩耳盜鈴,雖然有多方面原因,但其中卻脫不掉和民主本身的關系。我認為對民主制度最準確的描述就是那句“這是迄今人類歷史上最不壞的制度”,這句話里包含的“最不壞”和“壞”兩個內涵,常常讓那些從來沒有見過民主、對民主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的人在追求的過程中失去了方向,又或者在見到真正的民主時卻迷失了自己。


我能夠理解為什么統治者妖魔化民主,也能夠充分理解在統治者妖魔化民主下生活的普通民眾對民主的誤解,但我卻對一些精英僅僅從自身眼前利益出發,對民主忽冷忽熱,甚至不時歪曲民主的做法無法理解,也不能原諒。


2)我所認識的“德”先生


我對民主的認識要晚于同時代很多人,直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在我從北京到地方又到香港,對中國的政治體制和社會有了比較深的認識時,我對民主的知識可以說仍然停留在大學課本以及好萊塢電影展示的水平。當然,就算在主要的民主國家生活和工作過后的今天,如果讓我說清民主到底是什么,我還是有些力不從心。我想說一下一個對我有比較深影響的朋友的故事。


當時在政府共過事的一位年輕的領導常常給我講西方民主,由于他對中國制度運作了如指掌,加上他的專業就是研究西方民主,所以,當我們在一起時,他對比著中國體制而講的西方民主制度的優越性常常讓我如醉如癡。我不能不承認,他的講述對于我最后決定離開政府而申請到美國去從事研究工作,借機親眼見識民主制度起了重大影響。


就在我告訴他,我決定要到美國去看一下的時候,他輕松地笑著對我說,他已經拿到去美國自費留學的簽證。他說,他辭掉了工作,和單位也脫離關系了。他的話讓我大感意外。要知道,他的年紀比我大不了幾歲,但在政府的級別卻比我高兩級,如果不出意外,不要三五年,他將是局長甚至副省長的當然人選。可是一旦辭職,就無法回頭了。當時說起西方民主,政府中討厭體制特別是人事制度的不止他一人,但真正像他這樣辭職不干而去自費留學的,在他這個級別幾乎找不到第二個。而且我也知道,他屬于比較正直的一個人,一直不搞歪門邪道,手里除了工資積蓄,也沒有幾個錢。正因為這樣,我對他肅然起敬。我問他,帶老婆孩子一起去?他說,不,不知道那里到底如何,我先過去看看情況。


幾個月后,我也步他的后塵踏上美國的土地。剛到美國那段日子,每當我感到失落和彷徨時,我常常想起他,用他來鼓勵我自己。但由于不在一起,很少見面。只是后來才知道,由于他是學習社會科學的,在美國勤工儉學并不容易,送過外賣,洗過碗,也許還干過一些不愿讓人知道的工作。不過,好在他總算堅持下來,也拿到了學位。


當我見到獲得學位的他時,感覺到他已經完全變了。由于所學的學位專業在美國并不好找工作,他很失落,我自然也聽不到他對美國民主的贊揚了。后來,經過一段折騰,弄得幾乎身無分文的時候,他回到了祖國的懷抱。回來后,通過以前的老同事和老部下——有些已經是有相當級別和影響的領導干部了,他在廣州謀到一個總經理的職位。


兩年前我們再次相聚在廣州,當他知道我在西方每年賺的工資不到他在廣州賺的一半的時候,他不再隱瞞自己對西方民主的嘲笑和敵視。他極端的批評讓我臉紅,他大概誤會以為我對自己的處境感到尷尬,調侃地說,我們當初不應該出去的,你應該馬上回來。……你知道以前那些處長和局長發展得多好?你主張民主,可想了沒有,那種民主對你、對我們到底有什么好處?……中國人不適合民主……


我想他誤會了我臉紅的原因。因為就是眼前這位我一直尊重的兄長般的人物給我灌輸了最具體和現實的民主知識,也是他親口告訴我,在中國的體制下,你沒有關系,不使用歪門邪道,不行賄受賄的話,你不可能取得成功。而你如果使用這些手段取得成功,你的生活質量又低賤了,做人的價值也貶值了。也是他向當時還年輕的我說,中國應該走民主之路,民主能夠讓我們活得有尊嚴,讓我們的社會更加穩定……。也是他告誡我,一定要出去走走,去看看,去體會一下那種高質量的民主下的生活……


這些年,我曾經理直氣壯地面對很多因為自己的利益而抗拒民主的利益集團;也始終沒有被根本不知道民主為何物的網友的質疑和辱罵感到失望和氣餒過。特別是對于后者,在我說不清道不明的時候,我就會告訴他們,民主是無法通過別人的眼睛幫你看,通過別人的嘴巴幫你說清楚的,你得去試,去感受,去實踐,去經歷,去擁有。


可是,我該如何面對這位曾經影響我走上追求民主之路的兄長呢?他當時對我講述的中國體制和西方民主之比較是以我至今的理論水平和實踐經驗都無法更好表達出來的。按說,面對這樣的情況,我應該感到尷尬,感到失落。


不過,我既沒有感到尷尬,也沒有感到失落,因為就在我們要分手的時候,這位留學歸來的現在過得很好的老友告訴我,他正在辦理兒子到美國留學和定居。他說,他一定要讓獨生的兒子到美國生活,澳洲和加拿大也行,把老婆也一起辦過去,他們是他的最愛,這是他最大的愿望!


如果說這位朋友在國內時只是通過書本了解了民主制度,從而心里向往,滿懷希望投奔民主,卻遭遇了各種不適應,我完全可以理解。因為我自己從東方到西方,也遭遇了和他不相上下的彷徨和無奈,但我至少還能夠分清楚,這種彷徨和無奈并不是由于那個國家的制度引起的,而是由于民族和文化的差異議及生活習慣和環境造成的。


對于精英眼中民主的雙重性,我是不是沒有說清楚?那么,讓我再多加一句,當那位朋友無法適應異國他鄉的生活,那種制度讓他無法賺錢,過得也沒有在廣州當一名精英更滋潤的時候,他開始嘲笑和攻擊和他的遭遇毫不相干的民主制度。而當他在嘲笑過后,他卻又毅然決然地做出了和我做出的一模一樣的決定:把自己最愛的人,盡量送到有民主制度的國度生活。


行文到此,我還是無法簡單地告訴你民主是個什么東西,但我卻從那位和我持相反觀點的朋友竟然和我做了同一件事中體悟到,在當今沒有民主的地方追求民主的最大動力應該是什么?——是愛!


3)把民主當成我的信仰!


我不知道在我之前有沒有人說出這樣一句話:把民主當成信仰。但我知道,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估計所有的人都笑了。


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人會把追求民主制度當成一種信仰,雖然我們曾經信仰過另外一種社會制度——共產主義,但我們誰都知道那是因為這種制度好像虛無縹緲的神仙一樣,永遠不會到來,更不會實現。


當我把民主當成信仰的時候,最無法理解我的一定是西方那些已經生活在民主體制下的人。對于他們,民主太平常了,它只不過是一種思考方式,一種管理自己的方式,一種生活方式而已,他們絕對不會理解——特別是當我自己隨時可以生活在民主制度下時——我怎么會把這么一種見慣不驚的制度當成自己的信仰?!有什么值得信仰的?


那些生出來就在民主制度下的人不知道有些民族追求民主超過一百年了,所以他們不能理解。而那些追求了一百年都不可得的同胞又何嘗不會嘲笑我?大家不是不知道,被權貴們玩弄來玩弄去的民主在大眾心目中的形象,簡直不亞于人盡可夫的東西。但民主實在是太強大了,這些年竟然讓世界上一個又一個專制國家接踵崩潰和瓦解。柔弱的民主不亞于飛機大炮,所以,沒有統治者敢真正地拋棄它。他們還需要一塊遮羞布。


這樣一個被反復玩弄了百年之久的民主能夠作為一個人的信仰?也許有人會問,這個世界上除了你,還有沒有人把民主當成一種信仰?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很多人把民主當成一種理想,當成一種追求,當然也不乏一部分人把民主當成一種達成理想的手段,包括達成推翻某種制度,建立某種政權的手段,當成一種他們取得權力的工具。至于說到是否有人把民主當成宗教一樣的信仰來對待,我實在說不準。如果是以前,我也會嘲笑那種把民主當成信仰的可笑之人。


但現在,我自己成了這樣一個可笑之人。活了半輩子,我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世界還算是公平的,只要你不計成本,愿意付出努力、汗水、辛苦、智慧或者人格和尊嚴,你總能夠得到想要的。——擁有用不完的金錢并不難,大多數人在死的時候銀行里都放著他們掙了一輩子,卻舍不得用或者沒有來得及花費的金錢;擁有兩套房子……;或者擁有一本外國護照,一定的地位,可以用來保護自己家人的權力……;以及擁有一個或者幾個情人,這些都不是那么難,——可是,無論你多么努力,無論你愿意付出多少,你卻無法保證自己能夠擁有一種信仰。這道理其實很簡單,你沒有辦法強迫自己去相信一種東西。


每一次看到那些有信仰的人,我都自慚形穢,看到他們在上帝和佛祖的關照下,平靜地對待生,平和地看待死,我惴惴然;看到那些受壓迫的有信仰者在眾人歧視的目光下視死如歸,前赴后繼地抗爭,我無地自容;看到那些有信仰的人執著地追求自己的理想的時候,我更是一次次陷入沉思。


小時候我也曾經被人灌輸過信仰,而且也自認為曾經真心地相信過。那種信仰破滅后,發現自己再也無法相信。我曾經彷徨在佛廟和教堂外面,一次又一次地強迫自己接受佛祖和上帝,最后只能一次次對自己失望。


而民主成為我的信仰卻是如此的自然,自然得有些不可思議。走了那么多路,探索了那么多地方,最后連自己也迷失了,忘記了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直到那一天決定把孩子留在西方民主制度下生活的時候,才猛然發現,自己一直在為所愛的人尋找一個更好的生存環境和制度。


從那一刻起,一切大話和空話變得都那么無足輕重,問題只是,我所愛的人應該生活在一個有人權,有民主和法制的地方,那么,我熱愛的國家里所有的同胞為什么不能都生活在一個民主、法制和人權的國家?


如果我不是出生于農村,不是在從北京到地方都工作過,如果不了解國情,不了解外面的民主,也許我沒有發言權,但我的認識和經驗讓我堅信,中國不但適合民主,而且早就應該民主了。一百多年來,民主無法進入中國的主要原因,不是民眾不想要或者他們不適合民主制度,而是那些想繼續當人民的主人的當權者和利益集團竭盡所能,一次又一次地把民主扼殺于搖籃。而被妖魔化的民主由于始終沒有成為哪怕那些追求它 的人們的信仰,結果也就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可是,我卻越來越堅信,民主能夠讓中國更加富強,人民生活更加穩定和安康,社會更加和諧和公平——就這樣,民主悄然成為我的信仰。


當我把民主追求當成信仰的時候,我立即感覺到信仰的力量。你不必顧忌別人對你說三到四,甚至辱罵;你不會把信仰當成階梯和墊腳石,去追求那些世俗的榮耀和權力;當你的信仰一時無法實現時,你也不會灰心喪氣,你會繼續盡自己力所能及做一些事情……


更重要的是,當你把民主當成信仰的時候,你就會堅信:這種制度一定會光顧到你愛的所有人身上,任何勢力都無法阻擋。


楊恒均 2008-5-4 青年節




楊恒均 2015-08-23 08:5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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