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薦書 世上最受追捧的花朵及其掀起的非凡熱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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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邁克·達什

翻譯:馮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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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世紀30年代,成千上萬的荷蘭人被卷入了一股近乎瘋狂的交易熱潮中。他們之中既有腰纏萬貫的富商,也有沿街叫賣的小販。他們投機的商品既不是石油,也不是黃金,而是剛剛從遙遠的東方引入荷蘭的一種充滿異國情調的、精妙雅致的花朵——郁金香。


在三年多的時間里,稀有郁金香球根的交易價格甚至可以超過一棟阿姆斯特丹的房產。很多人一夜暴富,但是財富來得快去得也快。郁金香市場從頂峰到徹底崩潰只用了不到一年,給參與者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郁金香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5月出版)通過追溯這場不可抑制的繁盛和接踵而至的毀滅性的崩盤,呈現了荷蘭共和國黃金時代的風貌。


以下內容摘自該書第5章:萊頓。




1592年1月,一個有封印的大包裹寄到了克勞修斯所居住的公寓。里面有一封他的朋友瑪麗·德·布雷莫伊寫給他的信,信中說萊頓大學醫學系希望邀請克勞修斯來就職。


萊頓當時是荷蘭聯合省的一個以制造業為主的大城鎮。一般情況下克勞修斯可能不會考慮到這樣的地方去,但是德·布雷莫伊的書信來得很是時候。自從離開維也納,年邁的植物學者就隱居到了法蘭克福,為的是距離既是他的朋友又是他的贊助人的黑森領主近一些。但是領主剛剛去世了,而他的繼承人取消了克勞修斯賴以生存的那一筆數目可憐的年金。失去了主要經濟來源,他急需找到一份工作。萊頓大學的工作不但是對他畢生學術工作的認可,還有每年750荷蘭盾的工資和去萊頓的路費。再加上有好幾位與他長期通信的人已經在這所大學工作,其中就有提議授予克勞修斯教授職位的這位約翰·范·霍格蘭德(Johan van Hoghelande),他們彼此間交換球根已經很多年了。雖然不是完全沒有顧慮,但經過一番思考之后,克勞修斯還是決定接受范·霍格蘭德的邀請。


至此,這個為郁金香的流行做出了無人可及的貢獻的人,踏上了他去往荷蘭共和國的旅途。在那里,郁金香將真正成為聞名遐邇的植物。克勞修斯是在1593年10月19日到達萊頓的,同時也帶上了他最珍貴的植物,其中就有他收集的豐富的郁金香球根——現在來看,也是非常有價值的。


植物學家的新歸宿是一個有近兩萬人口的大城鎮,位置大約處于聯省共和國的中心。這個城市是在中世紀城堡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并且是當時著名的紡織品交易中心。但是在克勞修斯來到這里時,當地人的地域自豪感還很淡薄。萊頓在荷蘭可以算個大城鎮,而萊頓大學也是當地人的驕傲和自豪,但這個地方是在經歷了一個世紀的停滯后,剛剛開始興盛和快速發展起來,而且有可能會成為基督教國家中首屈一指的紡織品貿易城市。對于普通的觀察者來說,還真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讓荷蘭之外的人注意到萊頓。不過克勞修斯也許已經意識到,在16世紀最后幾年,萊頓已經變成歐洲最著名的城市之一了。


萊頓的名聲是因它在荷蘭革命中扮演的英雄角色建立起來的。荷蘭革命稱得上是這個世紀中最具決定性意義的事件之一。在16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組成低地國家的所有17個省份,無論是位于南方的,也就是如今的比利時和盧森堡;或是位于北方的,也就是后來的聯省和現在的荷蘭,都屬于西班牙國王的領土。西班牙國王(指菲利普二世,他在1556~1598年派遣無敵艦隊與英格蘭開戰)是歐洲最有權勢的君主之一,他統治的帝國幅員遼闊,還包括美洲南部和中部的大部分地區。他還曾與土耳其在地中海地區交戰,與英國在加勒比海交戰,在歐洲大陸與法國開戰。荷蘭南部省份是重要的貿易中心,而且在與法國的戰爭中有重要的戰略意義,但是北部地區對西班牙的意義則小得多。西班牙國王當然不愿意聽取荷蘭人的抗議:比如為了供他打仗而加諸荷蘭人民身上的重稅;再比如由荷蘭人承担的大量軍隊的吃喝開銷。作為一個狂熱的天主教徒,他甚至根本不能接受新教主義在他的領土內發展,在16世紀50年代,全部17個省中都出現了相當多的宗教迫害事件。


到16世紀70年代,反對西班牙統治的思想開始在荷蘭大部分地區盛行,尤其是在瓦爾河和馬斯河以北的七個省市,即荷蘭省、澤蘭省、海爾德蘭省、烏特勒支省、格羅寧根省、上艾瑟爾省和弗里斯蘭省。這些省市較之于它們南方的另外十個城市雖然貧困一些,但是它們所在地區的地勢易守難攻,所以到1572年公開的革命終于爆發時,連自詡無敵的西班牙軍隊也沒能攻破這七個省市。


革命的星星之火,最初其實是英國的伊麗莎白女皇無意中挑起的。她曾多年允許一群自稱為海上乞丐的荷蘭新教徒海盜在她的峽港停泊,后來迫于西班牙的壓力,才在1572年4月將海盜驅逐。無處可去的海上乞丐們沿著荷蘭海岸線一路激戰,直到到達一個叫布里爾的小港口。海盜們受到了當地人的歡迎,于是占領了這里,終于暫時擺脫了西班牙衛隊的追擊。5天之后,乞丐又沿澤蘭省海岸南下,成功奪取了弗拉辛這個極具戰略意義的港口。控制了這里,就控制了安特衛普的出海口。


自此以后,革命迅速蔓延至整個荷蘭。到7月,荷蘭除阿姆斯特丹外都已經由革命軍掌控。而在萊頓,人民完全支持海上乞丐,以至于在沒有任何新教士兵來到這里組織部隊之前,人民就已經自發地參與到革命中來了。當地人把效忠西班牙國王的人都趕出了城,還徹底洗劫了天主教堂,這些舉動對西班牙人來說無疑是永世難忘的深仇大恨。


最早響應革命的人之中有一位沉默者威廉,他是奧朗日的王子,屬于加爾文教派,后來成了革命中的靈魂人物。他宣稱自己是荷蘭省執政(stadholder),也是整個荷蘭的保護者。很快他又成了大批軍隊的領袖,并且帶領他們迎戰必然出現的西班牙鎮壓。


西班牙人的鎮壓不到年底就開始了,他們采取的策略是以恐怖和暴力讓荷蘭人屈服。一些小城鎮被摧毀,人民被屠殺,有時候甚至不留一個活口,所以不少原本宣誓效忠威廉王子的小城市屈服于西班牙人的暴行。很快就只剩下荷蘭省和澤蘭省仍堅持革命。西班牙人集結了一大批人馬向北方最后的革命根據地推進,欲將革命的星火徹底撲滅。這次擋在他們北上道路中間的就是萊頓。


圍攻萊頓是整個革命戰爭中戰斗最艱難、損失最大也最具決定性意義的行動之一。如果萊頓被攻下,西班牙人可能會徹底消滅所有的荷蘭革命者,重新掌握對北方各省的統治。那樣的話,荷蘭共和國的計劃將胎死腹中,所有的貿易和商業活動仍然集中在南方,靠海外貿易產生的財富就永遠不會流向荷蘭,那么郁金香狂熱也就根本不會出現了。


在經歷了持續四個月的讓人絕望的圍攻之后,萊頓迎來了最終的勝利。當時城里的人已經彈盡糧絕,為了拯救這個城市,威廉決定做最后一搏。他下令拆除馬斯河沿岸的河堤,讓洪水淹沒城鎮周圍的土地,逼走駐扎的敵軍。雖然水位確實上漲了一些,但還是沒能如他所愿解除重圍。之后發生的事,被虔誠的荷蘭人認作是萬能的上帝顯靈:風向突然改變了,在狂風暴雨的作用下,河水暴漲,波濤奔涌向前,西班牙軍隊被迫逃命,而海上乞丐卻得以在前幾天還是田地的地方乘風破浪,駕駛他們的船只解救了萊頓。


萊頓這次史詩般的抗爭拯救了荷蘭革命,第一階段的起義以成功告終。七個由革命軍控制的地區聯合起來建立了荷蘭聯省共和國,奧朗日王子任荷蘭執政暨最高指揮官。但是西班牙的威脅仍然切實存在了幾十年,他們又有幾次入侵荷蘭領地的行為,最后一次是在1628年。所以荷蘭人不得不承担保留軍隊的開支,以防西班牙持續的威脅和不知什么時候就可能發生的下一次攻擊。除了1609~1621年出現了一次較長時間的休戰外,這種不間斷的沖突一直持續到1630年。后來在1648年簽訂《明斯特條約》,西班牙被迫承認聯省共和國的地位時,所有的威脅才算差不多結束,用于維持大批陸軍和海軍的開銷得以節約下來并用于發展荷蘭的經濟。1630年起,荷蘭的經濟以超越以往任何時期的速度發展了起來。


在那場戲劇化的圍攻二十多年之后,克勞修斯來到了萊頓。萊頓大學成立于1575年春天,到此時也不過十幾年,它也是當時聯省唯一的一所大學。對于這個同樣成立不久的國家來說,建立一所核心學府是必須采取的措施之一。一方面,它是一個從文化層面上從西班牙統治下徹底獨立的宣言;另一方面,這個國家也急需培養年輕人才以滿足教堂和政府的需要。在當時的歐洲,其他大部分高等院校都將宗教學習作為教學的重點。事實上,很多大學都是由教堂直接控制的,所以教育內容涉及的廣度有很大局限。荷蘭政府認定萊頓大學不應當走這樣的老路。除了神學之外,這里還開設了法律、醫學、數學、歷史及其他人文主義學科。對學校的管理由七位院長共同負責。這七位院長都不是由教會,而是由省議會和萊頓市長任命的。


所有這些,都很合克勞修斯的心意,但是這所新興大學的人文主義政策卻引發了意外的結果。從1575年到16世紀90年代初,萊頓的自由主義名聲使得新教教會的領導們總以懷疑的眼光看待萊頓神學院的畢業生們。所以想要謀求神職的學生們通常會選擇到德國南部更嚴格的新教大學去學習。而時時存在的聯省是否會被西班牙再度攻擊的疑慮也使其他學科的學者對萊頓望而卻步。所以在最初的十幾年里,萊頓總共招收了不到130名神學學生,其他人文學科則更少。直到荷蘭在戰場上取得了幾次戲劇性的大捷,以及到16世紀90年代戰爭狀態緩解之后,萊頓大學才開始對有志青年們產生了更大的吸引力。所以,克勞修斯決定入職的這所大學,雖然名義上已建立二十幾年,但事實上,是在年邁的植物學家終于到達荷蘭共和國之時才剛剛踏上正軌。


這個時候加入萊頓確實是個好時機。突然間,大學有了充足的資金來改善設備,雇傭更多員工,買更多的書,甚至是給更多年輕學者提供研究資助。在此后的半個世紀里,在校學生人數提高了4倍,從100人上升到500人。圖書館也擁有比任何地方都豐富的綜合性藏書。萊頓大學的解剖學院因為實際解剖人類尸體而尤為著名。在那個時代,人體的謎題才剛剛開始被研究,解剖成了當時最流行的學科之一。在萊頓,人們對解剖學的興趣如此之大,以至于經常會舉辦允許觀眾觀看的解剖試驗課。大學還鼓勵來訪者參觀它們的解剖學博物館,那里展覽著許多驚人的展品,比如埃及木乃伊、老虎標本、巨大的鱷魚以及巨型的鯨魚陰莖。在克勞修斯到達后的50年里,萊頓這種卓越的表現,使它成了可能是全歐洲最好,而且肯定是全歐洲最受歡迎的大學。越來越多的學生選擇這里,數量超過了去劍橋大學或是萊比錫大學的,這也是在新教控制的北方第二和第三大的兩所大學。而且比起這兩所大學,萊頓的學生也更加國際化。


和別人一樣,在突然的自信與資金的大膨脹中,克勞修斯也受益匪淺。他最主要的任務是在萊頓建立一座“學術植物園”(hortus academicus),要可以媲美1543年在比薩大學建立的歐洲第一座植物園。在比薩大學之后,很多類似的植物園在各地的大學里涌現,比如帕多瓦、博洛尼亞、佛羅倫薩和萊比錫,但是聯省共和國里卻一個也沒有。所以即將在萊頓建立的植物園不但是萊頓大學的重要標志,也對整個荷蘭共和國意義重大。建立植物園的資金非常充足,而且占地面積極大,至完工后,其面積接近三分之一英畝,內部分為四個區域,每一個區域里都包含大約350個獨立的花圃。


在維也納時讓人沮喪的經歷深深地刻在克勞修斯的記憶中,所以在萊頓一切進展如此之快讓克勞修斯非常滿意。此時的他已經年老體弱到不可能親自參與任何體力勞動了,但是大學為他提供了一名得力的助手。助手的名字叫德克·克魯伊特(Dirck Cluyt),是個來自代夫特的藥劑師。在克魯伊特的監督下,植物園的修建在1594年9月就完工了,距克勞修斯到達萊頓還不足一年,這與馬克西米利安和皇家宮廷的拖延相比,真是個令人愉快的反差。


植物園的迅速建立和粗具規模減輕了克勞修斯對荷蘭生活的其他困難的介意。1593年到1594年的冬天非常寒冷,老鼠咬壞了他私人珍藏的150多個球根。1594年整年的天氣都很不好,不停地刮風下雨,植物園里好多的植物都被損壞了,更不用說這種壞天氣對一個68歲老人的健康有多么不利了。


克勞修斯在萊頓的職責是管理植物園,并且在夏天的每個下午要到植物園里回答學生或是重要訪客的問題。他固執地拒絕了學校要求他教授植物學課程的要求,而是把時間都花在了管理他的私人花園上。這個花園也是他執意要求院長為他提供的,因為植物園里大部分地方種植的是草藥、醫用植物和從國外引進的新物種,比如土豆。那時的土豆還是剛剛從新世界引進試種,人們還認為它很可能有毒。克勞修斯在自己的私人花園里種的是他從他在法蘭克福的花園里帶來的郁金香。直到去世,他都沒有停止對郁金香謎題的鉆研。克勞修斯于1609年去世,享年83歲,在當時絕對算得上非常長壽了。


卡羅呂斯·克勞修斯毫無疑問是他那個年代的植物學第一人。他是個真正的科學家,更是這個學術領域的先驅。他的研究成果:比如對奧地利和西班牙地區植物的調查在其后的一個世紀里成為這一領域研究的標準教材;他在1601年發表的關于桿菌的簡史的文章差不多是第一次有人就這一題材做出研究。在他生命最后的二十多年里,他從來沒有間斷自己廣泛的通信交流,對歐洲的植物學家和花卉愛好者來說,他就是一部活的指南。再加上他對球根類植物的特殊興趣,才讓郁金香能以最快的速度傳遍歐洲。由此看來——借用另一句他非常珍視的評論,就是葡萄牙的埃馬努埃爾王子(Prince Emanuel)在信中寫下的——“克勞修斯是花朵們真正的君王”。


然而,在萊頓生活的最后幾年里,克勞修斯的突出貢獻不僅限于他把球根帶到了這所大學,更重要的是他如何研究這種植物。老植物學家并不是第一個在聯省種植郁金香的人。根據一個可靠的編年史作者說,這個榮譽應當屬于阿姆斯特丹一個叫瓦利希·茲沃特森(Walich Ziwertsz.)16世紀到17世紀初,在聯省共和國,姓氏還不是非常普遍的概念。大多數人仍沿用父親的名字——比如Ziwertsz.很可能就是Ziwert或Sievert之子的意思。一般父名不用完全拼出,此處如果全拼的話應為Zewertszoon(即Zerert’s son),拼寫時一種常見的縮寫方式是將表示兒子的zoon省略為z.,但在口語中,會按完整拼寫發音。的藥劑師。他是一個狂熱的新教徒,唯一被人記住的是他曾譴責12月25日慶祝圣尼古拉斯節的習俗。據說茲沃特森1573年以前就在他的花園里種植了郁金香,而當時克勞修斯還在維也納。植物園的主人甚至不是第一個在萊頓種植郁金香的人,因為他的朋友約翰·范·霍格蘭德在他到來之前就已經在大學里種下了球根,也是從賴伊那里收到的樣品。但是克勞修斯絕對是聯省,乃至歐洲唯一一個有資格描述、分類和理解郁金香的人。


克勞修斯第一次提到郁金香是在他描述西班牙植物生命的作品里,也就是1576年發表的《歷史》(Historia)。隨后幾年他不斷修訂和補充早年的作品,并在1583年發表了加長版的論文。其后,1601年他在萊頓時發表了他的代表作《桿菌簡史》(Rariorum Plantarum Historia),其中也提到了郁金香。多虧了他的這些作品,我們才能知道這么多早期郁金香在歐洲的歷史。克勞修斯還在論文中細致描述了他自己見過的,或是從他的通信人那里聽說的郁金香的情況。像當時任何對種屬感興趣的植物學家一樣,他為郁金香能夠輕易培植出新品種而感到驚奇無比。據他的觀察,可能除了罌粟,沒有什么植物能像郁金香一樣多變。


多虧了伊斯坦布爾的園丁們辛勤的努力,歐洲人見到的郁金香變種數量在克勞修斯時代就已經相當巨大了。克勞修斯依據顏色的搭配、花瓣、葉子的形狀和位置將郁金香分成至少34個不同的類別。他還是第一個將郁金香分為早花類、中花類和晚花類的人。早花類的花期在3月,而晚花類則要到5月。


在克勞修斯提供的堅實的研究成果基礎上,后來的植物學家也為我們更好地理解郁金香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現在的郁金香是和其他球根類植物,如鳶尾花、番紅花和風信子一樣歸入百合科。至今已有大約120個品種的郁金香被植物學家編目分類,若更具體地劃分,則不計其數。


在科研作品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分界線,即將郁金香劃分為“植物學郁金香”,也就是野生的郁金香,和“培育品種”,也就是人工培植的雜交品種。在克勞修斯的時代,聯省種植的郁金香既有野生品種,又有不斷出現的培育品種。早期培育品種的出現也都是兩種植物學郁金香意外交叉的結果。植物學家當時可以辨識14種野生郁金香。這些品種成了用來培育后來妝點17世紀的大批培育品種的基礎。不是每個品種在創造新變種的過程中都能起到相同的作用。有些植物學郁金香就比另一些更適合于雜交。這些來到荷蘭共和國的郁金香中,最具可塑性的品種就包括波斯的郁金香,也就是人們所知的克氏郁金香(T.clusiana,為紀念克勞修斯而得名);錐形郁金香(T.schrenkii)和火焰郁金香(T.praecox)。后來讓荷蘭人激動贊美的那些培育品種郁金香中,大多含有以上這些品種郁金香的基因。事實上,荷蘭郁金香實際上是由從克里特島到庫爾德斯坦的東方各地引進的郁金香雜交的。這就是郁金香的種類如此之多的秘密所在。


無論是植物學品種還是培育品種,郁金香既可以從種子發芽,也可以用球根培育。用種子種植是一種偶然性很大的培育方式。從一朵花上采集的一小捏種子,種出來的植物可能展現很多種變化,所以完全無法預測開出的郁金香會是什么樣子。色彩、紋路這些重要的細節都只能靠猜想,這對于想追求一致性的人來說是個令他們非常沮喪的過程。更何況把種子陪育成能開花的球根需要六七年時間,在一個平均預計壽命只有40年的時代,這實在是件耗時漫長的工作。


從種子發育的郁金香,一旦成熟開花,球根還會結出副產品,也稱子球。這種迷你球根是母體的有效克隆,能夠開出與母體一模一樣的郁金香。子球可以直接用手從母球上掰下來,經過一兩年就可以長成能開花的球根。無論是對于追求一致性的商業種植者,還是不愿等上7年才能看到它開花的園藝愛好者,子球繁殖遠比種子培育好得多。不過,子球繁殖也有一個非常大的缺點:大多數郁金香球根每年只能結出兩到三個子球,而且幾年之后,母球枯萎就不能再結出子球了。


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郁金香新品種最初產生得非常緩慢。一個種植者發現了一個新品種,認定它可以有很好的市場,在他的精心栽培之下,就算一切順利,第二年最多有2個球根,第三年4個,第四年8個,第五年16個。若是其中再有一些球根沒有被繼續培植,那么新品種能繁殖出的數量就更加有限了。顯而易見,一種新的郁金香要想有一定數量規模,沒有十幾年是不可能的。再加上在黃金時代的荷蘭,花卉繁殖還是個不為人所理解的謎題,所以實際產出的球根數肯定比理論計算得更少。稀有的、令人垂涎的品種必然是常年供不應求的,即使是最聰明的球根種植者也無計可施。


后來人們把不同種類的郁金香種在同一個花園里,昆蟲會在不同的花朵之間傳播花粉。這就使得出現雜交品種的幾率大大提升了。還有的郁金香和其他花卉品種雜交,產生的新品種就更加復雜化了,可以同時具有不同花朵的特點。因為在野生環境中,很少有不同種類的郁金香生長在一起的情況,所以野生郁金香很少出現復雜的雜交現象。嚴格意義上說,雜交品種是一種畸形。但是它們不像野生品種那樣單一,而且比野生品種精致,所以仍然深受鑒賞家們的追捧。


最受歡迎的郁金香是那種花瓣如雕刻般勻稱統一,有抓人眼球的花紋的。事實上,因為它們體現出的復雜性和狂放的顏色,荷蘭黃金時代的培育品種在荷蘭之外都備受贊譽和珍視。到17世紀30年代中期,人們至少培育出13種不同的郁金香,每一種都有自己獨特的顏色搭配。最簡單的品種是單色花(Couleren),其花朵呈單一的紅色、黃色或白色;較為稀少的品種是多色花(Marquetrinen),這種郁金香開花時間較晚,每朵花上至少能呈現四種顏色。單色花應該是植物學郁金香,或者起碼是非常接近植物學郁金香的培育品種。而多色花則肯定是非常復雜的雜交品種。后者多生長于佛蘭德和法國,后來在郁金香狂熱時期也沒有再出現。


在荷蘭共和國,這13個品種中,最受歡迎的是紅色系(Rosen)、紫色系(Violetten)和黃色系(Bizarden)三種郁金香。紅色是數量最多的一種,主要是白色為底色,有紅色或粉色紋路。在17世紀前三分之一的時間里,人們培育出并命名了大概400種紅色系郁金香。每一種都有很大區別,有的花瓣顏色豐富生動,色彩面積很大,幾乎遮蔽了白色底色;也有一些則只有絲絲縷縷的粉色或紅寶石色花紋若隱若現。鑒賞家們仔細研究各種珍貴的郁金香品種,相比那些被紅色浸透的郁金香,他們更偏愛那些只在花瓣上有極細微顏色痕跡的種類。同樣的等級分化也適用于其他品種。紫色系郁金香有大概70個品種,顧名思義,紫色系郁金香就是白色底色上有紫色或淡紫色紋路的郁金香;而黃色系郁金香就是黃色底色上有紅色、紫色或棕色紋路的郁金香。黃色系郁金香只有大概二十多種,也是相對最不受追捧的品種。與以上種類標準顏色搭配相反的品種也是存在的,但一般也歸入該種類。比如萊肯(Lacken)郁金香就是紫色花瓣周圍長有一圈較寬的白邊的郁金香,它依然被歸為紫色系郁金香;而一種紅色花瓣帶黃邊的達肯(Ducken)郁金香則同樣仍被歸為黃色系郁金香。


真正讓園丁們無比激動的就是這種巨大的顏色反差組成的花紋。要想真正理解后來發生的事,首先要知道郁金香培育品種與其他17世紀園藝家見過的花朵有多么不同。比起普通的花卉,郁金香花朵上的顏色格外濃郁和集中,單純的紅色可以變成明亮的艷紅;暗淡的紫色則體現出一種近似于黑色的讓人著迷的變化。此外,郁金香的顏色變化清晰分明,而不是像其他非單一色花朵一樣,每個花瓣上的顏色界限是漸變渾濁的。


荷蘭培育品種的顏色尤其特別。無論是紅色系郁金香上的紅色還是紫色系郁金香上的紫色,有的如羽毛,有的如火焰,時而出現在花瓣正中,時而圍繞花瓣輪廓形成色邊。這些豐富的顏色不僅出現在花瓣上,有時也會斑斑點點地長在花莖上,但是卻從來不會出現在花冠內部,花冠內部只有白色(有的發一點淡淡的藍)和黃色兩種顏色,依不同品種而定。每朵花的紋路都是獨一無二的。盡管屬于同一品種的兩株郁金香可能彼此相似,但絕不會是完全一樣的。


人們剛剛開始為球根瘋狂的時候,荷蘭的郁金香專家們以非常嚴格的標準衡量花朵的顏色和紋路之間細微的變化,并以此評定郁金香的級別。最值錢的郁金香,等級為“上上等”的是一種幾乎完全為白色或黃色,只在花瓣中心或邊緣有一絲一縷的紫色、紅色或棕色條狀花紋的品種。鑒賞家們把顏色過分妖嬈艷麗的郁金香歸為“粗俗”一級,所以這類品種也就不怎么被人看好了。


植物學郁金香本來的特點是粗獷和單一的色調,那么備受人們喜愛的荷蘭培育品種郁金香是怎么變成有這么多復雜顏色搭配的呢?答案很簡單但也很令人困擾,那就是:這些色彩復雜的花朵是患有疾病的。郁金香狂熱最大的諷刺就在于,那些讓人們趨之若鶩、為其一擲千金的郁金香,其實是感染了一種只有郁金香才會感染的病毒。也正是這種病毒讓郁金香的顏色能夠如此濃郁和富于變化,這也說明了為什么整個花園中,只有郁金香一種植物呈現出這種讓收藏家們極度向往的美麗顏色。


即使是在克勞修斯的時代,人們也已經意識到,在萊頓和其他地方生長的郁金香很奇怪。一個今年開出單色花朵的球根,第二年可能就會開出紅色系或紫色系的雜色花朵。這個現象被稱為“雜色”,出現這種現象的球根就叫作“雜色球根”,而另外那些沒有出現顏色變化的球根則稱為“飼主球根”。整個雜色的過程完全無法預測和控制,人們不知道球根是否會或什么時候會發生雜色;春天開花時,一株郁金香可能突然就開出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復雜花色,而種在它旁邊的同一品種卻沒有任何變化。有些年份雜色出現得頻繁,有些年份則不怎么常見。一個已經出現雜色的球根上,極其偶然地也會結出沒有顏色變化的飼主球根;同樣,也沒有一個種植者敢保證飼主球根就不會在哪天變成雜色球根。唯一確定的是,從種子培養出的球根肯定是飼主球根,而一旦母球變成雜色球根,就無法再開出單一花色的郁金香了。


要探尋這種疾病的本質還是有一些線索的,而克勞修斯又是一位非常有洞察力的觀察者。他發現雜色的郁金香植株相對較小,而且比由飼主球根長出的郁金香更嬌弱。但由于當時壓根沒人知道疾病是可以傳播的,所以這種雜色現象被大多數人當作魔法了。盡管人們想盡各種辦法,種植者還是沒辦法人為地讓球根雜色。有的人試圖用鴿子糞煉制靈丹妙藥;也有的人直接把球根切成兩半,再把不同種類的半個和半個綁在一起種,盼望種出的花能同時具有兩種花的顏色。然而這些辦法幾乎從未結出過令人滿意的成果。


郁金香具體是什么時候感染病毒的,人們也不得而知。最早發現這種現象的時間,大約是在1580年,但其實這種疾病可能在那之前就有了。事實上,自從郁金香被引入人類花園開始,它就愈發容易感染病毒了。任何由人工培育的植物都要面臨一些大自然中沒有的威脅。人類容易喜新厭舊,有些培育品種可能得不到精心的照料,不過更重要的原因其實是,野生環境下粗放生長的郁金香自身可以對某些病毒形成抗體,或者至少是病毒在野生環境中傳播的速度緩慢得多。


雜色的謎團直到20世紀才被揭開。在英國的約翰·英尼斯園藝研究所的科研人員最終發現了這種引發雜色的介質,并稱之為“馬賽克病毒”。研究者先讓蚜蟲咬食雜色球根,然后再把他們放到飼主球根上,實驗證明,有蚜蟲的飼主球根和對照樣品一樣兩次雜色。這同時證明了這種疾病確實是由病毒引起的,也演示了病毒在植株之間傳播的原理。進一步實驗還證明,馬賽克病毒既可以感染在花園中種下的花,也可以感染尚未栽種的儲存的球根。好笑的是,可能約翰·英尼斯園藝研究所的研究員就是因為過去有荷蘭種植者把切開的球根綁在一起刺激雜色發生的實踐在前,才采用把半個雜色球根嫁接到飼主球根上的方法來讓蚜蟲交替啃食雜色球根和飼主球根的。


在克勞修斯去世前很久,他在萊頓自己的私人花園中種下的雜色郁金香就已經引起了各種鑒賞家的注意,他們無不想把這些獨一無二的品種據為己有。年邁的植物學家很快就發現自己無法承受絡繹不絕的索要郁金香球根的要求。他知道這其中很多人只是追隨潮流,根本不是對植物研究有興趣,也根本不懂得如何培植球根;而另一些則完全是為了高價轉賣來牟利。不論如何,他的私人收藏都不可能滿足這么大的需求。克勞修斯在給他的朋友、也是萊頓大學奠基人之一的人文學家尤斯圖斯·利普修斯(Justus Lipsius)的書信中寫道:“這么多人都想要球根,我要是每個要求都滿足,我的收藏就被徹底掏空了,而別人卻可以借此致富。”


非常不幸的是,有些向克勞修斯索要球根的人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和他以前在維也納時一樣,竊賊開始不斷光臨他的花園。兩次是在1596年夏天,還有一次在1598年春天。竊賊們趁他不在家時偷走了他的郁金香球根,失竊的數目非常之大。在留存下來的克勞修斯的信件中提到,僅一次偷竊盜走的球根就超過一百個。老人為此深受打擊,更為萊頓警察與維也納警察同樣的漠不關心而氣憤,他就此發誓再也不種花了,還把剩下的球根都分送給了朋友們。


一個當時的編年史作者稱盜竊是因為克勞修斯為自己的球根開出天價,不見錢不交貨。這讓克勞修斯的名譽受到很大損害。然而事實根本不是這樣的。在克勞修斯的整個職業生涯中,這位植物學家對他的朋友顯示出了無比的慷慨。他從不吝于將自己發現的樣本無償分發給朋友們;只有那些被他懷疑根本不懂得他禮物價值的人才會被拒絕。這些雇傭竊賊去他花園竊取球根的人正屬于后者,克勞修斯也完全有理由懷疑他們的動機。


盡管如此,竊賊的行為倒是有一點積極的意義。克勞修斯當然不是16世紀90年代聯省唯一一個種植郁金香的人,但他的藏品絕對是最好也是最多樣的。正是竊賊的行為,讓這些珍貴的球根從北到南廣泛分布到整個荷蘭,而且越來越興旺。有的球根在新地方成了新雜交品種的始祖,并且繁衍生息,不斷壯大。正是他們的后代成了下個世紀球根交易的主力軍。萊頓球根正是因此成了后來被交易球根的祖先。借用編年史作者的話說:“17省儲存的球根足夠豐富了。”



東方歷史評論 2015-08-23 08:5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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