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與“終極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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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與“終極目的”

   (一)民主誠然不是目的,那么把社會主義設定為民主的目的又怎樣?
   問題的焦點是:社會主義實現了,或者共產主義實現了怎么辦?按照辯證法,
回答是,實現了,連民主也不存在了。
   這個答復,其實暗含著,革命的目的,是要在地上建立天國一建立一個沒有異
化的、沒有矛盾的社會。我對這個問題琢磨了很久,我的結論是,地上不可能建立
天國,天國是徹底的幻想;矛盾永遠存在。所以,沒有什么終極目的,有的,只是
進步。
   所以,民主是與不斷進步相聯結著的,而不是和某個目的相聯結著的。
   那么,我反社會主義嗎?我不。私有財產終歸是要消滅的,我們消滅了私有財
產,這很好。我們現在的民主,在其下作政治活動的政治集團和黨派,可以,而且
大體必定會在這個共同前提下,各自提出自己的政綱和主張。這叫做社會主義兩黨
制。
   (二)你不贊成兩黨制,可是,你看看一黨制的社會主義國家如何。蘇聯、東
歐我們固然看夠了,在東方某些國家中盛行的那一套阿諛崇拜,你不覺得惡心嗎?
一個人,手里集中了為所欲為的權力,你用什么辦法來約束他不亂搞?有什么保證?
   列寧說什么直接民主。不錯,我們見到過初期的工廠蘇維埃。可是,這個社會
是分工的社會,搞政治終究不免是一種專門的行業,直接民主,不久就會被假民主
所代替。沒有兩黨制,散在干不以政治為專業的群眾中的各種意見,會被“擁護”
的高聲呼喊所淹沒。唯有存在一個政治上的反對黨的時候,才會有真正的批評和自
我批評。56年蘇聯的歷史,24年中國的歷史,難道還沒有充分證明這一點?
   除以上兩條外,其他幾條你對我的批評,全都同意。至于所謂哲學上的多元主
義,無非就是不承認有什么終極目的的意思。關于終極目的的問題,如果你有興趣
展開,我倒很樂意和你繼續討論這個問題。
   17世紀以來,有兩股革命潮流,一是英國革命和美國革命,這兩次革命導向典
型的資本主義。一是1789年和1870年的法國革命,它們在法國本身,導致了兩個帝
國和五個共和國。然而它們同時展示出消滅資本主義、走向社會主義的趨向。這種
趨向,按兩次革命本身來說,是不可能成為現實的。馬克思在哲學、政治、經濟學
上辛勤努力地證明這種趨向可以成為現實,以及如何成為現實。1917年它真的成為
現實了。成為現實了,并不是沒有問題。對此,我們談過,下面還要談到。
   上面這一段話的意思,是想指出,這兩次革命都是注定不能成功的。羅伯斯比
爾為了保衛革命,打退侵略,不能不破壞資本主義秩序。他實行恐怖,征發糧食,
然而他的根本信念是保衛資本主義秩序。按照他的邏輯,革命的唯一可能的結果是
拿破侖主義——用拿破侖法典來維持市民社會的生產關系,用徹底的獨裁和對外的
軍事光榮,既壓住資產階級又壓住無產階級,使兩者都為帝國效勞,而不使兩者發
生激烈的沖突。邏輯上唯一可能的結論是拿破侖主義,然而羅伯斯比爾本人不能成
為拿破侖,因為他的恐怖主義得罪了一切階層,破壞了政治的上層機構得以維持下
去的內部和平。他只能為拿破侖清道。但是,《93年》(雨果著)卻是馬克思——
列寧的無產階級專政的原型。
   1870年,成功的可能性更微乎其微。姑且假定,公社打敗了梯也爾,俾斯麥能
聽任法國成為公社的法國,像《法蘭西內戰》所描繪的那樣嗎?而且,公社內部并
沒有產生出堅強的領導中心(你對這一點是看透了的),這種領導中心,唯有在18
70年以后又過了40年,馬克思主義取得了工會的領導權,并且為一大批最有毅力的
知識分子在理論上所真正掌握了的時候,才能形成。
   此外,公社對鎮壓反革命和進攻凡爾賽的軟弱,是和1793年遺留下來的影響有
關的。1793年在歐洲留下來的影響,最深刻的是它們的恐怖主義。要知道,馬迪厄
的稱頌羅伯斯比爾的《大革命史》,是20世紀的產物。直到西方文明傳到中國的時
候,法國大革命在一般人中印象最深刻的名言,是羅蘭夫人的“自由,自由,多少
罪惡假汝之名以行之”。這種對恐怖主義的強烈的反應,是巴黎公社軟弱的原因。
   正是巴黎公社的失敗,正是白色恐怖的無比殘暴,這才在后代“要革命的人們”
中間留下了這樣一個無可辯駁的命題:“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暴。”現
在,1917年有了充分的條件了:革命的專政,粉碎一切反革命的抵抗,革命的恐怖
就是人道主義等等。1917年的革命勝利了,而以上這些命題,到這次文化大革命,
依然還是有力的鼓動口號。    



   1917—1967年,整整50年。歷史永遠在提出新問題。這50年提出了以下這些問
題:
   1.革命取得勝利的途徑找到了,勝利了,可是“娜拉走后怎樣”?
   2.1789年、1870年、1917年,這一股潮流,走了它自己的路,可是還有另一股
潮流,兩股潮流在交叉嗎?怎樣交叉的?它們的成果可以比較嗎?前景如何?
   3.1789年、1870年、1917年,設定了一個終極目的。要不要從頭思考一下這個
終極目的?
   關于第一個問題,說過很多了,暫時不補充了,待你批駁后再說。
   關于第二個問題,晚近的材料有不少可以深思的。準備多說幾句。
   毫無疑問,資本主義這股潮流,沒有限于英、美,它把法國、北歐、西歐、日
本等等都包括進去了。它有過極其殘暴的表現:殖民主義、分割世界、帝國主義,
它曾經想撲滅1917年的革命,它打了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等等。在英國,1870年以
后直到第二次大戰為止,確實有過盛大的海外投資,把國內的經濟發展都耽誤了等
等。
   可是,它也有另外一種經常在活躍著的因素:自由和民主的傳統。因此,在帝
國主義時期,有過霍布森(John Aileinson Hobson)(他寫的《帝國主義論》,是
列寧的《帝國主義論》的原本)、維布倫(Veblen)等等直言不諱的批評家;大英
帝國的倫敦,庇護了馬克思和他的“國際”。它還在它的內部發展起來了職工運動。
這種職工運動固然把工黨,甚至本來是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民主黨吸收到它的體系里
面去,成為它的機體的一部分,然而也發展了一種“民主福利國家”。我最近涉獵
了一些西方經濟學的文獻,有幾件事很可注意。美國的利息、股利、地租等不勞而
獲的收入,1914年是1945年的兩倍。工資在國民收入(個人收入)中所占的份額,
戰后的20年中從60%上升到82%,他們的知識分子,現在正在強烈地鼓吹平等主義
等等。至于另外一些事情,從西方新聞中可以獲悉的,則有西方的軍備支出,愈來
愈受到國內福利支出的壓力而不易擴張。相反,蘇聯的國民收入則有40%用于軍備;
軍備競賽的主動權,現在竟已操在蘇聯手里。又在那里,像薩哈羅夫這樣的人正在
受到政治的威脅——這可以說是因為他的自由主義幫了帝國主義的忙嗎?
   這樣看起來,100多年的歷史,證明兩股潮流在交叉。1917年的革命無疑對資本
主義形成一股強大的沖擊力量,沒有這種沖擊,西方的資本主義不見得會從帝國主
義的道路上退回來,不見得會在其內部產生一股民主福利國家的潮流,至少,這股
潮流不會強大到目前那種正在緩慢地改變資本主義面貌的程度。奇怪的是,沖擊了
西方資本主義的這股潮流,本身也在演變,而且正像毛主席所指出的那樣,事情正
在向它的反面轉化過去。
   我不相信,它真能轉化到它的反面。看來,相互激蕩的兩股力量,都在推動歷
史的進步;兩股力量,正在互相滲透,滲透的結果,都促使它們向前進。沒有激蕩,
沒有滲透,進步就不可想像了。
   這就可以談談終極目的了。1789年、1917年,這股力量所以強有力,一方面因
為它抓住了時代的問題,一方面是因為它設定終極目的。而終極目的,則是基督教
的傳統:基督教的宗教部分,相信耶穌基督降生后1000年,基督要復活,地上要建
立起千年的王國——一句話,要在地上建立天國。基督教的哲學部分,設定了一個
“至善”的目標。共產主義是這種“至善”的實現。要使運動強大有力,這種終極
目的是需要的,所以,當伯恩施坦回到康德,即回到經驗主義,說“運動就是一切,
終極目的是無所謂的”時候,他破壞了這面飄揚的旗幟,理所當然地要成為修正主
義。可是,這些發生在“娜拉出走以前”。娜拉出走了,1917年革命勝利了,列寧
跟他那時代的青年人說,你們將及身而見共產主義。當時的青年,現在恐怕已經死
掉不少了,還活著的人,目睹的是蘇聯軍艦游弋全球,目睹的是他們的生活水平還
趕不上捷克,目睹的是薩哈羅夫的抗議和受迫害。而究竟什么叫做共產主義,迄今
的定義,與馬克思親自擬定的定義“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
(見《共產黨宣言》)愈來愈分歧,愈來愈不一致,也愈來愈難理解。也沒有多少
人考慮過這個問題,也許考慮過這個問題的人,都可以有自己不同的答案。我的答
案則是:即使以現在的狀況而論,蘇聯和中國的普通人比過去好得多了——假如真
有共產主義的話,他們現在比幾十年前離共產主義近得多了。也許,讓1000年前的
人活過來看現在的世界,他們會說,這就是共產主義。不過每一代人都不會滿意他
們的處境,都在力求向上、向上、還向上,因此每一代人都有他們的問題(按辯證
法說叫做矛盾)。至善是一個目標,但這是一個水漲船高的目標,是永遠達不到的
目標。娜拉出走了,問題沒有完結。至善達到了,一切靜止了,沒有沖擊,沒有互
相激蕩的力量,世界將變成單調可厭。如果我生活其中,一定會自殺。這有什么意
思呢?還是不斷斗爭向前,還是來一些矛盾吧!
   說過這一段話,民主這個問題似乎也好解決一些了。
   革命家本身最初都是民主主義者。可是,如果革命家樹立了一個終極目的,而
且內心里相信這個終極目的,那么,他就不惜為了達到這個終極目的而犧牲民主,
實行專政。斯大林是殘暴的,不過,也許他之殘暴,并不100%是為了個人權力,而
是相信這是為了大眾福利、終極目的而不得不如此辦。內心為善而實際上做了惡行,
這是可悲的。
   反之,如果不承認有什么終極目標,相信相互激蕩的力量都在促進進步,這在
哲學上就是多元主義;他就會相信,無論“民主政治”會伴隨許多必不可少的禍害,
因為它本身和許多相互激蕩的力量的合法存在是相一致的,那末,它顯然也是允許
這些力量合法存在的唯一可行的制度了。我說過關于民主和進步、民主和科學的關
系的許多話,上面也算是又一種解釋吧。

                                         1973年4月29日
                                (原載《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


網載 2015-09-02 22: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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