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行人 王夫之》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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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少年名曰李璟,乃李國相之子,自幼文武兼備,少年成名,額有其父李國相之風范,一身是膽。在他身后,李國相正在和幾十個鄉民提練陣法。

管嗣裘、夫之與各處義軍代表正在營帳內研究戰略部署。他售約定,以火把為信號,七日后的夜半時分,趁清軍休息、防備最弱之時,分散各處的義軍集體行動,從四面八方合圍城防清軍,同時,來陽也會有一部分義軍前來支援。

夜已經很深,兵勇已經歇息了,李國相走了進來。夫之站在一旁,盯著地圖上的南岳群山和衡州城池,又一次陷入沉思。

夫之想到起兵的事情,問道:“耒陽義軍當真會前來支援,助我等一臂之力?朱蘊金旗下現有數千人,此番會派多少援軍前來?"

管嗣裘道:“具體數字尚不確定,據季林所言應不少于二百。”

想到郭鳳躚,管嗣裘又道:“若非季林前去耒陽,我們便無法與南方義軍取得聯系,全憑他三寸不爛之舌,才能爭取到援軍。”

李國相道:“衡州與耒陽唇齒相依,雖說義軍已奪取耒陽,然則衡州在清人手,耒陽始終羊在虎口,不得安寧,輕重緩急耒陽自能分辨。再者,同為大明子民,共守大明疆土,耒陽豈會坐視不理?"

夫之道:“季林必定會披甲上陣。

管嗣裘道:“我等諸生之中,季林最為敦厚,亦最為柔弱。季林-心只讀圣賢書,不善舞刀弄槍,他披甲上陣似有不妥。”

李國相坦言道:“此去衡州,兇多吉少。無需季林再添一命。”管嗣裘道:“季林求戰心切。可留他與叔直善后。”

夫之道:“這樣也好,慈母亡故,希望叔直不至于太過哀傷。”

夏汝弼原本一直在河田軍營,不料柱子突然前來尋他。原來,他的母親亡故了,他必須回家奔喪。臨走之時,他表示,一定在戰斗之前趕回。夫之要他寬心:“百善孝為先,專心處理家事。”

兩天后,夫之正與義軍一同操練,果真看見夏汝弼纏著白紗出現在眼前,隨他一同前來的還有初長成人的柱子。夏汝弼憔悴不堪,形容枯槁,蓬頭垢面,眼圈都是黑的。見他如此,夫之心疼道:“為何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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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安心處理大人后事?"

“均已安排妥帖。再待在家里亦無意義。”夏汝弼道,"眼下正是起

柱子道:“我愿與先生同行。” 民關健時刻,母親在天之靈也會體諒為兒的孝心。

夫之理解柱子的一片孝心與真心,他很感動,不再言語。

終于到了約定的日子。整個白天,夫之如坐針氈,不敢獨處。他手握長劍,不停地擺弄著招式,又和李璟對打了幾個回合。剛坐下來,喘了幾口氣,夏汝弼就闖進營帳,找不到管嗣裘,他便對夫之發脾氣:“衡州諸生今日起兵抗清,為何我獨自被排除在外?"

夫之道:“叔直,你并非置身事外,而是與我等同在。”夏汝弼堅持道:“何故我不在攻城義軍之列?”

“不能上陣殺敵即不是抗清?非也。你曾說過,有心報國,處處可為。”夫之試圖解釋。

“叔直請勿激動。大家理解你一片報國之心!”夫之安慰道,"然冶仲安排亦有道理。同處一支隊伍,職責各有不同,正規軍隊,亦有人不能手刃敵人者,但是他們需負責車馬糧草等大事。叔直,你處理善后事項,其責任甚為重大。衡州義勇,誰無父母,誰無兄弟,誰無妻兒?若然反清,勝固然好,敗則牽連家人。我等信任于你,故將妻兒老小一并托付矣。”

這時,郭鳳躚見自己的名字亦不在列,亦激動道:“夫之,叔直有孝在身不上前線,我很贊同。有何道理把我也落下?大刀我都準備好了。

夫之道:“季林,你并非不上戰場,唯先后有別而已。耒陽方面先前由你互通有無,今此,且在約定地點等待援軍到達,待我等先鋒與清軍交戰,你等引援兵從天而降,一舉殲滅清軍。此為總體目標。

見夏汝弼、郭鳳躚仍在猶豫中,夫之抱拳道:“叔直、季林,我等皆為大明書生,情同手足,皆為大明而戰。戰爭很殘酷。軍令如山。休要爭論了。待凱旋時,希望還能與兩位于衡州相見。”

與夏汝弼、郭鳳躚一樣,李璟的名字最終也被排除在首發義軍之列。盡管李國相心甘情愿讓兒子披掛出戰,但是,夫之和管嗣裘仍舊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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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不忍,瞞著李國相做出了這個決定。李璟誓死不從,令如山”,他再不從,管嗣裘便說:“此亦是你父親大人之指令。

WAS

他也只能與郭鳳題一道,前往事先與援軍約定的接頭地點。入夜,篝火生起。在架起的木柴上吊著鐵鍋,鍋里報著水的大火里還燒著從山林中獵殺的一頭麇鹿。有人道:“好久沒有吧到自了,還有肉。”又有人道:"這應該是咱們最后一頓。但又何妨?足,殺敵有勁!”眾勇士填飽了肚子,開始在燈火里檢查裝備,武器,刀劍、斧頭、鐵鍬都磨得锃亮。夜深之時,義軍召開最后-大會,管嗣裘詳細部署了行動安排,李國相做了戰前動員:“衡州為我等之家鄉,清人乃外敵,占我河山,殺我百姓,奪我家園。清入一日不走,我等一日活在刀口之下,有田無人耕,有屋不能住,有親不錯聚,有父不能養,有子不能教。與其惶惶度日,茍且求活,不如奮力一搏。我們今日聚首于此,我等抱定必死之心,誓要奪回家園,光復州……”

“殺!殺!殺!”李國相話畢,隊伍喊聲震天。

時間到了。李國相命人在高地上堆起干柴,澆上松油,然后舉起支熊能燃燒的火把,他堅毅地走到柴堆前,對著眾人高呼:“眾位兄弟此刻開始,我等便將性命交由蒼天與大明矣,拿起武器,奔向衡州,奪回我們失去的家園!”

一位大漢抱著一壇酒,給每位勇士斟上一碗。管嗣裘舉起酒杯,聽聲吼道:“喝下這碗酒,揮師回衡州!"

酒一飲而盡,眾人用力摔碎了酒碗。

李國相高高揚起手臂,身前的柴堆已經被點燃。

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又亮起火光,接著是另一片火光,無數的火光仿佛天上的星星一樣在黑色的大地上亮起。

管嗣裘再吼一聲:“進發!”

瞬間,夫之渾身一緊,他下意識地握緊了長劍,緊緊行走在隊伍的前面。隊伍穿越黑黝黝的叢林,步過熟悉的山澗。夫之的血一點點熱起來,他的心跳動得厲害,手心里已經全是汗水。此刻,他全然忘卻了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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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只剩下興奮的戰栗。

突然,夫之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你喊一聲“瑒兒!"那人那下的步,轉頭看他,果然是李璟。原來,白天他和郭風鞋等幾人一同有往街

等到隊伍出發,他混進了人群當中。 山東南據點,走到半路,他又跑了回來,一直躲在河田附近的林子里。

“你怎么回來了?”夫之有些生氣。

李璟鐵了心要當急先鋒。他小聲求夫之道:先生,千萬別聲張,

我不想家父知道。”

微弱的光亮里,看著李璟青蔥的面龐與澄澈的眼神,夫之不能自狗地想起年少的自己,又想起了年少俊美的歐陽淑,都是如此意氣風發。都是如此無所畏懼,然而,璟兒畢竟是個孩子,不希望歐陽淑的悲劇再次發生。夫之決然道:““這是違抗軍令!快回去。

李璟道:“我不回去,季林先生與援軍接頭足矣,我要上陣殺敵。見夫之仍舊一臉嚴肅,李璟又道:“如不能上陣殺敵,我當立馬自刎。”言畢,就去拔劍。

“休得胡來!”夫之趕緊制止。事已至此,再責無用。夫之軟下來道:“切記:一會兒投入戰斗,只可跟在我身后,萬不可冒進。”

“璟兒記住了。”李璟興奮異常。

不知不覺,隊伍走出了南岳群山。衡州城頭的燈火越來越近了。黑暗之中,眾人躡手躡腳向前行走,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衡州城近在眼前,管嗣裘揮了一下手,眾人俯下了身子。大地沉睡在深深的寂靜與黑暗中,有些躁動和不安。戰斗一觸即發。

2.激戰

衡州義士終于抵達他們的衡州。

夫之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此刻,他與清軍只有一步之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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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只能趴在草從之中,無法動彈。四下望去,微寫的大光裘一臉鐵青,空氣似乎凝固了。

突然,一里之外亮起一點火光,接著,蒸湘河對岸他我起把,但來陽援軍的方向仍舊沒有任何動靜。五更時分,月光推在的。整個天下涂抹著一層淡淡的光,涼意一點點升起。

情況有變,但再也不能等了!

“殺啊!”隨著管嗣裘一聲令下,李國相已經站到坐上,獨臂得了。向天長味。數百位義士齊齊站了起來,揮動手中的武器,喊聲一片,"聲震天。

守城清軍還在睡夢之中,幾路義軍已經殺到帳前。手忙腳亂,么清軍還穿著睡衣,沒抓到武器就已經命喪黃泉。

突襲戰很快轉為陣地戰,數百名清軍與數百名義軍混成一片,短元相接之際,火光四起,鮮血亂濺。火光之中,人頭攢動,刀飛劍舞。看軍之中,夫之身如疾風,劍如流星,幾個清軍已命喪其劍下。李璟竟沖到了最前面,在數名清軍的包圍中,他閃轉騰挪,左砍右刺,飛起之際,他刺中了一名清軍的肩膀;翻滾之時,他砍到了兩名清軍的腳目,很快,更多的清軍圍了過來,他且戰且退,且退且戰,忽然后背碰到一個人,他用余光看見那人正是他的父親李國相。李國相獨臂揮刀,正與三名清軍砍殺,袍子和臉上沾滿了血污,看見兒子,他大吃一驚,喊了一聲“璟兒!”身上已經挨了一刀,李璟一個轉身擋到他身前,刺死了那名清軍。

戰斗持續了半個時辰,義軍占據了絕對優勢。衣衫不整的清軍節節敗退,倉皇逃竄之際,突然側面傳來震耳的吶喊聲與馬蹄聲。夫之以為耒陽的援軍到了,沒想到一支滿身裹著皮制鎧甲的部隊氣勢洶洶沖了過來。為首的是一位身騎高頭大馬、滿身銀光鐵甲、頭戴銀光頭盔的七尺大漢,頭盔上還有一根尖頂,飄著紅纓。大漢躍馬跳到地上,揮舞著長刀,與數百人一同沖殺過來,原本望風而逃的守城清軍也突然精神振奮,掉頭殺過來,義軍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義軍沒有心理準備,一時間亂了陣腳,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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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就被沖得七季八落,跑的跑,死的死,被得的被件。關之和歌聯我也她逼到了墻角,但是,他們仍舊在揮到砍殺,眼看義不大那已!。又親死幾名清軍,管嗣裘決定撒退,美之還要向軍中沖殺,他一把熱性了夫之,轉身進了巷子。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上,他們嗎妙地跑開了請軍的追擊。傷痕累累的李國相也被幾位義勇拖進了巷子,轉坐渡口,來船

我到蒸和河對岸。

一路上,李國相捶胸頓足,幾次要重回戰場,那被拉住;他想憤至額,要投江自盡,也被攔住。他的兒子查無音訊,他認定兒子已經戰死。李璟確實沒有逃出來,原本他和父親并肩作戰,但是,殺得興起,沖得太前,清軍援兵一到,他和父親失去了聯系,十幾名清軍合圍之

下,他最終被俘。

夫之深切體會到戰場上的瞬息萬變。喊殺聲遠了,火光也熄滅了,鳴嗚的風聲中,月光有些涼,樹上的寒鴉扯著嗓子哀號。夫之徹底清醒了,仿佛做了一個夢。

管嗣裘道:““非,是兄背信棄義,不守誓約。帳前氣壯山河,戰前臨陣脫逃,此衡州之不幸。”

夫之更為痛切道:“此更為大明之不幸。”

衡州起義原本有十路義軍響應與參與,然則,最后參戰的只有三路,其時,有幾路義軍確實抵達了指定位置,但是,他們卻按兵不動,隔岸觀火,妄圖等戰事收尾,再殺上去搶奪功勞。如此打著小算盤,注定這次起兵的結局。因此,當突然見到清軍大隊人馬趕來,他們立即未戰先怯,最終也沒有露面。

而來陽援軍也遲遲沒有出現,郭鳳躚入夜就抵達了約定地點,但三更不見援軍蹤影,四更沒有風吹草動,到了五更,心急如焚的他只能看著自己的影子聲淚俱下了。本來,早在傍晚時分,周師文就準備帶著數百人的隊伍揮師北進了,然而,耒陽義軍推舉的盟主朱蘊金卻硬生生把他攔住了。

再者,衡州起義,管嗣裘認為他們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和布局,為了摸清清軍的實力,他多次派人到城中查探,確定城中只剩百余名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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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而且都是歸降清軍的大明部隊,軍紀不嚴,士氣渙散,所以,得奪取衡州有七八成把握,為何會突然殺出一支正規的清軍?,他原來也是天命。其時南線戰事正緊,何騰蛟指揮大軍,在永代"軍交戰正酣,且清軍開始出現敗退跡象,所以,北方清軍紛紛接到的令支援永州城防。同時,耒陽起兵之后,起兵反清的浪潮選起,為了一湖湘各城池,更多的清軍被調到衡州、常德、湘潭等城市。那支突然出現的清軍就是當晚才抵達衡州的部隊,這些人聽聞起義的風聲,立即里

夜趕路,加入了戰斗。

李國相在為兒子的事情擔憂。探子風風火火地趕來,他得知兒子仍舊活著,被關在大牢里,清軍要他說出義軍的一切,嚴刑拷打之下,他卻一個字也沒說。然而,有一名被俘義軍卻受不得皮肉之苦,把所有事情和盤托出了。清人知道此次起義乃管嗣裘、李國相與夫之等人發起軍營就在渣江西岸的河田,正欲派兵前來。同時,他們留下了李璟的性命,要挾管嗣裘、夫之和李國相等人前來自首。

十萬火急之下,李國相當即就要前去衡州營救兒子。管嗣裘與夫之拉住他,道:“敬公,當下不是拼命的時候。務必保持冷靜,三思而行。

“小兒怎么辦?”李國相問。

管嗣裘思忖道:“前往衡州,只是徒勞,清人萬萬不會歸還璟兒。夫之冷靜道:“你若不去,璟兒還有一線生機。”

然李國相心急如焚,他顧不得那么多了,道:“我不能讓小兒一人獨自送命。”

“既然如此,我與你一同前往,希望我二人能換璟兒性命。”夫之慨然道,“我本應照顧璟兒,或死于戰場。他有難,我有責。”

“你去,我亦去!”管嗣裘也要一同前往,“作為總指揮,我亦有責。”

見兩位兄弟如此決絕,李國相又不忍心了,于是,暫且擱下了前去衡州營救之事。而河田已不能久留,何去何從?管嗣裘等一時都難以決定。權宜之計,他們向南方耒陽方向撤了十幾里地,在叢林之中暫且扎下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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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過后,噩耗便按跟而至;被俘的義軍大四分都在衡州的廣場上被斬首示眾,頭顱被清軍高高懸掛在衡州城上。農鼠表一家更是道了殃,從變節的義軍口中,清軍知道了管嗣裘為主事,又知道了怕家看的行蹤,于是,派兵前去捕殺,管明裝妻幾老小皆被派死。兒子管永敘當時不在家中,幸免于難。

夏汝弼聞訊趕去,但見滿院的尸體和血泊,他懊惱萬分,自責不已,覺得有負于摯友所托。但清兵的殘忍豈是他的責任所能抵擋?起義之前,夏汝弼負責安置眾將士的家眷,夫之的兒子王敗和侄子王救就被他帶進了山中,李國相的其他家人也被他安置在了跑蔽的地方,還有更多義士的家屬都有了各自的避難所,唯獨管嗣襲的家人不愿隨夏汝弼而去。管嗣裘的妻子說,管家二叔也在山中,他們自會前去投奔。是的,自從得脫于張獻忠,管嗣箕已經隱居山野多年,山高林深。那里十分安全。聽她這么說,夏汝粥也就安心了,說了一句"快快上山"后,便忙別的事情去了。不承想,管嗣裘的妻子只是口上說說,卻沒上山,于是,才招來這殺身之禍。

起兵失敗,夏汝弼很痛心,知道清兵會瘋狂報復。沒想到報復得如此之快。當路過衡州城,遠遠地就看見那幾顆高高懸掛的頭顱,夏汝弼氣得渾身發抖,他攥緊拳頭,眼淚卻只能往心里流。起兵失敗不在于義軍不勇,而在于一群貪生怕死之徒關鍵時刻的臨陣退縮。

驚聞家中變突,管嗣裘如遭雷擊,差點暈厥過去,但是,他沒有哭,只是坐著發呆,任憑誰來勸慰,他都沒有反應。

當李璟突然出現在大家面前時,夫之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周師文帶著部隊北去尋找堵胤錫,路過衡州,與清軍打了起來。起初,明軍人數占優,清軍節節敗退;后來,清軍援兵殺到,尋堵胤錫心切,周師文也就沒有戀戰,帶著部隊迅速撤離了。正是趁著兩軍交戰的當口,李璟逃了出來,途中還殺了兩個清兵。

一路逃到河田,義軍卻不見蹤跡,李璟幸運地找到了夏汝弼。李璟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面前,夫之萬分高興,但是,更讓他高興的還是當前的戰局。他又聽聞,明軍牢牢掌握兩廣,永歷皇帝已從廣西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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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回了肇慶。和管解表商議之后,他們決定南下,一來尋找耒陽義軍和

何接蛟的隊伍,二來直接去肇慶,效命朝廷。

當晚、夫之等潛回管嗣裘家,將管家妻兒老小的尸體偷偷運出來安葬。翌日、夫之便要動身南去,臨行,他見了夏汝弼與郭鳳躚。

夫之道:“我與冶仲決定南去尋皇,請一同前往。”

夏汝姆不說話,郭鳳躚則面露難色:“夫之,經此一戰,我心力交瘁。天下非我等可左右。

夫之道:“怎能說此等喪氣話?國一息尚存,當鞠躬盡瘁。郭鳳躚搖了搖頭,嘆息道:“徒勞爾,我愿歸園田居。

夏汝弼突地長嘆道:“此朝廷還有望乎?朱氏還能依否?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等不幸也,徒增悲憤,莫若死。

夫之清楚,此一役,夏汝弼對大明失望極了。他理解夏汝粥,可是,他卻不能放棄大明,因為這是他艱難活著的唯一價值與意義

幾日后,夫之和管嗣裘一道,毅然決然,踏上了南去的路途。

3.舟上的大明

耐園何處?耐園者,王介之的隱居之地。自從父親大人過世,自南岳歸來,岳阡守喪之后,王介之便在衡陽長樂鄉石仙嶺下修葺了茅屋,名曰“耐園”,意謂“忍耐者之家園”。耐園與大云山接壤,亦與南岳群山相鄰。耐園修成,王介之接了一家老小到此居住,夫之起兵之時,家人皆已寓居在此。

南去路上,夫之特地來到這里。白發蒼蒼的母親坐在窗子下面,身子倚著墻壁,曬著暖陽,昏昏欲睡,又好似醒著。侄女坐在她的身邊,輕輕地給她梳著頭發,她懷里抱著的是王敞的兒子。王敞已經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夫之、管嗣裘和王介之坐在樹蔭下喝茶聊天之時,王敞

王敉。 背著弓箭,從后山提著一只野兔回到家里,身后跟著活蹦亂跳的王斂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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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之,你當真要南去肇慶?"王介之間。

夫之道:“弟在外,代兄行忠君之義;兄在內,代弟行人子之孝。一

你有勞兄長了。”

為了方便趕路,王敉和王放都留在了耐園。吃了一頓飽飯,喝了幾口熱湯,背上行囊,夫之感到一股力量,那是全家支持他一個人前行的

力量。

剛剛上路,走了十余里地,夫之就發現他們被跟蹤了,他以為是清兵,哪知道竟是王敉。自從父親死后,王敉大部分時間都是和夫之在起度過,他早把小叔當成了父親,小叔走到哪里,他就要跟到哪里。此去肇慶,前路如何,夫之心里沒底,加之兵荒馬亂,他不想王敉跟著,萬一有個閃失,他很難向死去的二哥交代,他還是想讓救兒留在耐園,和眾兄弟都有照應。再說,母親身體有恙,敉兒留下來也多一個照應。

王敉還是不依,他追來,也是祖母大人的意思。夫之一人在外,母親不放心,特讓敉兒前去照應。

王敉道:“敉兒想跟二叔到外面闖蕩。”見他不聽話,夫之發了脾氣;他還是不回去,也只好由他了。兵荒馬亂,每個孩子都懂事得早。既然歐陽淑、柱子、李璟等能夠漂蕩于戰亂中,王敉也沒有理由只能守在耐園里,做一只見不到山外的鳥兒。況且,富貴有命,生死由天。夫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們抵達耒陽之時,這里正是一座太平之城。

大明的軍隊在何騰蛟的統一指揮之下,由南往北前往衡州去了。尋找何騰蛟撲空,夫之有些失落,但是,知道明軍北上,夫之還是十分欣慰。在城郊尋得民宿,他與管嗣裘喝了幾杯,王敉從農家弄來幾個小菜。

管嗣裘喝下杯中酒,道:“滄海桑田,星移斗轉。你我初心竟然未改。”

夫之聽了,沒有吱聲。

國不成國,戰事離亂,有志難以抒懷,有才難以立命,有家難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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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但他們依然懷著一顆熱血沸騰、怦怦躍動的心。 9,如學摩一樣飄零浪跡,如草芥一般蠅營茍活,又如老牛一般徒勞奔

是的,入期做官,建功立業,這是作為書生的夫之從未放棄過的夢想,是敬陽鎮所言的書生追求的正途。而一想到歐陽鎮,夫之又是一陣剛病。好在他把歐陽鎮的夢延續下來了。大明崩塌,進京無門,可入朝微方的夢想從未消失,就藏在夫之心底的某個角落。如今,他又堅定了信念:危難之中,應大明圣待能臣良將之需,位列朝堂,圖經國復興大業。就像他的祖輩隨從洪武皇帝打江山一樣,他要跟隨永歷皇帝再造大明。在耒陽,夫之又與管嗣裘走訪了杜甫的陵墓。故地重游,想到三年之前,與二哥一起帶著父親避難游歷此處,他無限感慨。當時,摯友陳耳臣也在身邊,且如今,父兄皆已過世,而陳耳臣也音訊全無。聽聞隆武皇帝被殺之后,他就隱入深山,再也不見蹤跡。此刻,杜甫的墳墓已經荒廢,覆蓋著白霜的厚厚枯草淹沒了一切,地上的小徑早已消失,看起來很久沒人過問此處了。江山依舊,物是人非,他無限感懷,但是,他相信大明氣數未盡,只要萬千義士志不滅,枯木總會再逢春。夫之觸景生情,念了一句“郴江無限水,不與挽流波”后,便和管嗣裘一道義無反顧地奔赴肇慶。

就在夫之正趕往肇慶之時,大明軍隊已經收復了衡州。

此時的何騰蛟幾乎是永歷朝廷最重要的一個人,所有的軍隊的指揮權幾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與他相互應和的是堵胤錫。何騰蛟委派曹志建、盧鼎、焦璉、趙印選等率軍圍城三月,大小三十六戰,終于攻下永州。何騰蛟自己也親率大軍一路向北上,取下衡州。何騰蛟駐扎于衡州后,又派部隊北上,奪取了湘潭與長沙,攻占永州。西線堵胤錫則指揮部隊又奪取了寶慶等地,湖湘以前所失的土地,漸次恢復,抗清聲勢為之大振。

與此同時,廣東、四川等地歸降的明軍也發起了抗清斗爭。清軍后方的榆園軍,呂梁山的起義軍和關中農民義軍都發動了廣泛的攻勢,同時,鄭鴻連,鄭成功也從臺灣反攻,收復福建沿海州縣。一時間,永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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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省,由此,出現了南明時期第一次抗清高潮。 政權控制的區域擴大到了云南、貴州、廣西、湖南、江西、四川、廣東

自清軍進入北京城以來,沒有比這更令人振奮的消息了。占據著半登江山,大明似乎真的重現復國曙光。夫之對此堅信不疑。

臨近春節,夫之與管嗣裘懷著忐忑的心情抵達了南明的核心肇慶。雖說這小小的肇慶與大大的北京和南京不同。但是,走進城門的一瞬間,夫之還是有了如沐春風的感覺,這是他第一次抵達南明的首都。雖說這帝國已是破敗不堪和茍延殘喘,然而,這樣的大明畢竟還是大明,而大明是他唯一的祖國。即便國不成國,君不像君,但是,只要有個皇帝在,他的夢就可以有所依托。現在,他終于躊躇滿志,意氣風發,走在那石板路上,仿佛觸摸到了自己的夢。

夫之與管嗣裘穿行在街道上,目光所及,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樓宇櫛比鱗次地列在兩旁,飯店和酒館的生意火爆,織坊和藥鋪門前人頭措動。氣派的妓院門口站滿了花枝招展的女子和南來北往的客人,沿街擺滿了各種攤子,賣肉的、賣包子的、賣綢緞的、賣鞋子的,等等,花花綠綠之中,那些大紅燈籠和紅色的春聯格外搶眼,節日的氣氛正濃,形形色色的人們漫不經心地走著,臉上都掛著笑容和一份莫名的安詳,這本就應是新年的氛圍。

然而,夫之卻覺得有些詭異。人們何以如此放松,甚至享受普天同慶與歌舞升平?就連那偶然經過的幾頂官員的轎子也是不緊不慢,一下一下懶散地晃著。若不是親身經歷,夫之一定不會想到,天下正是危在旦夕之時。只有幾個閑散逛蕩的士兵,無精打采地走過,算和戰爭有了點聯系。

終于看到那傳說中的皇家船隊,夫之激動難平。

寬闊的河面上,波光蕩漾,上百只華貴的大船聚集在一起,仿佛一片碩大的陸地。風吹過,船只金光閃閃,旌旗飄動,這便是大明皇帝的行在,永歷就身在那最大的龍舟上,每日,在船上召見群臣,商議國家大事。而大明大大小小的官員,以及大小機關也幾乎都分布在這些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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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看似氣派,實際上,卻又恰好說明了大明的尷尬。而水面和陸地之分,也將平民百姓與王公貴族們自然地分開成兩個世界,只隔著一道窄

窄的舢板和幾個守衛,皇朝便成了遙不可及的地方。

夫之和管嗣裘拿著帖子,找了半天,才算找到貢院的船只,剛一上前,就被哨兵攔擋了下來。皇城畢竟是皇城,想見哪個官員都不容易,無奈之下,他們請求哨兵傳話,哨兵卻懶得搭理他們,好不容易碰上了一個識字的差役,他們上前拜會。這人果然是貢院的一個當差,真是喜從天降,夫之和管嗣裘趕緊細聲細語,請求他遞上帖子。聽聞夫之二人是當年的舉人,差役瞥了他們一眼,嘀咕道:“大明舉人遍布天下,都

想求個一官半職,這還得了?"

看著他們手里的帖子,那人又說:“前兒還有幾位舉人前來送帖,說是想參加閣試,被我給回了。官不好當,皇上的面更不好見。”

夫之覺得這個差役可恨,他們是在按規矩辦事,否則也不會站在門口,千辛萬苦等著遞帖子。還好,這差役最終接過了帖子。

差役道:“回去等著吧。”

接連好幾日,夫之與管嗣裘都往貢院跑,卻是音訊全無,也沒見到那差役。

新年那日,三人的盤纏眼看就要用光了。夜幕降臨,滿城火樹銀花,河面上大船更是燈火輝煌,好像所有人都是喜慶的,好像天下真的太平。三人沮喪又灰心,走在喧鬧的大街上。

夫之一肚子火氣,嚷道:“以忠義之心前來報效朝廷,奈何真的報國無門乎?”

夫之拉著管嗣裘,去了飯館,不承想酒館里客滿了,尋了幾遍,也沒找到空位,卻看見了一位熟人,一怔:竟是鄒統魯。

原來,張獻忠入衡州,鄒統魯就做了明軍的幕僚。清人作亂之后,他跟過唐王,后來,桂王稱帝,他轉投桂王,入朝被授中書舍人。一番敘舊之后,夫之說出了送帖后無回音之事,已經有幾分醉意的鄒統魯告訴了他們其中的門道。

原來,在朝廷行走,沒有銀子是不行的,送帖之事更是如此。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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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中國的舉人貢生都在向肇慶匯集,想要入朝做官的人不在少入門就要孝敬,尤其是那些看門的奴才和差役。這些舉人大多有

A

古演,無才無德,出錢買官,他們樂得其所。于是,一些有真才實學的我生就被埋沒了。

夫之聽了頗為心寒。再破敗的朝廷也是朝廷,再窘迫的官場還是有應領之道。后來入朝,他才深刻體會到在朝中做官比他起兵殺敵還要兇受與因難。得知他和管嗣裘剛剛在衡州起義反清,差點戰死,鄒統魯肅然起敬,面露赧顏道:“兩位在衡州血戰沙場,我卻在此茍且度日,實在斷悅。

夫之道:“這是哪里話?你在朝堂也是為國效命。”

之后的十幾天,夫之和管嗣裘每天都在為進入朝廷的事情東奔西志,鄒統魯則為了他們的事情到處求神拜佛,卻是沒有一點起色。沮喪之中,夫之正在感慨做官太難的時候,噩耗突然從天而降。

4.風悲雨愁

何騰蛟自殺殉國了!部隊四分五裂,大明岌岌可危。夫之聽到這個消息,只覺得天旋地轉。自己歷盡千辛萬苦,來到朝廷旁,本想過些時間就能見到何大人,并在他手下謀事。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他竟然自殺了!這不等于夫之的夢想眼睜睜破滅了嗎?

“夫之,你別難過了。也許我們本就不該前來!”管嗣裘看見夫之如此痛苦,有些手腳無措,輕聲道,"你還記得叔直說過的話嗎?連他都對大明絕望了,我們還在一廂情愿!”

提到夏汝弼,夫之立即想起與他分別時他恨恨地發出的長嘆:"此朝廷還有望乎?朱氏還能依否?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等不幸也,徒增悲憤,莫若死。”的確,夏汝弼比夫之要清醒,他早就意識到大明已無救,朱氏不可依了。作為朝廷之外的人尚有如此感嘆,在朝廷之中的何大人豈非感觸更多、體會更深?當他承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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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他唯有一死啊。否則,你能指望他把天支撐起來嗎?在朝死自為內道不比在戰場戰死更凄苦、更悲壯、更痛楚嗎?但是,若他的死大用

怕他的死,對朝廷并無半點影響。 還有一絲震動、對大明的圖興還有一絲幫助的話,他的死倒還值得。只

果真,夫之看不到朝廷有什么變化。大明就像一只爛透了的蘋果,外面看起來還光鮮,里面早已腐臭生蛆。夫之人微言輕,做一只的無法撼動歷史的大樹。他突然想要回衡州,管嗣裘驚道:“夫之,不要把大明跟某一個人聯系起來。何大人固為人杰,但一個何大人頂不起去明的天穹。大明需要的是更多像何大人這樣正直的人。若正直的人都自殺、都逃避,這豈不中了那些小人的計?那些小人不是更加得逞,大明

不是滅亡得更快了嗎?"

管嗣裘的這番話,又讓夫之覺得口服心服。是啊,若正直的人都離開朝廷,天下豈不更亂了嗎?自己就這么離去,對得起那些死難者嗎?更何況,何騰蛟何大人雖然殉國,但堵公恩師還在啊。自己這一次來,更多的不是奔堵公來的嗎?想到這里,夫之的情緒穩定下來。管嗣表見狀,立即拉著他,再次來找鄒統魯。

這些日子,鄒統魯在朝中找了很多人,最終找到了已經入朝做官的蒙正發。

原來章曠死時,曾舉薦蒙正發為翰林院庶吉士,后來,何騰蛟又舉薦他入內掌戶科事。"若蒙大人還不能幫你入朝,那就再也沒有辦法了。都人能做的極限莫過如此矣。”鄒統魯如此告誡夫之

實際上,蒙正發從章曠嘴里多次聽聞過夫之的事情,章曠曾多次提及夫之和衡州諸生,尤其提到夫之與他的脾性很像,欣賞之情寫在臉上。正因為此,當鄒統魯提到夫之已經到了肇慶,正希望得到他的推薦時,蒙正發當即表示見見夫之

夫之本來還有些緊張。幸虧蒙正發十分和氣,沒有一點架子,見到夫之,他笑道:“早聞而農冶仲之名,今日得見,實乃幸事。”

夫之連忙行禮,道:“久仰兄之事跡,見兄如見章公。”夫之將章曠微出來,顯然更拉近了與蒙正發的距離。


2022-12-08 19:0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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