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到十一歲,我的追求是當一名好學生。十一歲開始,我的追求是當一個革命者,而且是職業革命家。不到十四歲,我已經離開學校,成為青年工作干部了。十九歲我開始了我對于文學的義無反顧的追求。二十三歲,我卻又在反右斗爭中落馬……
如此這般,我與政治難分難解。是我的幸運還是不那么幸運呢?
我是中國革命、中國歷史、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設與發展的追求者、在場者、參與者、體驗者、獲益者、吃苦者、書寫者與求證、作證者。我喜歡追憶、咀嚼與研討中國的政治,我有責任說出真相,我必須泄露一些“天機”,而不能聽信各式的信口雌黃。
我很高興,終于,我有機會在近耄耊之年,寫出了《中國天機》一書,痛痛快快地寫寫自己的政治見聞、政治發見與政治見解。
童心未泯的人說中國的近現代史是兒童的過家家游戲。痞子則認定政治是無賴的老千賭博。野心家認為政治是風險雖大利益驚人的冒險,是權力按照叢林法則進行的殘酷爭奪。人們就是這樣,以自己的眼界與高度,以自己的波長與頻譜來接受與解釋政治的種種信息。當他們敘述中國的時候,各執一詞的歪曲與誠懇的敘述是一樣多。
我至少希望我的見聞與見解寬一點深一點真一點也能與讀者共享一點天機的端倪。
天機能不能泄露?政治生活中有太多的現象與實質的距離,有策略與理念的錯位,有說什么、做什么、記住什么、故意忽略什么的講究,有聲東擊西、欲擒故縱、指桑罵槐、投石問路、虛張聲勢、韜光養晦……的手段。
但政治仍然是偉大的事業,有仁人的愛心,有志士的奉獻,有智慧的奇葩,有哲學的輝煌、詩學的激情、戰略家的神機妙算。有千奇百怪的命運與偶然,有歷史的沉重,更有祖國與世界的人民的愿望與利益在平凡的與不平凡的政治人物的生涯中威嚴做主。小頭小臉的庸人當然不可能體會到歷史主導的鄭重與宏偉,他們只能用最卑劣的眼神來偷窺歷史中的不經八卦,再一知半解地曲解政治生活。而假大空套(話)更是使政治的信譽喪失殆盡。
不要認為只有中國的政治才有若干不宜一味泄露的天機。我在境外聽到看到過例如老布什總統在競選演說中說不增稅,一上臺就增稅的兩次巧言令色的演說的視頻與音頻。他指著自己的嘴巴說:“請注意我的口型,我說的是不不不,不增加稅收……”再如奧巴馬在競選中宣傳:“一個聲音可以改變一家房屋,如果它能改變一家房屋,它就能改變一個城市。能改變城市,就能改變一個州。能改變一個州,就能改變一個國家。如果它能改變一個國家,它就能改變世界。你的聲音就能改變世界。”這樣的邏輯與費正清博士指出的中華傳統文化中不合邏輯的“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是一模一樣的。在美國的三一學院我聽過當時的第一夫人希拉里的講演,前一個小時就擠滿了人,希拉里則遲到二十多分鐘,這才叫VIP。
再如法國總統密特朗,1982年他以社會黨領導人身份來華訪問時我見到過他,他還簽名給我送了書《此時此地》,我后來將我的書的法文版寄給他,他也簽名回了信。但他當選了總統再來華訪問時,他是里三層外三層,想與之握個手也決非易事了。
但總體來說,政治在走向更加透明、更加開放、更加民主、更加守法、更加進步的方向。
不容易鬧政治。法國的一位總統,我想應該是德斯坦,他來華時對中國的領導人說:“法國有數千萬人,這數千萬人搞得法國政府狼狽不堪。當我一想到中國人口有十幾億的時候,我實在非常同情中國政府。”類似的話我也聽美國的政治家說過。
還有德國的總理說過,政治家好像養在魚缸里的熱帶魚,一舉一動都被觀察著放大著。
但我還是寫下了我認為應該公開也可以公開的天機。我相信它有建設性的作用。而且我相信,如果我不寫,不會有別人寫了。
我寫下了我認為可以參考也可以議論的某些見解。也許一時半會兒它們沒有可操作性,但同樣它們是一個有興味的,而且是重要的話題。
見解就是見解而已。我“服過役”,在北京的城區里、國營大廠里、生產大隊里、政府的部門里,我都上過班,我知道主持工作與參政議政之間有多少距離。但至少我們可以努力構建一個更健康的關系:在執政者與平頭百姓之間,在官員與知識分子之間,在擁護者與反對者之間,多一點溝通,多一點理解,多一點互補與互相支持吧。為此,我也就不怕說出自己的一點見聞,一點見解,并泄露某些天機嘍。
我還完全理解人們的政治肝火。一談到政治問題,一想到權力的掌控與使用,一想到位置到底屬于誰,想到政策的傾斜與調整,資源的分配與得失,一想到某種政治際遇下的機遇與風險,一看到政治人物的浮沉升降榮辱進退,一想到政治斗爭或政治博彩的生動與誘人,你或而羨慕佩服,你或而躍躍欲試,你或而妒火中燒,你或而慶幸嘲笑,你或而憤懣無奈,你或而一肚子惡氣,你或而牢騷滿腹。政治是不可能像數學力學哲學語言學一樣地冷靜地言說的。
但是我力求不要像某些志大才疏之輩一樣地牛皮轟轟,空話連篇,大言欺世。不像某些鼠肚雞腸的人那樣唧唧咕咕、事事非非,卻聽不得一點不同角度的說法。不像某些青澀之輩那樣動輒謾罵潑臟水歇斯底里,而從來于事無補。當然也不像某些小人庸人,只會人云亦云、看風使舵、投其所好、一派奸佞。
我不會嘩眾取寵。但是我一定會語出肺腑,不無獨出心裁。我的獨出心裁希望不致使朋友們受不了。
我入黨已經六十四年。我當過文化部長與政協文史委主任,中央委員與全國政協常委。我被錯劃為右派分子打入另冊達二十余年。我參加農村體力勞動前后共十一年。至今,極左與極右的人動輒對我進行兩個方向的炮轟。我和最上層的人最下層的人包括勞改釋放犯都有交往。我訪問過境外的六十幾個國家與地區。我見過我國的最高級別的政要領導人物。我見過外國高端政要:中曾根、詩琳通公主、日夫科夫、撒切爾夫人、金日成、金大中……同時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我的文學追求。這樣,我第一,非常政治,想否認也不可能;第二,我非常文學,我從來沒有去追求過、真正感興趣過、哪怕是一星半點的“仕途”。但我有真正的主人翁的責任感與理解担當,我有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的靈動與清醒。
我想努力做得最好,我要努力把我見識過體會過的政治的、尤其是中國政治的天機娓娓道來。我不指望讀者會非常足夠非常深刻地同意我的見解,但是我指望人們會思考、參考、長考我提出的話題。行了。
目前的中國,立論建言,談何容易?但仍然不能只扮演一個旁觀與說風涼話與瞎起哄的角色。天日昭昭,人史共鑒。我愿接受讀者與時間的考驗。
(本文系王蒙為其新作《中國天機》一書撰寫的序言。此書即將由時代出版傳媒集團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
王蒙 2012-04-27 03:2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