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暉:中國也有可能和平演變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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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為作者在共識網主辦的《改革三十年與中國轉型困境分析》研討會上的發言,對照錄音修改,未經作者本人審訂。
 
 關于改革30年的總結,我以前也講過很多,就不重復了。
 我覺得馬克思的一個想法特別對,盡管他講得早了一點,就是說,世界發展到今天,很多問題都離不開全球化的這個背景,包括中國三十年的經濟奇跡,包括出現的很多問題,都需要放到這個背景之下去看。現在我覺得的確遇到了一個很大的坎兒,所謂遇到了坎兒,倒不見得現在要出什么事,占領華爾街運動被宣傳得沸沸揚揚,但這個事本不是什么事,比起以前的反越戰,民權運動的規模小得多了,本身不是有什么太大的事。但是現在的這場危機的確是很有趣的現象,這么說吧,我們現在經常有人講要超越左和右,其實我不認為有這個問題,我認為只有共同底線的問題。也就是說,人家左和右都已經實現了的東西,我們還沒有做到,我們要做這些事情,你可以說左和右都應該贊同,但是你不能說是超越,比如最基本的自由,最基本的福利,對人家來講是最底線的東西,你做到了也不能說是超越了人家。我講的共同的底線實際上就是西方不管是左派還是右派都要認同的東西,而我們恰恰缺的就是這個東西,在這個意義上我從來不講超越左右,只是給左右墊底的問題,沒有這些東西就沒有真正的左右可言。
 但是現在我倒覺得真的有了超越左右的問題了,當前世界上我認為左右的理論,我們都知道有它的長處,但是也有它的問題,講一個最簡單的就是:自由放任會造成兩極分化,福利國家又會養懶漢,這是大而化之,但都有問題這是沒有疑問的,當然也有它的長處。問題是現在世界碰到的現象我覺得不能用這兩種弊病中的任何一個來解釋,不能用自由放任太過分來解釋,也不能用福利國家太過分來解釋,盡管這次危機在西方討論中仍然沿襲了左右派格局,左派罵自由太多,右派罵福利太多,但是問題的關鍵不在于這個。
 我舉一個環境污染問題,比如環境污染,減碳,其實現行的兩種思路都是非常有效的,比如說社會主義的思路就是加強管制,主張有一個公共治理機構來對污染進行限制,自由主義的思路就是通過排污權交易,把排污當作一種商品,然后使少排的獲利,多排的要負代價,以這種方式來解決。實際上這兩種方式在一個國家范圍內都是有成功的實例的,而且排污權交易這個方式,理論上講是典型的新自由主義思路,因為最早這個思路是美國人提出來的,當時世界上很多左派罵的很厲害,管它們叫空氣私有化。因為他們等于把空氣變成了一個可以買賣的東西,用科斯的理論來說,就是用市場交易的辦法來解決以前咱們認為有高外部性的東西,傳統上說外部性問題是市場失靈的,新自由主義卻認為不是,很多外部性的東西也可以用市場交易的方式解決。所謂空氣私有化、排污權交易就是在這個思路上演化出來的,因此很多左派罵的很厲害。
 但是這個東西搞了,而且在一些國家確實有成效,包括在美國,歐洲也是,現在很多國家都已經有規范的碳交易市場了。但是在世界范圍內搞很難,而且美國是堅決反對這個東西的,這個東西就它的思路來講恰恰就是美國人的思路,或者說就是新自由主義的思路,為什么美國會反對就是因為沒有世界治理結構,我為什么不搭便車呢?不管社會主義思路,還是自由主義乃至新自由主義思路,都有一個公共治理結構的東西為前提,假如說沒有,不管什么都可能被扭曲,這個思路是美國人的思路,但是美國人就不干,因為它排碳最多,你讓它買排碳指標,它就不買,那沒有人能夠強迫它。世界上為什么把排碳的保壓在這個方面,道理也很簡單,用《京都議定書》這個思路而不用公共管制的思路,不是因為世界上的思想就比較右,或者說新自由主義在世界上就比較盛行,基本的道理是排污權交易對公共治理的要求,世界市場對公共治理的要求要比福利國家低得多。即使最左的人也知道在國際范圍內搞公共治理,由政府下令減污那套是做不到的,因而退而求其次他們才用自由交易,用碳交易方式來解決污染,這個實際上也并不反映世界上的人就偏向于新自由主義,但是即使是這樣也是做不到的。
 所以我覺得現在很多問題其實已經擺在面前,就是目前的全球化和民族國家體制形成了嚴重的沖突,以至于使得不管是左的想法,還是右的想法,其實在一個國家內,我要講了,其實這兩種想法不是不可以綜合的,在一個民族國家范圍內左和右的調和已經有非常成熟的實踐了,但是一拿到國際背景就行不通,拿到國際背景以后,這兩種東西的弊病就會被放大,在全球范圍內會出現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
 最近出的這個事也是一樣,我對這個國際危機和中國奇跡我有我的解說,大家也都聽說過,我就不多講了。講得簡單一點,人本來就有既要馬兒跑,又要馬人不吃草的本性,民主制度下,人們肯定會既要馬兒跑,又要自由高。在一個民族國家體制內,就會在這兩者之間平衡。但是經濟已經全球化了,政治還是一個民族國際范圍內的,當然就會出現用國際透支的方式玩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游戲。又有一些國家特別配合他們玩這個游戲,這些國家讓這個馬既不跑,又要山珍海味都要吃!這種現象就會造成我說說的兩種尺蠖效應的互動,一方面會出現經濟奇跡,另一方面就會造成問題。我覺得這樣搞下去最終會搞出雙輸的結局。我跟莫德羅談話的時候,用昂納克寓言來解釋這種現象,你現在去東德你會感到它有很大進步,但是問題也很大,原因是西德不往東德投資,盡管東德收入水平、福利水平,工會等等什么都和西德掛鉤,的確比以前是舊貌換新顏,但是它的制造業一直很疲弱,失業率相當高,東德的年輕人都跑到西德去就業,西德的很多學校現在用的是波蘭老師,這是很有意思的現象。這個就不講了。
 我當時提過這么一個問題,其實也有另外一種可能,東德有沒有可能打敗西德呢?原來的那種狀態是不可能的,民主了肯定也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昂納克把 89年民主潮給鎮壓下去,柏林墻還有,東德人照樣處在專政狀態下,但昂納克不搞什么理想了,他逛了拉斯維加斯,紅磨坊,突然間有了腐敗的念頭,就開始用無產階級專政手段提供任何民主國家都不能提供的招商引資條件,講得簡單一點,就是對西方的資本完全開放,西方也要對它的商品完全開放,然后農民土地想搶就搶,工人想攆出去就攆出去,其實就是學中國!如果這么一來,我覺得兩德的狀況是截然相反的,今天西德制造業非常繁榮,但是東德制造業幾乎沒有了,原來蘇聯式的制造業已經垮掉了,新的制造業也沒有起來。但如果按照我剛才說的這種思路,制造業的蕭條就不會發生在東德,而是會發生在西德。我說東德20年變化最大的就是出現了10倍的哥特式的尖頂,他們搞的不是現代的東西,古代的東西搞的很厲害,很多地方恢復了薩克森的風貌。如果按照我剛才說的那樣,那就不是出現 10倍的哥特化的建筑,二十出現十倍的煙囪,西德所有制造業都可以轉到東德去,西德可能就會出現類似希臘的問題,不管強勢工會還是福利制度都要徹底崩潰。這種情況下西德只有三種出路,第一種就是自己修一個柏林墻,把自己的資本擋住,把東德商品也給擋住。但是這樣的話,就要付出很大的道義上的代價,因為民主、自由這套東西是你自己鼓吹的,包括自由交易這些東西。如果它不這樣做,它要和東德競爭,就必須把人權降低到東德水平,福利國家要向血汗工廠看齊,否則你沒法跟它競爭。如果是這樣,我覺得西德就是被東德和平演變了。所以你不要講西方想和平演變我們,我們現在的確有和平演變西方的可能!以前沒有這種可能,現在真的有。也等于把西德給統一了,更可怕的一種可能是,大家知道在民主社會,不管是講民主還是講自由都是很難的,我們知道在現在的希臘發生的事情。如果西德發生嚴重社會動亂的話,即使動用武力,東德都是有可能統治西德的,不是完全能排除這種可能。發生這樣的結果對誰有好處呢?其實老實說,最終實現的這樣一種制度,既不是社會主義,也不是資本主義,講的簡單一點就是類似于17世紀的原始的血汗工廠,血腥立法的狀態。這個世界上不管自由主義還是社會主義者都不愿意看到這種狀況出現。
 這個現象的確是提出了很重要的問題,現在全球化進展到這一步,民主化的浪潮發展到這一步,社會主義浪潮也發展到這一步,我覺得福利國家當然就是社會主義的一個成就。但是我講的社會主義成就是西方社會主義成就,不是斯大林的社會主義。說什么羅斯福學斯大林,說什么奧巴馬學毛澤東,這都是美國極右派的說法,斗士為了罵奧巴馬。最滑稽的是,王紹光大講奧巴毛,就是說在美國競選的時候,很多人都穿著奧巴馬穿著毛式服裝的體恤,下面寫著奧巴毛,或者毛巴馬,王紹光就說現在中國多厲害,美國的很多政策都就是學中國的。其實老實說你主要到美國一走,你就知道,那是極右人士在那里罵奧巴馬,不但說奧巴馬學毛,還有人說奧巴馬學希特勒呢!有一副畫,奧巴馬穿著納粹的體恤。在美國專門有一個網站,到處賣這個體恤,這個網站叫“反奧巴馬網站”,這個體恤全是中國制造的,現在在秀水街就有賣的。這實在是非常滑稽,不管是羅斯福還是奧巴馬肯定不是學斯大林,這是民主政治很自然的要求。香港李嘉誠說香港絕不能搞民主,并不是說香港搞民主了會妨礙資本主義,他說香港如果搞民主就會出現福利社會,這是香港很多大資本家抵制搞民主的最重要的理由,民主之路導致福利體制這是很自然的過程,把奧巴馬和斯大林、毛澤東聯系起來完全是他們極右派栽贓,如果我們把這個拿出來宣傳的話,就比較有問題!
 但是現在的確出現一個很大的問題,100多年來,無論是勞工運動還是民主運動積累的成果,都受到了嚴重威脅,除了福利自由這兩方面,就兩極分化而言,目前全球化格局也導致了非常嚴重的后果。
 現在的趨勢就是,美國工人向中國看齊,因為在全球化背景下,如果你不接受低工資你就沒有競爭力,但是中國富人可以向美國富人看齊,這我就不用多講了,包括現在我們國有銀行的高管都要求享受西方金融機構的待遇,這樣的結果,不管在東方還是西方都導致了社會公平的倒退和兩邊情況的惡化。現在的全球化,如果從GDP角度,從經濟總量角度,你確實可以說不管對美國還是對中國都是有好處的,而且是莫大的好處,但就這個社會平衡來講,對這兩邊都造成了非常嚴重的后果。對美國來講,原來資本家惹不起工人,現在他惹不起可以躲得起,躲到低人權國家,那里既沒有工會也沒有福利壓力,而且環保也不太講,甚至也沒有什么 NGO。低人權的經濟體不光是中國了,但中國這個經濟體是最大的。以前也有這種現象,但是這種現象在以前并沒有那么尖銳,那是因為沒有一個經濟體像中國那么大的,但是現在有了,美國的工人的收入要向中國看齊,中國老板收入要向美國看齊,而中國的工人收入又不能向美國工人看齊,這是很可悲的事。
 本來全球化游戲如果在民主條件下,應該是中國人歡迎美國人反對的,因為道理很簡單,我們的資本過去,他們的商品過來,對于他們勞工階層談判實力來講是沉重打擊,但是對資本輸入地和商品輸出地來講,是他們談判實力的極大提高,因為市場經濟條件下,勞資雙方是在進行討價還價的,討價還價的力量對比就取決于稀缺度,資本稀缺,資本就牛,勞動稀缺勞動就牛,因此,西方資本大量進入中國,中國的商品大量進入西方,西方的勞工受不了,中國的勞工應該是歡迎的。
 如果有全球化的民主體制,造成的結果應該是中國的勞工是非常大的好處,單由于中國的體制使得這種全球化對中國勞工帶來的利益被大打折扣,中國勞工的討價還價的能力,我認為是在市場均衡條件水平以下的。有人認為,中國弱勢集團現在的處境,是市場均衡的結果,就是說中國勞動力本來就不太值錢,人太多,要是講自由交易,只能值這個價,我是專門研究過這個問題的,我覺得包括珠三角地區,比如說在東莞這個地方,現在的情況有所不同,但是曾經出現過10多年的產值翻了10幾倍,但是工資基本上沒有增加。有些朋友說這是市場均衡結果,我認為這是反市場均衡的結果,這是由于政治體制人為的壓制了勞工的博弈能力造成的。由于這種原因,所以中國的工人并沒有在全球化過程中能夠有向西方勞動者看齊的空間,但是中國的強勢階層是完全有這個空間的,而且是極大的發揮了這個東西。
 反過來美國工人又有一個強大的要向中國看齊的壓力,現在看得很清楚,在美國即使你不看全球,即使在國內也是這樣,美國汽車業衰落就是社會主義汽車業打不過資本主義汽車業。美國的底特律的三大汽車制造廠,都是社會主義企業,工會非常強大,福利非常好,連產權結構都是工會持股占了極大的比重,完全是我們很多左派朋友很欣賞的模式,可是現在已經垮的不成樣子了,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底特律附近一個城市叫弗林特,原來是通用公司20世紀40年代的總部,也是三大汽車企業的所在地。但美國南部的日資、韓資汽車廠就辦的不錯,原因就是它比較資本主義化,但老實說這些日資韓資企業還是不行,假如美國能夠做到像中國用農民工這樣,這個企業絕對是天下無敵,不但能把底特律工廠給淘汰了,把美國南方資本主義工廠也都可以淘汰了。
 其實有一個案例就擺在我們面前,那就是沃爾沃,大家都知道沃爾沃從瑞典人手里到美國人手里,現在又到了中國人手里,這就是張五常最近說的,歐洲學美國,美國學中國。先這樣一種情況,美國人不高興,我們中國人會真的高興嗎?我就提這么一個問題,謝謝。
 
 來源:共識網

秦晖 2012-04-27 03:2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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