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我哥哥用騾子馱來了一個年輕女人,眼睛很黑,看上去很憂傷。哥哥對我說:“弟弟,這個女人,是我們共同的媳婦。將來她生了孩子,也是我們共同的孩子。”
那時我只有十六歲,見到女人就羞得滿面通紅。我哥上山去砍柴,剩下我們倆在家。她教會了我和她睡覺,讓我知道了男人和女人睡覺,是天底下最好的事。后來,我哥被狼禍害了,她就成了我自己的女人。
我哥死后的第三天,我想和她睡覺,她說不行。但到了第四天晚上,月亮出來的時候,她在黑暗中摸摸我的手,說:“來吧。”我問她:“你不是說不行嗎?”她說:“昨天不行,今天行了。
井臺
他把毛驢拴在棗樹下,驢駒子便撲上來吃奶。母驢似乎有些煩,躲閃了幾下,就任著驢駒子吃。他從樹邊的井里提上一木桶清水,脫下衣裳,用水瓢舀著水,從頭上往下澆。水很冷,他打著噴嚏,抖動著身體。母驢定定地看著他,仿佛有什么話要說。
這時,一個黑臉的胖大婦人,提著木桶來到井邊,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說:“你可真夠涼快的!”他一怔,手中的瓢掉在地上,臉上浮現出羞愧難當的表情。
婦人說:“還記得去年你干過的事情嗎?”他搖搖頭,說:“我當時喝多了,像做夢一樣。”婦人道:“男女的事,本來就是做夢,你還爭辯什么?”
他從地上抓起一把驢糞,說:“你說得對,我不應該爭辯。”接著他就把驢糞掩到嘴巴里,嗚嗚嚕嚕地說:“我不爭辯了,一切聽你的,你說吧。”
那女人搖搖頭,道:“你連驢糞都吃了,我還說什么呢?我不說了。”
狼
那匹狼偷拍了我家那頭肥豬的照片。我知道它會拿到橋頭的照相館去沖印,就提前去了那里,躲在門后等待著。我家的狗也跟著我,蹲在我的身旁。上午十點來鐘,狼來了。它變成了一個白臉的中年男子,穿著一套洗得發了白的藍色咔嘰布中山服,衣袖上還沾著一些粉筆末子,像是一個中學里的數學老師。
我知道它是狼。它俯身在柜臺前,從懷里摸出膠卷,剛要遞給營業員。我的狗沖上去,對準它的屁股咬了一口。它大叫一聲,聲音很凄厲。它的尾巴在褲子里邊膨脹開來,但隨即就平復了。我于是知道它已經道行很深,能夠在瞬間穩住心神。
我的狗松開口就跑了。我一個箭步沖上去將膠卷奪了過來。柜臺后的營業員打抱不平地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霸道?”我大聲說:“它是狼!”它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無聲地苦笑著。營業員大聲喊叫著:“把膠卷還給人家!”但是它已經轉身往門口走去。等我追到門口時,大街上空空蕩蕩,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一只麻雀在啄著一攤熱騰騰的馬糞。
等我回到家里時,那頭肥豬已經被狼開了膛。我的狗,受了重傷,蹲在墻角舔舐傷口。
評:狗是勇猛的卻是羸弱的,狼是偽裝的卻是狡黠的,營業員是正義的卻是無知的,我是明白的卻是糊涂的。
手
她伸出一只手,讓我們輪流握過,然后幽幽地說:“我的手,原來很好看的。我的手好看的時候,連我自己都看不夠。那時候沒有手套,村子里的人誰也沒有手套。我用羊毛線給自己編織了一副。我的男人很生氣,說,你的手,有那么嬌貴嗎?他把我的手套扔到火塘里燒了。但很快我就又織了一副。我對他說,如果你把這副燒了,我就會離開你。”
我的手,是全世界最好看的手,這不是我自吹,這是馬司令說的。馬司令有很多女人,見過很多女人的手,他的話有分量,你們應該相信。我五十多歲時,身上的皮膚都起了皺,變粗了,變柴了,但我的手還是那樣細嫩,村子里那些大閨女的手,摸起來也不如我的手好。我丈夫后來到山外邊當了官,折騰得不行了,回來找我,我摸摸他,他就好了。他嘴巴碎,出去胡亂說,就傳開了。他帶著一個比他大很多級的官來找我摸,我不摸。丈夫打我。我說,你殺了我我也不摸。他搖搖頭,說,你是對的,我們不摸,如果你摸了,我就是畜生了。于是他就辭官回了家,一直到死也沒離開……”
船
月光,樹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他們的影子暗淡,與樹影重疊,看上去很神秘。一只鳥在樹上撲棱翅膀。湖中銀光閃閃,有人在水中游泳,頭皮光溜溜的,看上去像漂浮在水面的西瓜。有一艘船從遠處劃過來,船上點著燈籠,有女人在船上吹簫,伴著簫聲歌唱的也是女人。漸漸地近了。可以看到船頭上搖櫓的那人亮晶晶的鼻子,閃著釉光的胳膊。越來越近了。仿佛是從明朝搖到現代。吹簫的和唱歌的女人,穿著那已經看厭了的古裝,精致的繡花衣裳,質地很光滑,月光在上邊流淌。女人的臉有些模糊,但輪廓很美。船上沒有客人,不知道她們為誰吹奏為誰歌唱。船更近了,與那個探到湖中的木棧橋連接在一起,簫聲和歌聲也停了,有余音在水面上繚繞。船夫手扶著櫓把子,將左腿抬起,放在右腿的膝蓋上。船似乎在等人,不著急,很悠閑。樹下的男女原本是擁抱著的,這時分開,手拉著手,走上棧橋,跳到船上去。看來他們與船家早有約定。船慢慢離開,船后被攪動的水面,像跳動的水銀。船上又起來音樂,簫聲,有幾分凄涼,似亡國之音,但更多的是一種頹唐的懷舊情調。那個一直坐在岸邊,借著月光夜釣的人,長嘆一聲,知道自己已經很老了。
脆蛇
陳蛇說,有一種蛇,生活在竹葉上,遍體翠綠,惟有兩只眼睛是鮮紅的,宛如一條翠玉上鑲嵌著兩粒紅色的寶石。蛇藏在竹葉中,很難發現。有經驗的捕蛇人,蹲在竹下,尋找蛇的眼睛。這種蛇,是胎生,懷著小蛇時,脾氣暴躁,能夠在空中飛行,宛如射出的羽箭。如果你想捕懷孕的蛇,十有八九要送掉性命。但這種蛇不懷孕時,極其膽小。人一到它的面前,它就會掉在地上。這種蛇身體極脆,掉到地上,會跌成片斷,但人離去后,它就會自動復原。有經驗的捕蛇人,左手拿著一根細棍,輕輕地敲打竹竿,右手托著一個用胡椒眼蚊帳布縫成的網兜。蛇掉到網兜里,直挺挺的像一根玉棍。這時要趕緊把它放在酒里浸泡起來。陳蛇是一個很有資歷的捕蛇人。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寫的就是他的祖先。
陳蛇最終還是被毒蛇咬死了。在他的葬禮上,我突然想起來一個問題:那種脆蛇,懷孕時脾氣暴躁,不懷孕時性格溫柔,這說的是雌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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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小說的由來
“閃小說”之名,來自英文“flash fiction”。最早將“flash fiction”譯成漢語“閃小說”的是云弓。西方的“flash fiction”源遠流長,其歷史淵源可以追溯到伊索寓言,寫作者包括契訶夫、歐·亨利、卡夫卡等偉大作家。專欄作家蒙娜麗莎·索菲說:“時下,閃小說的身影無處不在。這種體裁吸引讀者、震動文壇,那些故事是如此多種多樣地涉及到人性本質。它的受歡迎程度,不僅創造了更廣泛的讀者,而且涌現了新的天才作家。”其實,在中國文學史上,先秦的神話傳說與寓言故事,魏晉時期的《搜神記》與《世說新語》,清代的《笑林廣記》和《聊齋志異》等等,也不乏 “閃小說”的身影。如陶淵明的《隕盜》:“蔡裔有勇氣,聲若雷震。嘗有二偷兒入室,裔附床一呼,二盜俱隕。”全篇僅25個字,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情節完整,結尾出人意表,堪稱古代閃小說的典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