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紅》作者:張正隆 七、血液是勝利的代價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七、血液是勝利的代價


  從1946年7月至1947年6月,在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后,共產黨軍隊在全國各個戰場殲敵112萬人,開始了戰略反攻。
  1947年5月13日,初步掌握了主動權的東北民主聯軍,在黑土地上率先轉入對國民黨的戰略性反攻。
  攻擊!攻擊!再攻擊!從三伏天一直攻擊到三九天。
  共產黨跑,國民黨追,共產黨好像生來就是挨打受氣的命,追的和被追的都已經習慣了。一旦調換了個兒,那世界立刻就為之改觀了。
  第19章:血城
  杜聿明四次進犯臨江未逞,逐放棄南攻北守計劃,采取防御待援方針,以一部沿松花江布防,一部控制北寧路和熱河,主力在中心地區機動作戰。林彪為打破南北滿分割局面,改變東北戰局,針對對方分散守點的特點,分頭發起夏季攻勢。其中以主力向長春、四平、吉林之間,實施主要突破。
  南滿3縱、4縱10師和獨立師,首先對沈(陽)吉(林)鐵路中段的山城鎮、草市發起攻擊,殲敵重新組建的184師和暫20師一部,又將新22軍援軍打退。3縱沿四(平)梅(河口)鐵路向西攻擊,連克東豐、西安(今遼源市),與北滿主力會師。接著,4縱10師攻占梅河口,遼南獨立師攻克大石橋,4縱主力連克通化、安東、本溪等城。
  北滿1縱、2縱和獨1師、獨2師,從扶哈渡過松花江。2縱主力首先攻占懷德,趕來增援的71軍兩個師趕緊掉頭回竄。在公主嶺以北大黑林子地區,被1縱和2縱主力圍住,除71軍軍部少數人跑掉外,88師和91師1萬5千人,全部被殲。
  東滿6縱和獨3師、獨4師,先向吉林以東新站、拉法和吉林鐵路進攻,又遠距離奔襲海龍、樺甸,將暫2師追殲,打通了東滿和南滿的聯系。
  西滿部隊攻克玻璃山、雙山。
  熱河部隊攻占圍場,圍攻隆化,包圍承德。
  冀東部隊連克昌黎、盧龍、撫寧、遷安等城,并破襲北寧路。
  黑土地槍炮轟嗚,共產黨人節節勝利。
  當東、南、西、北滿和熱河、冀東殺聲漸趨平靜,戰爭就張著巨大的黑翅又一次降臨四平,撲打得血飛肉濺。
  三十六計和百多萬軍人的驍勇,在遼沈戰役前黑土地上成百上千次的角斗、撕殺,都沒有在四平的兩次較量更能決定國共兩黨的命運了。
  而這次其慘烈程度,不僅在黑土地,就是在全國也是罕見的。
  血和火都是紅的
  在懷德和大黑林子攻城打援結束后,共產黨人如果乘機攻擊四平,幾乎垂手可得。卻分兵攻擊東豐、西豐、昌圖、通遼、開原,使71軍得以整頓部隊,加強工事。
  6月14日,1縱、鄧華縱隊、6縱17師和加強的五個炮兵營,對四平發起攻擊。突破還快,發展很慢。22日,1縱喪失戰斗力撤出戰斗,6縱全部投入攻擊。最后將守軍壓至城東北隅,苦戰不下。29日,國民黨九個師逼近四平。30日拂曉,不得不退出戰斗。
  7月1日,林彪、羅榮桓在給毛澤東的電報中說:四平戰斗自十四日總攻開始到二十六日經十三天激戰,我軍俘斃傷敵三萬余人,我傷亡一萬余人。①很多人認為這個傷亡比例值得商榷。
  據說,死傷于炮火之下的老百姓之多,在全國也不多見。
  失掉一個戰機,紅了一座城市。
  一座血城,一座座有字和無字的血碑。
  幾百門各種口徑的火炮對射。10余萬軍人手中的步槍、沖鋒槍、輕重機槍嘯叫。天空是涂著“青天白日”徽記的飛機俯沖轟炸,最多一天達30多架次。
  城郊每片小樹林都是攻擊目標。民主聯軍每擴大一塊陣地,飛機就擴大一片轟炸地域,有的炸彈都投在國軍陣地上。黑土地的夏天,白天特別長,從早晨4點到晚上8點,老天爺都為飛機開綠燈。地面則是人對人的巷戰。刺刀拼得嘁哩喀嚓,手榴彈冰雹樣砸,炸藥包轟開一堵堵墻壁,60炮這院打那院。身管幾乎與地面垂直,稍不注意,出手的炮彈就會落到自己頭上。
  燃燒彈,照明彈,飛機投擲的曳光彈,被炮彈打著的民房和建筑物,熊熊燃燒。夜里滿城火光,如同白晝。白天濃煙滾滾,滿眼火紅和血紅。墻上濺著血,路邊溝里和路上坑洼處汪著血。一場大雨,火滅血光,兩天后又是火紅血紅。被雨水泡得發白的尸體,在烈日下由白變綠變黑,吹氣兒似地膨大起來。
  黑龍江省蘿北縣武裝部原副部長王永財老人,當時是1縱1師2團3營機槍連班長。
  2團第一個攻擊目標是滿鐵醫院。攻進去了,黑燈瞎火的,弄不準究竟是不是,營長讓他找個人問問。他帶領兩個戰士,挨家挨戶摸著去找,找了10多家也不見有人。深一腳,淺一腳,不時絆到死人身上。有的尸體爛了。一腳踩進腔子里,“撲哧”一聲。好歹在間破房子里打到個老頭和抱孩子的婦女,那婦女跪在地上哭天號地抓住老頭不放。王永財心中不忍,卻也無法,一再說:在我在就有他在。到了地方,老大爺說是。王永財讓戰士回去報告,自己就一頭栽那兒去了。不知多長時間醒來,周圍人人一個不認識。一問,都是6縱的,1縱早撤下去了。
  楊克明老人說:那仗打的呀,用嘴說不明白。一條街一條街往里打。開頭沿街攻,人都撂那兒了。于是挖墻打洞往里攻。頭幾天還能聽到廝殺喊叫聲,特別是國民黨那督戰隊喊得兇:狗操的,給我打!沖,不沖老子斃了你!后來嗓子都啞了,就那么咬牙瞪眼也打。督戰隊有時喊兩聲,也是干嚎。國民黨頂不住了,往后退時放把火,把房子全點著了,燒你,叫你站不住腳。有時打著打著,就聽有人沒好聲地喊:別打啦,我們是老百姓呀!還喊:這里有孩子呀,給點吃的吧,救救命呀!身上有干糧的,就往那兒扔。八路不能不管老百姓。
  也吃不下飯。那煙呀火呀,尸體臭了那味兒呀,頭幾天別說吃飯,聞著就想吐,腦漿子都薰得疼。后來聞不出來了,也只能喝點湯。死了那么多人,眼睛都紅了,不覺餓,不覺累,就想打。快打到鐵路邊上時,前邊一隊10多個人,每人10多顆手榴彈開路。第二梯隊全是炸藥包,光著膀子,機槍掩護往上沖。什么命不命的,不要命了,往上沖就是了。沒打死的,就算爹娘再生了一次。有些電影、電視,一到了這時候,就祖國人民呀,老婆孩子呀,什么都搬出來了。哪有的事兒呀!就坐在家里瞎想胡編。
  那敵人也真夠頑強的。一個個跟你死打,眼睛噴火出血的,好像一口氣兒能再打上七天七夜。一抓過來,往破屋里一關,一會兒全癱那兒了,推都推不醒。
  頭些日子,長春一中和吉林工學院請我去講傳統。講完了,我說我這輩子有三個“沒想到”。一是沒想到會活到今天,還能娶個老婆,有兒子,有孫子。二是沒想到能當官,官還當得不小,農民當了司令。參軍第二年讓我當排長,我不干,說咱打土豪分田地,有飯吃就行了。后來又叫當連長,我說這回說什么也不行,咱干不了。團長說:你不干拉倒,我去找個國民黨來干。我說那可不行。現在有些人也不掂量掂量半斤八兩,反正就是當官好,官越大越好。三是沒想到黨和人民這樣關心我們這些人,還有個離休制度。一想到這好日子,就想起那時候。
  四平一仗,我們團傷亡300多人。主任犧牲了,兩個營長犧牲了。這還不是多的。逢年過節,或是不時路過四平,叨咕到四平,就想起這些人。有時又不大敢想,想起來受不了,總覺著就像欠著這些人似的……
  很多老人都表述了同樣的感情。
  他不像個將軍
  ——東野名將錄之四
  6月22日前,四平攻堅戰前線總指揮是1縱司令員李天佑。
  中等個子,黑,瘦,精干利落,文質彬彬,穩穩當當。平時講話,交代任務,聲音不高,極有條理,絕少重復。講完了問你清楚沒有,讓你復述一遍,就說可以走了。進屋讓坐,臨走送出門。打一仗總結一仗,愛思考問題。
  有的老人說他像林彪一樣,不像個將軍。
  很難說平型關戰斗主攻團之一的686團團長,和林彪的指揮作風有沒有什么必然的聯系,但建國后曾担任過大軍區和國務院一級領導的一些四野老人,都說自己在“林羅劉”身上,特別是在林彪身上,學到許多東西,彼此共同的烙記很多。四平攻堅失敗,首先是輕敵。
  夏季攻勢攻無不克,有些人腦子熱了,只看到守軍幾個正規師團番號,又是剛打敗的潰兵,新兵多,士氣低。這是實情。但城里警察多,特務多,還有政府機關、兵站、醫院、車站的工作人員,這些非戰斗人員在督戰隊槍口下,都會朝外放槍。保安隊之類地主武裝,打野戰軍是烏合之眾,依托強固工事打防御戰就不一樣了。土地被分,親人被斗,這種人沒有督戰隊也和你拼命。結果,估計不超過2萬人,打出來3萬4千多。
  由于輕敵,就未集中絕對優勢兵力。兵力不足,就難于實施多路突破,突破后也難于迅速發展,結果到處頂牛。后來增加兵力,亦形成添油戰術。
  由于輕敵,未等外圍據點全部肅清,炮兵也未全部進入陣地,就匆忙發起攻擊。有的部隊連地圖也沒有。原以為三五天即可打下,打著打著,有的部隊彈藥接濟不上了。
  對于李天佑來說,還有點過于求戰心切了:反攻開始后,1縱還未撈上個像樣的仗打,太叫人眼饞心癢了。
  據說,戰前,李天佑和副司令員兼參謀長李作鵬,還有鄧華司令員,都極力請戰,信誓旦旦地保證能打下四平。林彪踱步再三,點頭應允了。除了對敵人實力共同估計不足外,更重要的還在于忽視了自己的先天不足:他們還缺乏攻堅經驗,如果不是“沒有”的話。
  追不上,打不垮的共產黨人,一直是在“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的跑動中,和對手斗力斗智——主要是斗智。現在,朝氣蓬勃的共產黨人發展了,強大了,可以憑借實力和對手爭斗,較量了。他們不失時機地表現了這一點,并憑借一貫的英勇、頑強精神,啃下了大半座城市,極大地震撼了對手。但是,在黑土地上,他們還是第一次這樣實打實地進行攻堅戰。他們缺乏經驗,也缺乏教訓。戰前,他們不但輕視了對手,似乎也沒意識到自己的這一點。就是說,這一戰,他們有點不知彼,也有點不知己。
  生活中到處都有第一次,特別是在一個新時期開始的時候。昨天在戰爭中學習戰爭,今天他們同樣需要學習。
  黑土地上的共產黨人是認真學習的,那成果輝煌而又壯麗。
  秋季攻勢開始后,黃永勝在遼西三戰三捷,腦袋又有點熱,要打整編14師。林彪趕緊發報:不準打。
  不過,就像陳明仁在勝利中也做了場惡夢一樣,這一仗也使林彪心有余悸。
  對長春欲攻不攻,攻了一下又罷手。南下錦州,遲遲疑疑,兵臨城下又猶豫一下。原因之一,就是被這場惡戰嚇住了。
  四平保衛戰打掉了“最后一戰”。
  四平攻堅戰開啟了通往最后一戰的大門。
  都是用鮮血付的學費。
  無論如何,把李天佑將軍放在這樣一個空間和時間里,不能說是公正的。能夠表現這位“不像個將軍”的將軍的將才的,是天津攻堅戰,是平津戰役后南下路上過關斬將。
  不打敗仗的將軍,不但不是將軍,連人都不是。
  不過,也確實有這樣的將軍:他打勝了,換了別人會大勝;別人敗了,換上他會一敗涂地。可他好像從來都未敗過,天老爺下多大雨,雨點也淋不到他頭上。
  李天佑可不是這種“福將”。
  此刻,他是戰犯
  ——戰犯錄之五一將功成萬骨枯。
  幾萬軍人和百姓的鮮血,鑄成71軍軍長陳明仁胸前一枚“青天白日”勛章。還染紅了一頂“7兵團司令官”的大蓋帽。
  還有到處可見的“陳明仁防線”。
  陳誠到東北后,曾根據四平防御工事情況,提出“重點堅強工事主義”。直到1949年5月,蔣介石親臨上海布置淞滬戰役時,上海防御工事仍然摹仿四平的模式。由鋼筋水泥筑成主堡,每一主堡有地道相通。機槍陣地外,儲有糧草彈藥。陣地與陣地間有蓋溝、交通溝,均有射擊設備。前沿遍布地雷、鐵絲網、拒馬、鹿砦等物。只是中國人“喜歡”隱姓埋名,而且在這點上是絕頂聰明的:“陳明仁防線”聽著叫人不舒服不說,從“馬其諾防線”到“巴列夫防線”,世界上又哪有什么攻不破的防線呢?
  陳明仁頗榮耀了一陣子。
  后來也夠榮耀的。
  一位國民黨將軍這樣描述陳明仁:陳明仁在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后,由于他作戰勇敢,深得蔣介石的賞識。后來蔣介石認為他性情剛強,飛揚跋扈,不好駕馭,產生反感,不予重用,故在=屏蔽廣告=戰爭時期和抗戰勝利后的一段時間內,他一直在第七十一軍任副軍長和軍長,直到一九四七年,固守四平街有功,才晉升第一兵團司令官(應為第七兵團司令官——筆者),該軍仍歸他指揮。可以說,該軍團以上的軍官大都是他提拔起來的。由于他的資格較老,加上敢做敢為,人們認為跟著他不會吃虧②提前預見到對手會攻打四平。在不算長的時間里構筑、加強了一條令國軍群起效仿的“陳明仁防線”。率領一支剛剛敗下陣來的潰軍和雜七雜八的烏合之眾,死打硬拚,堅守17晝夜。爭奪天橋時,撒豆成兵,攻擊部隊腳下都是大豆,經常滑倒,難以沖鋒。道西守不住了,退到道東頑抗。直屬隊打光了,把衛隊派上去打,終于堅持到了最后5分鐘。后來和李天佑同為中國人民解放軍上將的陳明仁,是員悍將,是頭獅子。
  電影《總統行動》中那位主人公在決定起義前,思想劇烈斗爭,銀幕上反復疊現熊熊烈火中的四平,街頭民主聯軍官兵的尸山血河——那是1949年夏天,國民黨第1兵團司令官陳明仁,在長沙通電起義前的真實心態。
  毛澤東說:當初,陳明仁是坐在他們的船上,各劃各的船,都想劃贏,這是理所當然,我們會諒解。只要他站過來就行了,我們還要重用他。
  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次會議上,毛澤東和陳明仁在祈年殿前合影。陳明仁要洗10打。江山在握的毛澤東談笑風生,幽默連珠:少了,洗50打吧。
  長沙免卻一場戰火,陳明仁有功,長沙人民應該感謝他。
  可黑土地上的血城呢?談起這一仗,四平一些老人都搖頭嘆氣:唉,那人死的呀!而參加過四平攻堅的一些老人,提起這位共產黨高級將領,張口就是:陳明仁這小子……
  醫學在研究救死扶傷,怎樣救得快。軍事科學在研究戰爭,研究殺人,如何殺得多,殺得快。陳明仁當年為國民黨中將兵團司令官,后來是共產黨上將兵團司令。生活就是這么矛盾地存在著,陳明仁就是這么矛盾地存在著。他存在得很好,永遠是座上賓,看上去好像還升了一級。
  只苦了誰呢?
  可這又能都歸罪于他嗎?
  第20章:金秋
  50天夏季攻勢后,是50天秋季攻勢。
  夏季攻勢以圍城打援為主要戰法,秋季攻勢以遠距離滲透奔襲貫穿始終——都是林彪的拿手好戲。
  9月初,冀熱遼部隊正準備破襲北寧線,陳誠調集四個師,分三路向熱河東部進攻。其中一路暫22師、暫50師各兩個團,進至錦西西梨樹溝門、新臺邊門一線。9月14日,8縱首先殲滅暫50師大部,又在楊杖子追殲了暫22師大部。從錦州出援的49軍79師、105師,被誘至楊杖子一線,由8縱實施主要突擊。49軍軍長王鐵漢連續組織反沖擊,都被打退。陳誠又拼湊49軍26師、暫60師主力和暫22師、暫18師各一個團,緊急馳援,被9縱阻于虹螺峴地區。49軍待援無望,多路突圍,除百余人跑掉外,全部被殲。8縱、9縱乘機在北寧線上展開大破擊,將山海關至錦州間鐵路截成數段。
  1縱、2縱、3縱、4縱、10縱向中長路進擊。3縱長途奔襲威遠堡門,10月2日,將53軍主力116師一舉全殲。4縱攻克開原東南八棵樹,殲敵一個團。7縱克彰武、法庫。然后,幾個縱隊轉向吉林。長春地區,先后圍攻吉林,攻克德惠、農安,準備誘敵出援,在運動中殲敵。敵均不敢出援。
  10月10日,7縱連克大虎山、黑山、新立屯,17日又克阜新。這時,華北李宗仁部和傅作義部五個師東進反撲。林彪決心以8縱、9縱殲滅該敵。23日,9縱攻擊朝陽,誘敵西援。92軍軍長侯鏡如率21師和43師冒然西進,在義縣西朝陽寺一帶,被8縱、9縱包圍。激戰三晝夜,殲敵21師部和43師一部。金風颯颯中,各種金屬的爆裂聲震撼著黑土地。
  對于共產黨人來說,1947年的夏天、秋天和冬天,都是金光燦燦的秋天。
  戰爭這所大學
  ——東野名將錄之五、六、七、八
  《將帥名錄》中1603名將帥中,上過軍校的不多,像劉亞樓和李天佑那樣吃過黑面包的更少。大多數將軍別說大專文恁,有的連小學文恁也沒有。有些人在廣州讀過黃埔,有些人在延安上過抗大。可在前幾年興起的“文恁熱”中,國家教委可能是疏忽了,或者是認真地考慮過了。當年在延河之濱讀過各種大學的人,他們的學歷在各類正式表格中,都不屑一提。
  但他們都是大學生,是戰爭這所大學中真正的大學生,是在血與火的課堂上取得優異成績的高材生。
  他們是一大批人,是1603名將帥的大多數。
  國民黨將領中有留日派、保定系和黃埔系。共產黨將領則幾乎可以一言以蔽之曰“戰大系”--戰爭大學系。
  無論當年“大老粗”曾榮耀到何種悲哀地步,也無論今天“文恁熱”曾一度熱得怎樣發燒,共產黨的天下,就是這些“戰大系”率領千軍萬馬打出來的。
  之五:黃永勝是員干將秋攻伊始,遼西三戰三捷,給剛上任的陳誠當頭一棒,8縱司令員黃永勝功勞不小。
  做為建縱不到一個月的小兄弟,8縱、9縱兵少炮少。8縱還不到2萬5千人。以此不大的兵力優勢,不到半個月殲敵1萬6千多人,是頗見指揮員功力的。
  第二次楊杖子戰斗,以1:11的傷亡比例,47小時殲敵正規軍1萬2千多人。在此前的黑土地是少見的。
  把王鐵漢的援軍誘至楊杖子,偵察報告是兩個團。一打,打不動。再偵察,是兩個師。剛從蘇北調來的49軍在秦皇島下船時,一些士兵還穿著美式大褲衩子。凍得哆哆嗦嗦的49軍,也是一支生力軍。剛從地方部隊升級的8縱,熟悉的是扒鐵路,炸橋梁,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況且,一口吃掉兩個師,過去連想都未想過。
  縱隊指揮所設在一座高山上,距敵幾千米。落霞紛紛中,撤退命令已經下達了,有的部隊已經向后運動了。眼睛熬得通紅的黃永勝,一屁股坐在山坡上,摸出一盒揉得像紙團似的10支裝的“小粉包”:抽支煙,神仙神仙。副政委邱會作和參謀長黃鵠顯見了,上去就搶。黃永勝叫起來:別搶,我不是土豪呀。黃鵠顯按著,邱會作搜身,一盒“小粉包”變戲法似的不見了。三個人嘻嘻哈哈滾成一團,警衛員站在一邊笑。
  咣咣咣咣,一陣炮彈突然打過來。一發口徑挺大的山炮彈落在不到10米處,濺起的泥土石塊,冰雹般砸在他們身上。沒爆炸,是發臭彈,不然全完了。
  邱會作坐起來:敵人要退?
  黃鵠顯道:“教師爺”說得對。
  黃永勝拍拍身上泥土:通知部隊,停止撤退,立即轉入攻擊!
  電臺已經撤了,電話也不通。司令部和政治部幾個科長帶上命令,分頭去追趕和通知部隊。
  8縱追,9縱堵,一場陣地戰變成了運動戰。原是東北軍的王鐵漢也被截住了。可他憑借一口流利的東北話,又換了便衣,蒙混過去跑掉了。
  8縱、9縱“開門大吉”,不但改變了熱河局面,自己也鳥槍換炮了。8縱一下子發展到4萬人。
  林彪說:這個8縱,還真有點主力樣子。
  戰場上,能夠迅速地捕捉到貌似平常,卻能表明敵人動向的些微變化,并迅速地做出判斷,定下決心,這是一種真功夫。
  1927年參軍,只讀過一年私塾的黃永勝,是憑借身經百戰身上留下六處槍傷,獲得這種真功夫的。
  1933年,他在紅1軍團當團長時,師長郭炳生帶兩個團要去投敵。黃永勝率他那個團就追,部隊都追回來,只郭炳生單槍匹馬跑了。為此,在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上,黃永勝得到一枚三等紅星獎章。據說,得過這種榮譽的人,犯了死罪,可以罪減一等。
  1981年1月,中華人民共產國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在給黃永勝等人量刑時,肯定會考慮到他們與“王張江姚”的不同——他們是為共產黨打江山出過力、立了功的。
  機敏,果斷,會抓住戰機打巧仗,還能咬緊牙關打硬仗。遼沈戰役期間,在堵截廖耀湘兵團東逃沈陽的關鍵時刻,6縱司令員黃永勝在聽了副司令兼16師師長李作鵬的匯報和決心后,面對絕對優勢的強敵,面不改色:我的指揮位置就在這里,我就準備死在這里!
  何等的魄力!
  能打能罵:娘賣X的,沖不上去我殺你頭!
  能玩會玩。黑土地上的頗有幾位會玩的將軍,他是其中之一。打獵,打麻將,跳舞,逛城市,聽說玩后腦勺樂開花。花錢大手大腳,流水似的不把錢當錢。
  還會趕時髦。有人說街上流行什么,他那兒就有什么。什么好地方都想去看看,玩玩。任華南軍區副司令員時,誰也沒告訴,由他帶頭,和兩個將軍擅自跑去香港玩了三天。
  玩起女人來,那魄力也不比打仗、花錢、游山玩水差。
  據說,進城后,羅榮桓發的最大的一次火,就是為黃永勝玩女人而發的:這么大年紀,這么高職務,還不改,還要不要臉了!?
  在黑土地上,有人不但玩中國女人,還玩日本女人。
  在黑土地上大名鼎鼎的不要臉的人物,是滿臉麻子,話如其人的高崗。
  在黑土地3年內戰中,高崗是有功的。在抗美援朝戰爭中,高崗也有貢獻。
  據說,彭德懷說過:都說我指揮得好,其實我是靠了兩個麻子:前邊靠個洪麻子,后邊靠個高麻子。
  一面是英雄好漢,一面是混帳王八蛋。
  前美國民主黨參議員加里·哈特參加總統競選時,報紙上捅出一張照片:一位女模特兒坐在他的大腿上。頓時輿論大嘩。他不服氣,韜光養晦七個月,東山再起又去角逐,結果仍被哄下臺去,并贏得1987年美國丑聞主角獎中的“幽默家”獎。
  對于黃永勝和高崗這些“幽默家”的這類“幽默”,人們也并不是一無所知的。可若不是成了反黨集團的干將或首領,他們會不會仍然無拘無束,玩得很有魄力呢?
  之六:“旋風部隊”司令談起3縱司令員韓先楚,老人們都充滿了懷念、崇敬和愛戴的深情。
  也許,在所有曾以中國為敵的國家的情報部門,為中國將軍所建立的那些檔案中,韓先楚的那一本,在同級將領中應是最厚的。從這位個頭不高,黑黑瘦瘦的農民兒子16歲參軍,從班長、排長、連長、營長、團長、師長、軍長,一個臺階沒落升到大軍區司令員,一筆一筆都有記載。當然,記述得最詳細的,還是他指揮的那一個個輝煌壯觀的戰斗和戰役。
  秋季攻勢中,3縱奇襲威遠堡門殲敵53軍116師,是共產黨人在黑土地上最成功的戰例之一。
  這一仗怎么打,戰前有兩種意見。
  政委羅舜初認為,53軍三個師在開原以東和東北地區,相距不遠,互為犄角。為避免兩面受敵,我軍應集中兵力,先殲滅西豐之敵,再向縱深擴大戰果。
  羅舜初曾任八路軍總部作戰科長,到東北后曾任遼東軍區副司令員兼參謀長,戎馬一生,主要是担任軍事干部,打過許多好仗,深得部隊信賴。更重要的是這種打法穩妥,符合“不打無把握之仗”的原則。所以,多數人都同意他的意見。
  剛就任司令員的韓先楚不同意。他主張以主力長途奔襲,直插敵縱深威遠堡門,乘敵不備,殲滅116師師部和1團,打亂其指揮。同時以部份兵力包圍西豐之敵,相機殲滅其一部。如敵聞師部受擊,回竄增援,就在運動中速戰速決,而后再擴大戰果。這是一個奇兵色彩極濃,帶有冒險性的方案。
  兩種意見相持不下。開頭,一些人還各抒己見,后來就剩司令員和政委唇槍舌劍了。
  兩個方案同時上報“東總”。
  李伯秋的夫人孫敏,當時是3縱機要科譯電員。老人說,過去電報署名都是“韓羅”。這回是各發各的報,各吹各的號。都下半夜了,韓司令拿著電報,親自跑到機要科。那字寫得扒扒拉拉的,不少錯別字,有的字不會寫,畫個圈。他一個字一個字說明,并說哪句話重要,讓給“用括號括上”。科長給他解釋,說可以括起來,但那不能表明重要。他就說:不管你們怎么弄,反正把我的意思表達出來就行。坐那兒看著發完報才走。
  林彪很快回電:按先楚意見辦。
  戰斗發展,同韓先楚的預想一模一樣。
  戰后總結,羅舜初說:司令員指揮打仗,不拘一格,有正有奇,有獨到之處,我們大家都要好好向他學習。
  高尚的博大的共產黨人的襟懷!
  但這絲毫也不影響這一對老搭檔在后來的歲月中繼續爭論,據說有時爭論得更激烈,簡直是面紅耳赤。
  這是兩個共產黨人純凈心靈的披現,是兩個杰出的將軍聰明才智的盡情發揮。共產黨人為什么無往而不勝?此后的3縱為什么所向無敵,被黑土地上的對手敬畏地稱之為“旋風部隊”?答案盡在其中了。
  據說,在新開嶺戰斗打到節骨眼兒時,有人動搖了,要撤。4縱副司令員韓先楚吼起來:要撤你們撤,把部隊給我留下!
  (有的老人談到這里,說:我說的這些你可不能寫呀,寫出來有人不高興。)
  四平失守后,逼迫184師起義的鞍海戰役,也是韓先楚指揮的。
  夏季攻勢開始后,一次吃掉對方一個師就不足為奇了,到遼沈戰役后期簡直就只是“小菜”了。可在共產黨人連連敗退的劣勢中,能夠回過頭去吃掉一個師,談何容易?
  羅舜初講完后,韓先楚說:政委的打法也有道理。威遠堡門要是打膠著了,那可就不好辦了。別看我一口咬定就那么打,仗沒打完,這顆心也是吊在嗓子眼上呀!
  誰也不是神仙。但在千鈞一發時刻,在千軍萬馬撕殺的千頭萬緒中,一眼就能窺透要害,并咬鋼嚼鐵地一錘定音,高屋建瓴的大將風度和將才,不就在那一瞬間爆發出雷電般的轟鳴和閃光嗎?
  巴頓、蒙哥馬利、隆美爾等人不說了,就是一些并不十分出色的外軍將領,傳記和回憶錄也是那么出色,從性格到作為栩栩如生,令人掩卷深思。
  我們的將軍文化不高,有些人寫的字可能像韓先楚那樣扒扒拉拉,有很多錯別字,不會寫的還畫了那么多圈兒。但在戰爭這個舞臺上,他們的演技絕不比那些從著名軍校中走出來的人差。他們在戰爭中顯露的才華,是那樣淋漓盡致,那樣舒展大方,那樣風流倜儻,令研究他們的中外學者驚嘆不已。
  可在回顧戰爭,總結歷史,為他們,也是為整個共產黨人立傳時,卻往往把戰役和戰斗的高潮壓平了,把他們高超的技藝束縛了,壓抑了,回避了,掩蓋了。沒了表現人物的關鍵情節,也沒了個人和個性。“麥城”可走不可講,或是一筆帶過。勝仗是大家打的,正確意見都是“黨委意見”。他們本來已經走向世界,成為全人類的智慧和財富。可做為炎黃子孫,我們看到的將軍就像大將一律四顆金星,上將一律三顆金星,中將一律兩顆一樣,不分彼此了。
  大家都滿意的文章,也就是“文章”而已。
  一座工廠,一所學校,一支部隊,搞得有聲有色,與主要負責人的才智和心血是分不開的。有時也有例外,真正在那里挑大梁,起作用的,并不是職務最高的人。
  四保臨江中,曾以4縱副司令員之身指揮3縱和4縱10師的韓先楚,就是這樣一位走到那里,無論身居何職,都舉足輕重的人物。本事在那兒,都服氣。
  有的本來也赫赫有名的將軍,由于種種原因,在黑土地未能得以施展技藝。
  而這位共產黨一手拉扯大的“旋風部隊”司令,幾乎場場不落,可以從黑土地一直寫到海南島,再寫到朝鮮半島。
  應該把拿破侖那句名言再重復一遍:“對于一位偉大將領,決不會有一連串的大功績都是由機會或幸運造成的;這些功績常是熟籌和天才的結果。”
  從著名的將軍之鄉湖北紅安走來,又把骨灰撒在了那里的農民兒子韓先楚,是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解放軍的驕傲。
  之七:“跟他打仗心里有底”黑土地上的兩個主力縱隊司令員韓先楚和劉震,挺有緣份。
  韓先楚當排長時,連里抓個“探子”。那時打聽紅軍的人,常常被視為“探子”。他去一看,那人認識,就放了。放了“探子”還了得,撤職罚去炊事班背鍋。劉震也背過鍋,是因為夜里打遭遇戰,背的一袋光洋弄丟了。兩人都能打仗,平時到炊事班背鍋,打仗了再回去當排長。若用后來的“階級斗爭”觀點看,這種作法正好顛倒了個兒。兩人都是紅25軍75師225團的。長征途中,徐海東指揮后衛團打阻擊被包圍,騎匹白馬,眼看被敵人追上了,韓先楚是營長,劉震是營政委,兩人一挺機槍輪著打,掩護徐海東沖出重圍。又你幫我,我幫你,從死人堆里爬出來,趕上隊伍。
  授銜時,兩人都是上將,當初的老班長陳先瑞卻是中將。中將說,戰士是上將,班長是中將,這兵叫我怎么帶?上將說,什么這將那將的,戰士到什么時候也得聽班長的。
  “跟他打仗心里有底。”
  當年2縱的老人都這么講。
  (不光2縱,幾乎每個縱隊的老人,都這樣評說他們的司令員。)秋季攻勢中,2縱主要任務是在四平附近箝制新1軍。
  此前2縱的一篇力作,是夏季攻勢第一仗——懷德、大黑林子殲滅戰。
  5月的吉林,春寒還帶著股逼人的氣勢。清晨站在曠野里,脊背一會兒就涼嗖嗖的了。
  懷德鎮像個摻了些高梁面的窩頭,隆起在春日潮潤的黑土地上。城墻上明碉累累,城腳下暗堡重重,一道寬8米左右,深3米左右的外壕,環繞著城墻。壕外屋脊形鐵絲綱和鹿砦,層層疊疊。周圍一馬平川,只在西南角有道雨裂溝伸到城下。溝旁灌木叢生,光禿禿的枝條上,鼓著淡綠色的葉苞。
  突破口,主攻方向,箝制方向。兵力配置,主攻方向絕對優勢兵力,一梯隊,二梯隊,預備隊。炮兵陣地,縱隊炮團和各師炮營及各團炮兵,全部使用在主要突破點上。
  對于一個久經戰陣的將軍,當敵情和地形盡收眼底時,腦幕上就會像電子計算機屏幕一樣,隨之閃現出各種克敵方案和數據,而勝利也就在此刻同步前進了。
  別看劉震打完仗就回哈爾濱,把部隊扔給政委吳法憲等人,像個“甩手當家的”,打起仗來可是半點不含糊。更何況這是黑土地的反攻第一仗。就像一場籃球賽,一開場能否壓住對手,一出手就投進三分球,還是被人連奪籃板球,事關全局,非同小可。
  5月17日懷德還未打響,城南十里堡方向槍聲驟起。長春新1軍四個團援兵,被早已等在那里的1縱和獨立師阻住了。接著,大黑林子地區又槍聲大作,5師和從四平出援的71軍兩個師打響了。
  來得正好。
  激戰一夜,懷德守軍新1軍新30師90團和保安17團大部被殲。殘敵退守城東關帝廟和大燒鍋內,拚死抵抗,不斷打信號彈呼叫救兵。
  這時,林彪命令獨1師單獨阻援,1縱迅速南下大黑林子,與2縱圍殲71軍主力。
  這實在是節骨眼兒上的一招妙棋。如果攻占懷德再調兵打援,71軍失去目標會拔腳溜掉,結果吃小魚丟大魚。現在小魚把大魚粘往了,靠不拢,不能溜,大魚小魚一鍋燴。
  林彪在雙城踱得有板有眼有章法,還要前線指揮員打得有板有眼有章法。
  黑土地上夏季攻勢以后,有些戰斗就是由于前線指揮員未能完成“東總”意圖,而未能達到預期目的的。
  劉震留下部份兵力圍殲殘敵,以主力迅速南移截斷71軍退路。結果,守敵和援敵全成了甕中之鱉。
  反攻第一仗,前線主要指揮員劉震,功不可沒。
  老人都說,戰爭年代攤上個能打仗的指揮員,那是福氣。東南西北,甩開膀子打就是了。打勝仗,少流血,還能學到許多本事,否則,你就跟著窩囊去吧,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更不用說今天跟你談論這些了。
  之八:鄧華及其他夏季攻勢后,和8縱、9縱同時升級為主力的7縱,還未升級前(叫“鄧華縱隊”、“遼吉縱隊”),就以主力的姿容馳騁在黑土地上。直到遼沈戰役結束,7縱陣陣不落,而且都是獨當一面的角色。
  古今中外,一支軍隊能不能打,首先取決于指揮員的水平。兵無強弱,將有巧拙,強將手下無弱兵。
  7縱司令員是鄧華。
  很多老人都說鄧華有謀略,看得準打得狠。有的老人還拿自己縱隊的司令員和鄧華比,說鄧華“厲害”。有人說四平攻堅前,鄧華認為兵力少,建議再增加一個縱隊,林彪未置可否。
  老人都說鄧華“軍政雙全”。這應該是無疑問的。不然,彭德懷從朝鮮半島回國后,鄧華大概不會是志愿軍代司令員又代政委。
  按照常規,這樣一位將軍,應該是員風度謙和的儒將。一些老人卻說他能打能罵:“狗養的”,“狗操的”,“娘賣X的”,罵你罵得狗血噴頭,愛你愛得像兒子。
  有的老人說,也不知怎么回事兒,有時挺不痛快的,領導罵幾句反倒挺舒服了。大概那時不罵人的領導不多,就興這個,罵慣了,“罵是愛”。不過,今天有天大理,你罵個試試?別說部下,親生兒子弄不好都和你翻臉。
  談到7縱特色,一些老人說:真能打,也真能搶,兩頭冒尖,野。
  人家在村里住上了,7縱來了,“起來!起來!”就得把熱乎乎的炕頭讓出去。遼沈戰役圍殲廖耀湘兵團,過大凌河時,幾支部隊擠在那兒。7縱到了,機槍朝橋頭一架:誰也不準過,誰過就突突誰!
  這些,都是其它縱隊和幾位抗戰時在鄧華身邊工作過的老人講的,對于黑土地上的鄧華的具體情況,都不了解。7縱這個軍的番號,1952年就撤銷了。
  將士分散各處,所著文章亦少。采訪的百余位老人中,7縱的只有一位。這是令人遺憾的。
  有機會把這一節補上,鄧華當不會比韓先楚等人遜色。
  還有些名將也不能寫在這里了。像秀水河子戰斗前線總指揮、7旅旅長彭明治,是個打仗不但指揮自已的部隊,還經常被授權指揮兄弟部隊的將軍。可四平保衛戰后他就病倒了,一腔熱血和才華只能耗在病床上。
  有的是因為秘書不準“打擾首長”,未能采訪。其實“首長”大都挺好說話的,只是“秘書關”難過。
  官場與戰場
    ——戰犯錄之六
  就在陳明仁焦頭爛額地躲在四平東北角化工廠地下室里,嘶啞著嗓子向沈陽呼救時,杜聿明病倒了。
  三分治,七分養。一年前的這個時侯,當杜聿明面帶微笑站在這片焦黑的黑土地上時,林彪沒在話下,病魔當然也就不在話下。如今,這一切都顛倒了個兒,把這位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司令長官不在話下了。而且還不止這些,那位頭上有塊癩疤的參謀總長“陳小鬼”,也趁人之危,從背后向他和熊式輝逼上來了。
  陳誠出馬,一個頂倆。
  后來去臺灣當了副總統的陳誠,在國民黨上層圈子里,是位佼佼者。
  出身農民家庭的陳誠,當過小學教師,后來考上北平保定軍官學校。未畢業,又隨國民黨左派領袖鄧演達,來到黃埔軍任侯差軍官。東征陳炯明時,他是炮兵連長,帶傷發炮,擊中目標,當即提為營長。
  此前,一次訪友,深夜歸來捧讀《三民主義》。恰值蔣介石巡視,見他如此勤奮,當即考問,陳誠對答如流。蔣介石連連點頭,說:詩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你努力吧。
  1930年10月,陳誠去日本觀操。有日本將領問他:你年紀很輕,資歷甚淺,怎么能夠當上將?陳誠正襟危坐,正言正色:你們日本的裕仁年紀很輕,資歷甚淺,怎么能夠當天皇?語驚四座,釀下一場外交風波。
  更值得稱道的,是他的廉潔,儉樸。
  他當18軍軍長時和譚祥結婚后,家中沒有傭人。廣東和武漢國民政府主席譚延愷的千金小姐能夠承受,農民的兒子陳誠居然未害“氣(妻)管炎(嚴)”,這兩口子也真夠可以的。當團長時就跟隨他的一位副官,家里雇了個女傭人,被他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美國人用藍眼睛對陳誠投以青睞,就是因為在烏煙癉氣的國民黨官場上,看到了一株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
  官場中果真有清凈人嗎?
  對于這片豐沃的黑土地,國民黨和共產黨爭斗,國民黨內部也在爭斗。
  在“八·一五”后的“接收熱”中,國民黨上層人士,如陳誠、張群、吳鐵城等,都躍躍欲試要爭得這個肥缺。可蔣介石對他們另有打算。老謀深算的中央設計局秘書長熊式輝,乘機以中央設計局“東北復員設計委員會”名義,向蔣介石提出《關于東北復員問題的幾項原則意見》③,捷足先登。
  陳果夫、陳立夫、陳誠、朱家驊等等,紛紛保薦自己的人去插一腿。腿腳不大好的熊式輝去找腿腳不大好的杜聿明,請“光亭兄”(杜聿明號“光亭”)給他搭伙當軍頭。
  未上戰場,先戰官場。
  正宗軍人出身的儒將杜聿明,曾決心做個純正軍人,除了帶兵打仗,不作非份之想。他當中國陸軍第一個裝甲兵團團長和200師師長時,經常穿著工作服在坦克下爬來爬去。逐漸地,他也諳熟這個世界了,那樣除了一身油污能爬出個什么名堂呢?
  第一次患病住院后,先是聽說胡宗南的干將范漢杰要去東北取代他,接著是他那位遲遲不去上任的副手梁華盛,也從廣東老家趕來病榻前,探頭探腦地“聽候吩咐”。共軍攻擊四平前,熊式輝對他說,陳誠在關里凈吃敗仗,想來東北出出風頭,咱倆得想法子對付這個“小鬼”。杜聿明再瞧不起政學系的熊式輝,也不能不和他合作。官場上的白刃格斗,把他們逼到一條戰壕里了。
  他不知道林彪有沒有這種麻煩,只知道一個林彪已經難以對付了,還要小心翼翼地對付周圍到處都是的明碉暗堡。他早已不是在坦克下爬來爬去的那個杜聿明了,但政治遠比他想像得更復雜,更殘忍,更冷酷。他畢竟不是科班出身,他斗不過那些專門吃政治飯的人。他在兩條戰線上掙扎著,他太累了,他被共產黨和國民黨的兩面夾擊打垮了。
  官場攪擾了戰場,人事搗亂了戰事,自己打敗了自己。
  比杜聿明矮半頭的陳誠,雄心壯志沖云天。
  內戰開始后,陳誠在北平向中外記者宣稱,在軍事上對付中共,三至五個月便能解決。現在,這位東北行轅主任下車伊始,又揚言六個月恢復東北局勢。
  南京國防部成立時,白崇禧任國防部長。陳誠不服,常講“國防部長有權,參謀總長有能”。現在,這位正統的黑土地之王,可以大顯其能了。
  說干就干。他銳意整軍,將正規軍擴充到十四個軍。然后,快刀斬亂麻地整肅黨紀軍紀,將黨政軍中那些貪官污吏撤的撤,抓的抓,一時間人心振奮,覺得陳誠有決心,黨國有希望。
  連堅守四平的英雄陳明仁也被撤職。說他堅守四平時,用大豆做工事,乘機貪污。功是功,過是過,鐵面無私。可胸佩“青天白日”勛章,手拿撤職令的陳明仁,心中是何滋味?那些看著陳明仁此等模樣的將軍們,又會作何感想?黨國正當用人之際,就不能用他一技之長,讓他帶罪立功?而且,官場早已腐爛透頂,國民黨已從根上朽了。別說一個陳誠,就是蔣委員長有孫悟空的本事,拔把毫毛,吹口仙氣,變成成百上千的“蔣委員長”,黨國就能起死回生嗎?
  陳誠責難杜聿明的防御待援方針為被動挨打,確立自己的戰略為機動防御,提出“確保北寧路,打通錦承路,維護中長路和保護海口”的戰略計劃。架子還未端足,林彪一個秋季攻勢把他打得哇哇直叫。冬季攻勢開始不久,精銳之一新5軍又被殲滅,連軍長都被活捉了。
  沈陽市民街談巷議:陳誠真能干,火車南站通北平(站?)。
  領章上綴有3顆星花的陳誠,當之無愧是官場上的“政治上將”。論起領兵打仗,比他少顆星花的杜聿明,比他強多了。
  蔣介石從南京趕來,“娘希匹”地罵廖耀湘和李濤見死不救。廖、李二將說沒接到救援的命令,那話語就像身形挺得筆直梆硬。承認錯誤本來不是政治家的習慣,可當著老頭面弄僵了,也只有習慣一下,好像還能顯示一下風度。陳誠也把身子挺得筆直:新5軍被殲是我指揮無方,請“總裁”按黨紀國法懲辦我。
  蔣介石倒沒像他對陳明仁那樣鐵面無私,說了句:仗正打著,俟戰爭結束后再評功過。
  蔣介石走后不久,陳誠也走了。
  杜聿明是病著走的,陳誠也是病著走的。都是為黨國嘔心瀝血累病的,被林彪打得傷心憋氣窩囊病的。
  軍閥混戰年代,年輕的陳誠投身黃埔時,瘦小的胸膛翻騰著救國救民的潮浪。抗戰時期,他的頭發一年比一年灰白,那顆中國心在為國為民跳動。可此刻,當他灰溜溜地踏上飛機,望著腳下白雪皚皚的黑土地時,那心情,能比逃往臺灣時望著水天一色的大海強多少呢?
  陳誠真正有點政績,是在跑到臺灣以后。
  能在那種窘境中,堅韌不拔地有所作為,也算一條漢子。
  新5軍被殲后,陳誠說:我決心保衛沈陽,如果共軍攻到沈陽,我決心與沈陽共存亡,最后以手槍自殺。
  說這話時,那腳下已經準備開路了。
  美國有個專說謊的“鮑靈頓俱樂部”,有年要從9萬多會員提供的謊言中,挑選出一個“世界冠軍”。最佳謊言愈夸張愈好,因為夸張是幽默的一個重要內容。會員不受國籍、性別和年齡限制,唯獨一種人拒之門外,就是政客——因為政客是“職業撒謊者”。
  在一個權力就是一切的國家里,政治家與政客的界限在哪里呢?
  第21章:紅雪
  秋季攻勢后,是連續三個月的大規模冬季攻勢。
  三次攻勢,共殲滅國民黨軍隊30萬8千多人,攻占城市77座。共產黨占領區面積已占黑土地的97%,人口達到86%。民主聯軍發展到十二個縱隊,又一個炮兵縱隊,一個鐵道兵縱隊,十七個獨立師加地方軍,共105萬人。國共兩黨在黑土地上的地位,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血液是勝利的代價。”
  克勞塞維茨說的。
  紅與白
  1947年12月15日開始、1948年3月15日結束的冬季攻勢,第一仗攻克彰武,全殲守軍49軍79師,接著將新5軍43師、195師聚殲于公主屯地區。第二階段攻勢轉向遼南,先后攻克遼陽、鞍山,迫使營口暫58師火線起義。乘冰雪未融化,鋒銳指向戰略要地四平,一舉奪下。吉林守軍見勢不妙,棄城逃進長春。
  血戰彰武
  秋季攻勢還未降下帷幕,雪花就扯開了冬的幔帳。一層又一層,紛紛揚揚,把煙火薰燎的戰場打掃、鋪撒得晶瑩、銀白。純凈而冷酷的雪白統治了空間,還想掠劫時間。手表上的時針,因氣溫驟降變得踉踉蹌蹌。倒是揣在胸前、今天已經差不多成了古董的懷表,以從容自若的步履顯示著自身的優越。
  瑞雪兆豐年。從1946年的奇寒中走出來的共產黨人,天天月月都是金秋。眼下,他們又要收獲一座血城——位于沈陽西北的鄭家屯和大虎山鐵路線上的彰武。
  守軍利用彰武縣城周圍高地,修筑很多地堡。奪占彰武,首先要控制這些制高點。
  在這次占斗中榮立特等功,成為戰斗英雄的黃達宣,所在連攻擊目標為城南山上一座苗圃。排長黃達宣的3排為尖刀排。
  老人說,看地形時,哪兒有棵小樹,哪兒有堵雪墻,哪兒有個雪洼,都指點得清清楚楚。哪個班從哪兒上,哪個組爆破哪道障礙物,炸藥包放什么地方,拉火后在哪兒隱蔽,哪挺機槍打哪兒,掩獲誰,都講得明明白白,落實到具體人。
  回來后,又在沙盤上反復演練。實戰時只在1排攻擊時出點意外,被敵人火力壓迫在雪坡上。這時,3排已將幾座地堡炸毀,完成任務了。見狀,他立即將3排兵分兩路,從側翼攻了上去。
  外圍戰斗很順利,2縱和7縱都按預定計劃控制了制高點。攻擊縣城,5師5分鐘突破防線,5小時結束戰斗。守軍依托工事頑抗,不斷組織反沖擊,都被打垮。整個戰斗呈一面倒趨勢,沒有僵持,也沒有幾次沖擊不下的情景。
  這一節的題目,似乎不妥?
  劉學友老人說:從軍政大學畢業后,長那么大第一次上戰場,就是在彰武前線搶運傷員--我是民工大隊的副大隊長。
  沖擊道路的雪地上,紅的,黃的,到處是傷員和烈士遺體。第一次見到那場面,真懵。民工比我還懵,問我:這個腿斷了,那個腦袋有個窟窿,先背哪個呀?我哪明白呀!可烏紗帽戴在頭上,也不能裝孬,就說:什么這個那個的,快背!第一個腸子出來了,我不大敢看。那個傷員還明白,但說不出話,就用手抓摳我的肩膀,那意思是感謝我背他。我這眼淚都要下來了。都是軍人,人家打仗命都豁出去了,咱背一下子算個[毛求]?就說:好同志,你放心,我一定把你背出去!背幾次就有經驗了,先摸摸鼻子有沒有氣兒,先背重的,后背輕的。重傷員大都不會說話,一是流血多,二是凍的。有的抓住你就不放。是輕傷,就告訴他:先等會兒,我先背重傷的,馬上就回來背你。
  我背回10多個傷員。身上弄得那血呀,凍得嘩啦嘩啦的。回去后,棉衣都擰出血來,做夢都粘乎乎的。
  最后處理烈士遺體。用大車拉,一車十幾個,二十幾個,一車車拉到山上一個大坑里埋了。我們弄的那個大坑里有幾百。開頭有木柜子,后來沒有了,就那么埋。木柜子都是老鄉的,東北家家戶戶都有那種裝米的一人長短的大柜子。不管在什么地方,打一仗,附近村子的米柜就光了。
  大坑旁山坡上有個廟,廟里有個和尚,站在那里,閉著眼睛,直念“阿彌陀佛”……
  血染王道屯
  攻占彰武后,2縱、3縱、7縱將新5軍兩個師,包圍壓縮在沈陽西北王道屯、文家臺、黃家山和公主屯一帶村落里。
  王道屯一仗打贏了,也打慘了。
  張耀東老人,當時是2縱6師17團1營1連3班副班長。
  老人說:王道屯是個不到50戶人家的小村子。敵人是195師585團,已經修好了工事等上了。偵察報告卻說是一個連加個營部,剛進村。團里決定趁敵人立足未穩,沖進去把它一口吃掉。
  就我們一個營攻擊。1連、2連并肩突破,3連是預備隊。村口有個胳膊肘彎兒,兩個連全打那兒了。那輕重機槍打的呀,就像用掃帚似的,雪打得都迷眼睛,我的狗皮帽子穿倆窟窿。3連再上,也不講究戰術,還是硬上,也打趴那兒了。
  頭天夜里飄一夜大雪,深沒膝蓋,雪一停,那天“嘎嘎冷”(東北話,形容天極冷)。我的腳指甲全凍掉了。你想想,從上午9點多鐘到天停黑,就那么在雪窩子里趴著,那人能怎樣?可當時不知道,好你也沒覺怎么冷。我趴在個尺把深的車道溝里,前后左右全是人,黃糊糊的,血糊糊的,把眼睛都看紅了。大都是負傷后凍死的。團里担架連沒來。營連幾副担架也都打那兒了。沒炮火掩護,有担架也上不來呀。
  天快黑了,炮響了,后續部隊上來了。我們開始沖鋒。都凍僵了,也爬不起來呀,爬起來也晃晃悠悠站不住。站不住也沖了進去!人到了那份兒上,什么想不出來的事都能做出來。我還炸掉了個地堡,立了一大功。
  戰斗結束,我把全連機槍劃拉劃拉扛回來,5挺,扛兩次。一看人,連長,通信員,司號員,還有個4班副,都是趴在車道溝里活下來的。還有在后邊做飯的司務長和兩個炊事員。全連126人就剩8個。2連剩21個,3連剩40多。早晨還一口鍋里吃小米干飯,豬肉燉粉條兒,都嘮快勝利了,也該回家娶個老婆,好好種上幾畝地過日子了。昨晚一個連住半拉村子,現在連一鋪炕也住不滿了。一個個活蹦亂跳的人,這么快就沒了。
  指導員和我的排長都是蘇北人。指導員總愛講將來辦集體農莊,用拖拉機種地。有人問他拖拉機什么樣兒,他愣了一下,笑笑,說不知道。排長對我可好了,行軍給我扛槍背行李,吃飯總往我碗里夾肉,說你有文化,好好干,將來有出息。他說惦著要看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夜里行軍老遠見到沈陽燈火通明,就說將來一定要進去看看。打下彰武有電燈了,卻停電,只看到個電燈泡。
  (有的老人說,他老家的鄉親們到今還在點煤油燈。)連長不知怎的說了句“燒水”。通信員端來熱水讓他洗腳,他傻了似地愣坐在炕沿上沒反應。通信員碰碰他,他一腳踢翻臉盆:洗你媽個巴子!吼一聲,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嗚嗚哭。
  要去看看倒下的戰友,團里不讓。縱隊派來文工團演節目,讓我們去看。誰還有那心思呀!
  唉,王道屯,王道屯,王道屯……
  血濺文家臺
  厚重的積雪,壓迫著山嶺、溝谷和大地。
  文家臺的茅草房好像承受不住了,擠擠擦擦地依靠在一起。坡坎上的房子,坡上的一邊被雪埋住了,另一邊露出黑褐色的泥墻。冰錐像巨獸的獠牙掛在屋檐下,窗戶紙在風雪中發出嗚嗚的顫音。破處用爛布團塞著,遠看就像亂七八糟瞪著的一支支黑眼睛。
  新5軍軍部、43師和195師殘部,軍長陳林達和師長謝代蒸,留光天,就是在這里被殲滅、俘獲的。
  雪野中一場血戰。
  3縱7師20團3營,最先沖進文家臺。
  趙緒珍老人說:當時我是宣傳股長,隨3營做戰時宣傳鼓動——那時好像還沒有“蹲點”這個詞。突進去敵人就反沖擊,一次又一次,想把我們趕出去。新5軍是精銳,裝備好,也真有股子死硬勁頭。幾次反沖擊被打下去,就組織軍官敢死隊,端著沖鋒槍往上沖。沖不動了,就把尸體壘成肉垛子工事堅守,或是推著尸體一點一點往前拱。
  3營據守村邊一個地主大院,房子和圍墻打得七裂八半,窟窿豁子冒煙起火。不斷有人倒下。臟污的雪地上,烈士和傷員倒臥在一起。能動彈的,就撐著爬著,找個背風的角落偎著。
  營長犧牲了,副營長、戰斗英雄李海西也犧牲了,教導員張林經(離休前為原昆明軍區炮兵政委)負了重傷,副教導員在后邊組織搶動傷員。沒人了,我就指揮。
  我抱挺加拿大式機槍。不管傷得怎樣,能拿動槍的都打。也不知打死多少,就看見黑糊糊的一片。天亮了也未注意,打完仗一看哪,陣地前開闊地上沒膝深的積雪沒白色了。最前沿一條20多米寬的干河溝,米把深的河床都填滿了。
  3營傷亡2/3,一座大院也快紅了。唉,別提了。戰斗后期,有些傷亡是自己的炮火打的。炮縱四個營調上來,初學乍練,有的炮彈打到自己陣地上了。
  被自己的炮彈打死,那滋味兒不一樣。可大家還是挺高興,不然傷亡就更大了。
  沒打過仗不知道,一聽說傷亡多少多少嚇一跳,以為都死了。一仗下來,一、兩個月養好傷,大部份又都回來了。可在那“鬼呲牙”的天里打仗,受傷搶救不及時就完了。好人都凍僵了,傷員流那么多血能受得了?什么姿式都有。縮頭袖手的,往屋里爬沒爬到的,互相摟抱著取暖的,扯也扯不開……唉,別提了。
  敵人也是,大都是凍死的。有的沖鋒時打傷了,腿一軟就跪那兒了,雪深,也不倒,一劊兒就硬梆梆凍那兒了。一個個呲牙咧嘴,鼻涕拉花的,有的坐在那兒,瞅著好人似的,臉上還是副笑模樣……
  打完仗,一個個身上血呀雪呀冰呀的,也不愛說話。有的就蹲在那兒,叭嗒叭嗒抽煙,叭嗒叭嗒掉淚……
  四平
  一場雪下來,太陽一照,沒到中午就開始融化了。水嘰嘰的,一抓一個團。
  太陽落山,一晚上又凍得硬梆梆的。
  四平就是在這時打下來的。
  1縱、3縱、7縱攻擊,炮縱160多門野炮、榴炮、山炮轟鳴。仍由1縱司令員李天佑指揮。1縱首先突入城內,3縱和7縱也相繼突破。23小時結束戰斗。
  7師出了點麻煩。
  二保臨江時,呂效榮率領煅擊排沖進敵團指揮所。一顆子彈從左耳打進,從腦后穿出,組織股把他的名字寫進了“烈士花名冊”。四戰四平,又險些當了烈士,一塊彈片至今還嵌在肺尖上。
  (采訪過的身上帶著彈片的老人,很多都是在四平留下的“紀念”。)部隊沖到城根時,兩個暗藏的火力點,突然在屁股后面打響了。前后夾擊,突擊連都打在雪地上了。
  師長在指揮所罵:娘賣X的,都趴著干什么?怕死鬼,給我沖!
  師長罵團長,團長罵營長:你們怎么搞的?怕死鬼………
  團長沒罵完,教導員薛新文跳出指揮所,一揮手槍:跟我上!沒沖出20米遠,就被打倒了。
  很多老人都記得薛新文:中等個子,小白臉,火暴脾氣,能說能干能打仗,自尊心特別強。
  教導員犧牲了,副教導員呂效榮帶人上,也被打在那兒了。前邊趴著帶突擊連的副營長,也負了重傷。那血,一會兒就把水嘰嘰的雪浸紅了。
  全營340人,打完仗算上炊事員不到150人。
  兩個火力點敵人支撐不住了,出來投降。
  “我操你媽呀!”8連副連長操起機槍就是一梭子。
  槍被搶下了。副連長受了處分。
  血腥和尸臭。早已被歲月的風雨洗刷罄盡了。但戰爭的遺跡,在今天的四平清晰可見。
  英雄街有座“大破樓”,里面住著幾戶人家,還有個五保老人。那種彈痕累累的殘破,一眼就能與被風雨剝蝕的殘破區別開來。
  “四平”這個名字本來另有出處,一些四平人卻那么自信,說是這里當年打了四次,才得名“四平”。并認為這個名字不吉利:叫個什么不好?叫個“四平”——不打四次能安穩平靜吧?
  從民房到公共建筑,四次共打平了多少?這是很難說得清的。但四平平得不夠,是不應置疑的。在“和國民黨反動派長期斗爭的繼續”的“文化大革命”中,四平是黑土地上打得最兇的城市之一(還因為它是戰略要地嗎?),有些當年幸存的建筑,又在武斗中打壞了……
    再死一次
  ——黑土地英雄譜之二
  四平有條“仁興街”——那是為紀念倒在血城中的鄧華縱隊長1師師長馬仁興而命名的。
  遼源有座“樹棠山”——那是為紀念3縱8師-位排長陳樹棠而命名的。
  錦州有條“士英路”——那是為紀念2縱5師一位董存瑞式英雄梁士英而命名的。
  筆者看過幾本黑土地英雄譜,僅一個3縱,命名的戰斗英雄就有100多。
  還有那沒有命名的。
  黃達宣老人說,1946年9月,獨立旅1團攻打哈爾套。從偷襲未成就強攻。2連沒沖進去倒下一片,1連沖進去了,占領一座大廟。敵人反沖擊,你來我往打到下半夜,連長和兩個排長都犧牲了。腳下都是尸體,黑燈瞎火也不知還剩多少人。墻外就是敵人。他一遍遍小聲召集隊伍:1連的都出來!1連的都出來!數了數,站到他身邊的是7個人。打完仗再清點時,是18個。
  他沒看,也沒想看看當時都有誰沒站出來。
  老人說: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都是英雄,沒爬出來的也不能說“狗熊”。戰爭就是那么回事兒,再勇敢,再英雄,也可能有膽小、怕死的時候。誰都是爹媽養的,都是人。
  從世間沒有任何力量能像戰爭那樣,更能檢驗一個民族、一個政黨、一個軍隊的優劣、強弱了。一個人也是如此。戰爭的雷電迅疾地鑄造著偉烈的男子漢,也在頃刻間把王繼芳之類的靈魂剝個清(精?)光。
  只是,應該怎樣理解那種“兩頭冒尖”的部隊和人呢?
  功臣思想嚴重,在脫離領導的途中,享樂腐化成風,驕橫霸道,發生問題很多。㈠帶隊人不負責任,被帶人不服從管理,由于帶隊人都是臨時指定的,甚至指定警衛員(四縱),因此都是臨時觀點,弄得亂七八糟,有的中途就下車了,有的私自回家了等等。㈡賣公物搗買賣成了普遍現象,如九縱隊卅四名學員中就有卅名賣過東西,別的縱隊較多的有十縱廿七人,三縱廿四人,七縱廿人。㈢蠻橫作風嚴重,如四縱有三個人打了老百姓,還有一人打了很小的孩子。一縱七人打車夫,二、四縱隊繳車站執法戰士的槍亂打執法隊的槍,三縱對區政府人員發脾氣,四縱隊有大道上作障礙擋汽車拉他們,強迫要老百姓的拉糞車拉人,吊打退伍軍人(因偷了他們一件東西)與通化縣委吵嘴,強迫老百姓做飯,不給做就要捆,嚇得老太太跪下磕頭,八縱的大鬧牡丹江戲園子,=九縱帶隊人廿六師參謀劉振江擅向肇東縣政府要糧三百斤,又向九縱某科長要錢廿五萬元,企圖從中貪污糧食錢(查出后,將錢追回肇東縣政府了)。④《東北三年解放戰爭軍事資料》中的這段話,說的是各縱隊學員赴炮校學習途中的所作所為。
  既然被選送到炮校學習,就應該是思想好,文化也比較高的,因而也是比較文明的。
  1948年1月16日,譚政在《關于人民軍隊建軍路線的報告》中說:XX師(即16師——筆者)是井岡山下來的。是紅軍的“老祖宗”,但部隊非常不團結,上下不團結,官兵不團結,軍民不團結,許多干部因此要離開部隊,戰斗力眼看著下降,那個部隊所謂有三兇主義:對敵人兇,對老百姓兇,對自己同志兇。⑤怎么個兇法呢?用有的老人的話講:打仗嗷嗷叫,像八路;搶戰利品,打罵老百姓,就像土匪了。
  這種“三兇主義”的部隊可不止一個16師。東北野戰軍中另一支“兩頭冒尖”,“野”得很的七縱,在攻打錦州老城時為了多撈資財和俘虜,兵力部署上不僅考慮怎樣消滅敵人,還充分注意到不能讓別的部隊插進來。這樣一支很能打的部隊建國不久就被撤銷番號,有的老人說就是因為另一頭太冒尖了。
  八路軍“到一處吃一處,吃空燒盡,有如蝗蟲,人民怨聲載道”,而國民黨正規軍卻“對居民紀律頗好”,這與多少年來通過各種宣傳工具進行的“傳統教育”,是格格不入的,乍聽簡直有點令人難以容忍。
  沒有根據地,“到一處吃一處,吃空燒盡”,為了生存,不得不如此。遼沈戰役期間,一些部隊仍然“到一處吃一處,到一家吃一家,有的甚至連白條子都沒開”⑥,也是可以理解的。實際上,歷次農民起義,基本都是這樣子。
  那時的共產黨人,敢直面人生,也不諱疾忌醫。
  共產黨人就是這樣發展強大起來的。
  “死一回了,夠本了。”小說上這么說,老人們也這么說。
  但老人們還說:只有死過一回、幾回的人才更懂得生命的寶貴。
  還有老人說:什么叫打仗?打仗就是把腦袋摘下掛在腰上,一仗下來沒了,就算“成功”了;摸摸還在,就說“又生一次”。特別是參加尖刀連、突擊隊,當爆破手,上去下來多少次,就等于生死多少次。現在人有文化,打仗前寫遺書,我們那時“說遺話”,叫“再死一次”。有的還對老鄉和知心的說:到時候把我弄回來呀,可別叫狼狗擄了。
  鐵與血與火,把曲一戰壕中人的靈與肉鑄結在一起。戰爭在鑄造生死與共的熱情和獻身精神的同時,也在鑄造冷漠、殘酷和野性。二者是統一的,統一于戰勝敵人的目的,統一于塑造戰爭中人的獨具的性格、感情和價值觀念。
  在戰爭打響或即將打響的瞬間,一個初上戰陣的士兵,可能會情不自禁地驚叫一聲,掉頭逃跑。一個正待同樣動作的士兵,看到一個親密的伙伴倒下了,可能立刻就紅了眼睛撲上去撕殺。幾仗下來,一個在家連雞都不敢殺的人,可能對一個苦苦哀求的敵人傷兵無動于衷。一個再三教育別人不得虐待俘虜的連長、指導員,可能會把子彈連同咒罵一齊射向舉起雙手的對手。
  槍林彈雨中曠日持久的沖殺,耳膜飽受爆炸的沖擊,眼睛因硝煙和疲勞而充血、疼痛,逐漸地聽覺和視覺都模糊昏花了。味覺也喪失了,皮膚也變得粗厚、麻木了,神經也因過度緊張而遲鈍了。當一個人整個反應組織都被揉搓得變形了時,他的行為就是正常狀態下人難以理解的了。因為這時他已經不能算是正常的人了。
  生活是大海,家庭是小島。游啊,游啊,累了,就爬上小島舒展一神經,歇息一下心靈和肉體。然后,再去搏擊風浪。
  可他們不是“278團”,也不能去哈爾濱跳舞。而且,他們中有的還未到應該游向“大海”的年紀,有的則差不多應該在那“小島”上抱孫子了。
  1948年1月24日,《東北野戰軍總部關于政治工作的綜合報告》中,有這樣一段:夏季戰役后,干部中出現了一種右傾情緒,感覺戰爭殘酷,死亡的威脅太大,認為革命有前途,個人無前途,想脫離前線到后方享樂。表現此種情緒的多為連排干部,但尚不普遍,不嚴重,現在注意克服。此外部份干部還有恐美的心理,怕原子彈,怕三次世界大戰,怕國民黨失敗后美國直接出兵。因此顧慮戰爭的結束將遙遙無期。⑦以血肉之軀搏擊鐵火的連排干部和士兵,無論他們的生活曾經怎樣得非人,無論他們還將面對怎樣冷酷的人生,他們都是熱愛生活和人生的。不是好死不如賴活著。他們大都20歲左右,30歲左右,正是人生的好時候。再沒文化,再不浪漫蒂克,對明天也有追求和幻想。從“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用拖拉機種地的集體農莊”,到“二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到最現實的一頓“豬肉燉粉條子”,或是更高級一點的“小雞燉蘑菇”,他們都想享受一下。而且,除了母親和親姐妹,他們來到這個世界還未親近過任何女人。連每到駐地都進行的傳統的宣傳活動,也不準接觸青年婦女。他們也有七情六欲,他們需要女人和家了,他們的生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一個人,無論怎樣軟弱無能,也無論社會意識如何,當他面臨死亡時,生命本身都會產生一種本能的抗拒。可在這里能怎樣呢?逃跑抓住可能被槍斃,跑回家去也可能被“動員”回來。都是五尺高漢子,也實在叫人不恥。
  命運不能選擇,危險和災難不可預測。死亡像影子一樣跟隨著他們,生命的終結輕易得就像彎腰揀塊石頭。又因為他們特別能打,就經常被派去打硬仗,打惡仗。這是他們的光榮和驕傲,同時死亡的機會也就更多。
  于是,脾氣就變得暴躁,兇悍而又野蠻。當然也免不了想入非非,有條件就想干點什么。拚命打一仗,死都了結了,不死差不多也能了結。
  可不能出大格。
  特別是在“男女關系”上。
  四平保衛戰期間,2縱一個管理員和女房東通奸。很多老鄉求情,說這個女人一貫如此,“不怨這個八路”。不行,槍斃。
  沙嶺戰斗前,3縱7師一個偵察員強奸婦女。這是個抗戰中立過大功的戰士。團里盡其所能,做了口棺材,置辦一桌飯菜。看過棺材吃飯。團長敬酒,政委敬酒,營長、連長依次敬酒。酒足飯飽,一聲槍響。
  16師駐在阿城時,師部的三個警衛員強奸日本女人未遂。有人找師長說:都是孩子(最大的17歲,最小的15歲),好不容易從蘇北來的,政治思想都挺好的,一時犯錯誤,罚勞役就行了。回答是三聲槍響。
  (如此看來,高崗和黃永勝等玩女人,確是應該“保守機密,慎之又慎”的。)有的老人說,從東北打到海南島,又跨過鴨綠江再跨回來,很多戰士都30多歲了,有的40多了。娶個媳婦,年紀相差懸殊,感情也比一般夫妻難處;從死人堆里爬出多少次的人,想的,說的,做的,都能和一般人一樣嗎?
  把“兩頭冒尖”緊緊(僅僅?)歸結為戰爭的殘酷,是難以使人接受的。但誰又能說與此無關呢?
  幾乎每個老人都推薦幾個老人,說他當年多么勇敢,英雄。慕名而去,有的說忘了,有的講得味同嚼蠟。有的講著講著感情爆發了,“娘賣X的”和“媽個巴子”都來了,插句話都難。第二天接著談,有的又味同嚼蠟了,或是又“忘”了。
  那經歷太可怕了。他們不想刺激別人,自己也不想做惡夢。
  有老人給我讀了一首詩: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今征戰幾人回?
  那些死了幾次終于活下來的人,那些死幾次終于把只有一次的生命留在了黑土地的人,無論命名還是未命名,無論有名還是無名,都是英雄。
  無論生者還是逝者,像黃達宣老人那樣以最小代價換取最大勝利者,為大英雄。
  人之為人
  ——他們也有姓名之二
  淞滬抗戰,87師和88師守衛廟行。雙方殺得尸山血海。駐守南京的87師261旅要去增援,何應欽不準。官兵聲淚俱下:日寇打進國內,怎叫我們袖手旁觀啊!
  71軍黑土地上連連敗績,可從淞滬抗戰到南京、武漢保衛戰,在國民黨正面戰場上,到處都飄揚著它的旗幟。
  1943年春,71師開進怒江峽谷,與緬北日軍對峙。虐疾橫行,飲食極劣,不到一個月,88師能站起來作戰的只有一半人了。一半人也扼制了日軍攻勢。第二年反攻,遠征軍和駐印軍將日軍18師團、56師團全殲,21師團、33師團大部殲滅。日軍憑借堅固工事和武士道精神,每座堡壘都戰至最后一人。攻打龍陵老東坡時,88師用坑道作業迫近敵人,發起突擊。白刃戰,手榴彈戰,槍托對打,扭跑翻滾。在指揮所觀戰的美國聯絡參謀組組長吳德上校,對11集團軍總司令宋希濂說:中國軍隊耐受困難的精神和作戰的勇敢,都是世界上少見的。
  三戰四平炮聲隆隆,美國駐長春領事館匆匆撤退,71軍卻奇跡般地守住了四平。
  若是抗戰,再打幾座四平,再打出幾座血城,71軍將留芳百世。
  8年抗戰,和日本人打紅了眼,打出深仇血恨。今天打中國人,也打紅了眼,打出深仇血恨。
  戰爭輪子滾動起來,玉石俱焚,天使和野獸共生。
  只是,中國人打中國人,多的是天使,還是野獸?
  淞滬抗戰,19路軍漫街撒大豆。日軍皮靴踏上就滑倒了,兩旁大刀隊齊出,滾瓜般砍腦袋。三戰四平,71軍如法炮制,在天橋上撤豆成兵。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武士道的日本軍人,服從天皇的意志。在四平頑強抗擊的71軍,服從蔣委員長的意志。生要服從這種意志,死也要服從這種意志——委員長為他的將軍裝備了“成仁”的“中正劍”。
  對日本人幾乎不用思想。他們漂洋過海跑來殺人,他們是侵略者,是強盜,是野獸。對共產黨也不用思想,蔣介石都替他們想好了,“共產共妻”,“紅胡子”,“共匪”,“奸黨”……信不信都由不得你。給你一套“正統”的軍裝,和一支人類智慧結晶的美國槍,只管對準共軍射擊就行了。況且,那當口,你不殺他,他也殺你。
  戰爭把人訓練成機器,像機器人一樣在隊列中操著正步。這被稱之為“威武”,“雄壯”。槍響了,眼睛紅了,個性沒了,人性沒了,只被獸性拖拽著狂奔。這被稱之為“勇士”,“英雄”。
  共軍撤出四平后,紅著眼睛從工事里鉆出來的軍人,搶劫商店,強奸婦女,射擊任何敢于反抗和企圖制止他們的人,從平民百姓到和他們一樣的軍人。
  獸性的慣力還在拖拽他們狂奔。
  他們還是有思想的人嗎?
  他們本來并不都是惡棍,他們本來曾具備中國農民一切美好的美德。若不是這場內戰,他們此刻會是個恭順的孝子,一個多情的丈夫,一個稱職的父親。可戰爭不允許他們如此這般。于是,人的七情六欲就變成了獸性的宣泄。
  戰爭把一個個血肉之軀化成白骨,也讓一個個好端端的靈魂長出一截毛茸茸的尾巴。
  黑土地上的老人說:咱當亡國奴那陣子,這疙瘩誰也不來。“大鼻子”把“小鼻子”趕跑了,都來精神了,自個把自個打得紅天血地的。唉,就自個打自個有能耐!
    歷史是那樣輝煌
  1953年5月30日,一座約六層樓高的“四平市烈士紀念塔”,在四平市英雄廣場矗立起來。
  正面為林彪題詞:“為人民解放而奮斗的烈士們永垂不朽。”左面為高崗題詞:“日月同光山河并壽人民戰士永垂不朽。”右面為陶鑄題詞:“成仁有志花應碧殺敵流紅土亦香。”后面為林楓題詞:“中國人民優秀兒女萬古千秋。”
  一年后出了高饒反黨集團,高崗題詞被鑿下去了。
  “文化大革命”中,先是林楓成了“走資派”、“三反分子”、“特務”,接著陶鑄又從“紅桃四變成黑桃三”,題詞當然都不能留著。
  “九·一三”一聲爆炸,林彪的題詞也沒了。
  如今紀念塔上的題詞,是從空間到時間都“萬壽無疆”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以上一段那日岸先生以前輸入在“東北王其人”的摘錄中】手頭有篇《東北解放戰爭的勝利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揭發批判林彪反對毛主席革命路線罪行的資料》,是沈陽軍區機關革命大批判組”寫的,“供部隊批林批孔用”。這里只抄下目錄——這已經夠長的了。
  一、林彪推行劉少奇“和平民主新階段”的投降主義路線,對抗黨的“七大”路線和“針鋒相對,寸土必爭”的方針。
  二、林彪從右傾機會主義路線立場出發,悲觀估計形勢,不敢斗爭,不敢勝利。
  三、林彪對抗毛主席積極防御和戰略方針和建立鞏固的東北根據地的指示,大搞消極防御,破壞根據地建設。
  四、林彪干擾破壞毛主席的土地改革總路線總政策,推行劉少奇形“左”實右的土改路線,阻撓徹底消滅封建剝削制度。
  五、林彪對抗毛主席建軍思想建軍路線,鼓吹單純軍事觀點,反對黨的領導,破壞我軍建設。
  六、林彪對抗毛主席的十大軍事原則,竭力推行所謂“六個戰術原則”,反對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殲滅敵人。
  七、林彪頑固對抗毛主席關于遼沈戰役的作戰原則,畏敵如虎,不敢決戰,推行右傾保守主義的軍事路線,破壞毛主席的戰略決策。
  八、林彪消極避戰,保存實力,苦心經營,妄圖成王,實現其篡軍篡黨的野心。
  “永遠健康”時,說的永遠正確,做的一貫正確,連井崗山會師也變成了毛澤東和林彪。折戟沉沙后,還是兩個凡是:凡是林彪說的都是錯的,凡是林彪做的都在批判之列。
  不但歷史要一筆涂黑,還要把林彪說成是“草包”,“笨蛋”,“不會做工、不會種田、不會打仗”,“一不讀書,二不看報,是什么學問也沒有的大黨閥、大軍閥”。
  倘若如此,他怎么會成為紅軍和八路軍的著名戰將?又怎能成為遼沈、平津兩大戰役的前線最高指揮官?抗美援時,毛澤東為什么會首先想到讓他率軍赴朝作戰?
  倘若如此,毛澤東為什么不撤掉林彪,還讓他當“東北王”?東北局和“東總”那么多領導人,對林彪這些罪行當時是一點兒也未覺察,還是發現了而未置一詞?這倒真不能不叫人懷疑會不會都是同伙了。
  在這些問題陷入無法解釋的矛盾的同時,共產黨的形象不也受到極大的傷害嗎?
  不也叫那些“口誅筆伐”的,還活得好好兒的人,提心吊膽嗎?
  共產黨的歷史是那樣輝煌,共產黨人在黑土地上的歷史輝煌得令中外敵人目瞪口呆。當中外的敵人和朋友都在研究這段輝煌的歷史時,我們自己卻把它攪得又一次叫人目瞪口呆!
  第一次公開傳達到黨員的關于“九·一三”事件的紅頭文件中有句話,大意是:林彪在歷史上也為革命做出過貢獻。
  就踏著這么個臺階,中國的第二號神,從云端一下子邁入十八層地獄,成了中國的第一號鬼。
  有時連鬼也不是,好像中國根本就未曾有過這么個人。
  一位老人說,一次,他去中國歷史博物館參觀,看到四個野戰軍戰斗序列表中,四野司令員后面是空白。
  四野沒有司令員,十帥中少一帥。
  (溫都爾汗一聲響,林彪也真留下許多“難題”。比如,“十大元帥”怎么講?講九個?全世界都知道中國有十大元帥。講十個?等于叫林彪一聲“元帥”。萬全之策似乎是一個也不講。卻又把90%的元帥都株連了。有幾千年歷史,能把任何棘手問題都圓通得天衣無縫的神奇的方塊字,在這里無能為力了。于是,按授銜時順序排列是第三位,以姓氏筆劃為序是第五位的林彪,就變成了那個萬能的“等”字。可在今天許多家庭張貼著的一套中國元帥的年畫中,還能畫上一個“等”字嗎?)如果對別人也能如此“視而不見”,權當沒這么個人,那到是幸事。
  請一位四野老人算算,當年黑土地上的師以上干部,歷次運動中有多少人挨過整。老人說:還是簡單點,算算沒挨過整的人吧。
  一位老人說:“九·一三”后,把和林彪沾點邊兒的人都弄到北京來了,辦“學習班”。我說的這個“沾點邊兒”,可不是上賊船的那種邊兒,就是當年在他那兒當過秘書呀,警衛員呀,司機呀,保姆什么的。
  一位戰爭年代給林彪當過警衛員的老人說,弄一陣,沒什么問題就算了唄?
  不,不抓你,不關你,就那么軟不溜秋地呆著你。真不如判上幾年,痛痛快快,有個盼頭。黨一手拉扯大的,九死一生撿條命,能不想為黨干點什么嗎?憋不住了去單位看看,人家像躲麻瘋病人似的躲著你。林彪“永遠健康”時,咱也沒“身體健康”,可他倒霉了你就跟著倒霉去吧。
  老人都說:當初是我自己要去的嗎?不是組織叫去的嗎?當時那不也是革命工作嗎?不講理了。
  季中權老人說:抓我時,說我反林彪。這回林彪完蛋了,我不當英雄也該出獄了吧?不行。說林彪是林彪,你是你,又關了3年。我也想開了:早倒霉晚倒霉,倒大霉倒小霉,反正早晚多少得倒霉——誰叫你有那段歷史呢?
  高崗也有秘書、警衛員、司機、保姆。林楓也有。陶鑄也有。一野司令員兼政委彭德懷也有。二野政委鄧小平也有。三野司令員兼政委陳毅也有。“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倒的將帥都有。
  不光有秘書什么的,還有部下。順蔓摸瓜,每個人周圍都能“揪出一小撮”。誰能搞清這個數字:和共和國同齡以上的中國人,在建國后的歷次運動中,有多少人被整過,或未被整過?
  殘酷的“階級斗爭”,不也把人的心靈折騰得雪白血紅嗎?
  從1947年夏季攻勢后期開始,在黑土地上和林彪共事最多的羅榮桓,未受株連——卻也不能使人欣慰。
  1978年第9期《歷史研究》,有篇“總政治部理論組”的文章:《在毛主席偉大旗幟下戰斗的光輝一生——憶羅榮桓同志》。其中,有這樣幾段文字:“1940年,彭德懷違背毛主席的指示,搞所謂‘百團大戰’,羅榮桓同志也是堅決抵制的。當時彭德懷給山東發報,要山東的部隊參加。羅榮桓沒有聽他的,只出了幾個團番號,應付了一下”。
  “日本投降后……他堅決貫徹實行毛主席的路線、方針、政策,同劉少奇、林彪的機會主義路線進行了堅決的斗爭。”
  “羅榮桓同志對彭德懷推行的資產階級軍事路線一直進行堅決的斗爭。有一次,彭德懷竟說什么:現在搞現代化,政治干部要改行,再不改,將來要失業了。羅榮桓同志聽到后很氣憤,反駁說:‘政治工作是我軍的光榮傳統,怎么能取消?毛主席絕不會同意的。’……兩人吵得很厲害,結果不歡而散。”⑧林彪“永遠健康”時和劉少奇是兩個司令部的人,折戟沉沙后又坐到一條板凳上,成了“劉少奇、林彪的機會主義路線”。羅榮桓則和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斗,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長彭德懷斗,和國家主席劉少奇斗,和“竊據東北人民解放軍司令員職位的林彪”斗。
  工作中意見分歧是難免的,有時分歧嚴重,“吵得很厲害”,也屬于正常現象。可動輒就上升到有你沒我的“路線斗爭高度”,做成了這種“斗來斗去”的文章。過早逝世的政治元帥九泉下有知,會作何感想?
  中華人民共和國影響最大的先進典型,沈陽軍區的一位班長雷鋒,在“路線斗爭”中應該說是比較幸運的了。可宣傳艱苦奮斗時,就把他那雙補了又補的襪子拿出來。強調“階級斗爭”了,就大講他發現一個來路不明的“剃頭匠”。學習毛主席著作了,就全力宣傳他的“釘子精神”。1988年3月5日,又說他還有英格手表、皮夾克和毛料褲。這樣被隨心所欲地抖來亮去的雷鋒,還是雷鋒嗎?這是宣傳典型,還是糟蹋人?有人說:不知雷鋒還有什么東西沒拿出來。
  據說“文化大革命”后不久,某軍區排演一出話劇《平津決戰》,請一些參加過平津戰役的老人提意見。老人說:這不是平津戰役,而是“平張(家口)戰役”。
  在“長期的復雜的激烈的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斗爭中”,今天你紅他黑,明天他紅你黑。打倒一個“鬼”,造就一個“神”。倘若找不到一個能成“神”的人,就會被株連得一片漆黑,或是留下一片空白,埋上幾顆地雷成為禁區。什么時候由黑變紅了,再涂過來,把地雷換成鮮花。
  這是在捉弄誰,嘲弄誰?
  做為東北人民自治軍總司令,東北民主聯軍總司令,東北局書記,東北軍區司令員兼政委,東北野戰軍司令員,一句話,做為“東北王”,在黑土地這場內戰中,共產黨輸了,贏了,或是輸贏各半,都避不開林彪。
  無論杜聿明后來怎樣了,昆侖關大捷都是國民黨人和中華民族的驕傲。林彪當時做為一名共產黨員,平型關大捷也是共產黨人和中華民族的光榮。同樣,他在黑土地上的作為和功績,也是屬于整個共產黨人的。
  歷史是不應隨著人的升降而浮沉的。
  蘸著權勢的墨水寫著的不是歷史。
  把“碑文”鑿來鑿去,只能把人鑿得玩世不恭。
  不知臺灣草民百姓知不知道平型關,大陸人民不但又知道了平型關,還知道了昆侖關和臺兒莊(采訪中有老人說:土埋肩膀頭了,才知道還有個“臺兒莊”)。而且,還知道臺兒莊大戰前,共產黨人曾為李宗仁提供了日軍本間師團的重要情報。周恩來還曾向白崇禧建議這一仗應該怎么打--“后來,在協助李宗仁指揮作戰的過程中,白崇禧基本上采取了周恩來提出的方針。”⑨實事求是對誰都是有好處的。
  1987年11月22日,《參考消息》刊登文章,“臺灣當局欲購《血戰臺兒莊》版權”。
  時近一年,這部電影該在臺灣上映了吧?透過銀幕上從蔣介石到普通一兵的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形象,臺灣人民和國民黨人將看到共產黨人的胸懷。
  ①  《四戰四平》第1集,31頁。
  ②  《遼沈戰役親歷記》,233頁。
  ③  熊式輝的這個意見,主要內容為:⑴為了便于復員,并考慮到偽滿統治東北后的具體情況,劃東北為九個省區。⑵在東北應以實行三民主義作為總和施政方針。對邊疆民族問題,盡力扶植其政治、經濟、文化之發展與自治能力之增進.對民權問題,積極保障人民的各種基本自由和基本權利,并普遍成立地方民意機構,限期實行縣市長民選,以完成地方自治.對民生問題,限制私人資本發展國家資本,并整理地籍,調查荒地,逐漸實現耕者有其田。⑶抽調一部分精銳國軍,長駐東北,作為這事基礎.并改編和整訓偽滿軍隊,作為軍事輔助,以鞏固國防,維持治安,使成為東北政治上的安定力。⑷將日本在東北公私投資企業,全部改為國營,并保持其原來的經濟體系.對東北地下富藏,進行有計劃的開發,以促成重工業的繼續發展,作為全國經濟建設的基地。⑸在人事上,盡量避免國民黨一黨專政的色彩,積極爭取中間派的合作,造成一個民主的,聯蘇的政治氣象。
  ④  《東北三年解放戰爭軍事資料》,114頁。
  ⑤  《沈陽軍區歷史資料選編》,111頁。
  ⑥  同⑤,185頁。
  ⑦  同⑤,127頁。
  ⑧1978年第9期《歷史研究》,6、7、8、9頁。
  ⑨1988年3月12日《周未》,《臺兒莊大捷與周恩來的建議》


張正隆 2013-08-20 10:01:40

[新一篇] 《雪白血紅》作者:張正隆 六、雪大好個冬

[舊一篇] 《雪白血紅》作者:張正隆 八、騷動的大地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