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紅》作者:張正隆 八、騷動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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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騷動的大地


  關東,又一次從冰雪中走出來了。
  大雁駕著濕潤的南風,用清亮的歌喉一路歡唱春天。鴨綠江開江了,松花江開江了,黑龍江開江了,冰排浮沉著,沖撞著,轟轟隆隆地涌瀉著。背陰處還殘存著積雪的千山,長白山,大小興安嶺,映山紅霞緞般地流光溢彩,紅紅火火地爆發出生命的歌唱。草芽錐尖似的,葉苞花蕾似的。山嶺和大地酥軟了,充滿了彈性的活力。蟄伏了一冬的小蟲和動物們,在洞穴口探頭探腦一番後,世界就顯得忙碌、喧鬧、擁擠了。
  從冬季攻勢結束到遼沈戰役發起,整整六個月,關東一反常態地沉寂著。
  黑土地在沉寂中騷動不安。
  第22章  解放
  “我為誰扛起搶”貧窮和愚昧是舊中國的一對孿生畸形兒,周而復始地生產愚昧和貧窮。
  沒有土地的農民不可能擁有文化。沒有文化的人,可以是勤勞的,卻很難談甚麼智慧。而極端的貧困,又把他們固有的熱情消耗殆盡,他們把虛汗灑在土里,把生命埋在土里,也把那點對幸福的追求和幻想,在泥土中化為灰。從皇帝到軍閥都唱著一支《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歌,愚昧從來都是統治人民的法寶。沒有人告訴他們為甚麼要來到這個世界受苦受難,告訴這一點比給他們一支槍更可怕。
  歷史的強者和智者的共產黨人,不但給了農民土地,還解答了這個“為甚麼”。
  誰養活誰
  最艱難的時刻,常常能提出并解決最關鍵的問題。
  做為主力縱隊中的主力師,3縱7師1946年逃亡1570人,其中黨員181人。就是說,每四個人左右就有一個開小差的。
  一個從未有過的可怕數字,一個生死悠關的嚴峻問題,斗爭環境、性質、任務和對象都變了,政治工作新的突破口在哪里?
  共產黨人在苦苦思索。
  一次,7師政委李伯秋、宣傳科長呂村夫和20團政委胡寅,談起在山東控訴日軍暴行,激發部隊報仇雪恨,很多青年當場報名參軍的情景。四平撤退後到柳河整頓,李伯秋明確提出要搞階級教育,解決為誰當兵,為誰打仗的問題。
  訴苦運動首先在7師興起不是偶然的。因為南滿斗爭艱苦,受“最後一戰”影響最重。20團9連做為訴苦教育的典型應運而生,也不是妙手偶得。因為9連是個非同一般的連隊。
  140多人的9連,清一色新軍裝、牛皮鞋、皮帽子,清一色九九式步槍,腰間掛個日式子彈盒,還有個輕機槍班。瞅著令人振奮不已,再看那人可就泄氣了,立即會想起那句“驢糞蛋子面上光”。
  9連是“八·一五”後,由本溪和撫順暴動的“特殊工人”組成的,大都是中條山戰役中被俘的國民黨官兵。老百姓都“想中央,盼中央”,這些人能不想,不盼?沙嶺戰斗,9連兩個排埋伏在一片墳地里,距敵100多米,都是老兵,軍事技術蠻好,卻只聽槍響,不見人倒。那槍大都是朝天上放的。國民黨打國民黨!是有點下不了手。
  趙緒珍從炮兵連調到9連第一天,就有老鄉上門告狀,說有人偷了他的老母雞。趙緒珍讓副連長晚點名時講講。副連長正講著,黑影中一個大個子喊:你瞎嚷嚷個啥呀,誰說老子偷雞了?副連長說:你罵誰?那個大個子揮拳就打,副連長掏出匣子槍,被大個子一腳踢飛了。
  偷雞摸狗,買東西不給錢,借東西不還,損壞了不賠。還賭錢,磕頭拜把子,拜“三番子”(一種封建迷信組織)。認房東乾爹乾媽,和女人打渾罵躁。還逛窖子,嫖女人,批評他,他不服:她要錢,老子有錢,兩廂情愿,公平交易,犯哪條子紀律?
  第一次上課,講形勢,講以斗爭求和平。趙緒珍在上邊講,有人在下邊罵:這小子一定是個老共產黨,得盯往他!討論會悶了半天,站起來個打副、長的王福民。嘴上叼支煙,耳朵上夾支煙,大金牙一呲,張口就是一個“操”:和平?毛、蔣不死,(尸吊)輩子也和不了。他倆死一個嘛,能和平。
  四平撤退後,有人說:不行了吧?還是人家“正牌”。沙嶺戰斗中,蹲在工事里抱槍不動的房天靜,編著快板發“牢騷”:當兵別當八路軍,受苦受累又受窮,死了落個臭哄哄,招來一群綠豆蠅。王福民打仗像條漢子,這時又熊了:為人不當差,當差不自在。干這窮八路,打不死也累死了。老子不怕槍,不怕炮,就怕一天一夜不睡覺。
  沙嶺戰斗後,指導員開小差了,調來趙緒珍。現在連長又帶頭不辭而別,一天晚上跑了22個,給養員把全、菜金席卷一空。
  9連要黃鋪了。
  柳河整頓,師里布置擁政愛民教育,出了17道題。有道題是:有人說窮人養活富人,有人說富人養活窮人,你認為哪個對?
  趙緒珍老人說,那時人沒文化,腸子不拐彎兒,講課搞教育得直來直去講實的。講甚麼是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現在的指導員會馬克思怎麼說,列寧怎麼說,大三條,小三條,左三條,右三條,念上十幾頁稿紙。那時候指導員沒有這“水平”,就講共產主義是人人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有地種。其實這還是個階級教育。只是這樣搞缺乏形象,對不上號,不著邊際。“誰養活誰”這個問題就不一樣了,再沒文化,再笨,也能說幾句。
  有的說富人甚麼活不干,卻吃香的喝辣的,是窮人養活富人。有的說富人不租給你地種,你喝西北風?有人說他闖關東要凍死了,一個財主把他架到家里熱炕上,給飯吃,又給活干,這不是富人救了窮人又養活窮人嗎?有的說窮人和富人是互相養活,誰也離不開誰。有的說窮富都是命,前生就住定,有錢人是有能耐,墳埋得好,誰也不服誰,爭論得熱火朝天。
  一天,晚點名唱了支《誰養活誰》:
  誰養活誰呀?大家來看一看,
  沒有咱勞動,糧食不會往外鉆。
  耕種鋤割全是咱們下力干,
  五更起,半夜眠,一粒糧食一滴汗,
  地主不勞動,糧食堆成山。
  誰養活誰呀,大家來瞧一瞧,
  沒有咱勞動,棉花不會結成桃。
  紡線織布沒有咱們呀干不了,
  新衣服,大棉襖,全是咱們血汗造,
  地主不勞動,新衣穿成套。
  誰養活誰呀,大家來說一說,
  沒有咱勞動,哪里會有瓦和磚。
  打墻蓋房全是咱們出力干,
  自己房,二三間,還有一半露著天,
  地主不勞動,房子高又寬。
  不知是就把它當支歌了,還是唱多了不新鮮了,反正唱的沒覺出甚麼,一些“賣呆”的老鄉聽出滋味兒了:八路這歌唱到咱心里去了。
  第二天上課,大家挺奇怪:指導員抱件破棉襖,一領破席頭,一個討飯瓢,旁邊還站著個老大爺,這是干甚麼?
  老人的苦,把100多條漢子的苦水引發了,一個個哭成了淚人。
  房天靜成了憶苦典型:俺16歲叫小鬼子騙到本溪下煤窖。俺娘從山東來看俺,斷了盤纏,把三弟賣了25元錢。到本溪俺娘病了,就那麼眼睜睜看著俺娘死了。俺哭啊,哭有甚麼用?窮人沒有錢,富人誰管咱?俺這個窮小子卻壞了良心忘了本,打仗不開槍,真是個混蛋呀!
  王福民跺著腳哭:俺也是個窮小子呀,卻盼蔣介石來,要干“正牌”,蔣介石來了還有窮人的好呀!過去瞎了眼,現在心里亮堂了。
  俺王福民生是共產黨的人,死是共產黨的鬼!
  後來,王福民五次負傷(兩次重傷〕不下火線。三保臨江大北岔戰斗犧牲時,抓著趙緒珍的手要求入黨。這位當初被列為“危險分子”的兵痞,被追認為共產黨員。
  有錢人家的也哭:過去花香的喝辣的,以為那是憑本事掙的,原來喝的都是窮人血汗呀!
  下面文字,摘自《東北民主聯軍總政治部關於遼東三縱開展訴苦運動的經驗向軍委總政的報告),和《遼東三縱隊的訴苦教育情況專題綜合報告》:
  “八師楊副師長的警衛員是特務,數次要害楊未成,非有這次查思想查成份,他自己不會說出求。”⑴。
  “八師的各級干部參加聽炮兵營長訴苦時,給下面印象很大,啟發了一個戰士對舊社會不滿而訴苦,他氣憤填膺感動的氣死了,死而復活,現成傻子。”⑵。
  “戰役行動開始時,戰士們紛紛表示要在戰場和敵人拚個你死我活,‘向蔣介石報仇’,‘向共產黨報恩’,‘向家庭報喜’,”“戰斗激烈時,許多同志振臂高呼‘不要忘了白己的諾言!’‘這是我們完成立功計劃的時候了!’勇猛他向敵人沖去。”⑶。
  “全縱在四次保衛臨江和夏季攻勢戰役中,共殲減敵人三萬七十多人,涌現戰斗功臣一千五百多名,其中最突出的就有縱隊第一名特等功臣房天靜,‘獨膽英雄’王永太、陳樹棠、高英富,‘無敵英雄’周桓農等三百馀名。”⑷。
  1947年9月28日,毛澤東修改、批轉了3縱訴苦教育經驗的報告。
  “女國高,楊柳腰,穿皮鞋,戴手表,交個朋友挎洋刀。”
  “八·一五”後,一些人“革命了”的標志,就是一夜之間挎上了洋刀,可以隨便抓人。看誰不順眼就一頓嘴巴子,罵幾聲“媽個巴子”,或是順嘴溜出句“八嘎牙魯”。進戲園子不買票,橫晃,“革命”是現買現賣褂在嘴上的,偽滿警察那一套不學就會。
  1946年9月23日,《東北民主聯軍總政治部關于部隊坦白運動與訴苦運動的經驗》中,有這樣一段:
  從一個連的材料觀察,大部分參加過偽滿時的警察,國兵,公安隊,棒子隊,土匪,及受過敵偽各種訓練,并且說明了任職與訓練的年月。做的壞事有:殺人,勒大脖子(即敲詐勒索——筆者),搶劫,嫖賭,強奸,抽大煙,扎嗎啡,加入三番子,溜大號(不經請假允許,就跑回家去,叫溜大號)。多報家庭人口達到多領優待糧,以及重復過去的一些行為,在參軍動機上,為掙錢吃飯,不愿做莊稼活,認為扛活大累或當兵不累,以及光復后沒有生路,即純粹為著生計問題,從好吃懶做思想出發的,占百分之五十四。⑸。
  要讓這樣一些人舍生忘死投身革命,即便不是不可能的,也不是1一朝一夕能辦到的。可共產黨人用幾把魔水般的淚水,就立竿見影地使他們咬牙切齒地向敵人沖去了。
  八十年代的今天,無論怎樣解答“誰養活誰”這個問題,共產黨人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解放戰士”
  冬季攻勢前被俘的國民黨士兵,除了害楊梅大瘡的,基本都成了“解放戰士”。後來就挑剔了,得個大,結實,還要瞅著順眼。一位老人說:我第一次去老丈人家,也沒讓人那樣端詳,條件允許,通常都要集中訓練個把月。講傳統,講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講官兵平等,等等,最重要的是訴苦,最好的教員是解放戰士。
  幾位當年是解放戰士的老人說,一場訴苦會下來,一個個抽抽咽咽的,人還未解放,那顆心已經是共產黨的了。怪不得八路這麼不要命,官死了兵領著沖,像中了甚麼邪似的,敢情人家是為了自己打仗呀!有時候訴著訴著,家有“2百畝地”的也跑上臺去了。問他有甚麼苦水可倒的。他說我家哪有一壟地一片瓦呀。在國民黨那邊是越富越露臉,窮人受白眼,都報家有幾十畝地。不懂共產黨規矩,還捧著老皇歷瞎吹牛。
  一仗接一仗,傷亡大,俘虜沒法送,就隨抓隨補,聽口音是老鄉,就說你到我們班吧,老鄉見老鄉,首先嘮家鄉。你家幾口人呀?
  村里有沒有地主呀?地主干活嗎?地主吃的甚麼?你家吃的甚麼?一天行軍沒到頭,一個人差不多就“赤化”了。
  張耀東老人是在大黑林子戰斗中被解放過來的。第一仗打彰武,一人抓23個俘虜,立一大功。第二仗打王道屯,又立一大功。
  5師打下義縣後,補1千8百名俘虜,打錦州100多人立功,打錦州前減員用義縣俘虜補,打廖耀湘兵團用錦州俘虜補。長春解放後,王牌師新38師兩個炮兵連成建制火速調往遼西前線,人是原人,炮是原炮,就是炮口調轉了方向,後送傷員,天亮了,一看怎麼抬著個國民黨呀?民工火了,拽下來就揍。傷員喊:我是八路呀,剛解放就打仗,哪有功夫換衣棠呀!
  某軍政治部原副主任郭俊老人說,8師23團9連連長劉山,是個老兵油子。在冀東當偽軍被繳過五次槍,每次拿5元錢回家。最後一次嫌少了,說他還帶過來幾個人,不走就留下了。不怕死,能打仗,從戰士一直升到、長。在柳河強奸婦女被槍斃了,槍斃時面不改色。
  這種有奶便是娘,在哪邊都不是孬種的人甚麼時候都有。而且國民黨大勢已去,被俘後再也端不起“國軍”、“正牌”架子了。這也是個因素。但舉足輕重的,還是在倒苦水中自己解放了自己。
  占領沈陽第二天,“林羅劉”看望5師時,和5師政委石瑛有這樣一段對話:
  羅榮桓:談談傷亡情況。
  石瑛:團以上干部傷亡11個,連排干部傷亡比編制還多,全師死亡7千8百多人。
  羅榮桓:還有多少人?
  石瑛:南下時是1萬6千人,現在1萬7千人。
  劉亞樓:這不都是俘虜嗎?
  黑土地上最能打的王牌師,此刻簡直就是個“解放師”了!
  《遼東三縱隊的訴苦教育情況專題綜合報告》中,有這樣一段:
  據七師一九四七年十月冬季攻勢前統計,全師九千五百六十八人中就有解放戰士三千二百五十四人,占全師總人數的百分之三十四,到遼沈戰役結束時,一般連隊解放成份都占百分之五十四左右,有的連隊甚至達到百分之六十。許多解放戰士已經成了戰斗骨干,有些還入了黨,當了干部。……通過訴苦,杷蔣介石軍隊的士兵,變成為蔣介石自己的“掘墓人”,使蔣介石不但在作戰物資和武器裝備上,而且在人力上也成了我軍的“運輸大隊長”。⑹富於歷史主動性的共產黨人,以最便捷,最實際的方式,把蔣介石的士兵一批批變成他的掘墓人時,蔣介石只能在那兒漫無邊際地開著“耕者有其田”的空頭支票,咒罵“共產黨是不要國家民族的,共產黨是蘇俄的第五縱隊,共產黨人不要歷史,不要文化,不孝父母,共產公妻”⑺。
  賠了老本的“二道販子”蔣介石,最終是不敢把底牌亮給人民的。
  聲淚俱下地控訴一番,再千好萬好地歌贊一通(若配之以野菜糠皮之類“億苦飯”,效果更佳),“階級感情”和“階級斗爭”的熱力就火山般噴發了。這在建國後的“階級斗爭”中是屢見不鮮的。
  當疾風暴雨的階級斗爭成為歷史,和平到來之時,就應該用科學文化去打動人們的心,向更高層次的解放進軍了。可惜,歷史又一次被愚昧和貧困魘住了,于是,這種曾使人們從蒙昧中獲得了最初的,也是最原始的自我解放的訴苦運動,就在“一抓就靈”,愈演愈烈的階級斗爭和自相殘殺中,歷史地走向反面了。
  政治元帥
  陳世勛老人說,微山湖西“肅托”時,抓的抓,殺的殺,提心吊瞻,人人自危,拷打的爹呀媽呀的,受不了誰知道會胡亂說出誰呀?
  就在這時,羅榮桓坐條小船趕到湖西。“放了。”一句話,全解放了。
  在十大元帥中,羅榮桓即沒有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的傳奇故事,也不像陳毅那樣火烈生動,興之所至,出口成章。在青島大學攻讀過土木工程的大學生,若不是那副眼鏡在土八路中有點突出,很難看出和常人有甚麼兩樣。
  于保之老人在山東給羅榮桓當遇警衛員,老人說,下邊部隊一些領導,有事沒事,有機會都愛去羅帥那兒坐坐。在外面站崗,看他們嘮得像親兄弟似的。有時仗沒打好,或是出甚麼問題,被羅帥找來了。羅帥批評人可厲害了,一點不講情面。來時哭喪著臉,沒精打彩的,走時一個個都心情舒暢,像換了個人似的。也不知怎麼談的,反正羅帥就有這本事。
  權威并不都是由職務決定的。同樣,說羅榮桓是位軍事家,也并不僅僅因為他的履歷中有“115師代師長”和“山東軍區司令員”這兩個職務。1937年7月,他指揮的梁山戰斗,殲滅日軍600多名。1945年11月,中央要在錦州西部打大仗,指名道姓要林彪或羅榮桓前去指揮,毛澤東肯定是深思熟慮了的。
  但是,從紅軍時代的連隊黨代表,到建國後的第一位總政治部主任,羅榮桓的主要貢獻還是在政治工作上。
  做為黑土地黨和軍隊的主要負責人,羅榮桓主要從事部隊的思想建設。組織建設和後勤工作。這是一項十分浩繁的工作。
  7師開展訴苦運動後,有人不以為然,甚至說三道四。羅榮桓立即感到這是個創舉。訴苦運動大規模開展起來後,有的單位查三代,使一些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人悲觀失望,覺得拚死拚活革命,倒成了革命對象。羅榮桓及時住意并糾正了這種過火行為,使訴苦運動沿著正確方向深入發展。
  對于土改中亂抓亂斗亂打現象,羅榮桓都及時提出建議,使問題得到解決。
  有的老人說:跟羅帥做政治工作有安全感。
  回首不堪回首的“階級斗爭”史,我們最缺少的不就是安全感嗎?
  在接連反攻的新形勢下,一些人思想還停留在山溝里,沒認識到城市被奪占就將永遠保持下去。加上農民出身的干部戰士,對城市有種天然的抵觸和反感,覺得城市是地主資本家的窩子,打開後就得好好整一整。羅榮桓對這個問題盯得很緊。他在各種場合說明這個問題的危險性,以政委名義向部隊發出措詞嚴厲的《關於政策問題的指示》。根據他的意見,東北軍區頒發了《入城紀律守則》。攻下錦州,戰火剛停,他就親自進城檢查執行紀律情況。
  羅榮桓在黑土地上另一個貢獻,是成立和訓練二線兵團。
  隨著戰爭規模越來越大,部隊傷亡也越來越大,兵員補充也越來越緊迫。在他的建議、籌劃和主持下,各軍區都成立起獨立團。大批農民入伍後,不經過地方武裝逐步上升的階段,由野戰軍抽調干部和老戰士做骨干,短期訓練後直接補充主力,或成立新的作戰師。到1948年8月,主力部隊已擴大到12個縱隊70萬人,加上地方武裝,總兵力達到105萬人。
  在把大量心血默默地傾住到這些工作中的同時,羅榮桓無時不在關注著主力部隊的思想建設。四平攻堅戰中,1縱傷亡很大,有的師失去元氣。他來到1縱總結經驗教訓,整頓部隊,恢復士氣。8縱打錦州前出了紕漏,情緒受影響。他來到8縱,和縱隊領導談話,卸下包袱,輕裝上陣。林彪在關鍵時刻猶豫動搖,他明確說出自己的意見,使林彪重新下定決心。
  一位戰爭年代先後給羅榮桓和林彪當過秘書的老人說:有的文章把林彪猶豫動搖,想回師打長春,羅帥去找林彪,寫成兩個人都拍了桌子。這是不可能的。從他們的性格看不可能,從他們當時的關系看也不可能。
  老人們都說:羅榮桓和林彪,在黑土地上配合得很好。
  羅榮桓不贊同“最後一戰”這個口號,為此,他曾給林彪寫過一封信,并請林彪轉報中央。
  在四平撤退後的范家屯緊急會議上,羅榮桓旗幟鮮明地支持了林彪撤退到松花江北的主張。
  病魔纏身的羅榮桓,在黑土地上的“萬花筒”時期,不僅表現了敏銳的政治洞察力,也顯示了不俗的軍事戰略家目光。
  老人們說,羅帥和林彪都性格內向,愛思考。在雙城時,林彪沒事幾乎不出院,羅帥也輕易不到林彪那兒,來了就有大事商量。每次都談得好好的,沒聽說有甚麼口角,即便有,也是正常的,羅帥很大度,林彪也不小肚雞腸子。各縱隊和師的干部配備,一般都是羅帥先拿出意見,再和林彪商量決定。署名的“林羅”和“林羅劉”的電報,發走後再給“羅劉”看,也未聽過有甚麼異議。
  有人說,羅帥很會當政委,有兄長風度。
  一句話道出了一位政治元帥虛懷若谷的忘我精神。
  從紅1軍團到115師,羅榮桓和林彪應該說是老搭檔了,也應該說彼此在各方面都比較了解和信任。他們各有自己的魅力,兩種魅力相輔相成,互相完善。比林彪大4歲的羅榮桓,有時做為下級,有時做同級,一直相處到平津戰役結束,關系一直是和諧的,融洽的。
  實實在在,那時候自己人斗來斗去的,不是共產黨,而是國民堂。
  第23章  大練兵
  “大兵團,正規化,攻堅戰”。
  秋季攻勢剛剛結束,東北野戰軍參謀會議上,林彪明確提出這個新時期的軍事指導思想。
  在以訴苦為主的政治練兵熱潮中,共產黨人以這種軍事思想為指導,在黑土地上進行了空前規模的軍事大練兵。
  “練好兵,打長春”墻上刷著“練好兵,打長春”。會上講著“練好兵,打長春”。請戰書和決心書上寫著“練好兵,打長春”。
  練“一點兩面”,“三三制”,“三猛戰術”,“三種情況,三種打法”,“四快一慢”,“四組一隊”。老人們都這麼說。“九·一三”前的回憶錄上這麼寫。“九·一三”以後就不這麼寫了,再版的文章也把這些字樣刪掉了,或是換上了別的文字。比如,“三三制”變成“疏散的戰斗隊形”。
  各級指揮員所練各有側重。連隊主要是練“四組一隊”,練爆破,練土工作業,練攻城,練巷戰。
  練兵中立一大功、三小功的黃達宣老人說,陣地和工事,都是按長春布防情況設置的,反覆演練三、四個月。白天練射擊,刺殺,投彈,沖鋒,翻院墻,爬城,晚上練夜行軍和村落、街道攻防戰斗。村頭到處都挖的掩體、交通壕,人人練捆炸藥包,安雷管,接導火索。
  破土地廟,爛房子,坡坎甚麼的,都成了“地堡”,爆炸聲白天晚上響。怎樣穿墻打侗,士墻怎麼炸,石墻怎麼炸,反覆研究、演練。怎樣過外壕,壕那邊有地堡,壕下有地雷,怎樣把炸藥包扔過去炸,綁在竿上伸過去炸。那兵練的呀,長那麼大頭一回。
  黑龍江省軍區原副政委張多樹,當時是9縱25師73團政委,老人說,9縱沒升級為主力時,在冀東沒練過“一點兩面”,“三三制”這些戰術,這回從頭練,趕緊練,打四平沒攻下來後,上邊是真下了狠心,下了也真練。不練不行,過去盡打野戰,野戰變攻堅,是門新功課。“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這句話可不是掛在嘴皮子上的。
  每個老人對這場大練兵印象都很深刻,都說那幾個月的汁水沒白流。那戰術動作、機靈勁兒和精神頭兒,都和過去大不一樣。
  談到林彪的“六個戰術原則”,老人們都說管用,就是那麼練的,那麼打的。
  林彪的“婆婆嘴”
  要客觀表現關東這場戰爭,避不開林彪,也很難避開林彪的“六個戰術原則”。
  “一點兩面”1946年9月15日,毛澤東致電”林彪,問“你們所說一點兩面的戰法是甚麼意思”。9月19日,林彪在覆電*中說:
  所謂一點,就是說要集中優勢兵力於主要的攻擊點上,反對在各點上平分兵力的辦法。所謂兩面,就是說必須采取勇敢包圍辦法,防止敵人突圍逃走:兩面是指至少兩面,兵力多時也可以是三面四面。一點的精神在於保證一定打垮敵人,整個的精神在於使打垮的敵人不致跑棹。大意就是如此。是針對我們干部不肯徹底集中兵力和不敢追行勇敢迂回的毛病而規定的。
  拿破侖說:“進行戰爭的原則也和實施圍攻的原則一樣,人力必須集中在一個點上(一個地段上),而且必須打開一個缺口,一旦敵人的穩定被破壞,爾後的任務就是把它徹底擊潰。”
  “一點兩面”注重的,是包圍、突破後的全殲。
  集中主要兵力突擊主要方向,從孫子到勞克塞維茨,從馬克思到毛澤東,都是這個原則。
  “三三制”
  三三制戰術組織形式,是一個班內由三至四人劃分三或四組。正副班長為當然小組長。另在班內挑選政治較好、戰斗勇敢,或有經驗的戰士充當組長。在戰斗時各組以班長為核心,在班長指揮下,率領本小組根據敵情地形,散開距離間隔進行作戰,不超過班長口令指揮范圍以外,在平時使三三制編制要與日常生活管理教育公差勤務等一切活動相結合,在戰斗中求得靈活運用發揮其效能⑻。
  1944年10月18日,林彪在陜甘寧邊區部隊高干會議上講話中,就講到了這個問題:
  “我們部隊作戰時愛成群地涌來涌去,勇氣很好,但是缺乏有智術的動作。”⑼。
  “在近代的用人力的戰爭條件之下,用集團的沖鋒目標大大,如果被人家的大炮和機關射擊的時候,損失就太大了,因此現在我們要教育戰斗員三五成群的戰斗,一個兩個的去戰斗。”⑽。
  “六個戰術原則”都是黑土地上提出來的,“一點兩面”和“三三制”提出得最早。
  幾位老人都談到秀水河子戰斗前,林彪在秀水河子小學校給1師7旅營以上干部的一次講話。說林彪在講了戰爭不可避免後,主要就是講解“一點兩面”,“三三制”。說在錦州西部打的幾仗,敵人人力密集。咱們隊形密集,傷亡大。說現在不同於抗戰打日本,敵人是美械裝備,火力猛,又是精銳,不能像過去那樣一打一沖,人海戰術,大家第一次聽到“一點兩面”、“三三制”,覺得新鮮,一時又弄不憧。有的老人還記得林彪邊講邊在黑板上寫、畫,說明“一點兩面”和“三三制”的要領、意義。
  一點兩面戰術不能機械的孤立的理解,而應該總起來看。一點不要理解為孤立的一點,兩面不要理解為平分兵力。戰術不是教條。而是根據實際情況應用的。
  三三制戰術是戰術動作的部署問題。平常演習是三三制,作戰時不會用,隊伍擁在一堆這是實際鍛煉的不夠。戰斗隊形都是由於火力的進步而由密集到分散,在戰略上要集中兵力,戰役上一點兩面,而在戰術上,戰術動作卻是分散兵力,稀疏兵力。兵力其中并不是要求我們在沖鋒時密集隊形,而是要求在部隊沖鋒時,必須有充分的人力掩護與配合沖鋒的部隊及二梯隊,所以兵多不是一下子都沖上去,而必須用三三制的隊形。⑾。
  “三猛戰術”
  對於所選定的主攻點上,應將各種機關槍各種炮秘密的盡量接近敵人,適當的配備起來,以便統能向主攻目標射擊,并於同時猛然開火,這就是我們所謂“猛打”。這種火力用法,他是反對零零碎碎打的,反對把火力到處分散使用的。
  在主攻點上,火力猛然開始射擊後,我突出部隊應乘此際敵人發呆,發慌時一時拿不出主意和來不及調兵時猛烈沖鋒,躍然奮進,以剌刀,手榴彈向前沖去,以剌刀剌殺敵人,不敢以剌刀剌敵的不算最勇敢的部隊與戰士,我軍必須建立刺刀血戰的威風和隨手榴彈的飛出爆炸而猛進的勇氛,這就是我們所謂“猛沖”。
  對於已被沖動和漬亂的敵人,應實行猛烈追擊,要一直壓下去,這就是我們所謂“猛追。”⑿。
  戰斗接連不斷,林彪的“原則”也越來越多。
  據說,林彪口述這類電報時,一字一句,很少有重復、更正的時候。秘書記錄完了,林彪還在踱步,或是站在地圖前紋絲不動,這時,就很可能再來個“附說”,補充幾點甚麼。
  翻開《林彪元帥軍事論文選集》,可以看到,林彪這些“原則”,不是講一遍幾遍就算,而是結合正反實例經常講,有機會就講,就補充,就強調。
  話語金貴的林彪,在戰術問題上有個“婆婆嘴”。
  “三種情況三種打法”
  一種是敵人守,一種是敵人要退不退,一種是敵退,為了不致於亂用,提出三種基本不同的情況。如果敵人守,就要經過正式的準備,完成一切準備工作後再攻擊;如果敵人要退不退,我們準備好了再打,敵人會跑掉,不準備就打,又會被碰下來,這時應先將敵人圍起來,圍而不攻,或圍而小攻,用一部分和他們打,抓住他,使他走不脫,然后準備好再打;如果敵人退,就要猛追,這時不要等命令,不準備就是合乎戰術,準備了反而不合乎戰術,不要怕部隊少,也不要怕情況不清楚,追就是了,當然,戰役指揮員是應該組織有計劃的追擊。⒀。
  有老人告訴我,“三種情況三種打法”,蘇軍條例上就有,但比較抽象。林彪用比較通俗的語言,把它形象了,具體了,明確了。
  當時沒有條件辦正規院校;軍政大學和各種參謀集訓隊,也都是速成性質。戰爭環境,沒有機會長篇大套上大課,而且干部戰士文化很低,講多了,講深了,也不懂,記不住。于是,林彪就用“一點兩面”、“三三制”、“三猛”這些新名詞,把它們歸納起來,通俗易懂好記。
  林彪還發明了許多新詞柜。“硬拚仗”,“拚命仗”,“莽撞仗”,“老大爺仗”,“官僚主義仗”,“攻城軍”,“爆炸軍,’,”刺刀見紅”……
  人們講“人力,”物力”,他又來個讓秘書一時沒法記錄的“時力”。還有那些後來聽看令人刺激的“活學活用”、“抓活思想”、“天天讀”之類。
  人類許多詞匯的出現都與戰爭有關。現代英語中的不少常用詞匯,都是在兩次世界大戰中創造或流行起來的,在這方面,林彪也是個專家。
  “四快一慢”
  向敵前進要快:譬如打某個地方,怕敵人跑了,前進時要快。……
  抓住敵人後進行準備要快:看地形,選突破口,構筑工事,捆炸藥,動員,調動兵力,布置火力等等,忙個滿頭大汗才好,這要快。
  突破後擴張戰果要快。
  敵人整個漬退了,離開了陣地,我們追擊時要快,這時要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白天黑夜……
  一慢是指甚麼時候,甚麼事情上慢呢?是指總攻發起時機這一下要慢(但總攻開始後就要快)。在這問題上要沉住氣,上級催罵,派通信員左催右催,這就要沉著,反正我要準備好再打。⒁。
  “四快一慢”和“四組一隊”,都是四平攻堅戰後提出來的。
  這些戰術原則都是根據黑土地上戰爭進程提出來的。像“一點兩面”有“點”有“面”一樣,每個階段都有一種主要傾向,抓住這種傾向歸納出一點,大講特講,一個問題講得差不多了,另一個階段又開始了。比如,由游擊戰轉化到正規戰時,大講特講“一點兩面”,“三三制”。準備總反攻了,就大講特講“四快一慢”和“四組一隊”。
  林彪用那張因話語金貴而顯得份量非同一般的“婆婆嘴”,把各個時期需要的戰術和能體現出這種戰術的各種新名詞,灌輸給他的將軍和士兵。
  沉默寡言的“婆婆嘴”——林彪的“重點主義”。
  “重點主義”中不忘“面”:
  去年總結時我提出四快一慢,這個慢字又怕變成慢慢騰騰、懶懶散散的偏差,如果不筑一條堤堵住這個偏差,就會杷這句話亂用一氣。……黨內無論在思想政治上,提出一個決議,總要留個尾巴防止左右偏差,政治上如此,軍事上也是如此。⒂。
  “四組一隊”
  四組即火力組,突擊組,爆破組,支援組。……提出四組一隊主要是提醒大家:突擊連隊要分工,小組互相掩護,互相配合,至於實際運用,應根據具體目標,同志們提出三個組,五個組,也有將機槍組組織起來成為一個戰斗班的,我想今後也可能不一樣的。⒃。
  “四組一隊”是劉亞樓總結出來的。
  老人都說,在打錦州和天津時,“四組一隊”起了很大作用。
  很多老人都談到,一仗下來,各級指揮員都要到陣地或突破口去開現場會,根據實戰情況總結經驗教訓。打下錦州後就奔遼西,殲滅了廖耀湘兵團後,有的部隊還特意回到錦州,補上這一課。
  兢兢業業,刻苦鉆研戰爭藝術的共產黨人。
  黑土地上的共產黨人由小到大,由弱變強,越打越精明,是與林彪的這些戰術原則分不開的。
  據說,毛澤東當年對林彪這些戰術是肯定的,有的還很欣賞。
  據說,國民黨當年認為東北共軍戰術水平高。
  而評價一位將軍和他的戰術的最簡捷,也是最權威的標準,是他所指揮的戰爭的勝利和失敗的總紀錄。
  孫子說:“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固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
  軍事科學之所以是一門科學,就因為它有規律可循。但一般的規律并不能代替一切,世界上沒有一條作戰原則是永恒不變的。無論多麼成功的戰術原則,都只能是一定歷史階段的產物,時間變了,空間變了,武器改進了,技術發展了,軍事組織形式和軍隊指揮的方法,也都要隨之進步和發展。即使是在電子計算機時代,軍事科學也不可能成為精確的科學。因為戰爭主要是由人的活動決定的。
  當年的林彪,對這一點是清楚的:這種經驗,是在一定的條件下產生的,因此,不是在任何時候任何條件下都可適用的;在不同的條件下,就會產生不同的規律。⒄。
  可是,當林彪做神成鬼時,這些東西也就跟著做神弄鬼了。
  注釋:
  ⑴《沈陽軍區歷史資料選編》,93頁。
  ⑵同⑴。
  ⑶同⑴,98頁,99頁。
  ⑷同⑴,97頁。
  ⑸同⑴,36頁。
  ⑹同⑴,103頁。
  ⑺《文史資料選輯》,第13輯,19頁。
  ⑻《林副主席著作選讀》,202頁,此書為“文化大革命”中出版的小冊子,無出版單位。
  ⑼《林彪元帥軍事論文選集》,82頁。
  ⑽同⑼,85頁。
  ⑾同⑼,118頁,119頁。
  ⑿同⑼,128頁。
  ⒀同⑼,200頁,201頁。
  ⒁同⑼,167頁,168頁。
  ⒂同⑼,166頁。
  ⒃同⑼,203頁,204頁。
  ⒄同⑼,131頁。


張正隆 2013-08-20 10: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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