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自選集》第一篇散文(1983~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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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散文(1983~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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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不主張對蘇格拉底哲學作過高評價。他把哲學的注意力移向人生,誠然是一大功績,但他進而把人生問題歸結為倫理道德,視野又未免狹窄了。  《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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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選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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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海南出版社之約,編了這個自選集。
  我的寫作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學術性的論著和翻譯,另一類是散文。所謂散文是一個很籠統的說法,我把學術論著之外而又不是小說和詩的文字都算在內。對于我來說,這兩類寫作是完全統一的,它們不過是我從事哲學思考的不同方式罷了。這個集子所選僅限于后一類。
  全書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散文,僅指單篇的散文,約占全書一半篇幅,按照寫作的時間排序和分輯,選自《守望的距離》、《各自的朝圣路》、《安靜》,近期的18篇是未曾結集的。第二部分是札記,指圍繞某一主題所寫的系列性文章或思想筆記,包括《新大陸》(選自《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人生寓言》、《精神的故鄉》、《喬治王島斷想》、《讀〈圣經〉札記》五組。第三部分是隨感,指思想片段的匯集,選自《人與永恒》、《風中的紙屑》。第四部分是詩,選自多年前出版的詩集《憂傷的情欲》。
  從我發表第一篇散文至今,已有二十年,這個集子大致反映了二十年來我的作品的基本面貌。有兩個情況是我在二十年前沒有想到的。第一個情況是,我沒有想到我的作品會獲得讀者相當廣泛而持久的喜愛,為我尋得了許多知音,這當然給了我極大的鼓勵。然而,第二個情況是,我也沒有想到我二十年的寫作成績不過如此,產量不甚高,題材和形式也比較單一。我至今仍不肯放棄一個野心,就是要寫出自己最好的作品,真正問心無愧的代表作,它肯定不在已經發表的這些作品之中。可是,同時我不得不清醒地看到,即使上帝再給我二十年的寫作生命,沒有理由斷言一定會比過去的二十年精彩,至少精力不如從前了。所以,讀者諸君,不管我自己多么不甘心,你們現在姑且就把這個集子當做我的代表作吧。
  周國平
  2004年3月16日散文周國平自選集散文
  我并不主張對蘇格拉底哲學作過高評價。他把哲學的注意力移向人生,誠然是一大功績,但他進而把人生問題歸結為倫理道德,視野又未免狹窄了。
  《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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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的執著和超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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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除夕之夜,陪伴我的只有蘇東坡的作品。
  讀蘇東坡豪邁奔放的詩詞文章,你簡直想不到他有如此坎坷艱難的一生。
  有一天飯后,蘇東坡捧著肚子踱步,問道:"我肚子里藏些什么?"
  侍兒們分別說,滿腹都是文章,都是識見。惟獨他那個聰明美麗的侍妾朝云說:
  "學士一肚子不合時宜。"
  蘇東坡捧腹大笑,連聲稱是。在蘇東坡的私生活中,最幸運的事就是有這么一個既有魅力、又有理解力的女人。
  以蘇東坡之才,治國經邦都會有獨特的建樹,他任杭州太守期間的政績就是明證。可是,他畢竟太富于詩人氣質了,禁不住有感便發,不平則鳴,結果總是得罪人。他的詩名冠絕一時,流芳百世,但他的五尺之軀卻見容不了當權派。無論政敵當道,還是同黨秉政,他都照例不受歡迎。自從身不由己地被推上政治舞臺以后,他兩度遭到貶謫,從三十五歲開始顛沛流離,在一地居住從來不滿三年。你仿佛可以看見,在那交通不便的時代,他攜家帶眷,風塵仆仆,跋涉在中國的荒野古道上,無休無止地向新的謫居地進發。最后,孤身一人流放到海南島,他這個一天都離不了朋友的豪放詩人,卻被迫像野人一樣住在蛇蝎衍生的椰樹林里,在語言不通的蠻族中了卻殘生。
  二
  具有詩人氣質的人,往往在智慧上和情感上都早熟,在政治上卻一輩子也成熟不了。他始終保持一顆純樸的童心。他用孩子般天真單純的眼光來感受世界和人生,不受習慣和成見之囿,于是常常有新鮮的體驗和獨到的發現。他用孩子般天真單純的眼光來衡量世俗的事務,卻又不免顯得不通世故,不合時宜。
  蘇東坡曾把寫作喻作"行云流水","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完全出于自然。這正是他的人格的寫照。個性的這種不可遏止的自然的奔瀉,在旁人看來,是一種執著。
  真的,詩人的性格各異,可都是一些非常執著的人。他們的心靈好像固結在童稚時代那種色彩豐富的印象上了,但這種固結不是停滯和封閉,反而是發展和開放。在印象的更迭和跳躍這一點上,誰能比得上孩子呢?那么,終身保持孩子般速率的人,他所獲得的新鮮印象不是就豐富得驚人了嗎?具有詩人氣質的人似乎在孩子時期一旦嘗到了這種快樂,就終身不能放棄了。他一生所執著的就是對世界、對人生的獨特的新鮮的感受--美感。對于他來說,這種美感是生命的基本需要。富比王公,沒有這種美感,生活就索然乏味。貧如乞兒,不斷有新鮮的美感,照樣可以過得快樂充實。
  美感在本質上的確是一種孩子的感覺。孩子的感覺,其特點一是純樸而不雕琢,二是新鮮而不因襲。這兩個特點不正是美感的基本素質嗎?然而,除了孩子的感覺,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感覺。雕琢是感覺的偽造,因襲是感覺的麻痹,所以,美感的喪失就是感覺機能的喪失。
  可是,這個世界畢竟是成人統治的世界啊,他們心滿意足,自以為是,像懲戒不聽話的孩子一樣懲戒童心不滅的詩人。不必說殘酷的政治,就是世俗的愛情,也常常無情地挫傷詩人的美感。多少詩人以身殉他們的美感,就這樣地毀滅了。一個執著于美感的人,必須有超脫之道,才能維持心理上的平衡。愈是執著,就必須愈是超脫。這就是詩與哲學的結合。凡是得以安享天年的詩人,哪一個不是兼有一種哲學式的人生態度呢?歌德,托爾斯泰,泰戈爾,蘇東坡……他們在某種程度上都同時是哲學家。
  三
  美感作為感覺,是在對象化的過程中實現自己的。不能超脫的詩人,總是執著于某一些特殊的對象。他們的心靈固結在美感上,他們的美感又固結在這些特殊的對象上,一旦喪失這些對象,美感就失去寄托,心靈就遭受致命的打擊。他們不能成為美感的主人,反而讓美感受對象的役使。對于一個詩人來說,最大的禍害莫過于執著于某些特殊的對象了。這是審美上的異化。自由的心靈本來是美感的源泉,現在反而受自己的產物--對象化的美感即美的對象--的支配,從而喪失了自由,喪失了美感的原動力。
  蘇東坡深知這種執著于個別對象的審美方式的危害。在他看來,美感無往而不可對象化。"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如果執著于一物,"游于物之內",自其內而觀之,物就顯得又高又大。物挾其高大以臨我,我怎么能不眩惑迷亂呢?他說,他之所以能無往而不樂,就是因為"游于物之外"。"游于物之外",就是不要把對象化局限于具體的某物,更不要把對象化的要求變成對某物的占有欲。結果,反而為美感的對象化打開了無限廣闊的天地。"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無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你再執著于美感,又有何妨?只要你的美感不執著于一物,不異化為占有,就不愁得不到滿足。
  詩人的執著,在于始終保持一種審美的人生態度。詩人的超脫,在于沒有狹隘的占有欲望。
  所以,蘇東坡能夠"談笑生死之際",盡管感覺敏銳,依然胸襟曠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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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的執著和超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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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東坡在惠州謫居時,有一天,在山間行走,已經十分疲勞,而離家還很遠。他突然悟到:人本是大自然之子,在大自然的懷抱里,何處不能歇息?于是"心若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詩人的靈魂就像飛鴻,它不會眷戀自己留在泥上的指爪,它的惟一使命是飛,自由自在地飛翔在美的國度里。
  我相信,哲學是詩的守護神。只有在哲學的廣闊天空里,詩的精靈才能自由地、耐久地飛翔。
  198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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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悖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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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把幸福作為研究課題是一件冒險的事。"幸福"一詞的意義過于含混,幾乎所有人都把自己向往而不可得的境界稱作"幸福",但不同的人所向往的境界又是多么不同。哲學家們提出過種種幸福論,可以担保的是,沒有一種能夠為多數人所接受。至于形形色色所謂幸福的"秘訣",如果不是江湖騙方,也至多是一些老生常談罷了。
  幸福是一種太不確定的東西。一般人把愿望的實現視為幸福,可是,一旦愿望實現了,就真感到幸福么?薩特一生可謂功成愿遂,常人最企望的兩件事,愛情的美滿和事業的成功,他幾乎都毫無瑕疵地得到了,但他在垂暮之年卻說:"生活給了我想要的東西,同時它又讓我認識到這沒多大意思。不過你有什么辦法?"
  所以,我對一切關于幸福的抽象議論都不屑一顧,而對一切許諾幸福的翔實方案則簡直要嗤之以鼻了。
  最近讀莫洛亞的《人生五大問題》,最后一題也是"論幸福"。但在前四題中,他對與人生幸福密切相關的問題,包括愛情和婚姻,家庭,友誼,社會生活,作了生動透剔的論述,令人讀而不倦。幸福問題的討論歷來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社會方面,關系到幸福的客觀條件,另一是心理方面,關系到幸福的主觀體驗。作為一位優秀的傳記和小說作家,莫洛亞的精彩之處是在后一方面。就社會方面而言,他的見解大體是肯定傳統的,但由于他體察人類心理,所以并不失之武斷,給人留下了思索和選擇的余地。
  二
  自古以來,無論在文學作品中,還是在現實生活中,愛情和婚姻始終被視為個人幸福之命脈所系。多少幸福或不幸的喟嘆,都緣此而起。按照孔德的說法,女人是感情動物,愛情和婚姻對于女人的重要性自不待言。但即使是行動動物的男人,在事業上獲得了輝煌的成功,倘若在愛情和婚姻上失敗了,他仍然會覺得自己非常不幸。
  可是,就在這個人們最期望得到幸福的領域里,卻很少有人敢于宣稱自己是真正幸福的。誠然,熱戀中的情人個個都覺得自己是幸福女神的寵兒,但并非人人都能得到熱戀的機遇,有許多人一輩子也沒有品嘗過個中滋味。況且熱戀未必導致美滿的婚姻,婚后的失望、爭吵、厭倦、平淡、麻木幾乎是常規,終身如戀人一樣繾綣的夫妻畢竟只是幸運的例外。
  從理論上說,每一個人在異性世界中都可能有一個最佳對象,一個所謂的"惟一者"、"獨一無二者",或如吉卜林的詩所云,"一千人中之一人"。但是,人生短促,人海茫茫,這樣兩個人相遇的幾率差不多等于零。如果把幸福寄托在這相遇上,幸福幾乎是不可能的。不過,事實上,愛情并不如此苛求,冥冥中也并不存在非此不可的命定姻緣。正如莫洛亞所說:"如果因了種種偶然(按:應為必然)之故,一個求愛者所認為獨一無二的對象從未出現,那么,差不多近似的愛情也會在另一個對象身上感到。"期待中的"惟一者",會化身為千百種形象向一個渴望愛情的人走來。也許愛情永遠是個謎,任何人無法說清自己所期待的"惟一者"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只有到了墮入情網,陶醉于愛情的極樂,一個人才會驚喜地向自己的情人喊道:"你就是我一直期待著的那個人,就是那個惟一者。"
  究竟是不是呢?
  也許是的。這并非說,他們之間有一種宿命,注定不可能愛上任何別人。不,如果他們不相遇,他們仍然可能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現自己的"惟一者"。然而,強烈的感情經驗已經改變了他們的心理結構,從而改變了他們與其他可能的對象之間的關系。猶如經過一次化合反應,他們都已經不是原來的元素,因而不可能再與別的元素發生相似的反應了。在這個意義上,一個人一生只能有一次震撼心靈的愛情,而且只有少數人得此幸遇。
  也許不是。因為"惟一者"本是癡情的造影,一旦癡情消退,就不再成其"惟一者"了。莫洛亞引哲學家桑塔耶那的話說:"愛情的十分之九是由愛人自己造成的,十分之一才靠那被愛的對象。"凡是經歷過熱戀的人都熟悉愛情的理想化力量,幻想本是愛情不可或缺的因素。太理智、太現實的愛情算不上愛情。最熱烈的愛情總是在兩個最富于幻想的人之間發生,不過,同樣真實的是,他們也最容易感到幻滅。如果說普通人是因為運氣不佳而不能找到意中人,那么,藝術家則是因為期望過高而對愛情失望的。愛情中的理想主義往往導致拜倫式的感傷主義,又進而導致縱欲主義,唐璜有過一千零三個情人,但他仍然沒有找到他的"惟一者",他注定找不到。
  無幻想的愛情太平庸,基于幻想的愛情太脆弱,幸福的愛情究竟可能嗎?我知道有一種真實,它能不斷地激起幻想,有一種幻想,它能不斷地化為真實。我相信,幸福的愛情是一種能不斷地激起幻想、又不斷地被自身所激起的幻想改造的真實。
  三
  愛情是無形的,只存在于戀愛者的心中,即使人們對于愛情的感受有千萬差別,但在愛情問題上很難作認真的爭論。婚姻就不同了,因為它是有形的社會制度,立廢取舍,人是有主動權的。隨著文明的進展,關于婚姻利弊的爭論愈演愈烈。有一派人認為婚姻違背人性,束縛自由,敗壞或扼殺愛情,本質上是不可能幸福的。莫洛亞引婚姻反對者的話說:"一對夫婦總依著兩人中較為庸碌的一人的水準而生活的。"此言可謂刻薄。但莫洛亞本人持贊成婚姻的立場,認為婚姻是使愛情的結合保持相對穩定的惟一方式。只是他把藝術家算作了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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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悖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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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擁護婚姻的一派人中,對于婚姻與愛情的關系又有不同看法。兩個截然不同的哲學家,尼采和羅素,都要求把愛情與婚姻區分開來,反對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而主張婚姻以優生和培育后代為基礎,同時保持婚外愛情的自由。法國哲學家阿蘭認為,婚姻的基礎應是逐漸取代愛情的友誼。莫洛亞修正說:"在真正幸福的婚姻中,友誼必得與愛情融和一起。"也許這是一個比較令人滿意的答案。愛情基于幻想和沖動,因而愛情的婚姻結局往往不幸。但是,無愛情的婚姻更加不幸。僅以友誼為基礎的夫婦關系誠然彬彬有禮,但未免失之冷靜。保持愛情的陶醉和熱烈,輔以友誼的寬容和尊重,從而除去愛情難免會有的嫉妒和挑剔,正是加固婚姻的愛情基礎的方法。不過,實行起來并不容易,其中誠如莫洛亞所說必須有誠意,但單憑誠意又不夠。愛情僅是感情的事,婚姻的幸福卻是感情、理智、意志三方通力合作的結果,因而更難達到。"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此話也可解為:千百種因素都可能導致婚姻的不幸,但沒有一種因素可以單獨造成幸福的婚姻。結婚不啻是把愛情放到瑣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去經受考驗。莫洛亞說得好,準備這樣做的人不可抱著買獎券僥幸中頭彩的念頭,而必須像藝術家創作一部作品那樣,具有一定要把這部艱難的作品寫成功的決心。
  四
  兩性的天性差異可以導致沖突,從而使共同生活變得困難,也可以達成和諧,從而造福人生。
  尼采曾說:"同樣的激情在兩性身上有不同的節奏,所以男人和女人不斷地發生誤會。"可見,兩性之間的和諧并非現成的,它需要一個彼此接受、理解、適應的過程。
  一般而論,男性重行動,女性重感情,男性長于抽象觀念,女性長于感性直覺,男性用剛強有力的線條勾畫出人生的輪廓,女性為之抹上美麗柔和的色彩。
  歐洲婦女解放運動初起時,一幫女權主義者熱情地鼓動婦女走上社會,從事與男子相同的職業。愛倫凱女士指出,這是把兩性平權誤認作兩性功能相等了。她主張女子在爭得平等權利之后,回到丈夫和家庭那里去,以自由人的身份從事其最重要的工作--愛和培育后代。現代的女權主義者已經越來越重視發展女子天賦的能力,而不再天真地孜孜于抹平性別差異了。
  女性在現代社會中的特殊作用尚有待于發掘。馬爾庫塞認為,由于女性與資本主義異化勞動世界相分離,因此她們能更多地保持自己的感性,比男子更人性化。的確,女性比男性更接近自然,更扎根于大地,有更單純的、未受污染的本能和感性。所以,莫洛亞說:"一個純粹的男子,最需要一個純粹的女子去補充他……因了她,他才能和種族這深切的觀念保持恒久的接觸。"又說:"我相信若是一個社會缺少女人的影響,定會墮入抽象,墮入組織的瘋狂,隨后是需要專制的現象……沒有兩性的合作,決沒有真正的文明。"在人性片面發展的時代,女性是一種人性復歸的力量。德拉克羅瓦的名畫《自由引導人民》,畫中的自由神是一位袒著胸脯、未著軍裝、面容安詳的女子。歌德詩曰:"永恒之女性,引導我們走。"走向何方?走向一個更實在的人生,一個更人情味的社會。
  莫洛亞可說是女性的一位知音。人們常說,女性愛慕男性的"力",男性愛慕女性的"美"。莫洛亞獨能深入一步,看出:"真正的女性愛慕男性的'力',因為她們稔知強有力的男子的弱點。""女人之愛強的男子只是表面的,且她們所愛的往往是強的男子的弱點。"我只想補充一句:強的男子可能對千百個只知其強的崇拜者無動于衷,卻會在一個知其弱點的女人面前傾倒。
  五
  男女之間是否可能有真正的友誼?這是在實際生活中常常遇到、常常引起爭論的一個難題。即使在最封閉的社會里,一個人戀愛了,或者結了婚,仍然不免與別的異性接觸和可能發生好感。這里不說泛愛者和愛情轉移者,一般而論,一種排除情欲的澄明的友誼是否可能呢?
  莫洛亞對這個問題的討論是饒有趣味的。他列舉了三種異性之間友誼的情形:一方單戀而另一方容忍;一方或雙方是過了戀愛年齡的老人;舊日的戀人轉變為友人。分析下來,其中每一種都不可能完全排除性吸引的因素。道德家們往往攻擊這種"雜有愛的成分的友誼",莫洛亞的回答是:即使有性的因素起作用,又有什么要緊呢!"既然身為男子與女子,若在生活中忘記了肉體的作用,始終是件瘋狂的行為。"
  異性之間的友誼即使不能排除性的吸引,它仍然可以是一種真正的友誼。蒙田曾經設想,男女之間最美滿的結合方式不是婚姻,而是一種肉體得以分享的精神友誼。拜倫在談到異性友誼時也贊美說:"毫無疑義,性的神秘力量在其中也如同在血緣關系中占據著一種天真無邪的優越地位,把這諧音調弄到一種更微妙的境界。如果能擺脫一切友誼所防止的那種熱情,又充分明白自己的真實情感,世間就沒有什么能比得上做女人的朋友了,如果你過去不曾做過情人,將來也不愿做了。"在天才的生涯中起重要作用的女性未必是妻子或情人,有不少倒是天才的精神摯友,只要想一想貝蒂娜與歌德、貝多芬,梅森葆夫人與瓦格納、尼采、赫爾岑、羅曼·羅蘭,莎樂美與尼采、里爾克、弗洛伊德,梅克夫人與柴可夫斯基,就足夠了。當然,性的神秘力量在其中起著的作用也是不言而喻的。區別只在于,這種力量因客觀情境或主觀努力而被限制在一個有益無害的地位,既可為異性友誼罩上一種為同性友誼所未有的溫馨情趣,又不致像愛情那樣激起一種瘋狂的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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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悖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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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在經過種種有趣的討論之后,莫洛亞得出了一個似乎很平凡的結論:幸福在于愛,在于自我的遺忘。
  當然,事情并不這么簡單。康德曾經提出理性面臨的四大二律背反,我們可以說人生也面臨種種二律背反,愛與孤獨便是其中之一。莫洛亞引用了拉伯雷《巨人傳》中的一則故事。巴奴越去向邦太葛呂哀征詢關于結婚的意見,他在要不要結婚的問題上陷入了兩難的困境:結婚吧,失去自由,不結婚吧,又會孤獨。其實這種困境不獨在結婚問題上存在。個體與類的分裂早就埋下了沖突的種子,個體既要通過愛與類認同,但又不愿完全融入類之中而喪失自身。絕對的自我遺忘和自我封閉都不是幸福,并且也是不可能的。在愛之中有許多煩惱,在孤獨之中又有許多悲涼。另一方面呢,愛誠然使人陶醉,孤獨也未必不使人陶醉。當最熱烈的愛受到創傷而返諸自身時,人在孤獨中學會了愛自己,也學會了理解別的孤獨的心靈和深藏在那些心靈中的深邃的愛,從而體味到一種超越的幸福。
  一切愛都基于生命的欲望,而欲望不免造成痛苦。所以,許多哲學家主張節欲或禁欲,視寧靜、無紛擾的心境為幸福。但另一些哲學家卻認為拼命感受生命的歡樂和痛苦才是幸福,對于一個生命力旺盛的人,愛和孤獨都是享受。如果說幸福是一個悖論,那么,這個悖論的解決正存在于爭取幸福的過程之中。其中有斗爭,有苦惱,但只要希望尚存,就有幸福。所以,我認為莫洛亞這本書的結尾句是說得很精彩的:"若將幸福分析成基本原子時,亦可見它是由斗爭與苦惱形成的,惟此斗爭與苦惱永遠被希望所挽救而已。"
  198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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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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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的怪癖是喜歡一般哲學史不屑記載的哲學家,寧愿繞開一個個曾經顯赫一時的體系的頹宮,到歷史的荒村陋巷去尋找他們的足跡。愛默生就屬于這些我頗愿結識一番的哲學家之列。
  我對愛默生向往已久。在我的精神旅行圖上,我早已標出那個康科德小鎮的方位。尼采常常提到他。如果我所喜歡的某位朋友常常情不自禁地向我提起他所喜歡的一位朋友,我知道我也準能喜歡他的這位朋友。
  作為美國文藝復興的領袖和杰出的散文大師,愛默生已名垂史冊。作為-名哲學家,他卻似乎進不了哲學的"正史"。他是一位長于靈感而拙于體系的哲學家。他的"體系",所謂超驗主義,如今在美國恐怕也沒有人認真看待了。如果我試圖對他的體系作一番條分縷析的解說,就未免太迂腐了。我只想受他的靈感的啟發,隨手寫下我的感觸。超驗主義死了,但愛默生的智慧永存。
  二
  也許沒有一個哲學家不是在實際上試圖建立某種體系,賦予自己最得意的思想以普遍性形式。聲稱反對體系的哲學家也不例外。但是,大千世界的神秘不會屈從于任何公式,沒有一個體系能夠萬古長存。幸好真正有生命力的思想不會被體系的廢墟掩埋,一旦除去體系的虛飾,它們反以更加純粹的面貌出現在天空下,顯示出它們與陽光、土地、生命的堅實聯系,在我們心中喚起親切的回響。
  愛默生相信,人心與宇宙之間有著對應關系,所以每個人憑內心體驗就可以認識自然和歷史的真理。這就是他的超驗主義,有點像主張"吾心即是宇宙"、"心即理"、"致良知"的宋明理學。人心與宇宙之間究竟有沒有對應關系,這是永遠無法在理論上證實或駁倒的。一種形而上學不過是一種信仰,其作用只是用來支持一種人生態度和價值立場。我寧可直接面對這種人生態度和價值立場,而不去追究它背后的形而上學信仰。于是我看到,愛默生想要表達的是他對人性完美發展的可能性的期望和信心,他的哲學是一首洋溢著樂觀主義精神的個性解放的贊美詩。
  但愛默生的人道主義不是歐洲文藝復興的單純回聲。他生活在十九世紀,和同時代少數幾個偉大思想家一樣,他也是揭露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異化現象的先知先覺者。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但在現實中卻成了碎片。"社會是這樣一種狀態,每一個人都像是從身上鋸下來的一段肢體,昂然地走來走去,許多怪物--一個好手指,一個頸項,一個胃,一個肘彎,但是從來不是一個人。"我想起了馬克思在一八四四年的手稿中對人的異化的分析。我也想起了尼采的話:"我的目光從今天望到過去,發現比比皆是:碎片、斷肢和可怕的偶然--可是沒有人!"他們的理論歸宿當然截然不同,但都同樣熱烈懷抱著人性全面發展的理想。往往有這種情況:同一種激情驅使人們從事理論探索,結果卻找到了不同的理論,甚至彼此成為思想上的敵人。但是,真的是敵人嗎?
  三
  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每個人的天性中都蘊藏著大自然賦予的創造力。把這個觀點運用到讀書上,愛默生提倡一種"創造性的閱讀"。這就是:把自己的生活當作正文,把書籍當作注解;聽別人發言是為了使自己能說話;以一顆活躍的靈魂,為獲得靈感而讀書。
  幾乎一切創造欲強烈的思想家都對書籍懷著本能的警惕。蒙田曾談到"文殛",即因讀書過多而被文字之斧砍傷,喪失了創造力。叔本華把讀書太濫譬作將自己的頭腦變成別人思想的跑馬場。愛默生也說:"我寧愿從來沒有看見過一本書,而不愿意被它的吸力扭曲過來,把我完全拉到我的軌道外面,使我成為一顆衛星,而不是一個宇宙。"
  許多人熱心地請教讀書方法,可是如何讀書其實是取決于整個人生態度的。開卷有益,也可能有害。過去的天才可以成為自己天宇上的繁星,也可以成為壓抑自己的偶像。愛默生俏皮地寫道:"溫順的青年人在圖書館里長大,他們相信他們的責任是應當接受西塞羅、洛克、培根的意見;他們忘了西塞羅、洛克與培根寫這些書的時候,也不過是圖書館里的青年人。"我要加上一句:幸好那時圖書館的藏書比現在少得多,否則他們也許成不了西塞羅、洛克、培根了。
  好的書籍是朋友,但也僅僅是朋友。與好友會晤是快事,但必須自己有話可說,才能真正快樂。一個愚鈍的人,再智慧的朋友對他也是毫無用處的,他坐在一群才華橫溢的朋友中間,不過是一具木偶,一個諷刺,一種折磨。每人都是一個神,然后才有奧林匹斯神界的歡聚。
  我們讀一本書,讀到精彩處,往往情不自禁地要喊出聲來:這是我的思想,這正是我想說的,被他偷去了!有時候真是難以分清,哪是作者的本意,哪是自己的混入和添加。沉睡的感受喚醒了,失落的記憶找回了,朦朧的思緒清晰了。其余一切,只是死的"知識",也就是說,只是外在于靈魂有機生長過程的無機物。
  我曾經計算過,盡我有生之年,每天讀一本書,連我自己的藏書也讀不完。何況還不斷購進新書,何況還有圖書館里難計其數的書。這真有點令人絕望。可是,寫作沖動一上來,這一切全忘了。愛默生說得漂亮:"當一個人能夠直接閱讀上帝的時候,那時間太寶貴了,不能夠浪費在別人閱讀后的抄本上。"只要自已有旺盛的創作欲,無暇讀別人寫的書也許是一種幸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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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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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有兩種自信:一種是人格上的獨立自主,藐視世俗的輿論和功利;一種是理智上的狂妄自大,永遠自以為是,自我感覺好極了。我贊賞前一種自信,對后一種自信則總是報以幾分不信任。
  人在世上,總要有所依托,否則會空虛無聊。有兩樣東西似乎是公認的人生支柱,在講究實際的人那里叫職業和家庭,在注重精神的人那里叫事業和愛情。食色性也,職業和家庭是社會認可的滿足人的兩大欲望的手段,當然不能說它們庸俗。然而,職業可能不稱心,家庭可能不美滿,欲望是滿足了,但付出了無窮煩惱的代價。至于事業的成功和愛情的幸福,盡管令人向往之至,卻更是沒有把握的事情。而且,有些精神太敏感的人,即使得到了這兩樣東西,還是不能擺脫空虛之感。
  所以,人必須有人格上的獨立自主。你誠然不能脫離社會和他人生活,但你不能一味攀援在社會建筑物和他人身上。你要自己在生命的土壤中扎根。你要在人生的大海上拋下自己的錨。一個人如果把自己僅僅依附于身外的事物,即使是極其美好的事物,順利時也許看不出他的內在空虛,缺乏根基,一旦起了風浪,例如社會動亂,事業挫折,親人亡故,失戀,等等,就會一蹶不振乃至精神崩潰。正如愛默生所說:"然而事實是:他早已是一只漂流著的破船,后來起的這一陣風不過向他自己暴露出他流浪的狀態。"愛默生寫有長文熱情歌頌愛情的魅力,但我更喜歡他的這首詩:
  為愛犧牲一切,
  服從你的心;
  朋友,親戚,時日,
  名譽,財產,
  計劃,信用與靈感,
  什么都能放棄。
  為愛離棄一切;
  然而,你聽我說:……
  你須要保留今天,
  明天,你整個的未來,
  讓它們絕對自由,
  不要被你的愛人占領。
  如果你心愛的姑娘另有所歡,你還她自由。
  你應當知道
  半人半神走了,
  神就來了。
  世事的無常使得古來許多賢哲主張退隱自守,清靜無為,無動于衷。我厭惡這種哲學。我喜歡看見人們生氣勃勃地創辦事業,如癡如醉地墮入情網,痛快淋漓地享受生命。但是,不要忘記了最主要的事情:你仍然屬于你自己。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自足的精神世界。這是一個安全的場所,其中珍藏著你最珍貴的寶物,任何災禍都不能侵犯它。心靈是一本奇特的賬簿,只有收入,沒有支出,人生的一切痛苦和歡樂,都化作寶貴的體驗記入它的收入欄中。是的,連痛苦也是一種收入。人仿佛有了兩個自我,一個自我到世界上去奮斗,去追求,也許凱旋,也許敗歸,另一個自我便含著寧靜的微笑,把這遍體汗水和血跡的哭著笑著的自我迎回家來,把豐厚的戰利品指給他看,連敗歸者也有一份。
  愛默生贊賞兒童身上那種不怕沒得飯吃、說話做事從不半點隨人的王公貴人派頭。一到成年,人就注重別人的觀感,得失之患多了。我想,一個人在精神上真正成熟之后,又會返璞歸真,重獲一顆自足的童心。他消化了社會的成規習見,把它們揚棄了。
  五
  還有一點余興,也一并寫下。有句成語叫大智若愚。人類精神的這種逆反形式很值得研究一番。我還可以舉出大善若惡,大悲若喜,大信若疑,大嚴肅若輕浮。在愛默生的書里,我也找到了若干印證。
  悲劇是深刻的,領悟悲劇也須有深刻的心靈。"性情淺薄的人遇到不幸,他的感情僅只是演說式的做作。"然而這不是悲劇。人生的險難關頭最能檢驗一個人的靈魂深淺。有的人一生接連遭到不幸,卻未嘗體驗過真正的悲劇情感。相反,表面上一帆風順的人也可能經歷巨大的內心悲劇。一切高貴的情感都羞于表白,一切深刻的體驗都拙于言辭。大悲者會以笑謔嘲弄命運,以歡容掩飾哀傷。丑角也許比英雄更知人生的辛酸。愛默生舉了一個例子:正當喜劇演員卡里尼使整個那不勒斯城的人都笑斷肚腸的時候,有一個病人去找城里的一個醫生,治療他致命的憂郁癥。醫生勸他到戲院去看卡里尼的演出,他回答:"我就是卡里尼。"
  與此相類似,最高的嚴肅往往貌似玩世不恭。古希臘人就已經明白這個道理。愛默生引用普魯塔克的話說:"研究哲理而外表不像研究哲理,在嬉笑中做成別人嚴肅認真地做的事,這是最高的智慧。"正經不是嚴肅,就像教條不是真理一樣。真理用不著板起面孔來增添它的權威。在那些一本正經的人中間,你幾乎找不到一個嚴肅思考過人生的人。不,他們思考的多半不是人生,而是權力,不是真理,而是利益。真正嚴肅思考過人生的人知道生命和理性的限度,他能自嘲,肯寬容,愿意用一個玩笑替受窘的對手解圍,給正經的論敵一個教訓。他以詼諧的口吻談說真理,仿佛故意要減弱他的發現的重要性,以便只讓它進入真正知音的耳朵。
  尤其是在信仰崩潰的時代,那些佯癲裝瘋的狂人倒是一些太嚴肅地對待其信仰的人。魯迅深知此中之理,說嵇康、阮籍表面上毀壞禮教,實則倒是太相信禮教,因為不滿意當權者利用和褻瀆禮教,才以反禮教的過激行為發泄內心憤想。其實,在任何信仰體制之下,多數人并非真有信仰,只是做出相信的樣子罷了。于是過分認真的人就起而論究是非,闡釋信仰之真諦,結果被視為異端。一部基督教史就是沒有信仰的人以維護信仰之名把有信仰的人當作邪教徒燒死的歷史。殉道者多半死于同志之手而非敵人之手。所以,愛默生說,偉大的有信仰的人永遠被目為異教徒,終于被迫以一連串的懷疑論來表現他的信念。懷疑論實在是過于認真看待信仰或知識的結果。蘇格拉底為了弄明智慧的實質,遍訪雅典城里號稱有智慧的人,結果發現他們只是在那里盲目自信,其實并無智慧。他到頭來認為自己仍然不知智慧為何物,說出了那句著名的話:"我知道我一無所知。"哲學史上的懷疑論者大抵都是太認真地要追究人類認識的可靠性,結果反而疑團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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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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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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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寫作是多么美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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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愛讀作家、藝術家寫的文論甚于理論家、批評家寫的文論。當然,這里說的作家和理論家都是指夠格的。我不去說那些寫不出作品的低能作者寫給讀不懂作品的低能讀者看的作文原理之類,這些作者的身份是理論家還是作家,真是無所謂的。好的作家文論能喚起創作欲,這種效果,再高明的理論家往往也無能達到。在作家文論中,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玫瑰》(亦譯《金薔薇》)又屬別具一格之作,它誠如作者所說是一本論作家勞動的札記,但同時也是一部優美的散文集。書中云:"某些書仿佛能迸濺出瓊漿玉液,使我們陶醉,使我們受到感染,敦促我們拿起筆來。"此話正可以用來說它自己。這本談藝術創作的書本身就是一件精美的藝術作品,它用富有魅力的語言娓娓談論著語言藝術的魅力。傳遞給我們的不只是關于寫作的知識或經驗,而首先是對美、藝術、寫作的熱愛。它使人真切感到:活著寫作是多么美好!
  二
  回首往事,誰不緬懷童年的幸福?童年之所以幸福,是因為那時候我們有最純凈的感官。在孩子眼里,世界每一天都是新的,樣樣事物都罩著神奇的色彩。正如作者所說,童年時代的太陽要熾熱得多,草要茂盛得多,雨要大得多,天空的顏色要深得多,周圍的人要有趣得多。孩子好奇的目光把世界照耀得無往而不美。孩子是天生的藝術家,他們的感覺尚未受功利污染,也尚未被歲月鈍化。也許,對世界的這種新鮮敏銳的感覺已經是日后創作欲的萌芽了。
  然后是少年時代,情心初萌,醉意蕩漾,沉浸于一種微妙的心態,覺得每個萍水相逢的少女都那么美麗。羞怯而又專注的眼波,淡淡的發香,微啟的雙唇中牙齒的閃光,無意間碰到的冰涼的手指,這一切都令人憧憬愛情,感到一陣甜蜜的惆悵。那是一個幾乎人人都曾寫詩的年齡。
  但是,再往后情形就不同了。"詩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們周圍的一切--是我們從童年時代得到的最可貴的禮物。要是一個人在成年之后的漫長的冷靜歲月中,沒有丟失這件禮物,那么他就是個詩人或者作家。"可惜的是,多數人丟失了這件禮物。也許是不可避免的,匆忙的實際生活迫使我們把事物簡化、圖式化,無暇感受種種細微差別。概念取代了感覺,我們很少看、聽和體驗。當倫敦居民為了謀生而匆匆走過街頭時,哪有閑心去仔細觀察街上霧的顏色?誰不知道霧是灰色的!直到莫奈到倫敦把霧畫成了紫紅色的,倫敦人才始而憤怒,繼而吃驚地發現莫奈是對的,于是稱他為"倫敦霧的創造者"。
  一個藝術家無論在閱歷和技巧方面如何成熟,在心靈上卻永是孩子,不會失去童年的清新直覺和少年的微妙心態。他也許為此要付出一些代價,例如在功利事務上顯得幼稚笨拙。然而,有什么快樂比得上永遠新鮮的美感的快樂呢?即使那些追名逐利之輩,偶爾回憶起早年曾有過的"詩意地理解生活"的情趣,不也會頓生悵然若失之感么?蒲寧坐在車窗旁眺望窗外漸漸消融的煙影,贊嘆道:"活在世上是多么愉快呀!哪怕只能看到這煙和光也心滿意足了。我即使缺胳膊斷腿,只要能坐在長凳上望太陽落山,我也會因而感到幸福的。我所需要的只是看和呼吸,僅此而已。"的確,蒲寧是幸福的,一切對世界永葆新鮮美感的人是幸福的。
  三
  自席勒以來,好幾位近現代哲人主張藝術具有改善人性和社會的救世作用。對此當然不應作浮表的理解,簡單地把藝術當作宣傳和批判的工具。但我確實相信,一個人,一個民族,只要愛美之心猶存,就總有希望。相反,"哀莫大于心死",倘若對美不再動心,那就真正無可救藥了。
  據我觀察,對美敏感的人往往比較有人情味,在這方面遲鈍的人則不但性格枯燥,而且心腸多半容易走向冷酷。民族也是如此,愛美的民族天然傾向自由和民主,厭惡教條和專制。對土地和生活的深沉美感是壓不滅的潛在的生機,使得一個民族不會長期忍受僵化的政治體制和意識形態,遲早要走上革新之路。
  帕烏斯托夫斯基擅長用信手拈來的故事,尤其是大師生活中的小故事,來說明這一類藝術的真理。有一天,安徒生在林中散步,看到那里長著許多蘑菇,便設法在每一只蘑菇下邊藏了一件小食品或小玩意兒。次日早晨,他帶守林人的七歲的女兒走進這片樹林。當孩子在蘑菇下發現這些意想不到的小禮物時,眼睛里燃起了難以形容的驚喜。安徒生告訴她,這些東西是地精藏在那里的。
  "您欺騙了天真的孩子!"一個耳聞此事的神父憤怒地指責。
  安徒生答道:"不,這不是欺騙,她會終生記住這件事的。我可以向您担保,她的心決不會像那些沒有經歷過這則童話的人那樣容易變得冷酷無情。"
  在某種意義上,美、藝術都是夢。但是,夢并不虛幻,它對人心的作用和它在人生中的價值完全是真實的。弗洛伊德早已闡明,倘沒有夢的療慰,人人都非患神經官能癥不可。帕氏也指出,對想像的信任是一種巨大的力量,淵源于生活的想像有時候會反過來主宰生活。不妨設想一下,倘若徹底排除掉夢、想像、幻覺的因素,世界不再有色彩和音響,人心不再有憧憬和戰栗,生命還有什么意義?帕氏談到,人人都有存在于愿望和想像之中的、未在現實生活中得到實現的"第二種生活"。應當承認,這"第二種生活"并非無足輕重的。說到底,在這世界上,誰的經歷不是平凡而又平凡?內心經歷的不同才在人與人之間鋪設了巨大的鴻溝。《金玫瑰》中那個老清掃工夏米的故事是動人的,他懷著異乎尋常的溫情,從銀匠作坊的塵土里收集金粉,日積月累,終于替他一度撫育過的蘇珊娜打了一朵精致的金玫瑰。小蘇珊娜曾經盼望有人送她這樣一朵金玫瑰,可這時早已成年,遠走高飛,不知去向。夏米悄悄地死去了,人們在他的枕頭下發現了用天藍色緞帶包好的金玫瑰,緞帶皺皺巴巴,發出一股耗子的臊味。不管夏米的溫情如何沒有結果,這溫情本身已經足夠偉大。一個有過這番內心經歷的夏米,當然不同于一個無此經歷的普通清掃工。在人生畫面上,夢幻也是真實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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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寫作是多么美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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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作為一個作家,帕氏對于寫作的甘苦有真切的體會。我很喜歡他談論創作過程的那些篇章。
  創作過程離不開靈感。所謂靈感,其實包括兩種不同狀態。一是指稍縱即逝的感受、思緒、意象等等的閃現,或如帕氏所說,"不落窠臼的新的思想或新的畫面像閃電似地從意識深處迸發出來。"這時必須立即把它們寫下來,不能有分秒的耽擱,否則它們會永遠消逝。這種狀態可以發生在平時,便是積累素材的良機,也可以發生在寫作中,便是文思泉涌的時刻。另一是指預感到創造力高漲而產生的喜悅,屠格涅夫稱之為"神的君臨",阿·托爾斯泰稱之為"漲潮"。這時候會有一種欲罷不能的寫作沖動,盡管具體寫些什么還不清楚。帕氏形容它如同初戀,心由于預感到即將有奇妙的約會,即將見到美麗的明眸和微笑,即將作欲言又止的交談而怦怦跳動。也可以說好像踏上一趟新的旅程,為即將有意想不到的幸福邂逅,即將結識陌生可愛的人和地方而歡欣鼓舞。
  靈感不是作家的專利,一般人在一生中多少都有過新鮮的感受或創作的沖動,但要把靈感變成作品絕非易事,而作家的甘苦正在其中。老托爾斯泰說得很實在:"靈感就是突然顯現出你所能做到的事。靈感的光芒越是強烈,就越是要細心地工作,去實現這一靈感。"帕氏舉了許多大師的例子說明實現靈感之艱難。福樓拜寫作非常慢,為此苦惱不堪地說:"這樣寫作品,真該打自己耳光。"陀思妥耶夫斯基發現,他寫出來的作品總是比構思時差,便嘆道:"構思和想像一部小說,遠比將它遣之筆端要好得多。"帕氏自己也承認:"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比面對素材一籌莫展更叫人難堪,更叫人苦惱的了。"一旦進入實際的寫作過程,預感中奇妙的幽會就變成了成敗未知的苦苦追求,誘人的旅行就變成了前途未卜的艱苦跋涉。賦予飄忽不定的美以形式,用語言表述種種不可名狀的感覺,這一使命簡直令人絕望。勃洛克針對萊蒙托夫說的話適用于一切詩人:"對子虛烏有的春天的追尋,使你陷入憤激若狂的郁悶。"海涅每次到羅浮宮,都要一連好幾個小時坐在維納斯雕像前哭泣。他怎么能不哭泣呢?美如此令人心碎,人類的語言又如此貧乏無力……
  然而,為寫作受苦終究是值得的。除了藝術,沒有什么能把美留住。除了作品,沒有什么能把靈感留住。普利什文有本事把每一片飄零的秋葉都寫成優美的散文,落葉太多了,無數落葉帶走了他來不及訴說的思想。不過,他畢竟留住了一些落葉。正如費特的詩所說:"這片樹葉雖已枯黃凋落,但是將在詩歌中發出永恒的金光。"一切快樂都要求永恒,藝術家便是嘔心瀝血要使瞬息的美感之快樂常駐的人,他在創造的苦役中品味到了造物主的歡樂。
  五
  在常人看來,藝術與愛情有著不解之緣。惟有藝術家自己明白,兩者之間還有著不可調和的沖突,他們常常為此面臨兩難的抉擇。
  威尼斯去維羅納的夜行驛車里,安徒生結識了熱情而內向的埃列娜,她默默愛上了這位其貌不揚的童話作家。翌日傍晚,安徒生忐忑不安地走進埃列娜在維羅納的寓所,然而不是為了向他同樣也鐘情的這個女子傾訴衷腸,而是為了永久的告別。他不相信一個美麗的女子會長久愛自己,連他自己也嫌惡自己的丑陋。說到底,愛情只有在想像中才能天長地久。埃列娜看出這個童話詩人在現實生活中卻害怕童話,原諒了他。此后他倆再也沒有見過面,但終生互相思念。
  巴黎市郊莫泊桑的別墅外,一個天真美麗的姑娘拉響了鐵柵欄門的門鈴。這是一個窮苦女工,莫泊桑小說藝術的崇拜者。得知莫泊桑獨身一人,她心里出現了一個瘋狂的念頭,要把生命奉獻給他,做他的妻子和女奴。她整整一年省吃儉用,為這次見面置了一身漂亮衣裳。來開門的是莫泊桑的朋友,一個色鬼。他騙她說,莫泊桑攜著情婦度假去了。姑娘慘叫一聲,踉蹌而去。色鬼追上了她。當天夜里她為了恨自己,恨莫泊桑,委身給了色鬼。后來她淪為名震巴黎的雛妓。莫泊桑聽說此事后,只是微微一笑,覺得這是篇不壞的短篇小說的題材。
  我把《金玫瑰》不同篇章敘述的這兩則軼事放到一起,也許會在安徒生的溫柔的自卑和莫泊桑的冷酷的玩世不恭之間造成一種對照,但他們畢竟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珍惜藝術勝于珍惜現實中的愛情。據說這兩位大師臨終前都悔恨了,安徒生恨自己錯過了幸福的機會,莫泊桑恨自己褻瀆了純潔的感情。可是我敢斷言,倘若他們能重新生活,一切仍會照舊。
  藝術家就其敏感的天性而言,比常人更易墮入情網,但也更易感到失望或厭倦。只有在藝術中才有完美。在藝術家心目中,藝術始終是第一位的。即使他愛得如癡如醉,倘若愛情的纏綿妨礙了他從事藝術,他就仍然會焦灼不安。即使他因失戀而痛苦,只要藝術的創造力不衰,他就仍然有生活的勇氣和樂趣。最可怕的不是無愛的寂寞或失戀的苦惱,而是喪失創造力。在這方面,愛情的癡狂或平淡都構成了威脅。無論是安徒生式的逃避愛情,還是莫泊桑式的玩世不恭,實質上都是藝術本能所構筑的自我保護的堤壩。藝術家的確屬于一個顛倒的世界,他把形式當作了內容,而把內容包括生命、愛情等等當作了形式。誠然,從總體上看,藝術是為人類生命服務的。但是,惟有以自己的生命為藝術服務的藝術家,才能創造出這為人類生命服務的藝術來。帕氏寫道:"如果說,時間能夠使愛情……消失殆盡的話,那么時間卻能夠使真正的文學成為不朽之作。"人生中有一些非常美好的瞬息,為了使它們永存,活著寫作是多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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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寫作是多么美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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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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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拯救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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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拯救人類女性是一個神秘的性別。在各個民族的神話和宗教傳說中,她既是美、愛情、豐饒的象征,又是誘惑、罪惡、墮落的象征。她時而被神化,時而被妖化。詩人們謳歌她,又詛咒她。她長久罩著一層神秘的面紗,掀開面紗,我們看到的仍是神秘莫測的面影和眼波。
  有人說,女性是晨霧縈繞的綠色沼澤。這個譬喻形象地道出了男子心目中女性的危險魅力。
  也許,對于詩人來說,女性的神秘是不必也不容揭破的,神秘一旦解除,詩意就蕩然無存了。但是,覺醒的理性不但向人類、而且向女性也發出了"認識你自己"的召喚,一門以女性自我認識為宗旨的綜合學科--女性學--正在興起并迅速發展。面對這一事實,詩人們倒毋須傷感,因為這門新興學科將充分研究他們作品中所創造的女性形象,他們對女性的描繪也許還從未受到女性自身如此認真的關注呢。
  一般來說,認識自己是件難事。難就難在這里不僅有科學與迷信、真理與謬誤、良知與偏見的斗爭,而且有不同價值取向的沖突。"人是什么"的問題勢必與"人應該是什么"、"人能夠是什么"的問題緊相糾纏。同樣,"女人是什么"的問題總是與"女人應該是什么"、"女人能夠是什么"的問題難分難解。正是問題的這一價值內涵使得任何自我認識同時也成了一個永無止境的自我評價、自我設計、自我創造的過程。
  在人類之外畢竟不存在一個把人當作認識對象的非人族類,所謂神意也只是人類自我認識的折射。女性的情形就不同了,有一個相異的性類對她進行著認識和評價,因此她的自我認識難以擺脫男性觀點的糾纏和影響。人們常常爭論:究竟男人更理解女人,還是女人自己更理解女人?也許我們可以說女人"當局者迷",但是男人并不據有"旁觀者清"的優勢,因為他在認識女人時恰恰不是旁觀者,而也是一個當局者,不可能不受欲念和情感的左右。兩性之間事實上不斷發生誤解,但這種誤解又是同各性對自身的誤解互為前提的。另一方面,我們即使徹底排除了男權主義的偏見,卻終歸不可能把男性觀點對女性的影響也徹底排除掉。無論到什么時候,女人離開男人就不成其為女人,就像男人離開女人就不成其為男人一樣。男人和女人是互相造就的,肉體上如此,精神上也如此。兩性存在雖然同屬人的存在,但各自性別意識的形成卻始終有賴于對立性別的存在及其對己的作用。這種情形既加重了、也減輕了女性自我認識的困難。在各個時代的男性中,始終有一些人超越了社會的政治經濟偏見而成為女性的知音,他們的意見是值得女性學家重視的。
  對于女人,有兩種常見的偏見。男權主義者在"女人"身上只見"女",不見"人",把女人只看作性的載體,而不看作獨立的人格。某些偏激的女權主義者在"女人"身上只見"人",不見"女",只強調女人作為人的存在,抹殺其性別存在和性別價值。后者實際上是男權主義的變種,是男權統治下女性自卑的極端形式。真實的女人當然既是"人",又是"女",是人的存在與性別存在的統一。正像一個健全的男子在女人身上尋求的既是同類,又是異性一樣,在一個健全的女人看來,倘若男人只把她看作無性別的抽象的人,所受侮辱的程度決不亞于只把她看作泄欲和生育的工具。
  值得注意的是,隨著西方文明日益暴露其弊病,愈來愈多的有識之士從女性身上發現了一種療救弊病的力量。對于這種力量,藝術家早有覺悟,所以歌德詩曰:"永恒之女性,領導我們走。"與以往不同的是,現在哲學家們也紛紛覺悟了。馬爾庫塞指出,由于婦女和資本主義異化勞動世界相分離,這就使得她們有可能不被行為原則弄得過于殘忍,有可能更多地保持自己的感性,也就是說,比男人更人性化。他得出結論:一個自由的社會將是一個女性社會。法國后結構主義者斷言,如果沒有人類歷史的"女性化",世界就不可能得救。女性本來就比男性更富于人性的某些原始品質,例如情感、直覺和合群性,而由于她們相對脫離社會的生產過程和政治斗爭,使這些品質較少受到污染。因此,在"女人"身上,恰恰不是抽象的"人",而是作為性別存在的"女",更多地保存和體現了人的真正本性。同為強調"女人"身上的"女",男權偏見是為了說明女人不是人,現代智慧卻是要啟示女人更是人。當然,我們說女性拯救人類,并不意味著讓女性獨担這救世重任,而是要求男性更多地接受女性的熏陶,世界更多地傾聽女性的聲音,人類更多地具備女性的品格。
  198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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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園在理論和學術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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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中國青年》雜志1簡歷與自傳。
  答:生于上海,先后就學于上海的紫金小學、成都中學、上海中學和北京的北京大學。順順當當讀到大學四年級,"文革"驚破了我的學者夢。不過,不怎么遺憾。分配到廣西深山中一個小縣,在那里混了十年日子。然后再考回北京,一晃又是十年,至今仍是個未畢業的在職研究生和卑微的助理研究員。不過,也不怎么遺憾。
  2你從事過哪方面的學術研究?分別歷時多久?
  答:十年來,先后搞過蘇聯哲學、人的問題和尼采思想的研究。
  3你是如何踏入這些學術領域的?
  答:我踏入這些學術領域純屬偶然,就像我當初踏入人世純屬偶然一樣。
  4你為何要從事這些方面的研究?
  答;我不愛與人頻繁交往,可是仔細分析起來,我還是對人最感興趣。我的研究課題都與人有關。我搞蘇聯哲學側重于蘇聯的人學研究。我喜歡尼采是因為他有知人之明。
  5你是如何選中目前的職業的?
  答:當初考大學選中哲學,是出于貪婪,文科理科都喜歡,就來一個折衷。沒想到哲學從此成了我的職業。我反對哲學的職業化,自己卻是個受惠者。聊可自慰的是,哲學首先是我的愛好。
  6你認為自己的理論建樹和學術成就是什么?
  答:我不認為自己有什么理論建樹和學術成就。我的家園在理論和學術之外。如果說我的作品尚可一讀,那只是因為我在其中說了一些關于人生的真話。
  7你的人生經驗和教訓?
  答:一言難盡。一種經歷留下的究竟是經驗還是教訓,也真難以分清,因為人只能活一次,無從比較。我只知道,無論成功或失敗,活著都是非常美好的。
  8你在人生經歷中最難忘的人物和事件?
  答:這個問題也許只有臨終時才能回答。現在我只能僅限于說,我最難忘的人物中有男人和女人,我最難忘的事件都涉及友誼和愛情。
  9你對人生和事業的思考?
  答:對于我來說,人生即事業,除了人生,我別無事業。我的事業就是要窮盡人生的一切可能性。這是一個肯定無望但極有誘惑力的事業。
  10請你描述一下自己的個性,氣質,外貌,長處,弱點。
  答:敏感,憂郁,怕羞。拙于言談,疏于功名。不通世故,不善社交。但不乏可愛的男朋友和女朋友。喜歡好書和好女人。內心和外表都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多數時候也就忘記了實際年齡。一旦想起,又倍覺委屈,仿佛年齡是歲月加于我的一個污點。
  l1從學術角度分析和預測一下中國的現狀和未來。
  答:從未留心過,無可奉告。
  198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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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書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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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了一陣子尼采研究,不免常常有人問我:"尼采對你的影響很大吧?"有一回我忍不住答道:"互相影響嘛,我對尼采的影響更大。"其實,任何有效的閱讀不僅是吸收和接受,同時也是投入和創造。這就的確存在人與他所讀的書之間相互影響的問題。我眼中的尼采形象摻入了我自己的體驗,這些體驗在我接觸尼采著作以前就已產生了。
  近些年來,我在哲學上的努力似乎有了一個明確的方向,就是要突破學院化、概念化狀態,使哲學關心人生根本,把哲學和詩溝通起來。尼采研究無非為我的追求提供了一種方便的學術表達方式而已。當然,我不否認,閱讀尼采著作使我的一些想法更清晰了,但同時起作用的還有我的氣質、性格、經歷等因素,其中包括我過去的讀書經歷。
  有的書改變了世界歷史,有的書改變了個人命運。回想起來,書在我的生活中并無此類戲劇性效果,它們的作用是日積月累的。我說不出對我影響最大的書是什么,也不太相信形形色色的"世界之最"。我只能說,有一些書,它們在不同方面引起了我的強烈共鳴,在我的心靈歷程中留下了痕跡。
  中學畢業時,我報考北大哲學系,當時在我就學的上海中學算爆了個冷門,因為該校素有重理輕文傳統,全班獨我一人報考文科,而我一直是班里數學課代表,理科底子并不差。同學和老師差不多用一種憐憫的眼光看我,惋惜我誤入了歧途。我不以為然,心想我反正不能一輩子生活在與人生無關的某個專業小角落里。懷著囊括人類全部知識的可笑的貪欲,我選擇哲學這門"凌駕于一切科學的科學",這門不是專業的專業。
  然而,哲學系并不如我想像的那般有意思,刻板枯燥的哲學課程很快就使我厭煩了。我成了最不用功的學生之一,"不務正業",耽于課外書的閱讀。上課時,課桌上擺著艾思奇編的教科書,課桌下卻是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易卜生等等,讀得入迷。老師課堂提問點到我,我站起來問他有什么事,引得同學們哄堂大笑。說來慚愧,讀了幾年哲學系,哲學書沒讀幾本,讀得多的卻是小說和詩。我還醉心于寫詩,寫日記,積累感受。現在看來,當年我在文學方面的這些閱讀和習作并非徒勞,它們使我的精神趨向發生了一個大轉變,不再以知識為最高目標,而是更加珍視生活本身,珍視人生的體悟。這一點認識,對于我后來的哲學追求是重要的。
  我上北大正值青春期,一個人在青春期讀些什么書可不是件小事,書籍、友誼、自然環境三者構成了心靈發育的特殊氛圍,其影響畢生不可磨滅。幸運的是,我在這三方面遭遇俱佳,卓越的外國文學名著、才華橫溢的摯友和優美的燕園風光陪伴著我,啟迪了我的求真愛美之心,使我愈發厭棄空洞丑陋的哲學教條。如果說我學了這么多年哲學而仍未被哲學敗壞,則應當感謝文學。
  我在哲學上的趣味大約是受文學熏陶而形成的。文學與人生有不解之緣,看重人的命運、個性和主觀心境,我就在哲學中尋找類似的東西。最早使我領悟哲學之真諦的書是古希臘哲學家的一本著作殘篇集,赫拉克利特的"我尋找過自己",普羅塔哥拉的"人是萬物的尺度",蘇格拉底的"未經首察的人生不值得一過",猶如抽象概念迷霧中聳立的三座燈塔,照亮了久被遮蔽的哲學古老航道。我還偏愛具有懷疑論傾向的哲學家,例如笛卡兒、休謨,因為他們教我對一切貌似客觀的絕對真理體系懷著戒心。可惜的是,哲學家們在批判早于自己的哲學體系時往往充滿懷疑精神,一旦構筑自己的體系卻又容易陷入獨斷論。相比之下,文學藝術作品就更能保持多義性、不確定性、開放性,并不孜孜于給宇宙和人生之謎一個終極答案。
  長期的文化禁錮使得我這個哲學系學生竟也無緣讀到尼采或其他現代西方人的著作。上學時,只偶爾翻看過蕭贛譯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因為是用文言翻譯,譯文艱澀,未留下深刻印象。直到大學畢業以后很久,才有機會系統閱讀尼采的作品。我的確感覺到一種發現的喜悅,因為我對人生的思考、對詩的愛好以及對學院哲學的懷疑都在其中找到了呼應。一時興發,我搞起了尼采作品的翻譯和研究,而今已三年有余。現在,我正準備同尼采告別。
  讀書猶如交友,再情投意合的朋友,在一塊耽得太久也會膩味的。書是人生的益友,但也僅止于此,人生的路還得自己走。在這路途上,人與書之間會有邂逅,離散,重逢,訣別,眷戀,反目,共鳴,誤解,其關系之微妙,不亞于人與人之間,給人生添上了如許情趣。也許有的人對一本書或一位作家一見傾心,愛之彌篤,乃至白頭偕老。我在讀書上卻沒有如此堅貞專一的愛情。倘若臨終時刻到來,我相信使我含恨難舍的不僅有親朋好友,還一定有若干冊知己好書。但盡管如此,我仍不愿同我所喜愛的任何一本書或一位作家廝守太久,受染太深,喪失了我自己對書對人的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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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惑與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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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承認我感到困惑,不明白這世界今天是怎么回事,明天又會變成什么樣子。那個修車的老頭花二十分鐘就賺走了我半日薪水,一個月收入等于我一年工資,難怪他嘮叨著:"漲價有什么不好?沒漲價我吃貼餅子棒面粥,漲了價我吃大魚大肉。別說西瓜一元五一斤,三元一斤我也照吃!"我騎著車想,這不算什么,當年莫吉里揚尼不也是用他那無價的畫稿去向擺小攤的老婆子乞換一塊面包,才得免于餓死?
  崔健的歌唱道:"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一位畫家朋友對我說:"如今不是凡·高的時代了,生前出不了名的,死后也出不了名,世人早已把你忘記。"現代生活的確像一條匆忙躦程的急流,誰都被這條急流裹著向前,不復有寧靜的沉思,閑適的享受,潛心的精神創造。德爾斐神廟的神諭"認識你自己"已被新的時髦箴言取代:"時間就是金錢!"除了賺錢,人們不知拿時間做什么用。難道現代人有真正賞心悅目的娛樂嗎?我常常嘆息:旅游業不知敗壞了多少風景,電視機不知培養了多少白癡!
  在西方,"尋求靈魂的現代人"已是一個典型形象。人的肉體曾經與土地血肉相連,技術文明把它們隔離了開來。人的靈魂曾經有神話或宗教作為家園,科學理性把它從中放逐了出來。汽車、電視、旅游和性成為現代西方人的主要消費對象,但這一切并不能填補精神的空虛。所以愈是現代性的思想家,其實愈浸透著一股"發思古之幽情"的感傷。他們或向往古希臘的審美國度,或懷念中世紀的牧歌生涯,或羨慕東方式的宗法情趣。透過不同的表達方式,我們可以聽到同樣的呼聲--對性靈生活的呼喚。
  有人曾同我爭論:中國的當務之急是建設現代物質文明,然后才談得上療治文明的弊病。我只能怯生生地問道:難道幾代人的靈魂尋求是無足輕重的嗎?我承認我不是理直氣壯,因為我能感覺到時代的兩難困境:野蠻的符咒尚未掙脫,文明的壓抑接踵而至。一方面,權貴貪欲的膨脹使得腐敗叢生;另一方面,金錢力量的崛起導致精神平庸。鑒于前者,仁人志士戮力于改革、開放和振興之舉;面對后者,哲人賢士呼喚著性靈、愛心和凈化之道。文明與野蠻的決戰猶未見分曉,超越與沉淪的對峙已拉開序幕。積弊時弊并存,近憂遠慮交集。此時此刻,治國者固然身臨千鈞一發的險關,運思者何嘗不是肩負莫衷一是的難題?
  也許,為了文明征服野蠻,性靈只好承受技術的壓抑。為了金錢戰勝權力,精神只好經歷市場的沉淪。怕只怕文明與野蠻握手言歡,金錢與權力狼狽為奸,那才真正是民族的災難。物質上的貧富懸殊已經有目共睹,精神上何嘗不也發生著兩極分化?好在一個人只要耐得貧困,自甘寂寞,總還可以為靈魂守一塊家園,不致在這紛紛擾擾的世界上流離失所。認清貧困和寂寞乃是心靈高貴者在這個時代的命運,困惑中倒也生出了一些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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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求智慧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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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現代哲學家中,羅素是個精神出奇地健全平衡的人。他是邏輯經驗主義的開山鼻祖,卻不像別的分析哲學家那樣偏于學術的一隅,活得枯燥乏味。他喜歡沉思人生問題,卻又不像存在哲學家那樣陷于絕望的深淵,活得痛苦不堪。他的一生足以令人羨慕,可說應有盡有:一流的學問,卓越的社會活動和聲譽,豐富的愛情經歷,最后再加上長壽。命運居然選中這位現代邏輯宗師充當西方"性革命"的首席辯護人,讓他在大英帝國的保守法庭上經受了一番戲劇性的折磨,也算是一奇。科學理性與情欲沖動在他身上并行不悖,以致我的一位專門研究羅素的朋友揶揄地說:羅素精彩的哲學思想一定是在他五個情人的懷里孕育的。
  上世紀后半葉以來,西方大哲內心多半充斥一種緊張的危機感,這原是時代危機的反映。羅素對這類哲人不抱好感,例如,對于尼采、弗洛伊德均有微詞。一個哲學家在病態的時代居然能保持心理平衡,我就不免要懷疑他的真誠。不過,羅素也許是個例外。
  羅素對于時代的病患并不麻木,他知道現代西方人最大的病痛來自基督教信仰的崩潰,使終有一死的生命失去了根基。在無神的荒原上,現代神學家們憑吊著也呼喚著上帝的亡靈,存在哲學家們詛咒著也謳歌著人生的荒誕。但羅素一面堅定地宣告他不信上帝,一面卻并不因此墮入病態的悲觀或亢奮。他相信人生一切美好的東西不會因為其短暫性而失去價值。對于死亡,他"以-種堅忍的觀點,從容而又冷靜地去思考它,并不有意縮小它的重要性,相反地對于能超越它感到一種驕傲"。羅素極其珍視愛在人生中的價值。他所說的愛,不是柏拉圖式的抽象的愛,而是"以動物的活力與本能為基礎"的愛,尤其是性愛。不過,他主張愛要受理性調節。他的信念歸納在這句話里:"高尚的生活是受愛激勵并由知識導引的生活。"愛與知識,本能與理智,二者不可或缺。有時他說,與所愛者相處靠本能,與所恨者相處靠理智。也許我們可以引申一句:對待歡樂靠本能,對待不幸靠理智。在性愛的問題上,羅素是現代西方最早提倡性自由的思想家之一,不過淺薄者對他的觀點頗多誤解。他固然主張婚姻、愛情、性三者可以相對分開,但是他對三者的評價是有高低之分的。在他看來,第一,愛情高于單純的性行為,沒有愛的性行為是沒有價值的;第二,"經歷了多年考驗,而且又有許多深切感受的伴侶生活"高于一時的迷戀和鐘情,因為它包含著后者所不具有的豐富內容。我們在理論上可以假定每一個正常的異性都是性行為的可能對象,但事實上必有選擇。我們在理論上可以假定每一個中意的異性都是愛情的可能對象,但事實上必有舍棄。熱烈而持久的情侶之間有無數珍貴的共同記憶,使他們不肯輕易為了新的愛情冒險而將它們損害。
  幾乎所有現代大哲都是現代文明的批判者,在這一點上羅素倒不是例外。他崇尚科學,但并不迷信科學。愛與科學,愛是第一位的。科學離開愛的目標,便只會使人盲目追求物質財富的增殖。羅素說,在現代世界中,愛的最危險的敵人是工作即美德的信念,急于在工作和財產上取得成功的貪欲。這種過分膨脹的"事業心"耗盡了人的活動力量,使現代城市居民的娛樂方式趨于消極的和團體的。像歷來一切賢哲一樣,他強調閑暇對于人生的重要性,為此他主張"開展一場引導青年無所事事的運動",鼓勵人們欣賞非實用的知識如藝術、歷史、英雄傳記、哲學等等的美味。他相信,從"無用的"知識與無私的愛的結合中便能生出智慧。確實,在匆忙的現代生活的急流沖擊下,能夠恬然沉思和溫柔愛人的心靈愈來愈稀少了。如果說尼采式的敏感哲人曾對此發出振聾發聵的痛苦呼叫,那么,羅素,作為這時代一個心理健康的哲人,我們又從他口中聽到了語重心長的明智規勸。但愿這些聲音能啟發今日性靈猶存的青年去尋求一種智慧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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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義與利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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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中國人的人生哲學總是圍繞著義利二字打轉。可是,假如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呢?
  曾經有過一個人皆君子言必稱義的時代,當時或許有過大義滅利的真君子,但更常見的是借義逐利的偽君子和假義真情的迂君子。那個時代過去了。曾幾何時,世風劇變,義的信譽一落千丈,真君子銷聲匿跡,偽君子真相畢露,迂君子豁然開竅,都一窩蜂奔利而去。據說觀念更新,義利之辯有了新解,原來利并非小人的專利,倒是做人的天經地義。
  "時間就是金錢!"這是當今的一句時髦口號。企業家以之鞭策生產,本無可非議。但世人把它奉為指導人生的座右銘,用商業精神取代人生智慧,結果就使自己的人生成了一種企業,使人際關系成了一個市場。
  我曾經嘲笑廉價的人情味,如今,連人情味也變得昂貴而罕見了。試問,不花錢你可能買到一個微笑,一句問候,一丁點兒惻隱之心?
  不過,無須懷舊。想靠形形色色的義的說教來匡正時弊,拯救世風人心,事實上無濟于事。在義利之外,還有別樣的人生態度。在君子小人之外,還有別樣的人格。套孔子的句式,不妨說:"至人喻以情。"
  義和利,貌似相反,實則相通。"義"要求人獻身抽象的社會實體,"利"驅使人投身世俗的物質利益,兩者都無視人的心靈生活,遮蔽了人的真正的"自我"。"義"教人奉獻,"利"誘人占有,前者把人生變成一次義務的履行,后者把人生變成一場權利的爭奪,殊不知人生的真價值是超乎義務和權利之外的。義和利都脫不開計較,所以,無論義師討伐叛臣,還是利欲支配眾生,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總是緊張。
  如果說"義"代表一種倫理的人生態度,"利"代表一種功利的人生態度,那么,我所說的"情"便代表一種審美的人生態度。它主張率性而行,適情而止,每個人都保持自己的真性情。你不是你所信奉的教義,也不是你所占有的物品,你之為你僅在于你的真實"自我"。生命的意義不在奉獻或占有,而在創造,創造就是人的真性情的積極展開,是人在實現其本質力量時所獲得的情感上的滿足。創造不同于奉獻,奉獻只是完成外在的責任,創造卻是實現真實的"自我"。至于創造和占有,其差別更是一目了然,譬如寫作,占有注重的是作品所帶來的名利地位,創造注重的只是創作本身的快樂。有真性情的人,與人相處惟求情感的溝通,與物相觸獨鐘情趣的品味。更為可貴的是,在世人匆忙逐利又為利所逐的時代,他待人接物有一種閑適之情。我不是指中國士大夫式的閑情逸致,也不是指小農式的知足保守,而是指一種不為利驅、不為物役的淡泊的生活情懷。仍以寫作為例,我想不通,一個人何必要著作等身呢?倘想流芳千古,一首不朽的小詩足矣。倘無此奢求,則只要活得自在即可,寫作也不過是這活得自在的一種方式罷了。
  簫伯納說:"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沒有得到你心愛的東西,另一是得到了你心愛的東西。"我曾經深以為然,并且佩服他把人生的可悲境遇表述得如此輕松俏皮。但仔細玩味,發現這話的立足點仍是占有,所以才會有占有欲未得滿足的痛苦和已得滿足的無聊這雙重悲劇。如果把立足點移到創造上,以審美的眼光看人生,我們豈不可以反其意而說:人生有兩大快樂,一是沒有得到你心愛的東西,于是你可以去尋求和創造;另一是得到了你心愛的東西,于是你可以去品味和體驗?當然,人生總有其不可消除的痛苦,而重情輕利的人所體味到的辛酸悲哀,更為逐利之輩所夢想不到。但是,擺脫了占有欲,至少可以使人免除許多瑣屑的煩惱和渺小的痛苦,活得有氣度些。我無意以審美之情為救世良策,而只是表達了一個信念:在義與利之外,還有一種更值得一過的人生。這個信念將支撐我度過未來吉兇難卜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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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愛五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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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女人和自然
  一個男人真正需要的只是自然和女人。其余的一切,諸如功名之類,都是奢侈品。
  當我獨自面對自然或面對女人時,世界隱去了。當我和女人一起面對自然時,有時女人隱去,有時自然隱去,有時兩者都似隱非隱,朦朧一片。
  女人也是自然。
  文明已經把我們同自然隔離開來,幸虧我們還有女人,女人是我們與自然之間的最后紐帶。
  男人抽象而明晰,女人具體而混沌。
  所謂形而上的沖動總是騷擾男人,他苦苦尋求著生命的家園。女人并不尋求,因為她從不離開家園,她就是生命、土地、花、草、河流、炊煙。
  男人是被邏輯的引線放逐的風箏,他在風中飄搖,向天空奮飛,直到精疲力竭,邏輯的引線斷了,終于墜落在地面,回到女人的懷抱。
  男人一旦和女人一起生活便自以為已經了解女人了。他忘記了一個真理:我們最熟悉的事物,往往是我們最不了解的。
  也許,對待女人的最恰當態度是,承認我們不了解女人,永遠保持第一回接觸女人時的那種新鮮和神秘的感覺。難道兩性差異不是大自然的一個永恒奇跡嗎?對此不再感到驚喜,并不表明了解增深,而只表明感覺已被習慣磨鈍。
  我確信,兩性間的愉悅要保持在一個滿意的程度,對彼此身心差異的那種驚喜之感是不可缺少的條件。
  二愛和喜歡
  "我愛你。"
  "不,你只是喜歡我罷了。"她或他哀怨地說。
  "愛我嗎?"
  "我喜歡你。"她或他略帶歉疚地回答。
  在所有的近義詞里,"愛"和"喜歡"似乎被掂量得最多,其間的差別被最鄭重其事地看待。這時候男人和女人都成了最一絲不茍的語言學家。
  也許沒有比"愛"更抽象、更籠統、更歧義、更不可通約的概念了。應該用奧卡姆的剃刀把這個詞也剃掉。不許說"愛",要說就說一些比較具體的詞眼,例如"想念"、"需要"、"尊重"、"憐憫"等等。這樣,事情會簡明得多。
  怎么,你非說不可?好吧,既然剃不掉,它就屬于你。你在愛。
  愛就是對被愛者懷著一些莫須有的哀憐,做一些不必要的事情:怕她(他)凍著餓著,担心她遇到意外,好好地突然想到她有朝一日死了怎么辦,輕輕地撫摸她好像她是病人又是易損的瓷器。愛就是做被愛者的保護人的沖動,盡管在旁人看來這種保護毫無必要。
  三風騷和魅力
  風騷,放蕩,性感,這些近義詞之間有著細微的差別。
  "性感"譯自西文sexappeal,一位朋友說,應該譯作漢語中的"騷",其含義正相同。怕未必,只要想想有的女人雖騷卻并不性感,就可明白。
  "性感"是對一個女人的性魅力的肯定評價,"風騷"則用來描述一個女人在性引誘方面的主動態度。風騷也不無魅力。喜同男性交往的女子,或是風騷的,或是智慧的。你知道什么是尤物嗎?就是那種既風騷又智慧的女子。
  放蕩和貞潔各有各的魅力,但更有魅力的是二者的混合:蕩婦的貞潔,或貞女的放蕩。
  調情之妙,在于情似有似無,若真若假,在有無真假之間。太有太真,認真地愛了起來,或全無全假,一點兒不動情,都不會有調情的興致。調情是雙方認可的意淫,以戲謔的方式表白了也宣泄了對于對方的愛慕或情欲。
  昆德拉的定義是頗為準確的:調情是并不兌現的性交許諾。
  一個真正有魅力的女人,她的魅力不但能征服男人,而且也能征服女人。因為她身上既有性的魅力,又有人的魅力。
  好的女人是性的魅力與人的魅力的統一。好的愛情是性的吸引與人的吸引的統一。好的婚姻是性的和諧與人的和諧的統一。
  性的誘惑足以使人顛倒一時,人的魅力方能使人長久傾心。
  大藝術家兼有包容性和駕馭力,他既能包容廣闊的題材和多樣的風格,又能駕馭自己的巨大才能。
  好女人也如此。她一方面能包容人生豐富的際遇和體驗,其中包括男人們的愛和友誼,另一方面又能駕馭自己的感情,不流于輕浮,不會在情欲的汪洋上覆舟。
  四嫉妒和寬容
  性愛的排他性,所欲排除的只是別的同性對手,而不是別的異性對象。它的根據不在性本能中,而在嫉妒本能中。事情夠清楚的:自己的所愛再有魅力,也不會把其他所有異性的魅力都排除掉。在不同異性對象身上,性的魅力并不互相排斥。所以,專一的性愛僅是各方為了照顧自己的嫉妒心理而自覺地或被迫地向對方的嫉妒心理作出的讓步,是一種基于嫉妒本能的理智選擇。
  可是,什么是嫉妒呢?嫉妒無非是虛榮心的受傷。
  虛榮心的傷害是最大的,也是最小的,全看你在乎的程度。
  在性愛中,嫉妒和寬容各有其存在的理由。如果你真心愛一個異性,當他(她)與別人發生性愛關系時,你不可能不嫉妒。如果你是一個通曉人類天性的智者,你又不會不對他(她)寬容。這是帶著嫉妒的寬容,和帶著寬容的嫉妒。二者互相約束,使得你的嫉妒成為一種有尊嚴的嫉妒,你的寬容也成為一種有尊嚴的寬容。相反,在此種情境中一味嫉妒,毫不寬容,或者一味寬容,毫不嫉妒,則都是失了尊嚴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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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愛五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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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愛情有韌性,拉得開,但又扯不斷。
  相愛者互不束縛對方,是他們對愛情有信心的表現。誰也不限制誰,到頭來仍然是誰也離不開誰,這才是真愛。
  五彈性和靈性
  我所欣賞的女人,有彈性,有靈性。
  彈性是性格的張力。有彈性的女人,性格柔韌,伸縮自如。她善于妥協,也善于在妥協中巧妙地堅持。她不固執己見,但在不固執中自有一種主見。
  都說男性的優點是力,女性的優點是美。其實,力也是好女人的優點。區別只在于,男性的力往往表現為剛強,女性的力往往表現為柔韌。彈性就是女性的力,是化作溫柔的力量。
  彈性的反面是僵硬或軟弱。和僵硬的女人相處,累。和軟弱的女人相處,也累。相反,有彈性的女人既溫柔,又灑脫,使人感到雙倍的輕松。
  如果說愛是一門藝術,那么,彈性便是善于愛的女子固有的藝術氣質。
  靈性是心靈的理解力。有靈性的女人天生慧質,善解人意,善悟事物的真諦。她極其單純,在單純中卻有一種驚人的深刻。
  如果說男性的智慧偏于理性,那么,靈性就是女性的智慧,它是和肉體相融合的精神,未受污染的直覺,尚未蛻化為理性的感性,
  靈性的反面是淺薄或復雜。和淺薄的女人相處,乏味。和復雜的女人相處,也乏味。有靈性的女人則以她的那種單純的深刻使我們感到雙倍的韻味。
  所謂復雜的女人,既包括心靈復雜,工于利益的算計,也包括頭腦復雜,熱衷于抽象的推理。在我看來,兩者都是缺乏靈性的表現。
  有靈性的女子最宜于做天才的朋友,她既能給天才以溫馨的理解,又能糾正男性智慧的偏頗。在幸運天才的生涯中,往往有這類女子的影子。未受這類女子滋潤的天才,則每每因孤獨和偏執而趨于狂暴。
  其實,彈性和靈性是不可分的。靈性其內,彈性其外。心靈有理解力,接人待物才會寬容靈活。相反,僵硬固執之輩,天性必愚鈍。
  靈性與彈性的結合,表明真正的女性智慧也具一種大器,而非瑣屑的小聰明。智慧的女子一定有大家風度。
  彈性和靈性又是我所贊賞的兩性關系的品格。
  好的兩性關系有彈性,彼此既非僵硬地占有,也非軟弱地依附。相愛的人給予對方的最好禮物是自由。兩個自由人之間的愛,擁有必要的張力。這種愛牢固,但不板結;纏綿,但不粘滯。沒有縫隙的愛太可怕了,愛情在其中失去了自由呼吸的空間,遲早要窒息,
  好的兩性關系當然也有靈性,雙方不但獲得官能的滿足,而且獲得心靈的愉悅。現代生活的匆忙是性愛的大敵,它省略細節,縮減過程,把兩性關系簡化為短促的發泄。兩性的肉體接觸更隨便了,彼此在精神上卻更陌生了。
  198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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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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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旅+游=旅游?
  從前,一個"旅"字,一個"游"字,總是單獨使用,凝聚著離家的悲愁。"山曉旅人去,天高秋氣悲"。"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孑然一身,隱入蒼茫自然,真有說不出的凄涼。
  另一方面,莊子"游于壕梁之上",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游"字又給人一種逍遙自在的感覺。
  也許,這兩種體驗的交織,正是人生羈旅的真實境遇。我們遠離了家、親人、公務和日常所習慣的一切,置身于陌生的事物之中,感到若有所失。這"所失"使我們悵然,但同時使我們獲得一種解脫之感,因為我們發現,原來那失去的一切非我們所必需,過去我們固守著它們,反倒失去了更可貴的東西。在與大自然的交融中,那狹隘的鄉戀被凈化了。寄旅和漫游深化了我們對人生的體悟:我們無家可歸,但我們有永恒的歸宿。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旅""游"二字合到了一起。于是,現代人不再悲愁,也不再逍遙,而只是安心又倉促地完成著他們繁忙事務中的一項--"旅游"。
  那么,請允許我說:我是旅人,是游子,但我不是"旅游者"。
  二現代旅游業
  旅游業是現代商業文明的產物。在這個"全民皆商"、漲價成風的年頭,也許我無權獨獨抱怨旅游也納入了商業軌道,成了最昂貴的消費之一。可悲的是,人們花了錢仍得不到真正的享受。
  平時匆忙賺錢,積夠了錢,旅游去!可是,普天下的旅游場所,哪里不充斥著招攬顧客的吆喝聲、假冒險的娛樂設施、湊熱鬧的人群?可憐在一片嘈雜中花光了錢,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又重新投入匆忙的賺錢活動。
  一切意義都寓于過程。然而,現代文明是急功近利的文明,只求結果,藐視過程。人們手捧旅游圖,肩挎照相機,按圖索驥,專找圖上標明的去處,在某某峰、某某亭"咔嚓"幾下,留下"到此一游"的證據,便心滿意足地離去。
  每當我看到舉著小旗、成群結隊、掐著鐘點的團體旅游,便生愚不可及之感。現代人已經沒有足夠的靈性獨自面對自然。在人與人的擠壓中,自然消隱不見了。
  是的,我們有了旅游業。可是,恬靜的陶醉在哪里?真正的精神愉悅在哪里?與大自然的交融在哪里?
  三名人與名勝
  赫赫有名者未必優秀,默默無聞者未必拙劣。人如此,自然景觀也如此。
  人怕出名,風景也怕出名。人一出名,就不再屬于自己,慕名者絡繹來訪,使他失去了寧靜的心境以及和二三知友相對而坐的情趣。風景一出名,也就淪入凡塵,游人云集,使它失去了寧靜的環境以及被真正知音賞玩的欣慰。
  當世人紛紛擁向名人和名勝之時,我獨愛潛入陋巷僻壤,去尋訪不知名的人物和景觀。
  198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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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技術·魔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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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藝術、技術、魔術,這是性愛的三種境界。
  男女之愛往往從藝術境界開始,靠技術境界維持,到維持不下去時,便轉入魔術境界。
  戀愛中的男女,誰不是天生的藝術家?他們陶醉在詩的想像中,夢幻的眼睛把情侶的一顰一笑朦朧得意味無窮。一旦結婚,瑣碎平凡的日常生活就迫使他們著意練習和睦相處的技巧,家庭穩固與否實賴于此。如果失敗,我們的男主角和女主角就可能走火入魔,因其心性高低,或者煞費苦心地互相欺騙,或者心照不宣地彼此寬容。
  這也是在性愛上人的三種類型。
  不同類型的人在性愛中尋求不同的東西:藝術型的人尋求詩和夢,技術型的人尋求實實在在的家,魔術型的人尋求艷遇、變幻和冒險。
  每一類型又有高低雅俗之分。有藝術家,也有愛好藝術的門外漢。有技師,也有學徒工。有魔術大師,也有走江湖的雜耍。
  如果命運亂點鴛鴦譜,使不同類型的人相結合,或者使某一類型的人身處與本人類型不合的境界,喜劇性的誤會發生了,接著悲劇性的沖突和離異也發生了。
  技術型的家庭遠比藝術型的家庭穩固。
  有些藝術氣質極濃的人,也許會做一輩子的夢,醉一輩子的酒,不過多半要變換枕頭和酒杯。在長夢酣醉中白頭偕老的幸運兒能有幾對?兩個藝術家的結合往往是脆弱的,因為他們在技術問題上笨拙得可笑,由此生出無休無止的摩擦和沖突,最后只好忍痛分手。
  瞧這小兩口,男恩女愛,夫唱婦隨,配合默契,心滿意足。他們是婚姻車間里的熟練技術工人,大故障不出,小故障及時排除。技術熟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真可以造成一種藝術的外觀。他們幾近于幸福了,因為家庭的幸福豈不就在于日常生活小事的和諧?
  有時候,兩人中只要一人有嫻熟的技巧,就足以維持婚姻的穩固。他天性極不安分,說不清是屬于藝術型還是魔術型。她卻是一個意志堅強、精明能干的女人,我們多少次担心或慶幸他們會破裂,但每次都被她安全地度過了。盡管他永遠是個不熟練的學徒工,可是他的師傅技藝高強,由不得他不乖乖地就范,第一千次從頭學起。
  藝術型的人落到技術境界里,情形夠慘的。一開始,幻想猶存。熱戀已經不知不覺地冷卻,但他不承認。世上難道有理智的愛、圓形的方?不幸的婚姻觸目皆是,但他相信自己是幸運的例外。在每次彬彬有禮的忍讓之后,他立刻在自己心里加上一條溫情脈脈的注解。他是家庭中的堂·吉訶德,在技術境界里仍然高舉藝術的旗幟。
  可是,自欺終究不能持久。有朝一日,他看清了自己處境的虛偽和無聊,便會面臨抉擇。
  藝術型的人最容易從技術境界走向魔術境界。如果技術不熟練,不足以維持家庭穩固,他會灰心。如果技術太完備,把家庭維持得過于穩固,他又會厭倦。他的天性與技術格格不入,對于他來說,技術境界既太高又太低,既難以達到又不堪忍受。在技術挫傷了他的藝術之后,他就用魔術來報復技術和治療藝術。
  很難給魔術境界立一清晰的界說。同為魔術,境界相距何其遙遠。其間的區別往往取決于人的類型:走江湖的雜耍由技術型的人演變而來,魔術大師骨子里是藝術家。
  技術型的人一旦落入魔境,仍然脫不掉那副小家子相。魔術于他仍是一門需要刻苦練習的技術,他兢兢業業,謹小慎微,認真對付每一場演出,生怕戲法戳穿丟了飯碗。他力求面面俱到,獵艷和治家兩不誤,尋花問柳的風流無損于舉案齊眉的體面。他看重的是工作量,勤勤懇懇,多揀一回便宜,就多一份僥幸的歡喜。
  相反,魔術大師對于風流韻事卻有一種高屋建瓴的灑脫勁兒。他也許獨身不婚,也許選擇了開放的婚姻。往往是極其痛苦的閱歷和內省使他走到這一步。他曾經比別人更深地沉湎于夢,現在夢醒了,但他仍然喜歡夢,于是就醒著做夢。從前他一飲就醉,現在出于自衛,他只讓自己半醉,醉話反倒說得更精彩了。他是一個超越了浪漫主義的虛無主義者,又是一個拒斥虛無主義的享樂主義者。在他的貌似玩世不恭背后,隱藏著一種哲學的悲涼。
  藝術境界和魔術境界都近乎游戲。區別僅在于,在藝術境界,人像孩子一樣忘情于游戲,想像和現實融為一體。在魔術境界,兩者的界限是分明的,就像童心不滅而又飽經滄桑的成年人一邊興致勃勃地玩著游戲,一邊不無悲哀地想,游戲只是游戲而已。
  我無意在三種境界、三種類型之間厚此薄彼。人類性愛的種種景象無不有可觀可嘆之處。看千萬只家庭的航船心滿意足無可奈何地在技術境界的寬闊水域上一帆風順或擱淺掙扎,豈非也是一種壯觀?倘若哪只小船偏離了技術的航道,駛入魔境,我同樣會感到一種滿意,因為一切例外都為世界增色,我寧愿用一打公式換取一個例外。
  19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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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擠車說到上海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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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上海出差,天天擠車,至今心有余悸。朋友說,住在上海,就得學會擠車。我怕不是這塊料。即使恰好停在面前,我也常常上不了車,剎那間被人浪沖到了一邊。萬般無奈時,我只好退避三舍,旁觀人群一次次沖刺,電車一輛輛開走。我發現,上海人擠車確實訓練有素,哪怕打扮入時的姑娘,臨陣也表現得既奮勇,又從容,令我不知該欽佩還是惋惜。
  我無意苛責上海人,他們何嘗樂意如此擠軋。我是嘆惜擠軋敗壞了上海人的心境,使得這些安分守己的良民彼此間卻時刻準備著展開瑣屑的戰斗。幾乎每回乘車,我都耳聞激烈的爭吵。我自己慎之又慎,仍難免受到挑戰。
  有一回,車剛靠站,未待我擠下車,候車的人便蜂擁而上,堵住了車門。一個抱小孩的男子邊往上擠,邊振振有詞地連聲嚷道:"還沒有上車,你怎么下車?!"驚愕于這奇特的邏輯,我竟無言以答。
  還有一回,我買票的錢被碰落在地上,便彎腰去拾。身旁是一個中年母親帶著她七八歲的女兒。女兒也彎腰想幫我拾錢,母親卻對我厲聲喝道:"當心點,不要亂撞人!"我感激地望一眼那女孩,悲哀地想:她長大了會不會變得像母親一樣蠻橫自私?
  上海人互不相讓,面對外地人卻能同仇敵愾。我看見一個農民模樣的男子乘車,他坐在他攜帶的一只大包裹上,激起了公憤,呵斥聲此起彼伏:"上海就是被這種人搞壞了!""扣住他,不讓他下車!"我厭惡盲流,但也鄙夷上海人的自大欺生。畢竟上海從來不是幽靜的樂園,用不著擺出這副失樂園的憤激姿態。
  寫到這里,我該承認,我也是一個上海人。據說上海人的家鄉意識很重,我卻常常意識不到上海是我的家。誠然,我生于斯,長于斯,在這喧鬧都市的若干小角落里,藏著只有我自己知道和銘記不忘的兒時記憶。當我現在偶爾嘗到或想起從小熟悉的某幾樣上海菜蔬的滋味時,還會有一絲類似鄉思的情緒掠過心頭。然而,每次回到上海,我并無游子歸家的親切感。"家鄉"這個詞提示著生命的源頭,家族的繁衍,人與土地的血肉聯系。一種把人與土地隔絕開來的裝置是不配被稱作家鄉的。上海太擁擠了,這擁擠于今尤甚,但并非自今日始。我始終不解,許多上海人為何寧愿死守上海,擠在鴿籠般窄小封閉的空間里,忍受最悲慘的放逐--被陽光和土地放逐。擁擠導致人與人的碰撞,卻堵塞了人與自然的交流。人與人的碰撞只能觸發生活的精明,人與自然的交流才能開啟生命的智慧。所以,上海人多小聰明而少大智慧。
  我從小受不了喧囂和擁擠,也許這正是出于生命的自衛本能。受此本能驅策,當初我才乘考大學的機會離開了上海,就像一個寄養在陌生人家的孩子,長大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出發去尋找自己真正的家。我不能說我的尋找有了滿意的結果。時至今日,無論何處,土地都在成為一個愈來愈遙遠的回憶。我僅獲得了一種海德格爾式的安慰:"語言是存在的家。"如果一個人寫出了他真正滿意的作品,你就沒有理由說他無家可歸。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惟有作品不是。對家園的渴望使我終了找到了語言這個家。我設想,如果我是一個心滿意足的上海人,我的歸宿就會全然不同。
  198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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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書家的樂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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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上大學時,一位愛書的同學有一天突然對我說:"誰知道呢,也許我們-輩子別無成就,到頭來只是染上了戒不掉的書癖。"我從這自嘲中聽出一種凄涼,不禁心中黯然。誠然,天下之癖,無奇不有,嗜書不過是其中一癖罷了。任何癖好,由旁人觀來,都不免有幾分可笑,幾分可悲,書癖也不例外。
  有一幅題為《書癡》的版畫,畫面是一間藏書室,四壁書架直達天花板。一位白發老人站在高高梯凳頂上,脅下、兩腿間都夾著書,左手持一本書在讀,右手從架上又抽出一本。天花板有天窗,一縷陽光斜射在他的身上和書上。
  如果我看見這幅畫,就會把它揣摩成一幅善意的諷刺畫。偌大世界,終老書齋的生活畢竟狹窄得可憐。
  然而,這只是局外人的眼光,身在其中者會有全然不同的感想。葉靈鳳先生年輕時見到這幅畫,立刻"深刻地迷戀著這張畫面上所表現的一切",毫不躊躇地花費重金托人從遼遠的紐約買來了一張原版。
  讀了葉先生的三集《讀書隨筆》,我能理解他何以如此喜歡這幅畫。葉先生自己就是一個"書癡",或用他的話說,是一位"愛書家",購書、藏書、品書幾乎成了他畢生的主要事業。他完完全全是此道中人,從不像我似的有時用局外人的眼光看待書癡。他津津樂道和書有關的一切,舉凡版本印次,書中雋語,作家軼事,文壇掌故,他都用簡潔的筆觸娓娓道來,如數家珍。借他的書話,我仿佛不僅參觀了他的藏書室,而且游覽了他的既單純又豐富的精神世界,領略了一位愛書家的生活樂趣。于是我想,人生在世的方式有千百種而每個人只能選擇一種,說到底誰的生活都是狹窄的。一個人何必文垂千秋,才蓋天下,但若能品千秋之文,善解蓋世之才,也就算不負此生了。尤當嗜權嗜物惡癖風行于世,孰知嗜書不是一種潔癖,做愛書家不是淡泊中的一種執著,退避中的一種追求呢?
  二
  葉先生自稱"愛書家",這可不是謙辭。在他眼里,世上合格的愛書家并不多。學問家務求"開卷有益",版本家挑剔版本格式,所愛的不是書,而是收益或古董。他們都不是愛書家。
  愛書家的讀書,是一種超越了利害和技術的境界。就像和朋友促膝談心,獲得的是精神上的安慰。葉先生喜歡把書比作"友人"或"伴侶"。他說常置案頭的"座右書"是些最知己的朋友,又說翻開新書的心情就像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為自己搜尋新的伴侶,而隨手打開一本熟悉的書則像是不期而遇一位老友。他還借吉辛之口嘆息那些無緣再讀一遍的好書如同從前偶然邂逅的友人,倘若臨終時記起它們,"這最后的訣別之中將含著怎樣的惋惜"!可見愛書家是那種把書和人生親密無間地結合起來的人,書在他那里有了生命,像活生生的人一樣牽扯著他的情懷,陪伴著他的人生旅程。
  凡是真正愛書的人,想必都領略過那種澄明的心境。夜深人靜,獨坐燈下,攤開一冊喜歡的書,漸覺塵囂遠遁,雜念皆消,忘卻了自己也獲得了自己。然而,這種"心境澄澈的享受"不易得。對于因為工作關系每天離不開書的職業讀書人來說,更是難乎其難。就連葉先生這樣的愛書家也覺得自己常常"并非在讀書,而是在翻書、查書、用書",以致在某個新年給自己許下大愿:"今年要少寫多讀。如果做不到,那么,就應該多讀多寫。萬萬不能只寫不讀。"
  這是因為以讀書為精神的安慰和享受,是需要一種寂寞的境遇的。由于寂寞,現實中缺少或遠離友人,所以把書當友人,從書中找安慰。也由于寂寞,沒有紛繁人事的攪擾,所以能沉醉在書中,獲得澄明的享受。但寂寞本身就不易得,這不僅是因為社會的責任往往難于堅辭,而且是因為人性中固有不甘寂寞的一面。試看那些叫苦不迭的忙人,一旦真的門庭冷落,清閑下來,我担保十有八九會耐不住寂寞,緬懷起往日的熱鬧時光。大凡人只要有法子靠實際的交往和行動來排遣寂寞,他就不肯求諸書本。只有到了人生的逆境,被剝奪了靠交往和行動排遣寂寞的機會,或者到了人生的困境,懷著一種靠交往和行動排遣不了的寂寞,他才會用書來排遣這無可排遣的寂寞。如此看來,逆境和困境倒是有利于讀書的。葉先生說:"真正的愛書家和藏書家,他必定是一個在廣闊的人生道上嘗遍了哀樂,而后才走入這種狹隘的嗜好以求慰藉的人。"我相信這是葉先生的既沉痛又欣慰的自白。一個人終于成了愛書家,多半是無緣做別的更顯赫的家的結果,但他卻也品嘗到了別的更顯赫的家所無緣品嘗的靜謐的快樂。
  三
  愛書家不但嗜愛讀書,而且必有購書和藏書的癖好。那種只借書不買書的人是稱不上愛書家的。事實上,在書的樂趣中,購和藏占了相當一部分。愛書的朋友聚到一起,說起自己購得一本好書時的那份得意,聽到別人藏有一本好書時的那股羨慕,就是明證。
  葉先生對于購書的癖好有很準確的描述:"有用的書,無用的書,要看的書,明知自己買了也不會看的書,無論什么書,凡是自己動了念要買的,遲早總要設法買回來才放心。"由旁人看來,這種鍥而不舍的購書欲簡直是偏執癥,殊不料它成了書迷們的快樂的源泉。購書本身是一種快樂,而尋購一本書的種種艱難曲折似乎化為價值添加到了這本書上,強化了購得時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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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書家的樂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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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生多窮,買書時不得不費斟酌,然而窮書生自有他的"窮開心"。葉先生有篇文字專談逛舊書店的種種樂趣,如今舊書業蕭條已久,葉先生談到的諸如"意外的發現"之類的樂趣差不多與我們無緣了。然而,當我們偶爾從舊書店或書市廉價買到從前想買而錯過或嫌貴而卻步的書時,我們豈不也感到過節一般的快樂,那份快樂簡直不亞于富賈一舉買下整座圖書館的快樂?自己想來不禁啞然失笑,因為即使在購買別的商品時占了大十倍的便宜,我們也決不會這般快樂。
  由于在購書過程中傾注了心血,交織著情感,因此,愛書的人即使在別的方面慷慨大度,對于書卻總不免有幾分吝嗇。葉先生曾舉一例:中國古代一位藏書家在所藏每卷書上都蓋印曰"借書不孝",以告誡子孫不可借書與人。這當然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我們每個愛書的人想必都體會過借書與人時的復雜心情,尤其是自己喜歡的書,一旦借出,就朝夕盼歸,萬一有去無回,就像死了一位親人一樣,在心中為它筑了一座緬懷的墓。可嘆世上許多人以借錢不還為恥,卻從不以借書不還為恥,其實在借出者那里,后者給他造成的痛苦遠超過前者,因為錢是身外之物,書卻是他的生命的一部分。
  愛書家的藏書,確是把書當作了他的生命的一部分。葉先生發揮日本愛書家齋藤昌三的見解,強調"書齋是一個有機體",因為它是伴隨主人的精神歷程而新陳代謝,不斷生長的。在書齋與主人之間,有一個共生并存的關系。正如葉先生所說:"架上的書籍不特一本一本的跟收藏人息息相關,而且收藏人的生命流貫其中,連成一體。"這與某些"以藏書的豐富和古版的珍貴自滿"的庸俗藏書家是大異其趣的。正因為此,一旦與主人斷絕了關系,書齋便解體,對于別人它至多是一筆財產,而不再是一個有機體。那位訓示子孫以"借書不孝"的藏書家昧于這層道理,所以一心要保全他的藏書,想借此來延續他死后的生命。事實上,無論古今,私人書齋是難于傳之子孫的,因為子孫對它已不具有它的主人曾經具有的血肉相連的感情。這對于書齋主人來說,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憾事,既然生命行將結束,那和他生死與共的書齋的使命應該說是圓滿完成了。
  四
  葉先生的《讀書隨筆》不單論書的讀、購、藏,更多的篇幅還是論他所讀過的一本本具體的書,以及愛書及人,論他所感興趣的一個個具體的作家。其中談及作家的奇癖乖行,例如十九世紀英國作家的吸鴉片成風,紀德的同性戀及其在作品中的自我暴露,普魯斯特的怕光、怕冷、怕聲音乃至于要穿厚大衣點小燈坐在隔音室里寫作,這些固可博人一粲。但是,談及人和書的命運的那些篇什又足令人扼腕嘆息。
  作家中誠有生前即已功成名就、人與書俱榮的幸運兒,然更不乏窮困潦倒一生、只留下身后名的苦命人。詩人布萊克畢生靠雕版賣藝糊口,每當家里分文不名,他的妻子便在吃飯時放一只空餐盆在他面前,提醒他拿起刻刀掙錢。湯普生在一家鞋店做幫工,窮得買不起紙,詩稿都寫在舊賬簿和包裝紙上。吉辛倒是生前就賣文為生,但入不敷出,常常挨餓,住處簡陋到沒有水管,每天只好潛入圖書館的盥洗室漱洗,終遭管理員發現而謝絕。只是待到這些苦命作家撒手人間,死后終被"發現",生前連一碗粥、一片面包也換不到的手稿便突然價值千金,但得益的是不相干的后人。葉先生嘆道:"世上最值錢的東西是作家的原稿,但是同時也是最不值錢的。"人亡書在,書終獲好運,不過這好運已經和人無關了。
  作家之不能支配自己的書的命運,還有一種表現,就是有時自己寄予厚望的作品被人遺忘,不經意之作卻得以傳世。安徒生一生刻意經營劇本和長篇小說,視之為大樹,而童話只是他在余暇擺弄的小花小草,誰知正是這些小花小草使他在文藝花園里獲得了不朽地位。笛福青壯年時期熱衷于從政經商,均無成就,到六十歲屈尊改行寫小說,不料《魯濱遜漂流記》一舉成名,永垂史冊。
  真正的好作品,不管如何不受同時代人乃至作者自己的重視,它們在文化史上大抵終能占據應有的地位。里爾克說羅丹的作品像海和森林一樣,有其自身的生命,而且隨著歲月繼續在生長中。這話也適用于為數不多的好書。絕大多數書只有短暫的壽命,死在它們的作者前頭,和人一起被遺忘了。只有少數書活得比人長久,乃至活在世世代代的愛書家的書齋里,--也就是說,被組織進他們的有機體,充實了他們的人生。
  愛書家的愛書純屬個人愛好,不像評論家的評書是一種社會責任,因而和評論家相比,愛書家對書的選擇更不易受權勢或時尚左右。歷史上常常有這樣的情形:一本好書在評論界遭冷落或貶斥,卻被許多無名讀者熱愛和珍藏。這種無聲的評論在悠長的歲月中發揮著作用,歸根結底決定了書籍的生命。也許,這正是愛書家們在默默無聞中對于文化史的一種參與?
  198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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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觀·執著·超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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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人的一生,思緒萬千。然而,真正讓人想一輩子,有時想得驚心動魄,有時不去想仍然牽腸掛肚,這樣的問題并不多。透底地說,人一輩子只想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一視同仁無可回避地擺在每個人面前,令人困惑得足以想一輩子也未必想清楚。
  回想起來,許多年里糾纏著也連綴著我的思緒的動機始終未變,它催促我閱讀和思考,激勵我奮斗和追求,又規勸我及時撤退,甘于淡泊。倘要用文字表達這個時隱時顯的動機,便是一個極簡單的命題:只有一個人生。
  如果人能永遠活著或者活無數次,人生問題的景觀就會徹底改變,甚至根本不會有人生問題存在了。人生之所以成為一個問題,前提是生命的一次性和短暫性。不過,從只有一個人生這個前提,不同的人,不,同一個人可以引出不同的結論。也許,困惑正在于這些彼此矛盾的結論似乎都有道理。也許,智慧也正在于使這些彼此矛盾的結論達成辯證的和解。
  二
  無論是誰,當他初次意識到只有一個人生這個令人傷心的事實時,必定會產生一種幻滅感。生命的誘惑剛剛在地平線上出現,卻一眼看到了它的盡頭。一個人生太少了!心中涌動著如許欲望和夢幻,一個人生怎么夠用?為什么歷史上有好多帝國和王朝,宇宙間有無數星辰,而我卻只有一個人生?在帝國興衰、王朝更迭的歷史長河中,在星辰的運轉中,我的這個小小人生豈非等于零?它確實等于零,一旦結束,便不留一絲影蹤,與從未存在過有何區別?
  捷克作家昆德拉筆下的一個主人公常常重復一句德國諺語,大意是:"只活一次等于未嘗活過。"這句諺語非常簡練地把只有一個人生與人生虛無畫了等號。
  近讀金圣嘆批《西廂記》,這位獨特的評論家極其生動地描述了人生短暫使他感到的無可奈何的絕望。他在序言中寫道:自古迄今,"幾萬萬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風馳、電掣,無不盡去,而至于今年今月而暫有我。此暫有之我,又未嘗不水逝、云卷、風馳、電掣而疾去也。"我也曾想有作為,但這所作所為同樣會水逝、云卷、風馳、電掣而盡去,于是我不想有作為了,只想消遣,批《西廂記》即是一消遣法。可是,"我誠無所欲為,則又何不疾作水逝、云卷、風馳、電掣,頃刻盡去?"想到這里,連消遣的心思也沒了,真是萬般無奈。
  古往今來,詩哲們關于人生虛無的喟嘆不絕于耳,無須在此多舉。悲觀主義的集大成當然要數佛教,歸結為一個"空"字。佛教的三項基本原則(三法印)無非是要我們由人生的短促("諸行無常"),看破人生的空幻("諸法無我"),從而自覺地放棄人生("涅寂靜")。
  三
  人要悲觀實在很容易,但要徹底悲觀卻也并不容易,只要看看佛教徒中難得有人生前涅,便足可證明。但凡不是悲觀到馬上自殺,求生的本能自會找出種種理由來和悲觀抗衡。事實上,從只有一個人生的前提,既可推論出人生了無價值,也可推論出人生彌足珍貴。物以稀為貴,我們在世上最覺稀少、最嫌不夠的東西便是這遲早要結束的生命。這惟一的一個人生是我們的全部所有,失去它我們便失去了一切,我們豈能不愛它,不執著于它呢?
  誠然,和歷史、宇宙相比,一個人的生命似乎等于零。但是,雪萊說得好:"同人生相比,帝國興衰、王朝更迭何足掛齒!同人生相比,日月星辰的運轉與歸宿又算得了什么!"面對無邊無際的人生之愛,那把人生對照得極其渺小的無限時空,反倒退避三舍,不足為慮了。人生就是一個人的疆界,最要緊的是負起自己的責任,管好這個疆界,而不是越過它無謂地悲嘆天地之悠悠。
  古往今來,盡管人生虛無的悲論如縷不絕,可是勸人執著人生愛惜光陰的教誨更是諄諄在耳。兩相比較,執著當然比悲觀明智得多。悲觀主義是一條絕路,冥思苦想人生的虛無,想一輩子也還是那么一回事,絕不會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反而窒息了生命的樂趣。不如把這個虛無放到括號里,集中精力做好人生的正面文章。既然只有一個人生,世人心目中值得向往的東西,無論成功還是幸福,今生得不到,就永無得到的希望了,何不以緊迫的心情和執著的努力,把這一切追求到手再說?
  四
  可是,一味執著也和一味悲觀一樣,同智慧相去甚遠。悲觀的危險是對人生持厭棄的態度,執著的危險則是對人生持占有的態度。
  所謂對人生持占有的態度,倒未必專指那種惟利是圖、貪得無厭的行徑。弗羅姆在《占有或存在》一書中具體入微地剖析了占有的人生態度,它體現在學習、閱讀、交談、回憶、信仰、愛情等一切日常生活經驗中。據我的理解,凡是過于看重人生的成敗、榮辱、福禍、得失,視成功和幸福為人生第一要義和至高目標者,即可歸入此列。因為這樣做實質上就是把人生看成了一種占有物,必欲向之獲取最大效益而后快。
  但人生是占有不了的。毋寧說,它是僥幸落到我們手上的一件暫時的禮物,我們遲早要把它交還。我們寧愿懷著從容閑適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讓過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占有了我們,使我們不再有玩味的心情。在人生中還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凌駕于一切成敗福禍之上的豁達胸懷。在終極的意義上,人世間的成功和失敗,幸福和災難,都只是過眼煙云,彼此并無實質的區別。當我們這樣想時,我們和我們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個距離,反而和我們的真實人生貼得更緊了,這真實人生就是-種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豐富的人生閱歷和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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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觀·執著·超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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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不妨眷戀生命,執著人生,但同時也要像蒙田說的那樣,收拾好行裝,隨時準備和人生告別。入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這樣一種執著有悲觀墊底,就不會走向貪婪。有悲觀墊底的執著,實際上是一種超脫。
  五
  我相信一切深刻的靈魂都蘊藏著悲觀。換句話說,悲觀自有其深刻之處。死是多么重大的人生事件,竟然不去想它,這只能用怯懦或糊涂來解釋。用貝多芬的話說:"不知道死的人真是可憐蟲!"
  當然,我們可以補充一句:"只知道死的人也是可憐蟲!"真正深刻的靈魂決不會沉溺于悲觀。悲觀本源于愛,為了愛又竭力與悲觀抗爭,反倒有了超乎常人的創造,貝多芬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不過,深刻更在于,無論獲得多大成功,也消除不了內心蘊藏的悲觀,因而終能以超脫的眼光看待這成功。如果一種悲觀可以輕易被外在的成功打消,我敢斷定那不是悲觀,而只是膚淺的煩惱。
  超脫是悲觀和執著兩者激烈沖突的結果,又是兩者的和解。前面提到金圣嘆因批"西廂"而引發了一段人生悲嘆,但他沒有止于此,否則我們今天就不會讀到他批的"西廂"了。他太愛"西廂",非批不可,欲罷不能。所以,他接著筆鋒一轉,寫道:既然天地只是偶然生我,那么,"未生已前非我也。既去已后又非我也。然則今雖猶尚暫在,實非我也。"于是,"以非我者之日月,誤而任我之唐突可也;以非我者之才情,誤而供我之揮霍可也。"總之,我可以讓那個非我者去批"西廂"而供我作消遣了。他的這個思路,巧妙地顯示了悲觀和執著在超脫中達成的和解。我心中有悲觀,也有執著。我愈執著,就愈悲觀,愈悲觀,就愈無法執著,陷入了二律背反。我干脆把自己分裂為二,看透那個執著的我是非我,任他去執著。執著沒有悲觀牽肘,便可放手執著。悲觀揚棄執著,也就成了超脫。不僅把財產、權力、名聲之類看作身外之物,而且把這個終有-死的"我"也看作身外之物,如此才有真正的超脫。
  由于只有一個人生,頹廢者因此把它看作零,墮入悲觀的深淵。執迷者又因此把它看作全,激起占有的熱望。兩者均未得智慧的真髓。智慧是在兩者之間,確切地說,是包容了兩者又超乎兩者之上。人生既是零,又是全,是零和全的統一。用全否定零,以反抗虛無,又用零否定全,以約束貪欲,智慧仿走著這螺旋形的路。不過,這只是一種簡化的描述。事實上,在一個熱愛人生而又洞察人生的真相的人心中,悲觀、執著、超脫三種因素始終都存在著,沒有一種會完全消失,智慧就存在于它們此消彼長的動態平衡之中。我不相信世上有一勞永逸徹悟人生的"無上覺者",如果有,他也業已涅成佛,不再屬于這個活人的世界了。
  199010


周國平 2013-08-20 10:5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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