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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至善論與法國啟蒙學派
當盧梭從至善論進入政治哲學時,至善論及其先驗論的 哲學支撐,在法國正遭受啟蒙學派的無情嘲弄。前文已述,盧 梭在哲學認識論上的立場是帕斯卡——笛卡兒主義。這種先 驗論立場與他政治哲學上的柏拉圖至善論,具有相互支撐的 邏輯支援關系。但是,從孟德斯鳩開始,啟蒙運動的主流卻是 向著與盧梭相反的方向流動——向著英國經驗哲學逐漸靠 拢。他們把“道德和政治體系建立在物質世界那些嚴格的已知 條件的基礎上,不聲不響地偏離笛卡兒主義。”⑦
啟蒙運動的領袖伏爾泰曾如此挖苦至善論:
至善!這是什么字眼!簡直等于問什么是至藍,或至 味、至行、至讀等等。
柏拉圖臆想了一種范型世界——即本原世界,臆想 了一些關于美、善、秩序、正義等等的觀念,一若世間真有 一些世人名之為秩序、善、秩序、正義的永恒不變的東西, 而我們在塵世所面臨的正義、美、善都是根據這些觀念而 來的不完善的摹本。
這種空想式的推論傷害著哲學已年深日久了。
至善與至惡都是一些空想。⑧
伏爾泰到英國后,接觸到洛克的經驗哲學與牛頓的自然 哲學,開始理直氣壯地公開拋棄帕斯卡與笛卡兒。對英國哲學 的稱頌,對本國哲學的奚落,構成他《哲學通信》的兩大主題。 《哲學通信》第十四封信對比笛卡兒和牛頓,稱前者的哲學“只 不過是一部巧妙的小說,頂多對于無知的人才象煞有其事” “在倫敦很少有人讀笛卡兒的著作,他的作品實際上已成為無 用之物了”。第25封信攻擊帕斯卡,數落帕斯卡《沉思條》有 57項錯謬。針對帕斯卡人如蘆葦的著名觀點,伏爾泰挖苦說: “這乃是想環植蘆葦來抹持橡樹;我們盡可斬除這些無用的蘆 葦而不必怕有損于橡樹”。在該書通行本中,他又針對帕斯卡 式的追問,增補以下一段:
我們絲毫不懂得我們的起源,這已經是很夠的了,不必用一件人們所不懂的事去解釋這個起源。……倘使我用一種晦澀的學說來解釋這些晦澀的問題的話,我會不會受人歡迎呢?倘使說:“我毫不明白”,豈非更好一些?⑨
由此可見,啟蒙學派的主流方向是拒斥至善論至先驗論, 與盧梭的方向是截然對立,涇渭分明。對啟蒙學派而言,他們 只有一點不爭,可取樂觀估計:知識的絕對積累,理性的普遍 增長。除此之外,社會、政治、國家領域的改造,他們都取一種 審慎的、等待的、甚至是保守的立場。因為那是歷史理性、工具 理性增長的副產品,是歷史理性、工具理性滲透的結果,只能 瓜熟蒂落,不能強行扭取。對盧梭而言,這幅圖畫恰恰顛倒了 過來。他攻擊的正是啟蒙學派政治社會學說的前提:知識的積 累和歷史理性、工具理性的增長。啟蒙學派不爭之處,是盧梭 大爭之處;啟蒙學派對未來寄予希望足可等待的地方,正是盧 梭充滿憂患亟須顛覆重建的地方。因此,啟蒙學派在政治思想 領域的表現是小心謹慎,接近英國風格,而盧梭則窮追猛打, 分外亢奮。下面分兩個爭論焦點評述:
1、 先驗論,還是經驗論?
盧梭對啟蒙學派政治思維的最大不滿,在于它的經驗論根基。
盧梭認為,政治研究“應有兩門學問”,或者說把“這兩門 學問結合起來”。前一門學問是“判斷它們現在是什么樣子”, 后一門學問是“知道它們應當是什么樣子”;“在進行研究以 前,我們必須先定出一些研究的規則,我們需要一個標準來衡 量我們所研究的東西。政治學的原理就是我們的標準”。而啟 蒙政治學的最大成就只不過是建立了“前一門學問”,拒絕思 考“后一門學問”。然而,沒有后者的支撐,前者只不過是一些 瑣碎的政治學材料。因此盧梭說:
政治學也許永遠不會發展起來了。在這方面居于一 切學者之首的格老修斯,只不過是個心跟很壞的孩子。 ……在近代人當中,只有一個人說得上是有能力創立這 樣一門既龐雜而又沒有用處的學問的,此人就是著名的 孟德斯鳩。
他避而不談政治學的原理,而只滿足于論述各國政府的成文法;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什么東西比這兩門學問的內容更為不同的了。[10]
在這里盧梭似乎已意識到政治思維中政治學與政治哲學的區別。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意識。這一意識的重要后果,在論述完畢盧梭與法國啟蒙學派的分裂、盧梭對英國政治學的排斥之后,我們將在本章第四節中討論。
對于盧梭上述窮根究底追尋第一原理,然后從頭設計理想藍圖的哲學傾向,伏爾泰早年可能有同感。但在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后,他聲稱已看透這些妄想:
人們設計一切,到頭來總是大錯一場,
這幾乎是個規律,屢試不爽。
每當我們構思一個偉大的設想,
那就整天忙碌,象傻瓜一樣。[11]
霍爾巴赫則看出從先驗原理出發的政治哲學在社會實踐 上的后果,必定是一場不亞于自然界大地震的人文結構大震 蕩。他說:“不,并不是通過危險的騷動,并不是通過斗爭,通過 弒君,通過無益的犯罪……這些猛烈的手段總是要比它們試 圖醫治的罪惡更要殘忍。……理性的聲音既不是煽動性的,也 不是嗜血性的。它所主張的改革是緩慢的。然而唯其緩慢,方 能把一切安排得更好。”[12]
2、 道德論,還是功利論
盧梭在道德問題上的焦慮,已如前述。這一焦慮彌散于啟 蒙運動前后,已先期表現為帕斯卡的《思想錄》。伏爾泰生活于 那一時代氛圍,也為此折磨有半個世紀。他不敢忘懷帕斯卡的 終極深度,以致戰戰兢兢地說出:“沒有上帝,也要創造出一個 上帝。”然而,他總是小心翼翼地繞著帕斯卡的終極深度,不敢 向井底張望一眼。到英國后則轉向徹底的功利立場:
什么是美德,我的朋友?就是做好事。讓我去做好事, 這就夠了。我們是不能進入你的動機的。[13]
達朗貝爾對這一終極問題也不愿深究:
社會是從純粹人類需要中生長出來的,也是建立在 人類各種活動之上的。而宗教則并未參預社會的起源。 哲學家滿足于揭示人在社會中的位置,引導人到達這一 位置,留給傳教士的則是把人再次拖到祭壇的腳下。[14]
狄德羅青年時代與盧梭一度有過共識:道德基于先驗良 知。但到后來狄德羅認為這一點有礙經驗理性的徹底性,遂放 棄了這一觀點,轉而提出道德基礎不在內在良知,而在外在行 為:
并不是各種思想,而是各種行為把善人與惡人區別 開來,有關各種靈魂的秘密就在這里。[15]
啟蒙學派的功利立場,在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他們對牛頓 自然哲學的引用。伏爾泰從英國發回的哲學通信中,曾把牛頓 對物理世界的發現列為那個時代最偉大的發現,急切地向法 國人文世界引薦。牛頓對他們而言,是對帕斯卡的抵消,一如 洛克對他們而言,是對笛卡兒的抵消。他們以牛頓的物理規則 論證人文世界的行為規則,取消而不是填補神性消逝所遺留 的道德真空。無論他們是否有過流亡英國的經歷,在思想上他 們確實都加入了英國輝格黨[16]。如果沒有盧梭出現,18世紀法 國社會政治思潮將會徹底匯入英國經驗哲學,共同開辟19世 紀英國功利主義和20世紀美國行為主義之先河。事實上,英 國功利學派奠基人邊沁,就是從愛爾維修的唯物倫理觀中汲 取靈感,反過來在英國建立了功利主義理論體系。當代英美政 治學的支柱——行為主義非價值立場,與上述傾向也有著遙 遠的親緣聯系。
盧梭之出現,是18世紀法國思想生活中的逆反事件。盧 梭繼續沿著帕斯卡—笛卡兒的方向向前滑行,并把這一方向 導入帕斯卡—笛卡兒未曾探究的政治哲學領域。當著啟蒙學 派廣征博引牛頓學說的時候,在盧梭的著作里幾乎找不到一 處牛頓的名字。他捍衛的是另一個世界——人類內心世界,不 容牛頓的物理規則侵入。牛頓不能代上帝立言,牛頓的蘋果也 不能取代先驗良知。牛頓的世界是一個無道德、非道德、道德 命題無從提出的世界。啟蒙學派向著這一方向邁出的每一步 以及由此產生的非道德化后果,他都不能接受。上帝縱不能返 回,但是上帝留下的道德真空必須填補。替補者只能是世俗形 式的道德至善論,而不能是外在的物理世界的經驗法則。盧梭 所堅持的方向,是把道德問題從經驗理性的方向,重新撥回先 驗理性的方向,從功利論的方向,重新撥向至善論的方向。
無庸置疑,在這一方向下,他不可避免地出現某種回歸神 正論救贖傳統的守舊色彩。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是第一次探索 人類生活于一個神性缺乏的世界如何重建道德理想,尤其是 如何重建政治程序中的道德理想,這又是一個探險的方向,嶄 新的方向。盡管他后來得出的政治哲學結論有誤,但是他開辟 這一方向的悲愿動機,則應該肯定,應該保留。18世紀的同時 代人幾乎都在這一點上誤解了盧梭。卡西勒斷言,盧梭在那個 世紀只有一個讀者,唯康德一人讀懂了盧梭。康德后來說:“位 我上者燦爛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前一句回應的是牛頓 發現的外在世界,后一句回應的就是盧梭發現并捍衛的內心 世界。康德既如此說,顯然是認為這兩個世界不能通約,更不 能取代。兩個世界孰高孰低?康德把道德理性置于三大理性 之上,顯然認為“道德律令”高于“燦爛星空”,內心世界比外在 世界更令他敬畏。如果說,啟蒙學派的邏輯方向暗含著后來英 美政治學的行為主義方向,那么盧梭所開辟的另一方向,恰恰 預示著歐陸政治哲學至善論的立場——把近代世俗化歷史過 程中的行為問題,與中世紀的至善論再一次焊接起來。
在這個意義上說,英美政治學意味著與人類千年有神傳 統的決裂,在當時的保守主義經驗姿態中蘊含著最激烈的無 神論后果,而大陸政治哲學則在激進主義的面目下翻然呈現 出“保守”傾向——保守中世紀有神傳統的救贖遺產。[17]盧梭 的信徒成為“上帝之城”留在這個世界上的遺民,成為上帝遺 忘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批教士:上帝不在,道德在;神性缺 席,至善論出席;宗教法庭瓦解,道德法庭取而代之;——這就 是盧梭的教綱,盧梭的方向。
朱學勤 2013-08-20 15:2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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