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 性感 死感 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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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感 死感 歌聲
是否有誰睡在薩賓娜身邊
(1)
       薩賓娜是現代之“后”的女人,只喜歡同男友做愛而不喜歡過夜,一直一個人睡,盡管她經常有男朋友。夜里同另一個人睡在一起渾身燥熱,不停淌汗,翻來覆去不能入睡。渾身燥熱、不停淌汗,卻是做愛時的身體現象。
  薩賓娜單獨睡覺的那張床好大,大得令人費解。昆德拉到薩賓娜的睡房里親眼看過,不免感到驚奇,形容那張床時竟然有點語無倫次,一會說它“又大、又寬,像講臺一樣”,一 會說它“像劇院里的舞臺”。無論做愛還是睡覺,這么大的床的確過于夸張。
  為什么昆德拉要用“像劇院里的舞臺”或“像講臺”來形容薩賓娜只身睡覺的床?形容床大的比喻不是很多嗎?既然大得“像劇院里的舞臺”或“講臺”,薩賓娜的床上就一定有需要展露的事情。舞臺或講臺通常指這樣一個地方,那里圍滿了人群,不許靠近,但他們必須注視并傾聽。
  床那么大,人們至少有理由猜想,薩賓娜并非真的單獨睡覺過夜,也許偷偷與某個別人同床共眠;而且,這個別人的身體可能超出人們的想象。
  與誰同床共眠,如果不是首要的、至少也不是次要的倫理問題。生命中的恐怖情境好多時候是在迷迷糊糊的睡眠狀態中出現的,尤其女人有如此感覺。
  一般來講,女人更渴望與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在夜里同床共眠,緊緊拉著他的手,當睡夢中出現恐怖情境時,才不會驚惶。相比之下,只喜歡做愛而不喜歡同人過夜的現代之“后”的男人倒要多一些。不過,這只是生存狀態上的感覺,還不是倫理問題。同床共眠作為一個倫理問題,意味著兩個人有相依為命、相濡以沫的需要。害怕孤單是人的天性,但無法忍受與自己不喜歡的人呆在一起——更不消說過夜,同樣是人的天性。現代人承受孤單和忍受不喜歡的人的能力,都大大不如從前的人。現代人的個體性情被自由倫理嬌縱慣了,個人性情自由至上的生活倫理使一個人對睡在自己身邊的人的身體感覺特別挑剔。現代人的倫理問題尖銳地出現在夜里睡覺的床上:對另一個人的身體感覺不好寧可單獨睡,而單獨的身體又覺得不堪承受四周的空虛。說來說去,都是由于崇尚個人性情自由至上,以至于要遇到一個自己身體中意的同床共眠的人太難。
(2)
       不是說從前的人就容易遇到自己身體中意的同床共眠人,誰都知道亙古至今這都是一件難事,無論上帝還是天神都沒有、也無力安排兩個身體感覺相契的人生活在同一個生命時間單位和地域空間。一個人終身遇不到自己中意的同床共眠人,倒是自然不過的事。從前的人要明智得多,找同床共眠人時,并不把自己的性情感覺作為首要且唯一的尺度,而是讓家族意識、身份感覺、財產分配滿意就可以了。兩個人的身體感覺是否相契并不重要,因為那是過于偶然、飄浮的事。現代人偏偏要把人生的幸福抵押在相契的身體感覺上,這就無異于把自身的幸福拋給差不多是泡影一般的相遇了。
  薩賓娜就是這樣的現代女人。她有非常敏銳的身體感覺,對同床共眠的男人極為挑剔,一直找不到中自己身體性情的意的男人,只好把做愛與同床共眠分開。可是,她那張大床不是為了做愛特制的,而是為了與人同床共眠設計的。不是出于打探隱私的好奇,而是為了了解現代的個體性情自由倫理,聽了昆德拉講薩賓娜的故事后,我很想搞清楚薩賓娜是否與誰同床共眠。
  薩賓娜是否偷偷和誰睡覺?
  只有薩賓娜和那個與她同床共眠的別人知道。既然那個別人神秘兮兮、從不露面,就我們認識的人來說,只有薩賓娜知道了。可是,薩賓娜對此從來守口如瓶,甚至矢口否認與某個別人同床共眠。
  薩賓娜是女人,這是否等于凡女人都知道薩賓娜同誰睡覺?
  并非如此。
  每個人的身體感覺是不同的,別的女人——即便薩賓娜的好友特麗莎——也未必知道薩賓娜同誰睡覺。有一次,特麗莎同薩賓娜相互拍裸體照,當倆人赤裸著身體站在對方面前時,相互發覺對方作為另一個女人的身體好陌生。薩賓娜是女人,但她不過是女人中的這一個,另一個女人——即便可以同自己交流深層的、隱秘的、甚至性的體驗的女友特麗莎,也不知道薩賓娜是否與誰睡覺。與人同眠的身體感覺,是不可交流、也無需交流的。
(3)
    薩賓娜有個特別好的男朋友托馬斯——不,不是男朋友,是情人,——不是情人。是什么?很難說。
  這種關系的曖昧正是薩賓娜的身體感覺特別中意的:兩個人不拉扯在一起,不構成相互捆綁的倫理關系。薩賓娜同托馬斯在一起感到舒適,重要原因之一是托馬斯也有同樣的倫理感覺。托馬斯覺得,“同女人做愛和同女人睡覺是兩種互不相關的感情”,前者是生理情感——感官享樂,后者是愛情——相濡以沫。從前的人把感官享樂與相濡以沫牽扯在一起,結果使兩者都不能達到極致,而且還磕磕碰碰、相互損害。托馬斯同薩賓娜一樣,把身體欲望與身體情愫分開,身體欲望對感覺對象的選擇不是專一的,所以托馬斯有對無數女人的身體欲望,薩賓娜會有對無數男人的身體欲望。相濡以沫只會產生于身體情愫,這種情愫的欲望對象是唯一的這一個,由此產生同床共寢的欲求。
  不是隨便一個什么人的手都可以在黑夜里生命恐怖出現時去牽的。特麗莎是看重身體情愫的女人,夜里總把托馬斯的手拽得緊緊的,讓托馬斯覺得好累。托馬斯和薩賓娜的意氣相投,就因為薩賓娜沒有要在夜里想拽著誰的手的需要。薩賓娜對于托馬斯,是無數“這一位”女人中的一位,而不是唯一的一位。
  雖然薩賓娜對于托馬斯不是無數“這一位”中的隨便一位,托馬斯是薩賓娜最了解、感覺最舒坦的男人,畢竟不是薩賓娜的同床共眠人。從托馬斯那里,我們也無法知道薩賓娜在那張“像劇院里的舞臺”的床上是否與誰睡覺。
  薩賓娜的身體所感知的只有薩賓娜可以知道。昆德拉是男人,當然不可能知道薩賓娜是否單獨睡覺。可是,在講薩賓娜的故事時,昆德拉好像知道只有薩賓娜的身體知道的事情,甚至好像知道每一個女人的身體感知的事情。他說過這樣的話:“特麗莎力圖透過自己的身體來認識自己。”昆德拉又不是特麗莎,他怎么知道?他說的那些關于特麗莎通過自己的身體感知的事情,很可能沒有一件可信。
 


劉小楓 2013-08-21 16:0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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