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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來而不往非禮也(一)
一
海軍衙門駐漢事務署,幾個衙門的人揮拳朝辜鴻銘撲來。
張之洞眉頭一皺,他身后兩個精壯漢子早迎上去,只聽一陣骨頭斷裂聲,衙門的人一個個倒在地上,慘叫不迭!
張之洞走上前去,用手中折扇指著那官員道:你這狗奴才天大的膽,竟敢公開賣官鬻爵,敗壞朝廷名聲!
那官員氣急敗壞道:你是什么人?竟敢??
張之洞冷冷道:老夫張之洞。
周圍的人一聽這小老頭竟是威名赫赫的湖廣總督張之洞,不禁都敬畏地后退幾步!
那官員更是嚇得魂飛魄喪,把半截話生生掐斷在喉嚨里撲地趴下,連連叩頭道:卑職該死!卑職有眼無珠??
這里辜鴻銘早已走上前去,將那張通告一把撕了下來。
那官員滿臉煞白道:大,大人,這通告撕,撕不得,海防捐確實是李鴻章李中堂請旨實行的??
滿嘴胡言!張之洞臉一寒,喝斥道,分明是你等利欲熏心,才想出這海防捐來搜刮民財,還敢在這里玷污李中堂清名,來呀!摘了他的頂戴花翎!
是!隨從們暴應一聲,沖上前去,不由分說,三把兩把將那官兒扒得只剩一件內褂!
辜鴻銘笑嘻嘻將那一枚銅錢放在那堆扒下來的頂戴袍服上,喏,我早說過,你這官兒我一文錢買了!
回到湖廣總督府,辜鴻銘仍然在興奮中,笑道:大人這回給李鴻章一個難堪了!
張之洞淡淡地說:也給了朝廷難堪。
辜鴻銘收斂了笑容說:海防捐真是李鴻章請了旨的?
張之洞:所以下面才有持無恐啊!
辜鴻銘:既然如此,大人難道不怕朝廷怪罪下來么?
張之洞:那倒不至于。海防捐雖然是請了旨的,但賣官鬻爵,畢竟不是光彩事,所以朝廷才不降明旨而讓李鴻章出面。要辦也只能偷偷摸摸,哪有像他們這樣大吹大擂,肆無忌憚的?因此,老夫在轄區內取締它,朝廷雖不悅,也不好說什么的。只是李鴻章那里,我有些不好交代??
一個書辦匆匆進來,呈上一份電文,稟大人,天津直隸總督府急電!
張之洞:念。
書辦念道:香嚴臺端大鑒:昨接醇親王來函,稱頤和園工程虧空甚鉅,讓鴻章致函各督撫處籌款。籌款以海防名義較為正大。我輩受國厚恩,自當竭力代謀。而臺端魄力,雄視九州,近代無人可比。故望從湖廣集得大宗,倘能得一百萬兩則喜之不勝矣??
張之洞不禁伸手拿過電文,掃一眼,冷笑道:李鴻章打的好算盤!
辜鴻銘:這叫做挾醇王之名,行敲詐之實。我們自己天大的窟窿填不滿,他伸手就想挖一百萬兩銀子去,這主意也太歹毒了!
張之洞:這就是我曾經給你說過的,他辦事只重實利而不擇手段了。海防捐的事我還沒有找他,如今可好,他倒找起我來了。預備紙筆!
辜鴻銘:大人回信拒絕?
張之洞:那豈不掃了醇王爺的面子?我只上奏朝廷,彈劾海防捐??
辜鴻銘一愣,隨即大悟,不覺敬佩地:好,以攻為守,避開醇王爺,對事不對人,管叫他如鄉間俗語所言,偷雞不著蝕把米!
我念,你記。張之洞:走動幾步,沉聲念道:臣,湖廣總督張之洞跪奏??
二
紫禁城,朝房外,翰林院侍讀學士、翁同龢的學生文廷式興沖沖對翁同龢說:老師,聽說張之洞上折子了,彈劾海防捐?
翁同龢點點頭。
文廷式:那我們應該立即發動御史、翰林群起響應啊!
翁同龢搖搖頭,嘴里輕輕吐出四個字:引而不發。
文廷式有幾分迷惑地看著他。
翁同龢:張之洞的奏折,稱得上義正詞嚴。何況,太后對他的倚重絕不在李鴻章之下。他的折子,太后若允了便允了,若不允你再上一百個折子也沒用!所以,我們此時要做的就
是等待最佳時機,然后出手!
文廷式:那我們就在一旁干等?
怎么是干等?我已作了安排,皇上待會兒就要接見幾個官兒,靠海防捐捐來的官兒??
??
養心殿,光緒接見捐官,黑色幽默。
??
儲秀宮,慈禧倒是神情自然。
既然海防捐鬧得這樣不像話,那就準了張之洞的折子,將這勞什子停了吧!慈禧正擺弄著窗臺上的一盆蘭花,背對著奕環說。
奕環站在那兒,一臉的苦相,可這就少了一條籌錢的渠道,也打了李鴻章的臉哪!
恐怕不只是打李鴻章一個人的臉吧?慈禧回轉身來,款款走到炕沿邊坐下,看著奕環,淡淡地說。
奕環慌了,忙道:太后這樣說,臣惶恐得緊。
慈禧:七爺你也別惶恐,我也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當初我讓你為修園子的事兒想辦法,你倒好,肩一滑,天大的重担全讓李鴻章一個人接過去,你在一旁圖涼快去了!如今呢?想圖涼快也圖不成了吧?
奕環低了頭,滿臉慚愧,總是臣無能??
不是無能,是糊涂!慈禧剛提高聲調,一看奕環嚇得那個樣子,又低了下來,你想當甩手掌柜,眼下這情勢,你又怎么當得了呢?就說這海防捐吧,到今日止一共籌到了多少銀子?這些銀子李鴻章是全部給了頤和園還是只給一部分其余的自己截下來了,你心里有數么?
奕環:臣料想李鴻章沒,沒那個膽子??
慈禧:沒那個膽子也得防著點!我所以準了張之洞的折子,一是海防捐確實鬧得不像話;二是要捐官的也捐得差不多了,正好就著坡兒下驢;三是給張之洞一個面子;四是給李鴻章提個醒,別讓他以為中國的天空就他那片云彩能下雨!
第三章 來而不往非禮也(二)
奕環沒想到停掉一個海防捐,慈禧竟有這么多層的考慮,不由偷瞥了他這位嫂嫂一眼:只見她穿著繡滿了大紅牡丹的黃緞袍,冕上鑲著耀眼的珠花,中央綴一只純凈無瑕美玉制成的鳳,銜一串晶瑩的珠絡。慈禧明眸隆準,臉部的線條極為柔和,卻讓他心里泛起一陣陣寒意和愈發增加了敬畏之情。
奕環由衷地說:太后圣心遠慮,臣縱有一百個心思也想不到這些!
慈禧:算了吧,這些恭維話也變不出銀子來!你只說說,停了這海防捐,你和李鴻章還商議了哪些籌錢的法子?
奕環:還商議了兩條,都是以辦海軍名義,一是請各地督撫認交,一是向洋人借款。
慈禧:嗯,這兩條法子倒是可行。只是我這個生日各地已送了孝敬銀子,再找他們要錢,未必會痛快給你。向洋人借款呢,須防他利息盤剝太重。
所以李鴻章也難哪??情不自禁,奕環露出了對李鴻章的同情。
慈禧不無嘲弄地看著他,笑了,七爺真是忠厚人,剛才見我壓了李鴻章一下,心里就老大不忍了。放心吧七爺,李鴻章的難處,我還不知道嗎?等他將各督撫認交的銀子和向洋人借貸之事辦妥后,我會幫他一把的。
三
天津,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衙門花廳,這里實際上是李鴻章會客的地方。花廳朝南開著一色的玻璃窗,鑲嵌著玉藍色鏤花玻璃,兩壁排列著全堂影木嵌文石的如意靠椅和鏤花茶幾。因為有洋人來,茶幾上又鋪上了雪白的臺布,銀制果盤上擺放著時鮮果品,還有一瓶法國波爾多葡萄酒。
四個洋人坐在花廳里,他們分別是英國匯豐、怡和,法國東方,德國德華四家銀行的代表,是李鴻章讓盛宣懷將他們請來議事的。
盛宣懷指著一盤艷紅的荔枝,對洋人們說:這是剛從廣東運到的荔枝,請先生們嘗嘗新!
說著,他拿起一顆,剝出里邊雪白的脯肉,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關于荔枝,我國唐朝時有一個優美的故事??
怡和銀行的代表打斷他,盛大人,我們只想盡早知道總督大人邀請我們前來的真正用意,而沒有心思聽關于唐朝的故事!
盛宣懷笑笑:中堂大人將于九時三刻接見諸位??他掏出懷表,距現在還有二十定秒!
中國人從來不懂得遵守時間,他們的官僚更是如此!德華銀行的代表對東方銀行的代表說。
東方代表:不過據我所知,這位李中堂??
他話未落音,門外高呼:中堂大人到!
花廳里的洋人們一下噤聲,起立。
門外快步走進來兩個仆人,其中一個夾著個藍色衣包。他們剛將衣包放在廳上首的花梨加官椅上,李鴻章頂戴朝服也跨進了花廳。他徑直走到花梨椅前,伸出手臂。
離他最近的匯豐代表以為李鴻章是想和他握手,忙上前一步,伸手,卻發現李鴻章伸平手臂只是為了讓仆人將朝服脫下,不覺尷尬站在那里。
李鴻章卻似渾然不覺,當著他們的面慢吞吞地讓仆人脫去朝服,從衣包里拿出一件寶藍緞夾袍換上,又將頂戴換成了便帽,這才從嘴里吐出一個字,坐!
他先在椅上坐了,四位洋人也致禮坐下。盛宣懷上前道:稟大人,英國匯豐、怡和,法國東方,德國德華四家銀行的代表先生都已到了!
嗯。李鴻章抬起頭,目光在幾位洋人臉上犀利一掃,開門見山道:請諸位來,是想向諸位借錢。
雖然銀行代表們對此早已經有所預料,但對李鴻章不加任何修飾就說出自己的目的感到吃驚。
李鴻章:我北洋海軍經費不足,致使新艦之添置,舊設備之更換,以及購買火炮彈藥諸方面都難以落實,若諸位代表之銀行,能在經費上予以援手,我必回報之!
一陣沉默。
洋人們臉上表情各異,有的倨傲有的平靜,有的微笑有的沉思,但那都是裝出來的,掩蓋不住的只有眼里貪婪攫取的光芒。
終于,法國東方銀行的代表開口了:我非常欣賞總督大人的直率態度,我想這種態度將是我們今后合作的基礎。但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東方銀行借錢給你們,總督大人所說的回報是什么?
李鴻章:利息。難道利息不是最好的回報么???當然,如果貴行的利息能夠低一些的話,我們將在其他方面予以補償,比如,北洋海軍將在貴國采購一部分我所需之軍火。
這真是個誘人的許諾!匯豐銀行的代表道,不過,總督大人能把這低一些的標準說得更具體嗎?
那要由諸位來定,李鴻章道,我的標準就是利息最低的那一家。
怡和銀行的代表忍不住插話道:總督大人是想讓我們在您面前表演鷸蚌相爭那個古老的寓言嗎?
鷸蚌相爭?你居然也知道鷸蚌相爭??李鴻章大笑,笑著笑著臉一沉,不爭成么?你不爭,還有十幾家銀行爭著要借錢給老夫!聽清楚了,是借錢,不是要你施舍!你不借,愿意讓你銀行的資金閑置在彼,悉聽尊便?
他突然變臉,搞得幾個洋人面面相覷(音qù),怔在那兒。
德華銀行代表:總督大人??
李鴻章:愿意借錢的,將由盛宣懷大人和你們商討具體事宜。說著,他將手邊茶碗微微一端,送客!
??
第三章 來而不往非禮也(三)
天津,匯豐銀行,盛宣懷正和匯豐銀行代表在談判,兩人爭論得很厲害。
??
天津,怡和銀行。怡和銀行的代表時而來回走動,時而又停下來,俯身在盛宣懷面前急切地述說。
盛宣懷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
??
天津,法國東方銀行,盛宣懷微笑著,東方銀行的代表也微笑著。
??
天津,德國德華銀行,盛宣懷扳著手指頭在說著什么,德華銀行的代表一邊點頭,一邊在紙上記著。
??
李鴻章府邸,盛宣懷進了大門,穿過倒廳小院,左拐,進了一處月洞門,又跨入一帶垂花走廊,進入一處幽靜院落,這里的正房,便是李鴻章讀書歇憩之處了。
盛宣懷進屋的時候,見李鴻章正于書案上書寫一副自撰的對聯,那對聯曰:
享清福不在為官,只要囊有錢,倉有粟,腹有詩書,便是山中宰相;
祈大年無須服藥,但愿身無病,心無憂,門無債主,即稱地上神仙。
見盛宣懷進來,李鴻章招呼道:杏蓀,你來得正好,先看看這封信??
說著,將手邊一封信遞給他。
盛宣懷接過信只掃一眼,驚愕地說:朝廷將海防捐停了?
李鴻章:停了。
盛宣懷瞥一眼那對聯,那您怎么還這樣悠閑?
李鴻章淡淡一笑,那你要我怎樣?
盛宣懷:朝廷怎么會變卦的呢?
李鴻章:張之洞上的折子,一奏就準。醇王爺怕我有想法,來信解釋一番。
盛宣懷:怎么能沒有想法?大人給朝廷背了黑鍋,反倒一巴掌倒打過來?
李鴻章:咳,無非是平衡牽制之術罷了??算了,不談這些。向洋人借款之事談得怎樣?
盛宣懷興奮起來,十分順利!大人可算是掐準了他們的脈??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單子,說:各銀行的借款數目利息及償還期限都寫在這上面。
李鴻章:你念,我聽著。
盛宣懷念:匯豐銀行愿借八十萬,年息六厘,兩年還清;怡和銀行愿借一百五十萬,年息五點六厘,兩年還清;法國東方銀行愿借一百萬,年息只要五點五厘照英鎊折算,分十年
償還;德國德華銀行也愿借一百萬,年息亦是五點五厘,五年還清。
李鴻章:你意如何?
盛宣懷:當然找利息最低的借。我的意思是向東方銀行和德華銀行各借一百萬,再讓德華銀行將償還期限也延至十年。
李鴻章仰臉想了一會,決斷地說:都向德華銀行借,二百萬,年息若不能再壓,償還期限延至十五年!
盛宣懷不解地問:向兩家借,豈不是周旋余地更大?
李鴻章:向一家借,越多越好。借少了你是他孫子,借多了他反而是你孫子!
說著,他自己笑起來,當然這二百萬也可向東方銀行借,但我已許諾,誰借錢給我,我就向誰買軍火,得講信諾。法國造的軍艦不行,德國行。
盛宣懷:好,等會我再和德華銀行去談??我覺得,自借洋債以來,此次辦得最漂亮了!
李鴻章長嘆一聲,唉,再漂亮,借來的錢還不是扔進昆明湖打水漂??
盛宣懷的神情也黯淡下來,海防捐賣官賣了三百萬,這次找洋人借兩百萬,五百萬兩銀子呀!而我定遠鐵甲巡洋艦,也才要一百三十萬兩啊??
李鴻章突然想起什么,臉色嚴肅起來,叮囑道:借洋債的事若辦好了,先不要往外說。
盛宣懷:朝廷不是催得很急嗎?
李鴻章冷笑道:讓他們急一急也好,再就是張之洞那里,看樣子,不把他逼上絕路,他是不會認交那一百萬的!
盛宣懷:哦,海因里希給我來了信。
李鴻章:哪個海因里希?
盛宣懷:就是張之洞請我給他找的那個德國專家。
李鴻章點頭:我想起來了。
盛宣懷:海因里希說,漢陽鐵廠的鐵礦石與高爐不符,需重新購置高爐,要很大一筆錢!鐵廠目前每月虧損銀兩達八九萬之鉅,朝廷又好幾個月沒撥銀子了,張之洞急得人都變了形。
李鴻章猛然站起,來而不往非禮也!他上奏彈劾海防捐,我只請朝廷將漢陽鐵廠改官辦為商辦,教朝廷斷了他的銀子!
盛宣懷:朝廷恐不會同意??
李鴻章惡狠狠地說:不同意他就填這個無底洞去!
他頓了一下,杏蓀,你即刻準備兩件事??
盛宣懷斂容凝聽。
李鴻章:一、拿我手札,再備上一些禮物,趕往京師去找醇王爺,將漢陽鐵廠官辦改官督商辦的好處說與他聽,請他從中斡旋,促成此事。他若問起我,你只說我為籌集修園子的錢日夜焦心,無暇他顧??噢,你是不是有個《泰晤士報》的洋人朋友叫莫里遜的?盛宣懷驚訝道:大人這也知道?
李鴻章一笑:這個莫里遜對我國非常熟悉,《泰晤士報》在世界影響都大,這篇文章他來做最好!
盛宣懷:我還是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李鴻章:你就對他說漢陽鐵廠近日將有異動,請他注意,他自會有一番作為的;還有,你速從輪船招商局等處調撥資金,準備接管漢陽鐵廠!
說這話時,李鴻章語氣凌厲,目光炯炯,胡須微揚,盛宣懷仿佛又看到,當年硝煙火光中的淮軍統帥,下達攻擊令時的颯颯帥風!
四
漢陽鐵廠,一個金發碧眼,三十來歲的高個子洋人,拿著部照相機在廠內轉悠。
他將鏡頭對準高爐,砰鎂光燈冒出一陣白煙。
他將鏡頭對準一大堆因質量不合格而廢棄的鐵軌,砰鎂光燈又冒出一陣白煙。
不遠處,幾個匠役漠然看著他,他又將鏡頭對準了他們??
??
第三章 來而不往非禮也(四)
湖北船政學堂,一座廟宇改成的學堂。原來的大雄寶殿正中的檀木架上,赫然擺放著一艘半人高劈波斬浪的軍艦模型。殿側和尚們的禪房如今則成了一間間教室。
第一教室內,書聲朗朗。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教室門口,張之洞看著那些戴瓜皮小帽,穿箭袖短衣,著絨靴的學生們搖頭晃腦讀得正起勁,微微頷首,以示滿意。他轉過身對隨從的官員幕僚道:船政學堂雖是洋務,但若不以中學來鞏固根底,端正見解志趣,那就如無韁之馬,無舵之船,就是培養出見識廣博有才之士,國家也不敢放心使用啊!
隨從人員異口同聲道:大人所見極是。
張之洞走向第二間教室。
第二教室內,一位西裝革履,腦后又垂著一根烏油油大辮子的青年教師,一望而知是從西洋回來的留學生,正在給學生講歐姆定律。
他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歐姆定律四個字,然后講道:歐姆定律是德國物理學家歐姆在一八二六年,也就是我大清道光六年的時候,通過大量的實驗得出的規律。它的教學表達式可以寫成??
他又在黑板上寫下:I=,又道,諸君注意,這里R代表著被確定的一段導體,I和U都應是這段導體上的電流和電壓??
張之洞在門口聽了半天,仍是一頭霧水。不覺又感嘆地對隨員們說:洋人殫精竭慮求索器物的本質,并非全是奇技淫巧,如國人仍對這些嗤之以鼻,到頭來吃大虧的是自己了!
眾人又點頭稱是。
張之洞興致勃勃向第三間教室走去。
第三教室里邊靜靜的。
張之洞感到納悶,不覺將腳步放輕放慢,后面的人自然也變得躡手躡腳了。
張之洞將到門邊,悄悄往教室內望去
只見幾個學生聚在教室一角,正圍看一張報紙。
張之洞在官員們的簇擁下進了教室。
那些學生聽見動靜,抬起頭,看見涌進來這么一大幫人,特別發現前面的人竟是總督大人時,他們的臉一下子都變得煞白!
張之洞一點也沒有察覺,走到他們面前,拿起報紙一看,上面凈是洋文,不由得高興地說:好,能直接看洋文報紙了!這是什么報啊?
學生們卻只是哆嗦,說不出話來。
跟在后面的一位官員見這情形,訶斥:大膽奴才,你們耳朵聾了?總督大人問你們話呢!
這時一個學生才戰戰兢兢開口道:這,這是《泰晤士報》??
張之洞:好哇,《泰晤士報》乃世界有名之報紙,上面都說些什么呢??
說著,他下意識地將報紙舉到眼前,臉色倏忽一變!
一版照片赫然入目:漢陽鐵廠大門口漠然而立的匠役;冷火消煙的高爐;一大堆變為廢品的鐵軌??
張之洞更不說話,陰沉著臉將報紙一卷,回身便走。
眾官員、幕僚面面相覷,慌里慌張跟了上去。
??
湖廣總督府衙門后堂,
辜鴻銘拿著那張《泰晤士報》念道:曾經被稱為中國匹茲堡的湖北漢陽鐵廠無疑正經歷著它的危機時刻,而它的危機卻是由它的創建人,著名的改革家張之洞總督所造成的。這位總督以驚人的勇氣和魄力建立起了這座遠東最大的鐵廠,又以同樣的無知和專橫使得它瀕于倒閉。一個最為顯著的例子就是,這位總督以中國地大物博為理由,拒絕預先化驗鐵礦石,結果購置的高爐不能排除鐵礦中的磷質,煉出來的鐵材極易折裂。雖然目前中國有好幾條鐵路正動工修建,但沒有人敢要漢陽鐵廠生產的鐵軌??
聽到這里,一直端著青花瓷茶碗品茗的張之洞手微微一顫,茶水灑了少許出來。
辜鴻銘繼續念道:這位總督曾有一句名言,要將工廠建立在我看得見煙囪冒煙的地方,結果,錯誤地選擇廠址導致了煤炭和鐵礦石都要長途運來,費用昂貴,成本大大提高。于是便出現了今天這樣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局面:如果這位總督不放棄對鐵廠的愚蠢控制,那么他將不得不放棄朝廷對他的信任和他足以和北洋大臣李鴻章相匹敵的顯赫的政聲。
完了?張之洞問。
完了。辜鴻銘答。
張之洞將茶碗往桌上一放,站起身,又開始踱步。
辜鴻銘看著他一臉的憔悴和有些僂佝的身體,心底突然涌上一股憐憫之情!
張之洞想起什么,我記得這個莫里遜好像是你的朋友?
辜鴻銘:是的。
張之洞停住腳步,那么,可不可以叫他另寫一篇文章或者??
辜鴻銘明白他的意思,直率地說:恐怕很難,大人。洋人的記者自有他們的操守,講究精神獨立和新聞自由??
他看了看張之洞的臉色,又踟躇道:不過,我還是可以去試試??
算了,張之洞擺擺手,既然明知試之無益,何必徒取其辱呢?頓了頓,他又問,你說皇上和太后若看到莫里遜這張報紙會怎么想?
辜鴻銘:湯生直言,莫里遜的報道要勝于十道彈劾本章!
張之洞聞言,頹然坐下,長嘆一聲道:唉,篳路藍縷,開啟山林,終不成要毀在這鐵廠上么?
辜鴻銘勸慰道:大人不必如此,待朝廷銀子撥下來,不就全盤皆活了么?
張之洞:也只有這個指望了??咦,趙鳳昌怎么搞的?去京城催促銀兩許久,也該回來了呀??
??
第三章 來而不往非禮也(五)
湖廣總督衙門,一騎馬疾馳而來。
待到衙門口,不待那馬站穩,風塵仆仆的趙鳳昌便滾鞍下馬,將韁繩交給迎上來的門衛,邊往里走邊問道:總督大人可在府內?
門衛:大人正在后堂,盼著趙爺您哪!
??
張之洞:待趙鳳昌回來,當務之急當然是購置海因里希所說的那種馬,馬丁爐??
他板著手指頭算道:然后,是對整個鐵廠進行改建和擴充。還有,那些個不法之徒滋事雖然被消弭于萌生之時,但匠役們的工錢也確實不能再拖了??
正說著,他的眼一亮,趙鳳昌匆匆走進來。
張之洞也不寒暄,劈頭問道:怎么樣?朝廷銀子可撥下來了?
趙鳳昌不敢看張之洞眼睛,低著頭站在那里,嘴里輕輕吐出兩個字,沒有。
張之洞臉色變了,卻是為何?
趙鳳昌:戶部道,如今財政極度困難,不但以前拖欠的銀兩朝廷無力補撥,而且從今往后,也不能再向漢陽鐵廠撥款了!
張之洞聞言只覺眼前一黑,身子就要往后倒去。
辜鴻銘一把抱住他。
趙鳳昌也趕快上前,兩人一左一右,將張之洞扶在椅子上坐了。
辜鴻銘又將桌上的茶碗雙手捧著,端給張之洞。
張之洞輕輕推開茶碗,黯然道:如此說來,漢陽鐵廠的最后一線生機也被掐斷了么?
剛說得這一句,他眼中竟掉下淚來!
辜鴻銘和趙鳳昌可曾見過張之洞這樣,不禁也是一陣心酸,同時道:大人??
張之洞擺擺手,你們也用不著勸慰我,漢陽鐵廠就是真垮了,我張之洞也未必如那個洋人莫里遜所言會跟著垮掉??
趙鳳昌激憤地說:大人這些年來辦實業,興文教,整軍經武,兩湖氣象,極一時之盛,這豈是那些心懷叵測者一筆抹煞得了的?
張之洞點點頭:個人毀譽,何足道哉?我所以傷心,是想到這些年為興辦漢陽鐵廠付出的心血??說到這里,他突然站起來,摘下頂戴,指著自己頭發道:你們看我這滿頭華發,有一半是為漢陽鐵廠而白的啊??難道這一切,都將隨揚子江之水而逝去么?難道我們中國人就真的辦不好自己的實業么?倘如此,我堂堂大清,自強富國之途又在哪里呢?!
因為激動,他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他的頭微微揚起,目光似要穿透房頂,直問蒼穹!
辜鴻銘倏忽站起,激動得熱淚盈眶道:大人問得好!湯生相信,有大人在,漢陽鐵廠就不會垮!而大人憂國之情懷,必將感染天下有識之士,共尋強國之途!
趙鳳昌也站起來道:漢陽鐵廠也并非完全陷入了絕境。鳳昌離京時,醇親王要我帶給大人四個字??
張之洞轉過身來,眼里騰地燃著希望,問道:哪四個字?
趙鳳昌:官督商辦。
張之洞眼中的希望消失了,冷笑道:我就知道這后面有他!這是李鴻章一貫的主張,行不通的。
趙鳳昌:大人并未一試,因何說行不通?
張之洞:我國商人,大都本小利微,不像西洋巨富,財產動輒以數百萬計。讓他們來投資入股鐵廠這般宏大企業,無異于杯水車薪,無濟于事;還有就是他們禁錮保守,斷斷不敢冒一點風險的。
辜鴻銘:也就是說他們既無財力亦無魄力。
張之洞:嗯。
趙鳳昌:如果現今有一個半官半商,既有財力又有魄力之人愿意投資漢陽鐵廠,大人卻當如何?
張之洞略一思索,你是說盛宣懷?
趙鳳昌:是他。
張之洞連連搖頭,絕無可能!盛宣懷是李鴻章心腹之人,而我??
他苦笑一聲,前不久還彈劾了他一本啊!
趙鳳昌:可是醇親王說,李中堂曾對他言道,漢陽鐵廠的存亡,關系到國之氣運,絕不能坐視不管!
張之洞大出所料:他是這樣說的???他站起身,走動幾步,如此說來,我倒要道一聲慚愧了??
辜鴻銘:李中堂既有此話,大人不妨先給盛宣懷發個邀請,看他愿不愿來?來了,再看他是否真拿得出讓漢陽鐵廠起死回生之策?
張之洞將頭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似在思索權衡。
辜鴻銘和趙鳳昌對視一眼,也陷入沉默。
良久,張之洞才從胸臆深處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那就請盛宣懷吧!
五
紫禁城,朝房外。
可以出手了。翁同龢不動聲色地對文廷式說,朝廷雖然停了海防捐,但沒有懲辦李鴻章。你可以多找幾個人上折子,請圣上查明誰是海防捐的始作俑者,追究他的罪責!
文廷式:太后會不會保他?
翁同龢:海防捐完全是李鴻章一人所為,和太后沒有什么關系,更兼聲名狼藉,太后保他作甚?退一步講,即使太后有這個心思,清流物議,她老人家從來也是很看重的。
文廷式:好,我這就去聯絡。
翁同龢:還有,張之洞這回是把李鴻章給得罪了,李鴻章絕不會善罷甘休。你以我的名義給張之洞寫封信,語氣要懇切一些,就說張香帥本清流領袖,這次的彈劾奏折,更是為天下讀書人之張目??我與香帥,聲氣相投,對那些敗壞綱常名教的人,當鳴鼓而攻之!
文廷式喜道:張之洞倘能響應,不怕李鴻章跑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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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慶宮,光緒翻看著厚厚一摞奏折,不覺皺起了眉頭,問翁同龢:海防捐不是停了嗎?怎么又有這許多折子彈劾李鴻章?
翁同龢:海防捐雖停,流毒甚廣。若不懲治始作俑者,恐怕難給天下讀書人一個交代!
始作俑者??光緒看翁同龢一眼,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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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秀宮,
慈禧將一摞奏折輕輕推到一旁,這些折子暫且都留下不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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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文廷式揮動著手中的折子激昂地說:那我們就繼續上折子,直至李鴻章受到懲治為止!
官員們轟然響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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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來而不往非禮也(六)
天津,李鴻章府邸。
上吧,上吧!他們上他們的折子,老夫還是在這兒舒舒服服吃鱸魚??李鴻章挾一筷子鮮美的魚肉,送進嘴里。
突然,他的話咽住了。
一根魚刺卡住了他的喉嚨!
身后的丫環慌了,趕緊輕輕拍著他的背。
魚刺大概卡得很厲害,李鴻章啊,啊??哼著,也不知怎么搞的,眼淚流了出來。
六
日本橫須賀軍港,波濤洶涌的萬頃大海。
霧氣散開,一面日本海軍的旭光旗迎著帶海水腥味的海風升起來。
旭光旗下,停泊著十幾艘軍艦,扶桑、嚴島、橋島、橋立??軍艦的甲板上,身材矯小結實的水兵們挺直腰桿列隊肅立,一張張被海風吹得黝黑的面孔如鐵鑄一樣,只有他們的眼睛里閃耀著狂熱激動的光芒大日本國明治天皇陛下今天要來視察海軍!
驀然,所有軍艦上的汽笛一齊拉響,明治天皇蒞臨了!
在一隊穿白短上衣,戴白色鑲黃帽圈制帽驍勇的水兵護衛下,明治天皇睦仁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中
他一身戎裝,重眉鷹目,兩撇濃須。顯然腿腳由于運動神經的先天缺陷,使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但這絲毫掩蓋不了他那逼人的霸氣!
頓時,所有的人,包括警戒線外大批的國民,發出海濤般的歡呼:天皇陛下萬歲!
歡呼聲中,天皇在首相伊藤博文,海軍大臣西鄉等陪同下,登上了扶桑號軍艦。
扶桑號甲板上,
天皇緩緩走著,威嚴的目光從一張張將士的面孔上掃過。突然,他在一個娃娃臉的水兵面前停下來。
這不是朝彥家的小兒子嗎?天皇驚訝地問。
因為被天皇認出而興奮得滿面通紅的朝彥小兒子挺起胸膛回答:稟陛下,是我。
天皇又問:朕將朝彥親王十五個子侄中的十三個送去歐洲留學,你是因為年齡小而留下來的吧?
我已經是帝國海軍下士,請陛下不要再說我年紀小好嗎?
對天皇用這種近于無禮的口氣說話,所有的人都不禁為朝彥的小兒子捏一把汗。
天皇沒有動怒,他用鷹一樣的目光盯著面前的娃娃臉看了一會,說:朕答應你,朝彥下士。
炮位上,三二○毫米口徑的巨炮昂然指向遠方。
明治天皇用戴著白手套的手在炮管,炮身上都擦拭一番,然后摘下手套,手套依然雪白!
他不動聲色地將手套重新戴上,問:這就是用來對付中國定遠和鎮遠艦的三二○毫米火炮嗎?
西鄉:是。另外,我艦的航速是十六節,高于定遠的十四點五節。但就整體性能而言,我艦還不能與之匹敵。
天皇的眉頭微微一動。
西鄉:速度重于裝甲厚度,射速重于火炮口徑,這是帝國海軍之新觀念,但這個觀念必須用金錢支持。
伊藤博文:這是西鄉大臣在內閣的意見,難道想要陛下在軍艦上聽你叫苦嗎?
西鄉:但是中國用大量的金錢建設海軍,最近又開設了海防捐,這也是人所共知的危險事實!
伊藤博文反駁:中國人民光是準備為他們的皇太后祝壽已經用掉了三千萬兩銀子,這般強大的國力這難道是我國所能比擬的嗎?何況我國連煙草稅和藥物稅都投給了海軍,實在拿不出錢來了。竭澤而漁,國會不會答應,國民也無力負担。
天皇的重眉深深皺起,沉默片刻,說:每年從內庫中撥三十萬給海軍吧!
伊藤博文一驚,那是陛下的私人財產,怎么能夠??他高聲道,國民的感情也不會答應的!
西鄉眼含淚花,轉身走到艦橋上,向下面肅立于甲板上的水兵們說:天皇陛下要將他私人財產的十分之一交給海軍??他哽咽著,突然跪倒:海軍拒絕接受陛下的贈予!
甲板上,所有官佐士兵齊刷刷跪倒,海軍拒絕!
朕的決定斷無改變!天皇緩緩往前走了幾步,站定,俯望著甲板上的將士,冷冷道,開拓萬里波濤,宣布國威于四方,忠勇的海軍決不會辜負朕的期望!
他抬起頭來,鷹一樣的目光凝視著海天相連的遠方??
甲板上,朝彥下士領頭,熱淚盈眶的將士們挺胸站立,響起了帝國的軍歌:
文明與野蠻如同雪與炭
實無長久融合之希望
遲早要降一場血雨
雨后天空才能晴朗??
旭光旗在海風中獵獵作響,歌聲和著洶涌的海濤,向遠方飄去
文明軍隊所向無敵
旌頭直指陸地大海??
七
朝鮮,漢城,中國駐朝鮮使節袁世凱公署。
袁世凱在教新納的二、三、四房姨太太踩寸子。
所謂踩寸子,亦稱踩蹺,是京劇旦角的一種技藝,分硬蹺和軟蹺兩種,就是將木頭或布納成的蹺,綁在腳板下,外罩以繡花鞋,真腳被裙子或彩褲遮蓋,只露出三寸金蓮。
袁世凱的三個姨太太都是朝鮮人,三姨太金氏是朝鮮李王妃的表親,二姨太吳氏和四姨太閔氏是金氏的陪嫁丫頭,卻被袁世凱一并收了房。
袁世凱興致勃勃地說:我國女人的腳都是三寸金蓮,走起路來,一搖三擺,風吹柳似的好看極了!可你們朝鮮女人都是大腳,再去纏小吧你們又都有十六七歲了,來不及了。所以我用這個踩寸子的辦法教你們走路。學好了,以后你們跟我回中國才好看,要不人家會說,你看袁某人那幾個姨太太,都是大腳,多丟臉呀!
袁世凱說著,三個朝鮮女孩兒已將蹺綁好。
袁世凱:好,你們現在就走給我看看!
三個女人剛一邁腳,就東倒西歪,站的站不穩,跌的跌倒。
袁世凱笑嘻嘻地說:再來,再來??你們國王的衛隊都讓我操練出來了,難道還調教不好你們幾個女流之輩么?
一個峨冠博帶的朝鮮書辦走進來,稟報說:大人,金姨太的哥哥來了。
袁世凱:是在日本使館當通事的二哥嗎?
書辦:是他。
袁世凱立刻嚴肅起來,對三個姨太太說:你們都到里屋去!看著她們進去了,袁世凱才轉對書辦說:快請他進來!
盛和煜 / 張建偉 2013-08-22 09:5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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