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偉大的祖國歷史悠久,幅員遼闊。在幾千年的歷史進程中,雄渾的北國和秀麗的江南分別孕育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將這兩種文化的差異進行比較,并分析其形成的原因,對于促進南北文化的交流,提高中華民族的文化素質,是很有必要的。
最早提出南北文化異質的是《中庸》。在論及“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的不同時,該書作了這樣的概括:“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春秋戰國時期的道學家莊子和儒學家孟子,也分別論述了南方之學與北方之學的對立。在《天運篇》里,莊子寫道:“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在莊子看來,老子是南方學術思想的最高代表,而孔子卻尚未“得道”,因此到南方來求教于老子。而孟子在《滕文公·上》中則說:“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于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他認為,周、孔是北方學術思想的最高代表,孟子的成見很深,以為南方人是尚未開化的“蠻夷”,稱之為“南蠻jué@①舌之人,未得先王之道”。后來,《北史·文苑傳序》中又論及了南北文學家不同的風格傾向:“江左宮商發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顧炎武在《日知錄》中也談到南方人與北方人不同的氣質:江南之士“輕薄奢淫”,河北之人“斗狠劫殺”。陸法言在《切韻序》中則談到南北語音的差別:“吳楚則時傷輕賤,燕趙則多涉重濁,秦隴則去聲為人,梁益則平聲似去”。
古人這些對南北文化差異的論述,充分說明:在中國古代,南北文化的區分是非常明顯的。從哲學思想上看,北方人崇尚的是孔孟的儒家哲學,而南方人崇尚的則是老莊的道家哲學。儒家的精神是現實的,富有道德教化的要素,注重客觀現實的條件,追求謹嚴莊重,具有積極的“人世”態度;而道家的精神則是浪漫的,富有神秘的冥想,自由奔放,看重個人的自我表現,多有消極的“出世”的態度。儒家重視男性的剛強,而道家卻推崇女性的溫柔,前者是主動的,而后者則是主靜的。老子說:“清靜為天下正”,“天下之物,常以靜勝牡”,“知其雄,守其雌,天下為xī@②”,“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這些話都是贊揚女性和嬰兒的柔弱和清靜的。而儒家則相反,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剛毅木納近仁”,“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也”,孟子也說:“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他們贊賞的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氣概。孔子的處世態度是非常積極的,“發憤忘食,樂以忘憂”,覺得不自努力的人是不可救藥的。儒家認為,服務于社會和國家是學者的最終目的,鼓吹“學而優則仕”,孔子就曾經周游列國,席不暇暖,對現實采取的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態度。而道家則不同,老子主張絕棄圣智,忘情寡欲,無為而治,司馬遷說他“以自隱世民為務”。莊子也是如此,楚威王曾以千金迎他作宰相,他卻拒絕楚使說:“子亟去,無wū@③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采取的是游戲人間的態度。對于道德修養,儒家主張進行人為的訓練和教化,荀子說:“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圣王之治,禮義之化,然后皆出于治,合于善也”;而道家則主張任其自然發展,“持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對于文章寫作,儒家認為“言之無文,行之不遠”,而道家則認為“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注:以上所引儒道兩家的話,均見《諸子集成》,上海書店1986年影印版。)
儒道兩家不同的哲學態度,對于北方人和南方人的個人氣質、倫理觀念、政治準則、思維方式和文化風格等諸方面分別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處于儒學發源地的北方人恪守禮法,循規蹈矩,講究現實;而處于道家發源地的南方人則蔑視禮法,放蕩不羈,追求浪漫。北方人聚族而居,落地生根,安土重遷;而南方人則異姓聚集,八方雜處,見異思遷。北方人誠實,南方人精明。北方人溫柔敦厚,重禮節,重面子,講信用,追求親密和諧,鄰里協作,義氣當先;而南方人則標新立異,重競爭,重私利,趕時髦,追求自我價值,行為越軌,人情淡薄。北方人和南方人這些不同的氣質、觀念和思維方式,在各自創造的文化中有著鮮明的表觀。在文學創作上:先秦時期,有現實主義的《詩經》與浪漫主義的《楚辭》相對。南北朝時期,既有粗獷豪邁、慷慨激昂、偏重敘事的北朝民歌,如“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④涉黃塵下,然后別雄雌”(注:見《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上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之類,又有委婉含蓄、清新秀麗、偏于抒情的南朝樂府,如“聞歡下揚州,相送楚江頭,探手抱腰看,江水斷不流”(注:見《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上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之類;即使同是情歌,北方人語言質樸無華,表情坦率直露,如“老女不嫁,踏地呼天”(注:見《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上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而南方人則語言隱喻雙關,表情羞羞答答,如“郎見欲采我,我心欲懷蓮”(注:見《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上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宋詞中則有豪放、婉約之分,北有辛棄疾氣勢恢宏的慷慨悲歌,南有柳三變情意蘊藉的“淺斟低唱”。元代戲曲中有北方雜劇與南方戲文相對,北方雜劇曲調激越高亢,以弦樂為主,而南方戲曲則曲調婉轉柔媚,以管樂為主。明清小說,北方多寫英雄豪杰,救困扶危,如《水滸傳》之類;南方則多寫才子佳人,纏綿悱惻,如《紅樓夢》之類。總之,北方文學具有陽剛之美,“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liú@⑤鐵;其于人也,如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之”;而南方文學則具有陰柔之美,“如升初日,如清風,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寥廓;其于人也,@⑥乎其如嘆,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其如悲”。(注:姚鼐:《復魯jié@⑦非書》,見王彬主編《古代散文鑒賞辭典》,農村讀物出版社1987年12月版,第1130頁。)在繪畫上,唐代北方有以李思訓為代表的北宗工筆畫,筆法嚴謹、注重寫實,南方有以王維為代表的南宗山水畫,筆法柔婉,注重神韻;宋代有以荊浩為代表的北方派,著重表現大自然的蒼古、深奧,又有以董源為代表的南方派,“近視不類物形,遠視景物燦然”,著重表現風雨明晦的變化。在書法上,北方尚壯美,以碑取勝,總體風格是粗獷質樸,天姿縱橫,不修邊幅而自有情趣,“落筆峻而結體莊和,行墨澀而取勢排宕”(注:包世臣:《藝舟雙楫》卷二。);南方尚優美,以帖取勝,總體風格是輕盈秀麗,含蓄雋永,寧靜柔美,如鳥散萍開,柳舒花放,如“清風出袖,明水入懷”(注:王嗣真:《書后品》。)。在舞蹈上,北方充滿英風豪氣,如公孫大娘舞劍:“@⑧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末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注: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見《唐詩選注》,北京出版社1978年9月版,第236頁。);而南方則顯得輕逸飄柔,如楊貴妃之舞,“風吹仙袂飄搖舉,猶似霓裳羽衣舞”(注:白居易:《長恨歌》,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見《唐詩選注》,北京出版社1978年 9月版,第 428頁。)。在民間戲曲上,北方與南方的韻味也各不相同,“南北二調,天若限之,北之沉雄,南之柔婉,可畫地而知也”。(注:王驥德:《曲律》。)總而言之,北方文化大抵是剛烈的、雄壯的、粗獷的、動態的、有魄力的,而南方文化則大抵是雋永的、秀潤的、纖細的、靜態的、有神韻的。“白馬秋風塞上,杏花春雨江南”,用徐悲鴻先生手書的這幅楹聯來概括南北文化的差異,是十分貼切的。
當然,我們所得出的上述結論并不是完全絕對的。暴風驟雨之后也有陽光明媚的晴霽,群山萬壑之中也有潺潺流瀉的清溪;南方也有剛強之士,北方亦有柔弱之人;“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壯夫有時會“喚取紅巾翠袖,wèn@⑨英雄淚”(注:以上兩句詩,分別見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和《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斜偎寶鴨襯香腮”的淑女時或也發出“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注:以上兩句詩,分別見李清照《浣溪沙·閨情》和《夏日絕句》。)的豪言壯語;南方文化中也偶露豪邁之氣,北方文化中亦時有婉轉之音。但是,就南北文化的總體風格而言,卻大致是如此的。那么,為什么會形成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呢?筆者認為,地理環境的影響是其主要原因之一。不同的地理環境,形成了人們不同的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而“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 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2頁。)。日本學者青木正兒在論及中國古代文藝思潮時曾經這樣認為:中國“南方氣候溫暖,土地低濕,草木繁茂,山水明媚,物產豐富;北方則與此相反,氣候寒冷,土地高燥,草木稀少,風景既不美,天然物也不多。南北相互比較:南方人民生活安逸,有空閑時間,可以遠思冥索,耽于玄想,偏于感情或很容易傾向于逸樂華美、游蕩的生活,其文藝思潮是浪漫的;而北方人民,每日必須為生活努力,重在力行,偏于理智,其文藝思潮則趨于現實的、質樸的一面”。(注:青木正兒著、王俊瑜譯:《中國古代文藝思潮論》,人文書店1922年12月版。)胡適在論及中國古代神話產生的原因時,也曾注意到了地理環境的影響,他說,北方民族“生活在溫帶與寒帶之間,天然的供給遠沒有南方民族的豐厚,他們須要時時對天然奮斗,不能像熱帶民族那樣懶洋洋的睡在棕櫚樹下白日見鬼,白晝作夢”,所以北方的神話較少,而“疆域越往南,文學越帶有神話的分子和想象的能力”。(注:胡適:《白話文學史》,岳麓書社1986年1 月影印本。)在我國960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物華天寶,人杰地靈, 長江和黃河是孕育南北文化的偉大母親。“地理環境,首先以極強烈的程度,影響著社會關系的性質”。(注:見《普列漢諾夫全集》第7卷186頁。)有人把北方文化稱為“旱糧文化”,由于旱地對雨水的需求非常迫切,龍作為降雨之神就成為北方民族崇拜的圖騰;而南方文化則被稱為“水稻文化”,由于南方人臨水而居,對雨水的依賴不如北方迫切,又因無霜期長,日照期長,對季節的敏感則大大超過北方,鳥作為報農時、知物候的天神使者,就成為南方民族崇拜的圖騰。北方地廣人稀,多與游牧部族接壤,加之戰爭頻繁,北方人目之所見多是將士怒目、戰旗獵獵,耳之所聞多是胡馬嘶風、悲笳動月,故世風剛烈、好勇尚武;而南方人口密集、交通便利,商業繁榮,“王侯將相,歌伎填室,鴻商富賈、舞女成群,競相夸大,互有爭奪”(注:裴子野:《宋略》。);南方人目之所見多是亭榭樓臺、綠疇煙雨,耳之所聞多是管弦絲竹,郎儂唱答,故世風靡弱,重利輕義。從自然景物上看,北方風景以粗獷、雄偉著稱,山澤深峻、蒼松翠柏,令人發凌云勁節、慨當以慷之思;而南方風景則山明水秀,多平湖曲澗,紅柳綠桃,使人有心曠神怡、春意盎然之想。儒家學派主要生活在北方,“居黃河流域,頗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實際而缺玄想”(注: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不得不靠人為的奮斗,去彌補自然的缺陷,去創造適于自己生存的環境,所以儒家思想主張奮斗進取;而道家學派則主要生活在南方,所處環境得天獨厚,可以坐享天成,因此他們覺得現實是完美無缺的,與其忙忙碌碌地奮斗,不如遵循自然的法則,去適應環境,所以道家思想主張安逸享樂。且南方氣候炎熱,“異常炎熱的氣候,摧毀了人的力量和勇氣”,故其民族性格“怯弱”;而北方氣候寒冷,“寒冷的氣候則予人們的精神和肉體以某種力量,使他們能夠從事持久的、艱難偉大的而勇敢的行動”,故其民族性格“勇敢”。(注:孟德斯鳩:《論法律精神》。)人類本是大自然哺育的兒女,紅日出大海,會激勵壯士們乘風破浪的豪氣,月上柳梢頭,會引發愛侶們海枯石爛的戀情,“白馬秋風塞上”的北方環境,孕育的是北方人粗獷豪邁的性格和悲壯質樸的文化,“杏花春雨江南”的南方環境,孕育的是南方人靈巧精明的性格和柔婉秀麗的文化。誠如郁達夫所說:“我們人類的生活,無論如何,總逃脫不了環境的熏染,文學作品的內容,也是一樣免不了環境的支配。”(注:郁達夫:《文學上的殉情主義》,藝林社編《文藝論集》。)
以上,我們分別論述了南北文化的差異并分析了各自形成的原因。應該強調指出的是,筆者絕沒有抑此揚彼之意。事實上,這兩種文化也并沒有優劣高下之分,春蘭和秋菊同樣向人們呈獻芬芳,黃鸝和雄鷹同在藍天下翱翔,南方人和北方人同是炎黃子孫,南方文化和北方文化同是我們中華民族燦爛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近年來,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北方人紛紛南下,南方人也不斷北上,南北文化已經開始了更加廣泛的交流,其界限已經表現得不再那么明顯了。可以相信,經過相互交流,相互學習,這兩種文化必將相互滲透、相互融合,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必將更加豐富多彩,更加燦爛輝煌!
山東師大學報:社科版濟南85~87G0文化研究宋聚軒19981998自古以來中國就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北方文化以儒家哲學為基礎,呈現出剛烈、雄渾、粗獷、蒼勁的總體風格;南方文化則以道家哲學為基礎,呈現出寧靜、柔婉、輕盈、秀麗的總體風格。地理環境的影響是造成兩種文化差異的主要原因,黃河和長江是孕育中華文化的偉大母親。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和兩種文化的交流,中華民族的文化必將更加燦爛輝煌。 作者:山東師大學報:社科版濟南85~87G0文化研究宋聚軒19981998自古以來中國就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北方文化以儒家哲學為基礎,呈現出剛烈、雄渾、粗獷、蒼勁的總體風格;南方文化則以道家哲學為基礎,呈現出寧靜、柔婉、輕盈、秀麗的總體風格。地理環境的影響是造成兩種文化差異的主要原因,黃河和長江是孕育中華文化的偉大母親。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和兩種文化的交流,中華民族的文化必將更加燦爛輝煌。
網載 2013-09-10 21:46: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