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階段:重返申城,追隨前賢。時間約為1912年。
1912年周信芳重返申城。先入四盞燈(周yǒng①棠)主辦的迎貴茶園。三天的打炮戲是《南天門》、《獨木關》、《群英會》。頭天夜戲,飾演曹玉姐的蘇瑞芳,嗓音奇高,胡琴定乙字調,此時周信芳嗓音已沙,內行人莫不為之担心,但周信芳飾演的曹福,出場時就以甩髯、抖袖、吊毛,博得了滿堂彩聲。唱的時候又勉力為之,唱到“點點珠淚”時,以虛音歌之,應付得十分巧妙。
照理說,此時周信芳已經出道,并且已經收徒為師,學藝生活似可結束。然而周信芳牢記唱到老學到老的教誨,毫不自滿,回到上海后仍是千方百計拜師學戲,磨礪技藝。
1913年,周信芳應黃磋玖之邀進入新新舞臺,與馮志奎搭班。開始四盞燈不肯放,黃磋玖索性連全班一起邀過去,周的月包銀漲到一千五百元。先后與李琴仙、苗勝春、李吉瑞、孫菊仙、大小高福安、趙君玉、郎德山、馮子和等。他與老票友江夢花合演的《御碑亭》最為賣座。
那時譚鑫培正在九畝地新舞臺演出,江夢花特地把老譚請到新新舞臺來唱大軸。這樣周信芳就有機會仔細揣摩老譚的技藝,并當面向這位伶界大王請教。他觀摩了老譚的《空城計》、《戰太平》、《打鼓罵曹》及《御碑亭》“休妻”一場。老譚的豐富的臉部表情、眼神,富有變化的語氣以及刻劃人物性格的特殊表演技巧,給了周信芳很深的教育。周信芳還每天請馮志奎雇了馬車把老譚邀到家里來,請他說戲。在那些日子里,周信芳向老譚恭恭敬敬地學了《御碑亭》、《桑園寄子》、《打棍出箱》、《打侄上墳》等戲。譚鑫培在說《御碑亭》時,特別提到要用眼神變化來表現人物的復雜心情。這使周信芳很受啟發。后來,他不僅在演《御碑亭》時這樣做了,而且運用到其他劇目的表演中去。周信芳雖然沒有正式拜譚為師,但私淑譚派,在藝術上深受老譚的熏陶。
譚鑫培也很贊崇周信芳,他看了周信芳與江夢花公演的《御碑亭》,稱贊周演得很好,后來譚鑫培回到北京,有人問他上海有什么好角?他就說:有個麒麟童,是個唱戲的。
這一時間,周信芳還與馮子和同臺演出過《桑園寄子》、《三娘教子》等戲、馮子和是南方名旦,他是一位京劇革新家,他傳統功底深厚,但表演卻比較生活化,注重性格刻畫,周信芳從他身上也學到很多東西。這里還有一段軼事。有一次周信芳與馮子和合演一出新戲《貞女恨》,是寫清道光年間,儒生李天祥進京趕考。其妹秀貞早就許配夫家,然而其表兄江不良想娶秀貞,未成,便散布流言,說其不貞。夫家打起官司,秀貞蒙受不白之冤。天祥中試回鄉,代妹申訴,案情才得大白,這是一出幕表戲,并沒有固定臺詞,均由演員臨場即興發揮。有一次演到天祥中試歸來,追問妹妹究竟有否過失。原先排練時,妹妹是要回答的,可是這次扮演哥哥的周信芳問后,馮子和只是掩面而泣,避不作答。周信芳只能再臨時抓詞,作為問話。可是秀貞這一回依然不答,只是哭得更厲害了。周信芳有點慌了,連忙搜索枯腸,現編問話,進一步盤問,馮子和還是不回答,哭得更加傷心。這下可把周信芳急得哭了出來。臺下觀眾看了反倒覺得演員演得特別逼真,竟熱烈地鼓起掌來。戲演畢下場,馮子和對周信芳說:“我不逼你一下,你能出得來嗎?”這使周信芳懂得了,一個好演員要學會應付各種復雜的場面,隨機應變、即興創造的能力該有多重要啊!
三、學藝生活的特點
周信芳早熟,登臺早,成名早,然而學藝階段時間并不短。他的學藝生活有幾個鮮明的特點。
第一,正規訓練與舞臺實踐相結合的學藝方法。
在周信芳那個年代,京劇教學主要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科班學戲,那就是類似如今的戲曲學校,設置一定的課程、項目,由教師傳授,加以訓練,一期大概六、七年;另一種是隨班跟師,就是學生在戲班里拜師學戲,隨班而行,邊學邊演。周信芳主要是走后一條路子。他跟著父親的戲班,拜了文武老生陳長興為師,后來又拜王玉芬為師,學戲不久便登臺配演,以后一直邊演邊學。這兩種方法雖有不同,但都屬于正規訓練。隨班跟師的也要從基本功練起,再開蒙學戲。周信芳跟的兩位師傅都是好手。陳長興是河南人,文武老生,是久站河南的好角兒。他所教的開蒙戲,三出文戲,三出武戲,完全是正規路子。王玉芳則是前輩藝人王九齡的弟子,也是著名老生。再加上周信芳的父親也是著名的京劇伶人。因此周信芳從小就受到京劇的正規而嚴格的訓練。
特別值得提到的是,十三歲時,周信芳又到北京進了當時最負盛名的喜連成科班深造,使他的學藝生活進入了一個新的層次。他在喜連成科班雖然不同于一般的學生,但既是搭班學藝,就有兩個任務:一是演戲,二是學戲。當時喜連成科班師資力量最強,訓練最嚴格,教戲也最規范,一舉一動、一戳一站都有法度標準。他在這里接受了科班的正規訓練,不僅學到一些原來沒有學過的新戲,而且對以前學的戲也是匡正和規范的作用。通過隨班跟師學藝與科班搭班深造,使他的技藝、戲路更符合規范。他能在喜連成科班掛頭牌,與梅蘭芳、余叔巖等同臺競藝,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周信芳不僅接受了正規的訓練,而且正規訓練是與舞臺實踐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的。他5歲學戲,6歲就登臺演出了,以后基本上是邊學邊演,一直在舞臺上跌打滾爬。邊學邊實踐,比之光學不實踐,效果要好得多。邊學邊演,學的東西,通過實際運用,就容易鞏固;另外學的東西通過舞臺及觀眾的檢驗,那些地方學得不滋實,那些地方用得不得當,都會暴露出來,再加以糾正,也就提高了。前面提到的馮子和逼哭麒麟童,就可看出舞臺實踐對一個演員訓練的作用。周信芳正是在不斷的舞臺實踐的過程中得到磨練、增加經驗,逐步提高的。開始一個階段,周信芳在臺上步子太大,不大懂得節制。有一次與前輩李連仲同臺演出《連環套》。李連仲飾演竇爾墩,他演黃天霸,“拜山”一場,黃天霸與竇爾墩有一段對話,黃天霸追問彭明的情況,周信芳一面念詞,一面步步進逼,問一句,跨前一步。由于步子太大,竟把李連仲逼到了舞臺的邊上,弄得退無可退。通過這一次,使他吃一塹長一智,以后再演此戲時就特別注意步子的大小以及舞臺調度的分寸了。
以前當演員的也很重視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周信芳曾說過:“我在流浪中開始了演劇生活。”[(3)]他從6歲登臺到18歲,這十多年當中,他一直在江湖上走南闖北,頻繁奔波。他盤桓于杭州、上海、蘇州、鎮江、南京、蕪湖、漢口一帶,又北走煙臺、天津、北京,甚至遠及海參崴、雙城子,從南方水鄉到北國大漠,甚至東北邊陲,無不留下了年輕周信芳的足跡。行萬里路對他來說,無異于一個無形的大課堂。他領略了北國江南的山水風光、風土人情,在大小碼頭上觀摩了很多名家好戲,尋訪了不少良師益友,還開始接觸和熟悉南方觀眾與北方觀眾。特別是他較長時間在南方的城市集鎮演出,深受江南地域文化氛圍的渲染與浸潤,深受南方觀眾審美情趣的影響。比如,清末民初,杭嘉湖一帶活躍著許多水路戲班,其中不少是水路京班。這種戲班利用江南水鄉河網縱橫的特點,常年駕船流徙于集鎮碼頭,他們或演廟臺戲,露臺戲,或演水臺戲,甚至以船頭為流動舞臺,演出船臺戲,水面上的觀眾乘著船分列戲船兩側觀戲。水路戲班演出風格通俗夸張、粗放熾烈、節奏強烈,別具一格。周信芳雖然沒有參加水路戲班,但他不僅耳濡目染,而且與水路戲班有一定的關系。據記載,杭嘉湖著名的水路京劇卞家班中的卞銀奎就是與周信芳在杭州、湖州配過戲。長期在南方碼頭上演,在南方舞臺上演出,為他日后創造海派藝術與麒派藝術種下重要的因子。
第二,以正宗的京派技藝打基礎,廣泛吸收南派京劇的營養,構成其獨特知識、技藝結構。
周信芳雖然最初在南方學戲,但當時老師教戲,無論南方北方,都以京派路子傳授。周信芳學藝之初由陳長興、王玉芳開蒙、教戲,無論唱、做、念、打基本功的訓練,還是說戲,都是按京派路子教的。象王玉芳,他是王九齡的弟子,王九齡先后搭班于余三勝的春合班和張二奎的四喜班,深得余、張的三味,特別更逼近金派。王玉芳繼承了王九齡派,又兼擅汪(桂芬)派,那都是正宗的京朝派。周信芳初入上海后,又深得孫菊仙的青睞與教誨。孫菊仙票友出身,拜在程長庚門下,又久居北京,也是京派的代表人物。周信芳的《逍遙津》、《四進士》都源自老孫。1908年周信芳入喜連成科班深造,系統地接受京派的正規訓育。周信芳特別迷戀譚派,在北京、天津觀摩了譚派名劇,回上海后又得到老譚親授。因此周信芳在學藝時期,以正宗的京派技藝打下了扎實的基礎。周信芳后來雖然自創麒派,然而他自始至終崇拜京派,尊重京派。
周信芳在以正宗京派技藝打基礎,認真學習京派劇目和表演技藝的同時,他又接觸了許多南派京劇名角,并且深受他們的影響。這是他學藝生活中很突出的一個特點。王鴻壽、李春來、馮子和是周信芳早期深受他們熏陶的三位南派名角,其中又以王鴻壽對他的影響最大。如果說周信芳在京派名角中最崇拜的是譚鑫培,那么在南派名角中最欽佩的就是王鴻壽。王鴻壽人稱三麻子,出身于安徽的徽戲班,有深厚的徽戲根底,擅演紅生戲,長年在上海演出,有“紅生泰斗”之譽,他注重做派,唱念清切有力,表演富有生活氣息。周信芳后來在文章中這樣描述王鴻壽以及王鴻壽與他的關系:
“我界前輩王鴻壽(即三麻子),京徽諸劇,文武皆能。紅生尤為著名。徽班名劇,如《掃松下書》、《吳漢殺妻》(即《斬經堂》)、《徐策跑城》等。其劇本留傳京班,皆始于鴻壽先生也。
我界常例,演員每入新班,后臺執事必請示劇目,以便日后接目派演。有向鴻壽師索劇目者,彼云:凡屬于生行之劇,吾能演之;唐三千,宋八百之多,不特請隨意派演。可見其為伶界飽學之士。
曩時與余同棣丹桂第一臺,朝夕親炙,覺其藝術,實有過人之處”。[(4)]
早在周信芳初出茅廬之時,三麻子就以慧眼識神童,他帶著周信芳走漢口,闖蕪湖,進上海,為他把場,給他說戲。周信芳雖未正式拜他,但一直以師事之。王鴻壽教過周信芳的戲很多,如《掃松》、《跑城》、《薛剛鬧花燈》、《洞庭湖》及一些紅生戲。周信芳還拜南派京劇武生創始人李春來為師。李春來武功精湛,動作矯健利索,開打翻跌猛厲熾烈,周信芳向他學了《獅子樓》、《四杰村》等。
綜上所述,可見周信芳在學藝時期兼收了京派、南派的雙重營養。
第三,周信芳在學藝時期開始接受新事物,萌發愛國心與藝術創造欲。
周信芳是一位早熟的藝術家。他6歲就登臺演戲,在一般孩子還“吃飯不知道饑飽,睡覺不知道顛倒”的歲數,他就背起包囊,跟著戲班闖蕩江湖,十來歲就成為角兒走紅成名,開始拿高額包銀了。周信芳生性聰慧,接受能力強,對生活,對世事,對藝術都很敏感。在學藝階段,由于南北伏游,視野拓寬,見聞增多,簡直是一次南北京劇名角、名劇、演出形態、演出環境的集中展示。周信芳的學藝時期,正值辛亥革命前后,列強侵略,清王朝即將傾覆,國家民族處于動蕩之中,他到北京,到東北,見到聽到帝國主義欺壓殘殺中國人民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在他幼小心靈中萌發出愛國的嫩芽。他在天津首次接觸新編本戲與時事新戲,開始接觸新的藝術形態,他的正在覺醒的藝術創造欲也開始被激發。
接受正規的技藝訓練,進科班深造,與闖蕩江湖、隨班學藝,在舞臺上翻滾跌爬;既以京派京劇技藝打好扎實基礎,又廣泛學習吸收南派京劇的精華;南北伏游,開闊藝術視野,這些構成了周信芳學藝生活的鮮明特點。正因為如此,周信芳接受了正規訓練與舞臺實踐的雙軌教育,兼得了京派南派兩派藝術精髓的雙重收益。年輕的周信芳雖然還來不及對人生問題、社會問題進行深刻的思考,然而在艱辛的學藝道路上卻印下一個又一個堅實的腳印。書法家寫字很講究開筆,認為第一筆的好壞,對一個字乃至整幅書法有著重要的作用。周信芳的學藝階段是他一生藝術生涯的一個開端,他的開筆是湛稱精彩的。如果說在學藝階段有什么不幸與遺憾,那么莫過于他的倒嗓了,他倒嗓后雖有好轉,但終不能恢復到原先的狀態,此事對他以后的藝術道路也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
(全文完)
注:
(1) 《我欣慰活在這個時代》,《周信芳文集》第1頁。
(2) 《談談學戲的初步》,原載1928年11月《梨園公報》《周信芳文集》293頁。
(3) 《五個十二年》,《周信芳文集》36頁。
(4) 《最難演之(雪相藍關)》,原載1929年1月《梨園公報》,《周信芳文集》295頁。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言右加永
戲曲藝術京015-018J5戲劇、戲曲研究沈鴻鑫19951995 作者:戲曲藝術京015-018J5戲劇、戲曲研究沈鴻鑫19951995
網載 2013-09-10 21:5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