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有涯愿無盡 第三輯 我的自傳 第56節 香港脫險寄寬恕兩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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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輯 我的主要經歷
  第56節 香港脫險寄寬恕兩兒(1)
  一、離港
  我已于1月26日到達梧州,現在可以將從香港脫險的經過告訴你們。
  香港戰事于12月25日結束,我同幾個朋友隱蔽在西環一間小學的教室里,且覘日軍動靜如何,準備走出香港。但急切間得不到什么好辦法,直至1月10日始得離港北來。
  這是起身頭一天方決定的。承一位朋友的好意通知我們,說是有一只小帆船明天開往澳門,船主曾向日軍行過賄,或可避免查問。船費每人港幣六十元,此友已預定五個人的位子。我們當下付過錢,約定次日天明于某處見面,有人領我們下船,并囑咐我們改換裝束,少帶行李。
  我們同行朋友計五人:陳君、陸君、范君夫婦和我。五人皆改成工人或小商販的裝束,自攜行李(都是小件的),隨著引路人,自中環急步,向香港仔下船。這是一段約二十華里的路程,在久不走路的我,竟感到異常吃力,周身是汗,兩腳生痛,走到末了,一跛一拐,幾乎不能再走。路上還承友人相助,代攜行李,方勉強到達。不過還好的是我氣不喘,心不慌。
  船甚小,寬約一丈,長約三丈二尺,卻有三掛帆。我真沒想到這樣小船可以航海。由香港仔駛出時,從海面看見有被鑿沉的輪艦十數艘堵塞海口,如其不是這小船怕亦駛出不得呢!
  二、到澳門
  船行全賴風帆之力。風若不順,或無風,那便走不動。所以一時風力好,則船上人都色然而喜;一時無風,便人心沉悶,都說今天到不了澳門。大體上那一天早晚都有風的,但不十分順風,所以暈船的人頗多。而中間亦有一段沒風的沉悶期。同行友人或則嘔吐,或則眩暈難支,頻頻服止嘔藥。只有我一個人不感覺什么,一切如常。范君等皆以為訝。
  在途中曾遇有敵機盤旋而過,又有敵艇自遠駛來,好似追我們的。船上水手和客人均慌起來,各自將珍貴財物掩藏。實則始終沒有碰到敵人,或偽軍土匪。我們一路無事,于夜晚十時,便在澳門登陸。
  澳門政權屬于葡萄牙,而此時則全在敵軍控制之下。我們登岸入旅館,便見很多說日本話的朝鮮人,且傳說敵軍將接收澳門的警察權。我們到澳門還希望有輪船去廣州灣,但輪船皆被敵人扣住不許開。有一次日本領事簽字許開了,而他們海軍方面又不許,到底不得開。我們因旅館耳目太多,且不好久居,承澳門朋友馮、柯兩先生幫忙,移居到一間空房內,慢慢設法離澳。
  此時澳門已甚恐慌。糧食來源不足。米、鹽、油、糖,四項皆政府公賣,非有居民證不能買。(所以我們皆靠馮祝萬先生送來米吃。)各商家皆預備結束,市民多半要走。而香港跑來澳門的人亦一天比一天多,都是要再走的。這樣多的人要走,而可走的路卻不多。第一是沒有輪船,只有漁船或使帆的小貨船;而海上多盜,誰亦不敢走。只有循石岐向內地走的一法。那卻要經過敵人幾道檢查,才得通過。首先要在澳門的敵人機關繳相片,領取通行證、良民證,手續甚繁。澳門市民多走此路。香港來的人走此路者亦不少。我們幾個朋友則不愿辦這些手續,亦不愿經過沿路檢查,只得另想辦法。
  最后想的辦法,還是小船飄海,直奔自由中國的都斛(屬臺山縣)。此路因海上多盜,無人敢走。但我們則因有友人介紹得識海上豪杰吳發君。他逞豪海上多年,人稱“吳發仔”的便是。他的勢力范圍在三灶島、橫琴島、大小欖一帶等處。抗戰以來,敵人要奪取三灶島為空軍根據地,他便與敵人抗拒,苦戰多次,曾受政府收編,担任游擊工作。因他本人即是三灶島上的人,家族親故皆在島上。島上居民共一萬二三千人,全被敵人屠殺趕走,失去生活依據。所以他與敵人是永不妥協的。直到現在,還有幾千義民跟隨他在澳門附近荒島野山上砍柴為生,我們皆曾眼見。至于他們的抗日戰績,前一二年的香港澳門報紙亦不少揭載的。此番他知道我們是文化界的人要返國,他愿護送我們到都斛。同時托我們將他抗日的赤誠,部隊的苦況,義民的流離,向政府代為申訴,請求設法接濟和救濟。
  三、再度飄海
  在17日的下午,吳發仔派人引我們乘渡船先到路環。——這是距澳門不遠的一個地方。三灶島的義民逃難在此的便不少。而吳的部下實際亦都是他們的族中子弟,他們都稱呼他“發叔”。部隊并沒省政府發的餉項,要靠護航為生。就是將內地所需貨物如汽油棉紗等包運到都斛,收些護運之費。這種生意每個月亦只有陰歷二十五至初五的十天內能做。因為這十天沒有月亮,在漆黑的夜間才得避免被敵人發現。白天和月光下都是不方便的。1月17日這天正好是陰歷十二月初一,就乘他們運棉紗的便船送我們走。
  黃昏時候,吃完晚飯,大家下船,船共五只,雖有大有小,亦差不甚多。記得我乘的一只,約六尺寬,三丈長,無篷,一掛帆而已。原說我們五人分乘五船。因為船太窄小,而駛船的人一船卻有八九個,還不時往來行動。所以只能在滿載的棉紗包上面近舵之一端,側身臥一客人,再多,便不免妨礙駛船。后來因為范太太覺得黑夜孤身一個害怕,許他們夫婦同船。我及陳、陸二君則各人一船。已經分別開行了,忽然陸君一船向我船趕來,說是他們發覺我不能粵語,怕途中萬一有事不好應付,特地要我與善粵語的陳君同一船。遷換既定,揚帆各去,昏暗中彼此皆看不見了。
  此夜風向甚順,我們仰臥著看天上星斗,船在靜靜中如箭一般的駛去。不意后半夜風向忽變,風浪甚大,小船顛蕩欲覆,浪水直潑向船內,濺入鼻口;衣服盡濕更不待說了。好在船行多在群島之間,所以不久便依泊于一小荒島上。候至天明日出,將衣服曝在太陽下,人亦燒柴取暖。船上帶有米糧菜蔬,但遍覓島上無淡水可得,只好用海水煮飯。我素有耐饑本領,啜一小碗而已。飯罷,就仰臥沙灘之上,陽光之下。除海潮聲外,寂無所聞。直待到天色昏暗,方又揚帆而去。——此為18日事。
  船行順利,是夜便到都斛。但還不是都斛市鎮,是其海口,地名東口。耳聞隔船語聲,知范君夫婦已先到。彼此問訊,知他的船在途中,被劫兩次。棉花劫去數十包,幸無它失。而其余三只同來的船,竟不見來到。候至天明,總無消息,為陸君懸心不已。


梁漱溟 2014-07-03 14:3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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