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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夏秋間,全國高等學校開展了院系調整工作。其結果,不但許多有名、無名的道等院校就此消失,繼續存在下去的,其所設學科也大為減少。與此相應,教師和學生——尤其是教師——在全國范圍內進行了大調動。學生的調動是有明確規律的,甲校的某系并入乙校的相應系后,其學生就全都轉過去;但教師的調動卻呈五花八門之勢,即使其所在的校系繼續存在,一部分教師也仍被調去其他的——而且往往不止一個——學校任職,如其所在的系并至另一校了,教師卻不都調入該校,而是向幾個學校分流。當時,被撤銷的學校不必說,就是保留下來的學校,其師生能留在原單位的也只是少數,大部分都被調至其他——包括外省市——的學校;上海的師生就有遠調東北、西北等地的。這真是空前絕后的壯舉,奠定了建國后全國高等學校的格局和傳統,我們至今仍承受著它的余蔭。只不過在我們這些老人腦子中如此宏大、紅火的場面,現在的青年大學生卻已一無所知了,想起來真使人不勝感慨,生活到底比別的一切都強大。
院系調整以前,我雖然已在大學里悠閑地度過了三個多學期(因為第四個學期沒有讀完就生病休學了),高興時偶爾去聽聽課,否則就隨便翻翻書,日子打發得頗為愜意,但卻不知學問為何物。院系調整后,我從本來就讀的上海學院中文系調到了復旦大學,聽到了很多著名教授的課,養成了眼高手低的習氣。——在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我認為眼高手低不但對青年是絕對必要的,就是到了老年也仍然如此。一般說來,年輕人很難達到眼高手低的地步,倘再不準他眼高手低,那他就只能眼低手低,一輩子向所謂專家、教授也者頂禮膜拜,也就一輩子都不會有什么出息。實際上,只只有眼先高了,手才能跟著高上去,但在手高了以后,如果眼仍停在原來的水平,那么,發展到了一定階段,他就會自滿自足,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了。所以,我認為我進入復旦后的第一大收獲,就是從原先眼低手低進到了眼高手低。在這方面,我首先應該感謝朱東潤先生和賈植芳先生,而具體使我改變原先的手低狀態的,則是蔣天樞先生。盡管我現在仍然手低,但比起原先的來,到底有所不同了。
蔣先生字秉南,江蘇徐州人,生于1903年,逝世于1988年。1927年至1929年間在清華校園國學研究院求學,師事梁啟超、陳寅恪諸先生。畢業后曾在河南大學、東北大學等校任教,1943年担任復旦大學教授,直至去世。蔣先生始終堅持陳寅恪先生的傳統,忠于學術,對曲學阿世的行為深惡痛絕,自50年代以來,他沒有寫過一篇趨時的學術文章,也沒有參與過任何一次學術批判;在我的印象中,他甚至沒有在系里、校內的學術批判會議上發過言。他的著作,無論是關于先秦的《詩經》、《楚辭》,還是關于清代的全祖望、杭世駿,都是為了發掘出真實的情況,加以描述,此外沒有其他的目的。在陳寅恪研究方面同樣如此。
1953年9月11日,蔣先生特地從上海去廣州拜謁陳先生,在那里留了大約十天。臨行前,陳先生作《廣州贈別蔣秉南》詩:
不比平原十日游,獨來南海吊殘秋。瘴江收骨殊多事,骨化成灰恨未休。
孫勝陽秋海外傳,所南心史井中全。文章存佚關興廢,懷古傷今涕泗漣。
第一首第二句的“殘秋”,實是陳先生的自喻,“吊”字則有慰問之意,《莊子.山水》“孔子圍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太公任往吊之”即其例。惟其如此,接著的“瘴江收骨”等語才毫無突兀之感。若就自然情況言,當時正是中國傳統所謂的“仲秋”,在西方的觀念中,九月更是秋天的開始(西方以九、十、十一月為秋天),蔣先生去時哪有“殘秋”可吊呢?“獨來”也寓意雙關,不但說明蔣先生那次是一個人去的,而且也意味著除蔣先生外沒有人特地到“南海”去“吊”過“殘秋”;倘若當時也像今天似地有很多人以攀附陳門為榮,遠道求見者諒也不少,第二句就當作“亦來南海吊殘秋”了。這兩首的意思是:陳先生自知其生命進入“殘秋”階段,他對于死后遺骨是否收葬的事毫不關心,甚至認為根本不必收葬;他所悲哀的,是他的著作很可能無法在國內傳播,而只能像孫盛《晉陽秋》那樣地傳于海外或像鄭思肖《心史》那樣地保存于井中。對此,蔣先生大概有所承諾,所以陳夫人唐筼女士于同期所作的《廣州贈蔣秉南先生》說:“不遠關山作此游,知非嶺外賞新秋。孫書鄭史今傳付,一掃乾坤萬古愁。”從第三、四句,可知蔣先生是把傳播陳先生著作的任務承担起來了;陳先生女公子陳流求、美延女士在《陳寅恪詩集.后記》中所說的“‘文革’結束后,我們姐妹即為尋找、歸還佚稿而多方奔走呼吁,終于在1978年從有關方面取回大部分文稿和少數詩稿。我們立即將全部稿件交給父親生前親自囑托的蔣天樞先生。蔣先生付出艱巨的勞動,主持出版了《陳寅恪文集》”,與陳夫人的詩可以互證。此外,陳夫人詩說當時是“新秋”,陳先生則說“吊殘秋”,就因陳夫人指的是自然界的秋天,陳先生則另有所指。總之,當陳先生處境不好,悲哀于自己的著作無法在國內傳播時,蔣先生毅然承担起這一重任;當五六十年代陳先生被作為“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批判、處境更為艱難時,蔣先生勤奮地幫陳先生收集其研究、著述所需的材料;在1978年,學術界“左”的影響還很嚴重時,蔣先生收到了陳流求、美延女士寄來的陳先生文稿、詩稿,以七十余的高齡,立即停下自己的著述,全身心地投入了《陳寅恪文集》的整理、校勘。《文集》出版后,出版社給蔣先生寄來1000元編輯費,盡管這在當時陷入普遍貧困的知識分子眼中并不算是太小的數目(當時一般講師的月薪不過一百余元),蔣先生卻把它退了回去,理由是,學生給老師整理文稿不應該拿錢。所以,以蔣先生與陳先生的關系以及為陳先生所做的工作來說,他是最具備研究陳寅恪條件的一位。現在,陳寅恪研究已成為準顯學,有的人并已在把陳先生炮制成為撰寫新的趨時文章的材料了。但蔣先生所寫的陳寅恪研究的論著——包括《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雖然提到了陳先生于1953年寫詩贈別之事,但對此詩的背景和詩中某些句子的實際內容皆不加詮釋。這也就是蔣先生治學的一貫原則。
蔣先生之使我得以逐步改變原先的手低狀態,就因為他是這樣的一位學者;當然,也因為從1956年起,蔣先生成了我的導師。
我在復旦大學讀本科時,蔣先生所開的課對我來說并不是必修課。——其實,當時并沒有選修課,每個年級學生所上的課都是規定的,但我因為休學了半年,1952年秋進入復旦時是二年級下,這樣的學生人數極少,系里不可能為我們單獨設置課程,就只好任憑我們在為二年級上和三年級上所開的課程中任意選擇,只要讀滿學分和學完教育部規定必讀的那些門課程就行。蔣先生當時所開的課不在教育部規定的必讀課程之內,上課的時間又與我的必讀課程沖突;有一個學期開始時倒不存在這個問題,我就選了蔣先生的課,但只學了兩三個星期,就因我的一門必讀課的上課時間作了改動,又與蔣先生的課沖突了,我只好放棄。但這兩三個星期也給我留下了很深得印象。他當時是講杜甫的詩,卻絕不照常規講杜詩的思想性、藝術性,只是要學生老老實實地弄懂作品的具體內容。我知道有些同學對這種講法不滿,認為太陳舊了;但蔣先生完全不管。
本科畢業后我留校任職。1955年開展反胡風斗爭,我被卷了進去,開除了黨籍,安排去復旦圖書館工作。1956年秋天調到中文系任助教。當時系里為每個助教指定一個進修方向和一位導師,我的方向是先秦兩漢文學,導師就是蔣天樞先生。
這年10月,我到蔣先生家里去與他談我的進修計劃。雖然在這以前我曾聽過蔣先生兩三個星期的課,但在課堂上既未提問,也未在課后向他個別請教,蔣先生已經忘記了有這么一回事,把我看作是初次交往的青年。我向他匯報了自己的想法:擬花五年時間把從先秦到清代的文學名著認真讀一遍。蔣先生卻很直率地說:“你這樣學法,一輩子都學不出東西來。”接著,他告訴我:學中國古代文學,必須先打好歷史與語言文字這兩方面的基礎;同時對目錄板本校勘學也必須具有相應的知識,這是治古代文史者所必須具備的入門功;此外還應盡可能地擴大知識面,連理科的書也應讀一些,特別是關于天文歷法和中醫的書。為此,他給我制訂了前三年的進修計劃:第一年,讀《通鑒》和《說文》段注;第二年校點《史記》和讀《爾雅注疏》;第三年校點《漢書》和讀郝懿行《爾雅義疏》。在這期間,還必須讀一系列有關的著作作為輔助,從《漢書.藝文志》直到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唐蘭的《中國文字學》。最后,姜先生說:“你在去年受了些委屈,但不要背包袱,好好地讀書。”
所謂受“委屈”,是指我在1955年被開除黨籍的事。這使我深為感激和詫異。因為按照當時的慣例,受處分者固然應該表示心悅誠服,別人也要表示衷心擁護這一正確決定。說我“受委屈”,這話如被我有意無意地泄露出去,對蔣先生會產生很不利的影響,說他階級立場不穩還是輕的,重則可說他挑撥我和黨的關系,煽動我的不滿情緒。而且,就形勢而論,也應該考慮到我去主動舉報的可能性,以舒蕪先生與胡風先生多年的交情,尚且交出了所謂密信,并做了頗為精心的注釋,何況蔣先生對我毫不了解。
從此以后,我便在蔣先生指導底下讀書了。漸漸地我就明白,先生要我做的事情都是以前他做過的,而且他所做過的比要求我做的多得多。例如,他要我校《史記》時,只讓我以金陵書局刻本《史記集解》為底本,校以他所校過的影宋黃善夫本;而他則以影宋黃善夫本為底本,校以蜀本、兩個明本和已經影印的唐寫本殘卷。相比之下,我的工作實在要算是輕松的。
除了校點,蔣先生還要我做讀書札記。——不是簡述讀過的書的內容,而要有自己的心得。這就使我不得不很認真地讀,以便讀出點心得來。但把札記交上去以后,不過幾天蔣先生就把札記還給我,也不發表意見,我實在不知道他是否認真看到。過了半年多,我在讀《通鑒》時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記載:有一天夜里,柴紹全副武裝地到皇宮去見唐太宗,太宗的皇后為此受了驚嚇,病情日益沉重,終于去世。上述的記載也就是為了交代皇后的死因。但柴紹何以在夜里還要全副武裝地到宮里求見太宗呢?這一定發生了重大的時間。而對那事件《通鑒》卻毫無說明。查查兩《唐書》,同樣如此。柴紹的妻子是唐太宗的姊妹,兩人是郎舅之親。當時,太宗父親、作為太上皇的李淵還在世,但與太宗的矛盾顯然已日益尖銳;再參以別的一些事情,我懷疑柴紹的進宮可能和李淵與唐太宗的矛盾有關,并推斷李淵的死可能并非善終。我把這寫進了札記,并舉了不少證據,自己也很滿意。這次札記交給蔣先生后,他找我談了話,說是“你讀書很細心很好,但你所發現的僅僅是一些疑點,這些一點都可作別的解釋,所以你的推斷目前無法成立;如果沒有新的、可靠的證據,你不應就此寫文章。”我這才知道以前寫的那些心得,除了證明我讀書比較認真以外,實在沒有什么價值,所以蔣先生連談都不跟我談。
對于我寫的東西,蔣先生表示比較滿意的,是一篇題為《〈通鑒〉成書經過》的讀書報告。當時系里規定:助教每進修一年,就要提交一篇論文。蔣先生很反對“論文”一詞,說是:“寫什么論文,還是寫一篇讀書報告的好。”這話使好些年輕助教——包括我在內——不理解,認為本科學生畢業還寫畢業論文,我們畢業了幾年,怎么連論文都不會寫了?但通過我自己的寫那篇報告,我才自以為懂得了蔣先生的意思。由于題目的限制,我在那篇報告中只能老老實實地查考有關的一系列具體問題,包括主編與編寫者的分工,編寫者相互之間的分工;為了搞清一些問題,甚至只好為編寫者之一的劉攽編了年譜。全文大概有將近五萬字。蔣先生看了以后說:“這篇寫得不錯;如果有出版社要,可以出個單行的小冊子,把稿費買藥吃。”我當時所患肺結核病尚未全愈,所以蔣先生有最后這句話。我這才理解,蔣先生用“讀書報告”這個詞,并不是降低要求。在他看來,較好的讀書報告仍應達到發表、出版的水平;但使用這一名稱,再配以相應的題目,作者就無法在報告中說空話和搞趨時的玩藝了。
蔣先生對我最不滿的一篇文章,是《王國維文藝思想論略》。1958年大躍進和批判資產階級學術思想后,學生和青年教師就大搞科學研究,我當然也參加了。當時要編一部《近代文學研究論集》,分配我寫一篇關于王國維的文章。于是我認真地讀了王國維的書,寫了一篇自以為頗有創見的論文。與那時把王國維看作反動的遺老不同,我論證了王國維在政治思想與文學思想上都有不少進步的成分。《近代文學研究論集》一油印出來,蔣先生便看到了,特地跟我說:“關于王靜安先生的篇文章,你不要拿出去發表,你現在還不能懂靜安先生。”過了一會,他又說:“不要說《人間詞話》、《宋元戲曲史》里提到的作品你有許多沒有讀過,他的許多論斷你無法體會;就是叔本華和尼采,你又懂得多少?”話很簡單,但卻使我明白了什么才叫作科學論文。而且,越到后來我才越發現蔣先生這一教誨的重要性。例如,《人間詞話》把北宋詞的地位置于南宋詞之上,我當時認為這是王國維的局限:南宋詞的思想性明明高于北宋,為什么要貶低它呢?現在我卻認識了北宋詞的成就確在南宋詞之上,不是王國維在這問題上存在局限,而是我自己當時的文藝思想落后于王國維寫《人間詞話》時的水平;那我又怎能寫文章去論王國維的文藝思想呢?
這里所說的都只是一些零星雜事,但就是通過這類具體的教誨,我原先的手低狀態就漸漸有了改變。但我知道,我的進步離開蔣先生的要求還有很大的距離。這里再說一件小事:八十年代前期,我已經提升為教授,正在担任中文系的系主任,蔣先生有一次忽然到我家來,送我幾支毛筆和一錠嘉慶年間生產的墨,說是:“你有空時練練毛筆字吧!”這實在使我感激和慚愧得無地自容。寫字(不僅毛筆字)的拙劣,始終是我的一大心病,但又自暴自棄,以為我大概與書法無緣,反正練不好的了。不料蔣先生卻還在為我的這一缺陷而焦慮。
今年正是蔣先生逝世十周年,拉拉雜雜寫這一些,既以表達感謝的心情,也以表白我的愧疚:從蔣先生逝世以來,我的進步實在太小,在寫毛筆字方面更是越來越糟,連毛筆也怕碰了。
章培恒 2011-07-13 2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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