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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提不出一套解決社會紛爭、解決各諸侯國家之間混戰的方案,莊子也解決不了當時的那種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仁不仁、義不義的局面。那么怎么辦呢?我救我自個兒,我不干壞事,我也不招你
《莊子 》里講了宋榮子這么一個人,這個宋榮子非常高明:全天下的輿論都夸他,他也不樂;全天下的輿論都罵他,他也不在乎。他搞得定內外的區分,不受物議即外物的影響。他辨得清榮辱處境的應對。他對世界,沒有什么斤斤計較的追求。這點很不容易,在莊子生活的時期,他居然能夠提倡一個人特立獨行,一個人自己對自己要有充分的自覺、自信、自主。
不是有一個電視劇叫《我的青春誰做主》嘛,那么像宋榮子這種人,他就是“我的青春我做主 ”、“我的中年我做主 ”、“我的老年我做主 ”、“我的一生我做主 ”。我用不著跟著眾人走,用不著隨大溜。大家說這個時候出國最好,紛紛出國。那我就不出國,我出國干什么去啊?大家紛紛都下海,他偏偏不下海,他敢于堅持自己的選擇,不受潮流的影響,也不在乎一時一事的得失,能夠特立獨行,能夠不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寄托在別人的反應上。
這不容易,特別是在古代中國,因為中國沒有個人主義的傳統,沒有尊重與珍惜自我的傳統,甚至沒有維權的傳統。相反,我們有很多負面的說法,表達我們對于一個過分自信者的反感,例如:剛愎自用、倒行逆施、自以為是、自找苦吃、不碰南墻不回頭等等,只要一想到這些詞,沒有幾個人有自己做主的勇氣了。
列子雖然很爽,但依然有所待
說完宋榮子,莊子又說了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乎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莊子說有個叫列子的人,這個列子他能做到什么程度呢?他能駕馭風,他能利用風來飛行。但是莊子沒具體地描寫,他沒有像描寫鯤鵬展翅一樣來描述列子究竟是在九萬里的高空行動,還是在二尺五或八尺八的低空行走?這個他沒有說。但是他說列子能夠駕馭著風行走,“泠然善也 ”。泠呢,就是清涼。用現在的語言解釋,就是他為乘風而行覺得很爽。風一來,他借著風就走了,這個多爽啊!
莊子認為列子很舒服,但是他仍然有做不到的。是什么呢?他“猶有所待者也 ”。就是他得等著風起來,風要不起來他就走不了。換言之,他仍然要等待某種條件。
真正有道行的人、真正得道的人應該是什么樣呢?不管你刮風不刮風,我都能做到“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 ”。簡單地說,就是靠宇宙本身它的存在、它的大道、它的規律,我就能夠想上哪兒去就能上哪兒去。這個話說得未免有些過于抽象,無可操作性,但也許正因此而令人敬畏。
然后,莊子提出了一個命題:叫“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
莊子不遺余力地提倡,一個人可以特立獨行,一個人不要有待,你不要等待什么條件、不要等待什么機會,你的命運應該你自己做主,你的命運應該你自己把握。這種觀點是很好的、很不錯的一個觀點,是一種拯救自我的觀點。
在春秋戰國時期,莊子提不出一套解決社會紛爭、解決各諸侯國家之間混戰的方案,莊子也解決不了當時的那種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仁不仁、義不義的局面。那么怎么辦呢?我救我自個兒,我不干壞事,我也不招你。起碼我不因為俗人的世俗的輿論,弄得自己有時候高興有時候不高興。
莊子提倡這種人格的獨立。用現代的語言來說,莊子提倡自我的救贖,我救不了別人,那我先救自己。
無待:通往自我救贖之道
莊子提出一個“無待”的觀念,就是讓你自己拯救自己。你自己的人格、你自己的一生,你得自己做主。
莊子還有一個很可愛的地方,就是他認為這個人的道德的修養,對大道、對天道的掌握,一個人和世界的和諧和融合,它是沒有盡頭的,是沒有所謂最高的,你高了還可以更高。
讀武俠小說,最令人欣賞的部分就是小說中描寫一種武功,這種武功當然是非常厲害的,大概還沒有人能練成,這就是“旱地拔蔥 ”,這是一種輕功。就是他“噌 ”一下子跳起來了,假設說跳了一米五,這個時候他用右腳把這個左腳的腳面一踩,“噌 ”又一米五,就三米了。這時候左腳再把右腳的腳面一踩,四米五了。
這個呢,在體育運動里是做不到的,但是在讀書修養歷練上,在精神境界的提升上,這是可以做到的。就是你高了仍然不夠高,你像宋榮子一樣了,你也不夠高,你仍然是似是而非、似高明而非。你像列子一樣,能御風而行了,你仍然不夠高。即使你像唐堯禹舜一樣了,也還是可以有更高的追求。
《莊子》里面凈是對唐堯禹舜的不滿,為什么莊子居然會對無人不稱頌的唐堯禹舜不滿呢?莊子認為,唐堯虞舜吸引了一大部分人,讓很多人稱頌他們的德行、功業與成就,稱頌他們是圣明君主。而有稱頌也就會有批評,有熱烈就會有冷漠,有擁戴就一定會有否定、反對、抱怨。既然有了肯定又有了否定,就會有很多爭奪,爭奪好的名聲,爭奪自己在歷史上的定位,爭奪自己的威權威信,爭奪這個中國士人最重視的所謂流芳百世,而要讓自己的對立面遺臭萬年。
這就證明,堯禹舜等人的存在不能帶來和諧與天下太平、長治久安,相反,你的樹榜樣的結果是天下多事,是評比挑剔,是互不服氣,是在位時猛秀一把,叫沽名釣譽。
那么真正偉大的圣明君主是什么樣的呢?是無為而治,無威而安,無言而教化,道法自然。用老子的說法就是:太上,不知有之。就是說最好的最圣明的君王,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
所以莊子用了一種非常雄偉的氣勢,用一種非常雄辯的氣勢來宣傳一種無用之用,宣傳一種消極自保之道。宣傳無求無為無名聲無是非無正反無人擁護無人崇拜也無人反對無人罵娘。一切道法自然,什么都不努勁,什么都做到最好,絕對不要稱頌,不要人氣,不上排行榜,也絕對不加美好偉大的封號,青史絕不留名,但實為天下的第一人。
這說得實在太美好了,太理想化了。但是呢,又太缺乏可操作性了。你說它缺少可操作性吧,他又把它合理化成了拯救自我之道、破除迷信之道。
從莊子的這些言論中,我們可以想象,他將如何警惕、看穿、否定、唾棄那種古代的直到現代的個人迷信,那種肉麻的歌功頌德、熱淚盈眶、匍匐跪拜、哭爹叫娘、謝恩表忠。
莊子兩千多年前就有這樣的見地,他太厲害了。這個對人來說,有很大的參考與啟示的意義,但是又不可能完全照辦,完全照辦也是會誤事的。
平衡自己的心:無功,無名
人的私心雜念歸結起來其實就是兩條,一是焦慮,也可說是恐懼;二是貪欲。
一個貪欲、一個焦慮,基本上就把一個人給毀了。金融、經濟,以至于股票生意上的專家,說一般的人做股票,失敗的多。原因就在于這股票一落錢,他就焦慮,他就懼怕,怕它再落,所以趕緊賣。這個股票一漲錢呢,他就貪欲心猛漲,他就覺著還有可能再漲,就買。最后變成了落錢的時候賣、漲錢的時候買。你想他能不賠錢嗎?
一邊是恐懼和焦慮,一邊是貪欲。長期被恐懼和貪欲折磨熬煎的一個人,他干什么事能成功呢?我們想一想,一個人一生為自己的利害得失而在那兒陷入貪欲和焦慮的循環之中,這樣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所以莊子提出來:神人無功。這里“神人 ”到底什么意思,莊子并沒有解釋。我們至少可以設想嘛,就是通神,就是他有了某種超人的力量,或者超人的訓練,或者超人的功能,如果我們把神人往這個“超人 ”上來體會,應該是差不多。
“神人無功 ”,他這個解釋有一點兒故意和世俗作對,因為世俗最看重的是你的事功,就是你干成了什么事。如果你是武將,你打過多少次勝仗,你斬首過多少敵將;如果你是網球運動員,你得過多少次大滿貫,法網還是溫網還是澳網還是什么網;如果你是文人,你有多少著作,得過什么重要獎項;如果你是官員,你有什么政績,老百姓給你送沒送過萬民匾。
但是莊子他比較怪,他說這些事功不值一提,因為這些都是形而下的東西。“神人無功”,我不管你這些形而下的東西,我是神人我表現在哪兒呢?表現在我精神上的完整、優越;我精神的豐富和超拔。我做到自己在精神上完整、優越、豐富、超拔,有事功沒事功沒關系,跑第一還是跑最末兒沒關系。我是官至王侯將相還是只當一個不起眼的小吏,沒關系,都一樣。所以神人無功,我看不起這個功。
同時,神人無功還可以解釋為神人的事功是大功績,是超出一般人看得見摸得著的具體事務的大影響大功德大改變。例如一個武將,拉弓射箭,舞刀弄槍,其功是看得見的,而他如果能有正確的決策,正確的謀略,妥善的操作,做得到像孫子說的“不戰而屈人之兵 ”,他的功業反而不如打一個漂亮仗或是打掉敵方多少坦克、飛機、軍艦更突顯。
無為之治,不言之教,不恃之為(不以之為本錢的作為),不宰之長(潛移默化,不以老板自居)。他的事功,他的功勞,他的功能,他的超強的能力反而顯不出來也不必顯出來。莊子說得是多么好啊。
“圣人無名 ”,這個話有點兒意思,圣人為什么會“無名 ”呢?
這個“圣人無名 ”里莊子有點兒潛臺詞,就是那個“驟得大名者 ”并不是圣人,而多半是趕上點兒了,是瞎貓碰上了死老鼠。時勢造 “英雄 ”,有時候需要那么一個人,扮演某個權力系統或反權力系統、某種理念或反叛需要的角色,他或她正好就應運而生了。有時候具體的事跡甚至有張冠李戴、勉強拔高的痕跡,已經成了角色了,也就將計就計、弄假成真了。
還有時候,那只不過是迎合愚眾,討好一知半解、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者的裝腔作勢,是自己作秀、是自己作表演,所以一下子得到大名,但是那不可能是圣人。圣人是默默地,你看不出來他干什么,但是他給自己的鄉里、鄉土、百姓、民人帶來了許多的利益,很多的教化影響。
腳后跟“呼吸”的真人
《莊子》里還很喜歡用一個詞,這個詞叫“真人 ”,真假的真,真人恰恰說的是一種半仙之體的人。所以莊子本人在唐朝的時候被封為“南華真人 ”,《莊子 》這本書又叫《南華經 》。
還有一位有名的人,就是賈寶玉。按高鶚的后四十回,賈寶玉最后是跟著一僧一道走了,被皇帝封為“文妙真人 ”。一個“南華真人 ”是莊子,一個“文妙真人 ”是賈寶玉。這倆人起碼都有一個特點,就是對功名利祿沒有興趣。
《莊子 》一書當中對這個“真人”是不斷地發揮,譬如他說,“古之真人,其寢不夢 ”,這個真人睡覺的時候不做夢。睡覺的時候不做夢可不好,要按現代精神病學,睡覺的時候不做夢是精神病發作的前期征兆,因為做夢是人的一種心理調節,做夢是一種壓抑的釋放。
但是莊子說“其寢不夢 ”的意思就是說他沒有胡思亂想,睡得踏實,“其覺無憂 ”。莊子這一點寫得好,很多人都是早晨眼睛一睜,各種發愁的事就都出來了,說電費沒繳、房子漏了、下水道不通、孩子上學找不著合適的地方、父母生病掛不上專家號。只要眼睛一睜,各種憂愁的事就都來了。而莊子提出來的是醒了不發愁。
莊子的“其寢不夢,……其息深深 ”這個說法很有趣。“其息深深 ”,他的呼吸都是深度呼吸。莊子最早提出,說真人呼吸到踵,踵是什么地方呢?就是腳后跟,真人用腳后跟呼吸。這個說法被中國的佛教也接受了,有些高僧就說,你們呼吸是用肺呼吸,我們呼吸是用腳后跟呼吸。
用腳后跟呼吸,這是怎么個呼吸法?這個腳后跟的細胞里頭能進氧氣嗎?這個聲樂中有顱腔共鳴、鼻腔共鳴、胸腔共鳴,有一些男聲更要求腹腔共鳴,就是帕瓦羅蒂的那種腹腔共鳴。但是他們可以用腳后跟共鳴嗎?所有的歌唱家都告訴我,不可能。但是聲樂藝術家們告訴我,腳后跟完全可能跟著用力,當你的呼吸用力的時候,力氣一直用到了腳后跟上。
莊子給人很大的啟發,比如唱歌唱到上勁兒的地方,比如說帕瓦羅蒂唱到最后 “歐索羅米歐 ”時,他全身都在使勁,他四肢的肌肉都在用力,他的腳后跟也在使勁。
所以,莊子說的真人以踵(腳后跟)來呼吸,實際上就是說,這個呼吸是在調理全身,他的腳后跟也參與配合了他的呼吸、他的心理調適、他的器官調適、他的呼吸調適。他就和心浮氣躁劃清了界線絕不心浮氣躁,哪怕我喘一口氣,慢慢地這口氣送到了腳后跟下面,深深地,然后我再把它呼出來。
所以,莊子的理想是創造一種人格,這種人格對于大道以外無所求、無所期待、無所期盼,也就無所焦慮、無所憂愁。他這里對真人的這種描述稍微懸了一點,所以他也影響了道教的某些流派,產生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做法,什么煉丹啊、氣功啊,搞得走火入魔的。
但是莊子更多的是引導了一個方向,他告訴我們,一個人除了考慮追求計較外界的成功以外(當然,按莊子的思路你最好盡量擺脫對于這種外在得失的在意),同時,你仍然有可能通過提升自己和平衡自己的心理素質,使自己能夠得到一種常人所不能夠得到的信心和喜悅,從而改善自己的心理生理狀態。
一個人都能自我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一直深入到腳后跟那里了,他還有什么心浮氣躁、迫不及待、輕舉妄動、如坐針氈的可能性呢?他不真正做得到了穩如泰山,靜如處子,心平氣和,這種令人認為是最佳的生存狀態了嗎?
瞭望東方周刊/王蒙 2015-06-05 15:3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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