獒 喬伊斯·卡羅爾·歐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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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JOYCE CAROL OATES surestar 譯

  起初,在山路上,他們已見過了它。那只獒。在狗主人皮帶的拴系下,它還一個勁往前沖,因為要拼命拽住它,那個年輕人腿肚子的肌肉都鼓凸出來了。他口里咕嚕的像是“該死的,羅伯-羅伊!該死的狗!”,語氣里透出惱怒的愛意。
  山路邊的標牌上寫著禁止沒有拴系的狗。至少這條狗是用皮帶拴著的。
  女人盯著這只畜牲,它與她相隔不到十二英尺,呼哧著,喘息著。它的頭比她的還大,鼻口赫然,眼球暴突,眼神呆滯。它的爪子強勁而松弛;它的舌頭又大又長,粉紅猶如性器,口水直淌。這條狗的毛皮帶著淺色斑紋,胸脯發達,肩背壯實,四肢有力,尾巴緊繃。它少說有兩百磅重。它的呼吸潮濕可聞,令人不安。
  年輕的狗主人胡須凌亂,穿著米黃色的連帽衫、卡其布工裝短褲和登山靴,他雙手緊抓著皮帶,乜斜眼睛看著女人,以及她身后的男人,表情像是帶著歉意,又像是藏著戒備,或者,在女人看來,也許那個年輕人在嘲笑他們——手上竟然沒有拽著一條怪獸狗的普通登山者。
  女人想,那不是一只狗。瞧它的前腿和膝蓋,分明是一個人嘛!這樣稀奇古怪的念頭連珠炮般轟擊著女人半睡半醒的大腦。只要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些念頭,她對它們并不留意。
  幸運的是,那只狗和它的主人走了另一條去野貓峽谷的山路。狗急切地向前猛沖,一邊在地上嗅著,年輕人的輕聲咒罵踵隨其后。女人與她的男性同伴繼續在主路上行走,這條山路通往野貓峰,三英里長的向陽的上坡路。
  男人覺察出了女人見到那只狗而產生的不安,于是開起了玩笑,而這些女人幾乎沒聽進去,也體會不了。他們單列而行,女人走在前面。她等著男人來觸碰她的肩膀,像其他男人也許會做的那樣,讓她安心,但她知道他不會的,他沒這么做。反而,男人帶著輕微責備的口吻說,那狗是只英國獒——“漂亮的狗”。
  男人對女人說這番話的主要意思,照她理解,是責備她的偏見,她的怯懦表現。有時男人會被她的這些特質所取悅。而在其他時候,她在他臉上看到的是愕然反對的表情,藏掖著輕蔑。
  女人回過頭,帶著一絲怒意的輕笑,說道:“是的,好漂亮!”
  登山是男人的提議。或者,毋寧說,是以他那拐彎抹角的方式,這也許是種靦腆的做法,他只是告訴他,這個周末要去登山,并問她是否愿意一起來。他不用冒被拒絕的風險;他已經清楚地表示,無論如何他都會去。
  七周前,在伯克利山,一位共同朋友的家庭宴會中,女人被介紹與男人相識。那位朋友與男人的關系更好,他對男人說,“你會喜歡瑪瑞拉的。你會喜歡她的臉,”又對女人說,“西蒙是個超棒的人,不過也許乍看去不是那么回事。給他些時間。”
  女人和男人已經共同出行過幾次。但這樣一次富于企圖的登山,在女人看來,是有些大大的不同了。
  她說,“是的!我喜歡這個。”
  * * *
  傍晚時分。他們已經爬了幾個小時的山,現在排成單列下山了。女人走在前頭,男人跟隨其后。男人的登山經驗更加豐富,想要看護著女人,他都不信她不會傷害到她自己。令他吃驚的是,她竟然穿著輕便的跑鞋走山路,而不是像他一樣穿著登山靴。
  她也沒想過要帶水。他帶了供兩人喝的二十盎司容量塑料瓶的水。
  男人有點被女人惹惱了,雖然他被她所吸引。他希望喜歡她更多些——他希望愛上她。他已經非常孤獨了太久,逐漸痛恨起這孑然一身的生活。
  在三月末,這是一個不同尋常溫和的日子。正午時候,氣溫也許有68華氏度。但現在呢,隨著太陽西沉如一個破裂的血紅的蛋,黑暗和寒冷開始自地表升起。前一天,男人曾建議女人在她的背包里帶上一件輕便的帆布夾克;他知道山路在傍晚會迅速變冷,但她卻只穿了毛衣和牛仔褲,戴了遮陽帽舌。(即便是戴著太陽鏡,女人的眼睛還是對陽光敏感。她討厭眼睛那么容易出水,淚水會從她的面頰淌落,像是承認自己軟弱一樣。)令男人感到困惑的是,她根本就不帶背包,找的借口是她討厭“被負累”的感覺。寒氣凝聚之下,女人開始瑟瑟發抖。
  山路在松林間盤旋而上,沿路他們到達了頂峰,此處是一派壯麗景色,男人在這里給了女人一些水喝。盡管她說自己不渴,但他還是堅持要她喝下。他說,等你精疲力竭時,就會有脫水的危險。他言辭嚴厲,仿佛他是家長,她沒理由唱反調。他的話語充滿自信,不容他人質疑。有時,女人十分喜歡他這種權威態度;有時,她又痛恨這種態度。男人似乎總以一種若有所思的眼光注視著她,就像科學家遇到了奇怪的標本。她不愿去想——然而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會想——他是在把她和他已知的其他女人相比較,以便尋出她的不足。
  而后,男人用他的新相機拍照,女人向外俯瞰風景。地平線上,有一抹明亮的藍——那是數英里之外的太平洋。近處點綴著小湖和小溪。山丘造型奇特,就像托馬斯·哈特·本頓畫作中那些光禿禿的斜坡。
  男人全神貫注地拍照,似乎忘了女人的存在。他是多么沉默寡言,多么令人氣惱啊!女人還從來沒有這樣獨守平靜過。幾乎有一個小時,他逗留徘徊著,拍攝照片。在這段時間里,其他登山者來了又去。女人與這些登山者簡單地聊了聊,而男人似乎對他們渾然不覺。他告訴過她,與“隨便什么”人攀談,那不是他的習慣。“為什么不呢?”她問道。他以一種暗示她的問題簡直不可理解的表情說道,“為什么不?因為我再也不會見到他們了。”
  帶著挑釁的微笑,女人說,“但這正是與陌生人交談的最佳理由——你永遠都不會再見到他們。”
  至少那個帶著英國獒的年輕胡須男還沒有登上野貓峰山頂,盡管其他帶狗的登山者都已經抵達此地。實際上,大小不一、品種各異的狗陸續而來,幸運的是,它們中的大多數都舉止規矩,無意吠叫,其中有些尾隨著它們的主人,老狗們看去像受罚了一般,喘不過氣來。
  “狗不錯哇!它叫什么名字?”女人問道。或者,“它什么品種啊?”
  她知道男人在這次登山開始時就已經注意到她害怕獒。看到那只丑陋的呼哧的野獸,她的神經繃得多緊啊。它一定是她見過的最大的狗,跟圣伯納犬一般大,但全然沒有那種狗的溫順的毛蓬蓬的氣息。所以,在頂峰上,女人特別注意找狗的主人交談,以一種愉快而輕松友好的方式。她甚至還撫摸了那些特別溫順的狗。
  童年九、十歲的時候,她曾遭遇一只德國牧羊犬的攻擊。她什么也沒做就引發了那次攻擊,只記得尖聲大叫,拼命狂奔,狗朝她狂吠不已,猛咬她裸露的腿。只到成人介入,她才得救。
  女人未曾跟男人過多談及她的過去。現在還不是時候。也許就不會說。她的原則是“永遠不要暴露你的弱點”。尤其是對陌生人:這是必不可少的。名義上說,女人和男人是“情人”,但他們尚不夠親密。你也許會說——女人也許會說——他們其實仍舊相互陌生。
  他們曾在女人的房子里共度,在樓上她的床上,但他們還未在一起呆過整整一晚。男人在女人的房子里感覺不自在,而女人也無法在他身旁入睡;他的身體存在令她很是分心。平躺著裸露的男人身體,似乎比他穿著衣服站立時要大出許多。透過敞開的嘴,他的呼吸響亮而濕潤,盡管當她輕推他時,他會和氣地醒來,女人還是不愿老是叫醒他。事實上,女人還從來沒有在密閉的房間里與男人呆一起感覺非常舒服過,除非是她喝醉了。但這個男人很少飲酒。女人再也不愿沉迷于酒精;那種生活已離她遠去了。
  女人喜歡跟自己的朋友說,她不想要結婚的過程,她要的是婚姻這種狀態。即便交往不會持久不夠穩定,她還是要一段從一開始就看起來成熟的關系。新鮮和生疏吸引不了她。
  “對不起,什么時候你認為我們可以往回走?”她猶豫地對男人說,并不愿打斷他的聚精會神。在他們的交往中,她還沒有表露過任何的不耐煩;她還未提高過嗓門。
  終于,男人將他的相機,那臺沉重而復雜的設備放入了背包,一同放入的還有水瓶,這里面現在僅有兩三英寸深的水了——“我們或許后面還需要這些水。”他的舉動從容不迫、不慌不忙,仿佛他是獨自一人,對他的反感突然刺中了女人,她憤怒于他會如此在意那些細枝末節,似乎他并不愛她。
  當然,這條該死的山路上沒有休息室。這都是些專業登山者使用的標準登山道。女人無比渴望地回想起山路起點處的設施。往回走還有多遠啊?一小時?兩小時?對于男性登山者而言,停下來在林子里撒尿不是什么大問題,而對女性登山者而言,這不啻是一種麻煩和難堪。她還是個年輕女孩的時候,曾在阿迪朗達克山的夏令營里陷入一場沒完沒了的令人厭惡的登山,她不得不在樹林里方便。記憶模糊不清,與恥辱雜糅在一起,她為自己斤斤計較于不適而感到不好意思。倘若她把這個故事說給男人聽,他可能會笑話她吧。
  * * *
  開車去公園的那一天,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感覺很開心。這有時會發生在他們身上,不可預期地——突如其來的歡樂,甚至喜悅,在彼此的相伴中。男人異乎尋常地健談。女人笑對他的高談闊論,驚奇于他竟然如此能說會道。幾天之前,他去參觀她開的畫廊時,買了一座小小的皂石雕像,她被打動了。
  女人從副駕駛座位滑過來,挨得離男人更近些,就像年輕女孩可能做的那樣,興沖沖地。這感覺多么自然——親昵的預演!
  汽車收音機里正播放著捷克作曲家雅納切克的鋼琴曲《迷霧之中》。女人在幾個音符之后便聽出了它。她還是個女孩時,曾經演奏過這支鋼琴組曲。她記得,她淚水盈眶了。男人還在侃侃而談,仿佛并未聽到音樂。貪婪地,女人聆聽著這些憂郁而獨特的音符——“朦朧的”小調。她沒留意男人的話,但他的話音彌漫在音樂憂郁的美之中,她感覺自己愛上了他,或者可以愛上他。他將是那一個。是時候了。
  女人四十一歲了。而男人還要大上幾歲。多年來,他一直担任伯克利大學一所研究實驗室的主任。他的工作主宰了他的生活。他是個理想主義者,對科學教育與環境保護極為熱衷。對待年輕科學家,他的慷慨是出了名的,對于他的研究生和博士后,他是一位傳奇的導師。他從未結過婚。他甚至不能確信自己曾經戀愛過。盡管他一直都想要孩子,卻一個都沒有。他對自己實驗室以外的生活不滿意。他感覺受了騙,被愚弄,担心別人會可憐他。
  那年初,他在造訪索爾克學院他的一位門徒時,一直感覺心煩意亂。門徒的妻子也是一位科學家,他們有幾個小孩;這個年輕的家庭住在一所坐落于三英畝林地上的錯層式雪松房子里。在這個家里,男人猛然感覺自己的存在是那么空虛,他在一所靠近大學的未經裝修的租房里住了二十多年。他結束了這次造訪,頗受震動。不久之后,他在宴會上遇見了女人。
  女人同樣孤獨而不滿——但主要是和別人在一起時,而非獨自一人的時候。她大學畢業之后與幾個男人交往過,但她對他們誰都沒有多少感覺。有些男人她同時約會。然而,若是一個男人沒有全身心地與她交往,她會深感受傷。她父親在她孩提時就離開了這個家,殊少再來造訪。終其一生,她都在渴盼那個缺席的男人,即使她怨恨他。她恨自己的軟弱。
  她是個富于魅力的女人。在她小小的好友圈中,她是深受大家喜歡和羨慕的。她穿著入時。她擅于社交。她對畫廊精明投資。然而,她耿耿于懷的還是她在別人眼里的形象。她都不敢注視自己在鏡子里的模樣:她覺得,她的臉太小了,下巴太窄,眼睛太大,過于深陷。她討厭自己嬌小的身材。她寧愿自己長到5英尺10英寸,能帶著性的自信與那些大搖大擺的家伙同行。而只有5.3英尺高的她,似乎沒有選擇,只能成為接受者,成為男人欲望的容器。
  有時,處身于快樂的社交場合中的女人,內心似乎是關閉的。她感覺一種死寂滲入了自己,冰冷的漠然。晚會結束時,她的女性朋友會擁抱她,或者好友的丈夫可能用臂膀摟住她的腰親吻她,只不過稍微有點挑逗的意味,她內心的冷淡就會作出回應,如果我再見到你,我不會再理你。
  她嘲笑自己。心間有個洞。
  然而這發生了,在這個新男人的陪伴下,女人萌生了久違的希冀。即便她不能愛上男人,只要男人愛上她也就夠了;至少只要他們一起有個小孩也就夠了。(女人最軟弱的時候,她會悲嘆自己沒有孩子,悲嘆自己馬上就太老而生不了孩子。然而孩子又令她生厭,即便是她自認挺漂亮的侄女侄兒也一樣。)
  如果男人知道女人心中的揣度,他會怎么想?或者,這只不過是些無傷大雅的幻想,不可能實現的?
  * * *
  現在,女人沿著山路徑直向下,急切地想要走出這個在幾小時前看上去還是那么引人入勝的公園,她悶悶不樂。峰頂的長久等待令她無精打采。男人表面的冷漠令她無精打采。隨著太陽在天空中移動,她感到力氣正一點點泄去。
  男人神情落寞地默默走在她后面,有時離得太近,差點踩到她的后跟。她想轉身沖他大叫,“別那樣了,我走得夠快了!”
  女人太專注于她頭腦中的聲音,僅僅模糊地意識到她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近旁——一串潮濕的噗嗤聲,一陣費力的呼吸。山路還在下降,折過了一個彎;現在,另一條更低的山路與其平行了,幾碼之內便要合為一起,在那條山路上,兩個身影正匆匆而行,其中在前頭的那個,是一只四肢奔跑的大型野獸。
  女人大驚失色,她看到那只巨獒停在了兩條山路的匯合處,無可逃避。狗濕潤而閃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她,銳利而專注。一種憤怒瞬間升級為暴怒,它朝著女人吠叫,繃緊了它身上的皮帶,年輕胡須男喝斥它坐下。
  女人知道最好不要屈從于恐慌;當然她知道最好不要惹怒那條狗。但她忍不住——她驚叫著往后退縮。對狗而言這是最糟糕的可能反應,它因她的驚懼而發狂,撲向了她,吠叫著,咆哮著,將皮帶從主人手中掙脫出來。
  頃刻之間,獒就撲到了女人身上,狂吠著,撕咬著,幾乎將她撞到地上。即便恐懼不已,女人卻還在想著我的臉。我必須保護自己的臉。
  她的同伴立即上前阻止,將自己置于她和狗之間,這時,那條狗立起來繼續發起攻擊。狗主人徒勞地喊叫,“羅伯-羅伊!羅伯-羅伊!”狗全然不顧。
  瘋狂的搏斗持續了不到一兩分鐘。男人憑著只手空拳兇狠地擊打狗,兇狠地踢它。年輕人喝斥著猛拉狗的項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終于將那只畜生從男人身邊拽開,現在男人的手、胳膊和臉上的傷口正流血不止。
  女人驚恐萬分,蜷縮在男人身后。她感覺臉上有濕東西。不是血,而是狗的口水。她大聲呼喊,“救救他!快來救救他!他會流血而死的。”
  狗仍然在歇斯底里地吠叫,猛撲著,跳躍著,呲牙咧嘴,年輕人竭力拽住它,一個勁地道歉,辯稱狗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天哪!我會去找人幫忙。”順山路往下半英里有一個公園管理站,年輕人說。他跑了。
  女人獨自與受傷的男人呆在一起,她輕輕地抱起他,他在痛苦地呻吟。他似乎神情恍惚。他要休克了嗎?女人輕觸他的皮膚,感覺發涼。對于剛發生的一切,如此迅速發生的一切,她還沒緩過神來。
  狗也撕咬并抓傷了她的手。她正在流血。但她担心的是男人。她緊張地從包里摸出手機,嘗試撥打911,但電話接不通。她想著應該做條止血帶來止住男人前臂的出血。多年之前,還在高中的時候,她上過急救課程,但現在她還記得么?止血帶,非得用上樹枝嗎?她飛快地掃視四周,尋找——什么呢?如同一只落入陷阱的笨鳥,她的心撲撲亂跳。
  男人堅稱他沒事,他可以走著去管理站。他試著微笑,模樣怪異。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臉撕破得有多厲害,簡直是血肉模糊。
  女人扶他站起來。他真沉啊,太不協調了!他滿臉血污,臉頰和前額上的皮膚被撕扯成一片片。他的一只耳垂被撕破了。至少眼睛還完好。
  女人緊緊摟著男人的腰,動作笨拙,他倚靠著她,勉強可以行走。她盡力安慰他——除開很快就有人來救他,他會好起來之類的話,她不知道自己還說了些什么。她看見自己毛衣的前面和袖子都浸滿了暗黑的血。
  這個時候,太陽已經沒入樹際。黃昏時分,空氣寒冷而潮濕,仿若雨后。他們漸漸聽到了喊聲——兩名管理員正沿著幽暗的山路跑上來,他們打著手電,大叫著。
  他們被帶至管理站接受急救。消毒液、繃帶。在男人撕裂的前臂上,年長的管理員敏捷地綁上止血帶,他對男人說他還算幸運:“動脈沒斷。”由于狗的攻擊可能會感染狂犬病,當務之急是找到那只狗。好像那個年輕人和那只獒逃離了公園。難以置信,他甚至都沒有報告這次攻擊。但一個在遠處目擊了攻擊的登山者向管理員發出了警告,并且記下了年輕人吉普車的車牌號碼。那個婊子養的會因攻擊和逃離現場而被起訴,管理員說。
  男人的臉纏滿繃帶,臉色蒼白。他的呼吸急促而虛弱。他被要求平躺在簡易床上。不顧他的反對,管理員還是叫了救護車。他的傷口需要縫針——這是顯而易見的。
  幾分鐘后,救護車到了,停車場現在空空如也。女人想和男人一起上車,但他堅持要求她開他的車,到醫院再找他;他不想自己的車整夜被鎖在公園。
  即使受了傷,即使說話困難,男人看上去思維還是冷靜而理性。
  女人拿了他的鑰匙,還有錢夾和背包,開著他的旅行車,沿著曲曲繞繞的山路尾隨救護車而行。她透不過氣來,她的孤獨猶如棉絮一般觸手可及,令人窒息。
  她仍然難以理解狗主人竟然會不報告攻擊就逃離了公園。那個年輕人對他們的安危漠然不顧;他逃離了,他知道要是當局找不到他的狗,兩名受害者就不得不挨狂犬病疫苗針。
  管理員告知她,年輕人幾小時之內就會被逮捕。攻擊已經報告給當地警方。很快就會向狗主人發出逮捕令。當局向她保證會找到那個男人,并對狗進行狂犬病檢測,但身處痛苦境地的她幾乎什么也沒聽進去,什么也不關心。
  到了燈火通明的醫院,女人匆忙跑了進去,而男人被用担架抬進了急診室。他現在似乎只是部分清醒,對他的處境全然不知。他問一名醫務人員出了什么問題,結果被告知男人在救護車上突然發作;他失去了知覺,他的血壓急升,心跳加快,纖顫。
  纖顫!女人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她被阻止跟著男人進入急診室。她發覺自己站在了服務臺邊,正接受問詢。她摸索著掏出男人的錢包,找尋他的醫保卡。他的大學工作證。她的動作太慢了——纏著繃帶,就像戴著手套一樣笨拙。一名急診醫師對她說,她同樣應該接受治療;她撕裂的手和手腕應該接受檢查。但女人充耳不聞。當那個臺子后面的女人問她跟這個受傷的男人是什么關系的時候,她氣得臉都紅了。她尖刻地說,“我是他的未婚妻。”
  * * *
  女人在急診等待室停留了多久,她沒有清晰的概念。時間變得支離破碎。她的眼皮沉重得難以睜開。她數次詢問男人的情況,都被告知他在接受心律失常的急救,還不能探視他。這個消息令她難以接受。他只不過是被條該死的狗咬了!他好像并沒有受傷那么重;他還堅持要自己走呢。女人覺得頭暈。她的手和手腕開始灼痛。她聽見自己那微弱而哀傷的聲音,乞求地說,“別讓他死!”
  她環視四周,瞧瞧別人會怎樣看她。一個担心害怕得發狂的女人。一個話里聽得出恐慌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一定值得你同情,何況離你只有寸步之遙。
  她瞅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粗針蘇格蘭毛衣——這是她的最愛之一——已然破得無以縫補。
  在熒光燈照明的休息室里,她的臉在鏡中顯得模糊不清,就像那些電視里打上馬賽克來掩蓋身份的臉孔。她想起那只大狗撲到她身上的情景,出人意料地,那個男人保護了她。當時,男人愛上她了嗎?她真是個膽小鬼,蹲伏在他身后以求自保,死死地抓住他,戰戰兢兢,俯首屈膝,啜泣得像個受驚的小孩。男人挺身而出,替她挨了攻擊。一個事實上還陌生的男人竟然奮不顧身地救了她。
  女人有男人的背包,還有他的相機和錢夾。在緊張懼怕的狀態中,她翻看了錢夾,那是個質地考究的皮夾,但破舊得厲害。信用卡、大學工作證、借書證、駕照。一張微型照片上,是一個拘謹微笑的中年男子,前額皺起,稀疏的齊肩長發,她斷定從來沒見過這樣子的他。她發現他生于1956年——他有五十七歲了!比她預料的要老十歲,比她則要大十六歲。
  另一張卡顯示男人患有心臟疾病——二尖瓣脫垂。有一張滿是折印的靜脈注射藥物治療處方,日期是幾年前。還有緊急情況時可通知的至親名單:一個與男人姓氏相同的女人,也許是姐妹,她住在圣迭戈。
  女人連忙到服務臺前告知護士。她非逼著護士檢視處方,護士承諾會將這一發現報告給負責男人治療的心臟科醫生。
  女人料想,他們只是在遷就她罷了。歇斯底里的未婚妻!他們對遭受攻擊的男人早已做過檢查了。
  “女士?”服務人員過來通知她時,等待室幾乎空無一人,她的同伴需要在醫院住一晚,需要在心臟科接受觀察。待命心臟醫生已經控制住了男人的纖顫,他的心跳接近正常,但血壓還高,白細胞數目也低。女人試著松口氣。試著考慮,現在我可以回家了,危險已經過去。
  可她反而上樓來到了心臟科。她在男人病房門外站了幾分鐘,拿不準是否進去。病房里面,男人不自然地靜躺著,護士們對他有點小題大做了。他的心跳由一臺儀器監控著,呼吸也在監控之中。女人看到在管理站匆忙纏在他臉上的繃帶已經除去;他的眾多傷口都得到縫合并被重新纏上繃帶,纏成了精致復雜而又令人駭然的白色交叉條帶面具。男人的手臂和手也被重新纏上繃帶。
  她進入房間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可能會暈厥。然而,她對男人的勇氣和好意心存感激。她感到慚愧,她太小視男人了。
  她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他床邊。
  男人的呼吸急促而虛弱,但有節奏。床被搖成33度角。他的眼皮顫動著。他在看她嗎?他認出她了嗎?女人想,他忘了我的名字吧。
  男人試圖說話。或者——試圖微笑?他在問她——什么呢?他的話語含糊不清。
  她聽見自己解釋說,她將和他呆一會,直到探訪時間結束。她拿了他的錢夾、相機和旅行車鑰匙。她說她明早會過來,那時他將要出院,她會載他回家。如果他愿意。如果他需要她。她會過來,帶著他的東西,載他回家。他懂么?
  在搖起的床上,男人漸入夢鄉。他們給了他一支鎮靜劑,女人料想。他的嘴輕輕張開,他的呼吸沉重而濕潤。這正是女人回想起的那一夜的呼吸,現在聽起來讓人安心。她試著叫他的名字:“西蒙。”這在她看來似乎突然間成了一個美麗的名字。一個出現在她生活中的新名字,因為她還從來不認識一個叫西蒙的人。
  現在,女人的眼淚奪眶而出,在她的臉上如小溪般流淌。她哭了,記憶中她還沒這樣哭過。她年齡這么大了,本不該如此激動;這有些滑稽,有些失身份。但她記起了在陡峭山路的頂端男人堅持要她喝塑料瓶里水的情景。她不愿喝微溫的水,縱然心存抗拒和怨恨,卻不得不在男人的注視下勉強喝下。在他們的關系中,男人總是強者;她厭惡他的過于強勢,然而她會因此而得到保護。她也許會不服,但不會違抗。她想起有兩三次她親吻男人的時候,裝出她還未曾有的激動。
  跟男人一樣,女人也精疲力竭。她將頭倚在床邊椅子的頭靠上。她的眼睛合上了。栩栩如生般,她看到他站在野貓峽谷山路的頂端,高高地舉起那架復雜的相機,透過取景器窺視。風拂亂了他稀疏的銀發——她之前還沒留意過。她會和他在一起,她想。她會緊挨地站在他身邊,伸出手臂攬住他的腰以穩住他。這是她的任務,她的職責。他是比她強壯,但一個男人的力氣也可能耗盡。一個男人的勇氣也可能消磨殆盡。但正是她在害怕什么東西——不是么?太平洋那抹淡藍。光禿禿造型的山丘,優美的小湖,看去就像你可用指頭戳破的混凝紙漿一樣不真實。令她恐懼的是,她意識到自己聽見了一聲喘息,一陣潮濕噗嗤的呼吸,就在她身旁的某個地方,或者就在山路的低處,在漸濃的暮色里,等待著。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3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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