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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波兒 譯 “帶上駕駛證,親愛的,你來開車。”
弗里茲的新車?不會吧,他竟然讓她駕駛?
他輕松地微笑著,伸過手去,用特有的方式捏了捏她的胳膊,恰如送去溫馨的閃電,一下子傳遍凱蒂全身。凱蒂曾經警告過自己,千萬不要愛上他,不然自己會受到傷害,然而此刻她已經忘掉一切。
弗里茲·澤奇以他對各類汽車特征體察入微而知名。這輛新款真皮內飾加柚木儀表板的銀白色寶馬轎車,是兩星期前買的。他將鑰匙遞到凱蒂·弗蘭德斯手心,讓她將車開到麥道蘭賽馬場,他們說話像夫妻一樣十分自然。
“弗里茲,為什么是我開車,而不是你?沒理由呀。”
“我想靜靜地養會兒神,親愛的。”
原來如此。在去麥道蘭的路上,一向小心駕駛的凱蒂,按照公路最高限速駕駛著這輛美輪美奐的新車。弗里茲皺著眉頭審讀著馬賽表格,用一支短鉛筆做著標記。少頃,他在座位上側轉了一下上身,從乘客窗口向外望去,眉頭不自覺地擰在一起,思維像要從腦海里蹦出。凱蒂瞥了他一眼,很想知道弗里茲這時在思索什么。她想,不會是前天晚上他們之間發生的肉體之歡吧?凱蒂回憶著那個場景,新車內飾的味道,更強化了她對那晚溫馨夢幻的性愛記憶。
本周五晚上,麥道蘭賽場將有一場馬賽,弗里茲是其中一匹賽馬的東家。這是一匹名喚晨星的三歲種馬,它在上次比賽后,因右膝蓋輕微骨折而缺席了幾場比賽,這次又將重新回到賽場。凱蒂明白,弗里茲牽掛著自己的賽馬。弗里茲是個賭徒,他處理賠率如同玩數字游戲,他的頭腦特別清晰,好像早就在腦袋里看見贏錢的數字。這讓凱蒂無法想象,他同凱蒂感知世界的方式迥然不同。有一回她問:“買一匹賽馬要多少錢?”弗里茲告訴她說:“賽馬無價,親愛的。”這個回答雖然神秘,但卻是一個誠實的答復。
通過賽馬,凱蒂·弗蘭德斯得以了解弗里茲的私生活,只是她無法理解這些。
凱蒂開著車,對他信任她開車無比喜歡。這不是弗里茲·澤奇以往的做派,也不是任何她熟悉的男人的做派:請求或允許一個女人開他的車,自己卻對著窗外發呆。凱蒂猜測,弗里茲被眼前的自然景色迷住了,昏暗斑駁如大理石般的黃昏天空,不像新澤西州的北方之夜。在那里,烏云如骯臟的水泥板,唉,這輩子怕是只能面對新澤西州這樣煩人的天空。凱蒂聯想到,新澤西那種令人厭惡的夜晚,與家里房間的天花板一樣,會把你折磨死。
一年前或更早一些,弗里茲曾帶凱蒂去麥道蘭賽馬場看過比賽,那一年過得真慢!當時,為弗里茲出場的是粉紅女郎——一匹四歲的賽馬,它沒有贏過任何比賽,也從未輸得太慘。凱蒂認為,粉紅女郎已盡了最大努力在疾馳,她的心也隨著小母馬飛馳而去。它被焦慮的騎師不斷地鞭撻,依然趕不上前頭的駿馬,那匹駿馬似乎著了法術,一下子躥到前邊,將其他賽馬甩下一截……粉紅女郎在九匹賽馬中位列第三。不錯呀,是不?凱蒂似乎在懇求弗里茲,他卻不愿意提起比賽和粉紅女郎,也沒有因凱蒂的鼓勵而振奮起來,遠不及她對第三名次的滿足。自此,凱蒂永生記住了賽馬無價的名言,凱蒂能理解弗里茲對她的指責。
弗里茲給她的僅是溫和的訓斥,不像有些人信口噴著:你閉嘴,管好自己的事情,你懂個屁之類的臟話。
弗里茲·澤奇是凱蒂生活里的男人之一,她不愿去想究竟有多少這樣的男人。他們中有些互相認識,因為都就讀過澤西城市中學,他們從70年代起就進入了她的生活。而今已經是1988年,他們都已長大成人,不再是高中生了。當把自己作為鏡子,仔細審視他們時,坦率地說,公平地說,你看到的,他們仍然是孩子。只有在他們試圖回首以往都發生了什么,試圖找到自己錯過了什么的時候,他們才會意識到,失去的寶貴東西將永不再來。
弗里茲·澤奇與眾不同。即使他屢次婚姻失敗,但他在其他人面前,依然是一副成功者形象。他表現出誘人的魅力,衣著時髦,皮膚白皙,雖然略顯清瘦但肌肉結實;個子不高,五英尺九,堅毅與自信總是掛在臉上;至少,他在人前是這樣。弗里茲有一雙幽幽閃光的灰藍色眼睛,少許禿頂,頭發留得長一些,能在耳后卷曲起來。他有個習慣,總是輕輕將頭發向后撫摸,一枚圓形戒指在右手無名指上閃著光亮(凱蒂回憶起來,弗里茲曾在左手無名指上戴過一枚婚戒,之后便不再佩戴)。弗里茲即使不再如六七年前那般帥氣,仍不失為一英俊男人。六七年前,他滿面笑容的照片登載在澤西市的報紙上;當時他是一匹純種馬的股東之一,那匹馬在貝爾蒙特賭注里為他贏得了50萬美元,出于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理,凱蒂保存了那些剪報。當年她沒有與弗里茲幽會過,他那時已經結婚。假如弗里茲與其他女人約會,她也許妒忌,但凱蒂不會做他的婚外情人。
除了馬,弗里茲在澤西市投資了許多餐廳、俱樂部和保齡球館。他很少提及生意,生意成功使弗里茲更具魅力;他總是少言寡語,難以捉摸,從不透露個人生活。所以,即使是凱蒂·弗蘭德斯,也只能從其他渠道獲得弗里茲一星半點或正面或負面的信息:“投資”、賽馬和婚姻(他有過三次婚姻。有兩個男孩,是第一任妻子所生,那時候,弗里茲希望像他大哥一樣成為新澤西州警察。現在,弗里茲已同第三任妻子分居,法律上尚未離婚。這只是聽說,不能詢問)。
弗里茲充滿魅力的舉動總讓人驚訝,比如捐款給即將破產的澤西城市中學,讓學校給男女生籃球代表隊購置運動服;在老朋友們的母親慶祝生日或住院的時候,他會送去昂貴的巧克力糖;或者送一打紅玫瑰,給如凱蒂那樣的女性與老友,還要說自己很抱歉,近來太忙,沒能見面,以示他的失禮是出于無奈。人們都知道弗里茲樂善好施,為了公共衛生,他會在餐館或俱樂部撿拾地上標簽之類的垃圾;他肯借錢給朋友,如果遇到老朋友,弗里茲不要利息,甚至對是否歸還都不去考慮。
當凱蒂家人得病付不起醫藥費時,他也借過錢給凱蒂,在她還錢的時候,他卻說:“等某一天,親愛的,你可以用這筆款子將我從獄中保釋出去。”
凱蒂曾在哈肯薩克的一家德拉蒙德工具廠當秘書,是臨時工,她想一直做下去,直到結婚生子。但是即使當秘書,她也得會操作電腦,而電腦總在升級換代,想想自己已三十好幾,不可能變得比過去年輕聰明,而那些新的女雇員卻如同高中女生一般清純可人。這種想法讓凱蒂渾身發冷,她伸出手去,觸摸到弗里茲的臂膀,她要觸摸弗里茲。她為能同他如此親昵而陶醉,他們不僅是情人,他們比情人還多了一層關系,他們還是老同學老朋友呢。
“弗里茲,這輛寶馬,真好。”
弗里茲說:“嗯,好。”
他根本沒有聽她說話。他收起馬賽表格,將腕表表面轉向自己,對他來說,仿佛確切的時間也是秘密。
“尤其是與我的那輛相比。”凱蒂駕駛的是一輛1985年產的經濟型福特轎車,二手貨。駕駛過這樣寬敞的寶馬之后,她感覺自己的小車簡直如同沙丁魚罐頭。
凱蒂突然意識到,這等于暗示弗里茲將這輛車送給自己。她真沒這個意思,只是想找個話題打發難耐的寂寞,想說說話而已。前天晚上激情之后,她希望弗里茲能在乎她。然而他卻專注于此行的目標,思緒早已飛到麥道蘭賽場的跑道上,飛到那令人暈眩瘋狂的時刻。從賽門開啟,跑道上塵土飛揚,到比賽的終點線,不到兩分鐘時間,卻可以決定那么多。
她對此行的結果感到恐懼:上次粉紅女郎的成績就不理想,兩相聯系,如果晨星再賽況不佳,弗里茲的情緒會墜入谷底。那時候,假如弗里茲不給她打電話,她連聯系他都不能。雖然他從來沒有這樣說過,但她是這樣理解的。她只想對他說一句:單相思太折磨人了。
她想知道弗里茲不肯開車的原因,是不是駕駛執照被停牌?抑或他過于緊張?
如果他們生活在一起,比如結婚了,凱蒂也不得不承認,弗里茲的大部分時間,還會是現在這樣的安排。她因美好愿望遙不可及而心煩意亂,那么,為什么不再奢華地想象一番?凱蒂幻想,假如他們有了孩子,但他不回家。那時,她卻對他更為纏綿。即使她受到傷害,她也會原諒。凱蒂的父親已經去世,當初他是澤西市一個工廠的工人,也常不回家。也許絕大多數男人都是如此吧。不要思考得太多,眼前還有很多事情,不可能把將來的事情都設想周到。
孤獨?是的,這就是生活,不要把生活想象得過于甜蜜。
前天晚上,在她公寓臥室里,那個他極少踏入的閨房,弗里茲拿著在馴馬場拍攝的晨星照片給凱蒂看。當時弗里茲表情很特別,凱蒂能夠感受到他對晨星的特殊感情,他在說賽馬輕微骨折時,聲音明顯微弱下去。凱蒂明白,晨星受傷使弗里茲痛徹骨髓。
“它真的很美,是不是?”弗里茲問。
凱蒂驚嘆這匹黃褐色賽馬如緞子一般光滑的皮毛,鼻梁上雪白的星形標記,高高豎起的耳朵,閃閃發亮的黑眼睛……這匹賽馬確實是一匹美麗的尤物。凱蒂意識到這種美的脆弱之處,一匹強壯的賽馬可以如此容易受傷!當然了,痛苦也是美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預期的損失就是痛苦。
“哦,是的。哦,弗里茲,它真美。”
照片有兩處被裁剪過,與弗里茲、晨星合影的第三方已被剪掉,不用問也知道那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她叫羅莎琳德,聽說相當美麗,以前曾當過模特,比凱蒂·弗蘭德斯年輕好幾歲)。照片里,弗里茲·澤奇的臉上展露出一種難得一見的微笑,肌肉發達的手臂摟住晨星的脖子,手指深插在厚厚的栗紅色鬃毛之中。弗里茲穿著一件開領運動衫,石灰色的眼睛閃耀著跳躍的火花。很清楚,弗里茲那一刻相當幸福,凱蒂不得不承認,她沒見過弗里茲這樣幸福的笑容。
凱蒂小心翼翼地問:“那是去年夏天嗎?”
“什么是去年夏天?”
“這些照片。”
弗里茲咕噥了一句什么,好像是肯定,并將照片放回那只做工精巧的意大利真皮皮夾,裝進外衣內側的口袋。
之后,他們在凱蒂幽暗的臥室里做愛,那天弗里茲激動得差點抽泣,他將自己火熱的面孔埋在凱蒂的脖彎里。她對弗里茲那天的激動感到驚訝,并被深深感動了。凱蒂不是那種不帶感情就可以隨便做愛的女人,公平地說,她與男人做愛時,已經做好愛上這個男人的準備,而且是深深地去愛。這如同沖破薄冰跌入水中并沉下去,那時你就會發現,冰層下還有流沙。她懷疑那次見面后,她會再也得不到弗里茲·澤奇的任何音信;而如今,弗里茲就在她的臂彎里。
他說:“你是我的好姑娘,小甜心,凱蒂?蘭佛德斯,是不?”
凱蒂不知道該怎么應對,是裝作沒有聽到他喊錯了自己名字,或是已經聽出來了?她知道弗里茲在逗她玩呢,故而說:“如果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小甜心,好姑娘。”她原本不想這樣附和,這很別扭。她擁抱著弗里茲,撫摸著他肌肉緊繃的背部,像長輩或大姐一樣,下意識地親吻他頭發稀疏的額頭。親吻嬰兒時往往要親吻這里,是祝福護佑,希冀嬰兒一生平安,前途無量。她開玩笑地說:“那你是我的好小伙,我的甜心,弗里茲?”
弗里茲開玩笑的時候最悠閑也最狡猾,如同一條游動的鰻魚,你抓不住它。
弗里茲說:“從下一個出口拐出去,親愛的。”
麥道蘭賽場的出口越來越近了,北行線的交通變得擁堵起來。正以55英里時速巡航駕駛的凱蒂,從遐想中被情郎簡潔的聲音喚醒過來。凱蒂想:寶馬就是這樣容易駕駛呀,你可以忘乎所以,駕駛起來毫無問題。也許他在考驗我,如同考驗一匹賽馬。
“看來還有很多人同我們一樣,來這里觀看晨星贏得比賽。”凱蒂望著其他開往賽場的汽車說。
這話又錯了,而且幼稚。但凱蒂心里明白,男人追逐著馬賽,特別是像弗里茲·澤奇這樣專注于馬賽生意的男人,并不需要女人索然無味的情緒化贊同,他根本不滿意這類贊同。男人需要贏,需要好運氣,所有這些都需要勝利,這意味著好運,意味著勝算,而沒有女人能給予幫助。
除了廣闊的麥道蘭賽區,澤西市這邊還沒有繁榮起來,道路泥濘,到處是坑坑洼洼,路旁有一個垃圾填埋場,很長一段破落的鄉村公路,如同冰冷的手指寂寞地向前伸展。凱蒂猜想,連水也是有毒的吧?澤西市的東北部籠罩在毒云之下。然而奇怪的是,麥道蘭卻這樣優美,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如果你習慣了這里,即使是物品發酵的氣味也能接受。
凱蒂記得,去年夏天,她駕車行駛在這條向北延伸的收費公路上,直開到一片荒地邊,那兒風吹草低,但沒有牛羊,公路兩旁是一覽無余的凄涼,所有車輛只能擁擠在一條慢車道上蠕動,前方的大火隨風蔓延。當時凱蒂想,這是一場神秘莫測的大火,后來才知道是由閃電引起的。大部分沼澤地都已干涸,火災危機四處潛伏,透著惡臭的黑煙使凱蒂幾乎窒息,她的眼睛被刺得淚水長流。消防車和救護車開了過來,消防隊員的高筒靴踏在沼澤地里,交警在疏導交通。凱蒂曾試圖鎮定下來,她駕駛小車沖過高達10英尺的熊熊大火,火焰呈十分輝煌的橙紅色,有些火焰比一輛車子還長。真像駛過地獄一般,她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緊跟著前面那輛車,企求東北向狂風不會將火星吹到車上。跑出一英里之外,就可以遠離危險,就能重新正常呼吸。這時她才感受到剛才經歷的刺激,感受到一種突然而來的幸福。“我還活著!我做到了!”
弗里茲指導著凱蒂駛向出口,在坡道頂部轉彎。作為賽馬的主人,他有一張特殊停車證。凱蒂不知道為何他不親自駕駛寶馬,之后又猜想他這是故意顯擺,很多人都有顯擺的欲望。
他們走向賽道后面長長的敞開式馬廄,賽馬在賽前被安置在這里。這里人歡馬叫,而觀眾是看不到的。凱蒂喊道:“這么多的賽馬!”
一匹純種馬正被一位年長的馴馬師從運馬車上解下來,被蒙住眼睛的賽馬嘶叫著。當地一家電視臺的攝制組,正在拍攝這一嘈雜的場景,鎂光燈四處閃爍。讓凱蒂吃驚的是,與以往她看過的馬賽相比,這次來馬廄這邊的人更多,很多一家人,包括小孩都來了,圍著他們的馬廄轉悠。參賽的馬匹特別高大,腦袋遠遠高過成人,人站在它們旁邊,顯得既蒼白虛弱又無關宏旨,就連弗里茲·澤奇也相形委頓。他的面部突然呈現出奇怪的表情,更像是焦慮,一種強烈的焦慮,他默默向拴著晨星的馬廄走去。
這是個悶熱的6月傍晚,弗里茲卻身穿名牌運動服:一件阿瑪尼夾克,牛仔褲將他窄窄的臀部包裹得像個苦力,腳蹬深色軟底帆布鞋。面料光滑的夾克衫套在身上呈現錐形,把肩膀襯托得四棱飽滿,后邊還配以相當時尚的淺灰色柔軟翻領,如同鴿子的翅膀,只有仔細察看時,才會注意到面料上極其細致的隱形條紋。夾克里面是一件黑色T恤衫,是道地的名牌。與澤西市任何年齡和階層的大多數男人不同,弗里茲總是穿戴齊整,一絲不茍,頭發梳理得飽滿豐潤并微微卷曲。凱蒂知道他從不染發,他的發色從棕色變淡直到鎳色,恰似他瞳仁的顏色。
《紐瓦克明星紀事報》的一位攝影師認出了弗里茲,他請求弗里茲與晨星合影,弗里茲聳聳肩膀拒絕了,推說很忙。通常在公共場合接待記者,弗里茲·澤奇總是友好地報以微笑與熱情。凱蒂知道,這場比賽對弗里茲來說,意義非凡,所以他無暇旁顧。
如果對弗里茲來說是重大的事情,對凱蒂·弗蘭德斯當然也同樣重要:我的前途,取決于今晚。想到這兒,她突然感到害怕!從各種跡象可以看出,這是一場驚心動魄、吉兇難卜的比賽,山高水惡,險象四伏。今晚的麥道蘭賽場若只是普通賽事,便不會有大股東參入。凱蒂不愿意聯想他在貝爾蒙的那些賭博,那是美國的肯塔基賽馬,他的賭注動輒數百萬美元。弗里茲這次要怎樣豪賭?或者想怎樣分配賭注?他或許只是澤西市的一個賽馬主而已,希望晨星勝出而大賺一把?凱蒂感到,自己的命運已深深地與弗里茲聯系在一起,至少說,將來會聯系在一起。如果他的愿望是贏錢,那么她希望他能贏得;如果他想贏已想得瘋狂,那么她也愿意跟著他一起瘋狂。男人總是情緒化的,被自己的情緒所左右。如果他有靈魂,有一個更深刻的自我,那是另外一回事:他當然有他不愿泄露的秘密。
凱蒂的指尖開始發冷,她抓住弗里茲的手臂,弗里茲躲避過去。他走得那么急促,凱蒂起身追上去。她穿著兩英寸軟木高跟露趾涼鞋,用熱帶風情彩帶縛在腳上,一個不小心,她幾乎絆倒。凱蒂身材豐滿柔軟,她穿著露背的糖果條紋尼龍連衣裙,凸顯出她勻稱的乳房,而裙擺的褶皺掩蓋著略嫌豐滿的臀部和大腿。一條暗紅色的小手絹,將她的深色金發縛在腦后,脖子上戴著金項鏈,系著一枚小巧的翡翠十字架,這是弗里茲·澤奇很久之前送她的生日禮物。當凱蒂將項鏈指給他看時,弗里茲已記不起來是哪一回生日送她的了。
“弗里茲,明白嗎?我喜歡它。”
“什么?”
“這個呀,就是那次你送我的,這枚翡翠十字架。”
凱蒂飛速地在弗里茲的臉頰上親吻了一下,試圖掩飾他記不起來的狼狽。她很擅長此類同男人打交道的小把戲,她想維護一個男人的體面,永遠不想讓男人為她尷尬,還是少揭穿或羞辱為妙,除非你打算拋棄他。即便是那樣,也需要運用機智,她不想分手時被揍得鼻青臉腫。
弗里茲將凱蒂推開,他已忘記凱蒂是誰。弗里茲走到拴著晨星的馬廄前,壓低嗓音,神情肅穆地同略胖的灰發男子談話,這位一定是晨星的教練了。凱蒂站在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晨星,驚嘆它的俊美和高大。她想扮演優雅的濃妝艷抹的女人,瞪大雙眼欣賞馬匹,借以掩飾被弗里茲拒絕的難堪,凱蒂很害怕:“晨星!你真美。多少期望寄托在你身上呀……”凱蒂想偷聽弗里茲與晨星教練的神秘談話,這是她對弗里茲未知的一面:焦慮,好斗,不那么友好。也許,弗里茲與這位像她父親歲數的男人,正在重拾他們上回沒有解決的重要話題。難道弗里茲的妻子羅莎琳德來了?他的前妻或是那個已分居的妻子也是晨星的股東之一?弗里茲大概想知道,這個女人是否也在這里,教練同她見過面嗎?弗里茲瞥了一眼他的馬,大個頭的晨星煩躁不安地在馬廄里踢騰徘徊,一位年輕的危地馬拉馴馬師正在安撫它。弗里茲大概期望一切順利,再過一個多小時,晨星就要比賽了。那一次,在粉紅女郎比賽之前,凱蒂上前看望它時,弗里茲曾鼓勵凱蒂撫摸它溫潤潮濕的鼻子,撫摸賽馬天鵝絨般的背脊與兩肋,凱蒂對賽馬粉紅女郎柔軟好看的頭上毛發感到驚訝。
晨星身材高大,是一匹種馬,性情也比較暴躁。凱蒂舉手撫摸它的腦袋時,它正在水桶里喝水,她剛一碰觸,它竟迅速昂起頭尖聲嘶叫,并像蛇一樣快速地咬向凱蒂的手指。“噢,哦,天哪!”凱蒂盯著自己從馬嘴里抽回的手指,看到手指連同涂有蔻丹的指甲,如同被老虎鉗鉗住那樣震顫著。只幾秒工夫,她的三個指關節已有了馬齒痕印。弗里茲立即制止了晨星,“凱蒂,小心!”
教練走過來,給她一個為時已晚的關照:“夫人,不要碰它,公馬咬人的。”
凱蒂說沒事。之后她感到害怕:黑神駒有咬斷她三根手指的可能,如果咬得再重一點,如果凱蒂運氣差一些。
年輕的危地馬拉馴馬師當時正在刷晨星的肚腹,并梳理鬃毛,他明白凱蒂如此伸出手去有多危險,但他沒有事先警告,凱蒂受傷了。即使現在,他也根本不把凱蒂當回事,而晨星更不在乎凱蒂,它裸露著大黃牙,踢著四蹄,擺著尾巴,似乎在詢問:可以參賽了吧?
這匹馬也知道嗎?凱蒂猜,這些賽馬一定知道,只是不知道賽事蘊藏著多大的危險,可能在賽道上跌斷一條腿,由此被“停賽”,然后殺掉。在去年的一個賽場上,一匹賽馬同騎師纏在一起摔倒在跑道上,那匹賽馬被“停賽”,就在賽道外倉促搭起的小帳篷中被殺掉。凱蒂當時感到戰栗,她想哭。她滿懷興致來觀看馬賽,卻目睹了怎樣活生生地處決賽馬。想到這里,凱蒂祝福道:“晨星!你不會這樣。”
弗里茲過來檢查賽馬晨星。他敢撫摸種馬的腦袋,用低沉而極具誘惑的聲音同它說話,但弗里茲從不推晨星,而且保持一定的距離,他清楚馬嘴的厲害。他與馴馬師談話,還與一個五短身材的男子聊了幾句,據說這是晨星的騎師。騎師沒有穿賽馬的絲綢賽服,這是弗里茲的防干擾措施,以便晨星走上賽道時,看到顏色鮮艷的賽服而精神亢奮。他沒有給凱蒂和馴馬師相互介紹。她站在一邊,感覺到了被人邊緣化的傷害,這多尷尬!
也許回到家中的時候,她會瞎編一個故事來逗她的女友們,她們都急于知道凱蒂同弗里茲到底發展得怎樣。這該死的馬!它幾乎把我的三根手指咬下來,你們知道嗎,弗里茲所有的表現,就是喊了聲,凱蒂,小心點啊!她不能這樣講的,這有損自己的形象。或許,今后回想起與弗里茲·澤奇在麥道蘭一起共度的這個夜晚,凱蒂·弗蘭德斯可能記不起任何值得回憶的故事。
今晚,麥道蘭將舉行九場比賽,弗里茲頗有興致地下注了第二、第三和第四場比賽。第五場是晨星的比賽,他懶得說話,也許是出于迷信。凱蒂知道賭徒都迷信,且很敏感。她明白,與賭徒做伴,他若敗北你難脫關系,賭徒會多多少少把你同失敗關聯起來。她原想沉默是金,但她仍然失誤了,提出一個有關晨星騎師的問題,一個她自以為聰明的問題。弗里茲極簡潔地回答了她,根本顧不上看她一眼。
第一場比賽之前,他們在賽場會所喝酒,凱蒂要了白葡萄酒,弗里茲要了不加冰的伏特加,喝得很快。他太緊張了,竟然不能安靜地坐著。男人們走來招呼他,與他握手,他盡量友好地給予回應。向人們引見凱蒂時,他只介紹名字而不說姓氏。凱蒂微笑著,盡量不計較這些,但是壓抑不住心頭的委屈,難道她只是陪他看馬賽的應招女郎?或者只是一夜情?所以不知道姓氏;抑或,她的姓氏早已被弗里茲忘記。凱蒂看到,會所里的許多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是有些人善于偽裝,看不出醉態。另一些人毫不掩飾,醉態畢露。如果在其他場合,凱蒂會詢問弗里茲,這都是些什么人,但是在這里不能。他好像都認識他們,人家也都認識他,至少聽說過名字。她不敢詢問,弗里茲不同她說話,只是要了第二杯酒。
凱蒂明白他在找人,具體地說,找他的妻子,或者在找叫做羅莎琳德的前妻。弗里茲短促而狠勁地吸著紙煙,如同在做吸氧治療。當不得不同別人說話的時候,他依然是心事重重,雙眉凝結,所能給出的,只是一個面部扭曲的苦笑。他下意識地撓著腦袋,或者撫摸卷曲在耳后的頭發。凱蒂像妻子一樣,大膽地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交叉握在一起,并告訴他,很高興與他在一起。她還告訴他,和他在一起自己很幸福。
“我不問將來會怎樣,”她逗他說,“因為弗里茲·澤奇不是能被哪個女人縛在褲帶上的那種男人。”
弗里茲笑了,撫摸著她柔軟的小手,感謝凱蒂的寬容和善解人意,目光總是飄移在賽馬場入口。川流不息的客人中,一位穿著抓人眼球的女人來到賽場。凱蒂問他是否同去年一樣在賽馬時下注。
弗里茲說:“當然,我不僅要為你下注,親愛的,你還要替我下注呢。”
凱蒂聽了,不明就里。他說的肯定有道理,凱蒂不深究這些。她希望能飲用一點麻醉劑渾然睡去,直到第五場比賽結束之后再醒過來;那時懸念就結束了,賽馬晨星要么贏了要么輸了。如果晨星失敗,那弗里茲就輸慘了。凱蒂像在做噩夢,眼前浮現出晨星在賽道上撞傷耳朵后摔倒的情景,醫護人員奔向它。接著,罪惡的帆布帳篷在晨星痛苦扭動的身體上方搭建起來……啊!凱蒂·弗蘭德斯覺得自己已摔癱了身體。
凱蒂不如晨星值錢,它的身上有肯塔基賽馬會獲勝者的血統。凱蒂沒有人壽保險,她的生命對他人來說并不顯得寶貴。
弗里茲喝完第三杯伏特加后,領著凱蒂去賭注窗口下注。第一場比賽就要開始,弗里茲對這場比賽不感興趣,他沒有解釋這是為什么。只有在接下來的三場比賽中,弗里茲每場都在按部就班地計算他們的正序連贏。凱蒂感到這像中彩票一樣地僥幸:不僅要把賭注押在獲勝的馬上,而且要押這些馬具體贏在第幾名。這能有多少勝算?冥思苦想這些時,凱蒂感覺自己的大腦都快蒸發了。弗里茲拿出一張嶄新的20美元讓她投注,凱蒂并不重視勝算的可能,即使贏了,又能贏多少?她也不想知道會輸多少,如果輸了,都有弗里茲買單。如果贏了,凱蒂也會是贏家。
她想,他確實是愛我的,這就是明證!
弗里茲將凱蒂領到看臺座位上,座位在偌大賽場比較隱秘的終點線處,從下數是第四排。酒精似乎不再肆虐弗里茲的神經,他仍在吸煙,并偷偷環視周圍。無論他在等待誰,肯定那人還沒有出現。凱蒂開始顫抖,她担心下注的那些錢,還有弗里茲的第五場馬賽。弗里茲對比賽勝負更甚于自己的賭注。她右手的第一個指關節已經發紅,腫脹得像根胡蘿卜,一陣陣痛在心里。
凱蒂說:“我只是……焦慮而已,賭博讓我感到緊張。”
弗里茲說:“賽馬不是賭博,是一門藝術。”他還告訴她,如果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不會下注這么多;如果不明白,你根本不應該下注。
“我的投注方式,”凱蒂說,她想用從小就培養起來的小女孩的辦法活躍氣氛,“按馬的名字下注。”
弗里茲說:“一個名字不代表什么,只有血統意味著一切。在農場,小馬用父母名字加以區別,直到它們有能力證明自己物有所值,否則不具備任何身份。”
凱蒂非常感激,弗里茲又在同她說話了,對她在意了。她想將他的手握住,十指相纏著去安慰他。馬匹們在起跑線等待,觀眾都在企盼著。她腦海中有個聲音在千回百轉:麥道蘭的那個時刻!還記得我們是多么緊張嗎,弗里茲?我不愿告訴你,我的手傷得有多嚴重……
弗里茲爭論般地說:“賽馬不是瞎搞的,不是鬧著玩的。你須掌握這匹馬最近的表現如何,還要了解它的歷史,也就是它的血統。你還須知道騎師是誰。你更要知曉,同它一起比賽的其他賽馬的情況。賠率總是伴隨著勝算而來,有人會相信這些,我也是其中之一,根本沒有運氣之說,只有將可能要發生的什么都領悟清楚。你能領悟的,或者試著去領悟吧。”
弗里茲的一席話讓凱蒂默然無語,這完全不像真實的他,他好像在同別人說話,絲毫沒有調侃的跡象,更不像嘲諷。
正值第一場比賽時,弗里茲的妻子,可能會成為前妻的那個女人進來了,坐在弗里茲座位右邊的第12個座位上。凱蒂看見了,并立即認出了她,是在弗里茲突然僵硬的反應下感覺到的。羅莎琳德與一位高大結實的男子坐在一起,他與弗里茲年齡相仿,橄欖色皮膚,滿頭灰發。她是一個令人驚艷的年輕女子,弗里茲曾向凱蒂形容過她,這時正穿著時尚的淡紫色便服褲裝,上身穿一件低胸的白色開衫,頭戴寬邊草帽。她染過的黑色頭發直垂過肩,皮膚像日本藝伎那樣白皙,嘴唇鮮紅,如在舞臺上那般引人矚目。凱蒂不由得心生嫉妒。據說,羅莎琳德曾在東奧倫上高中時就當過模特兒,并在其短暫的職業生涯頂峰時,出現在《魅力》和《誘惑》等時尚雜志的封面上。她嫁給了弗里茲·澤奇,懷孕并流了產,幾年后這樁婚姻就出現了危機,羅莎琳德要求離婚。弗里茲告訴過凱蒂,他的這個第三次婚姻錯在雙方,并黯然地向她表示:“都結束了。”
凱蒂心里明鏡似的。她處過的所有單身男人中,沒有一個或者沒有聽說過一個,不管已經離婚多久,如果離婚不是他先提出,男人就不會輕易忘記,更不會大度寬恕。凱蒂想知道的是,是否是這種情形:你的前夫還在意你,而你已經不在意他;一名之前的情人依然愛著你或恨著你;一個你睡過的男人,曾想過同他生兒育女……諸如此類的事情發生了,可是女人想過嗎?他會因為你的背叛而殺你。
當然也有金錢的牽涉,弗里茲的婚姻亦然。他簽字將房子給了羅莎琳德,據說房子價值50萬美元,并給了晨星,或許其他賽馬的股份,這些屬于夫妻的共同財產。凱蒂感到弗里茲在盡量克制自己保持平靜,但他的身體依然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好像座位、站臺、腳下的大地都在震動,事實上,那是賽道上賽馬疾馳時,馬蹄敲打地面引起的震動。凱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卻什么都沒有看到,眼前是一片模糊。
人們站起來瘋狂呼喊。這場比賽中,凱蒂沒有下賭注,沒有哪匹馬的名字能讓她感覺可以下注。所以不管是什么結果,她和弗里茲都不會贏得任何獎金。當宣布獲勝者時,凱蒂也懶得抬頭。比賽所用時間是:1分46秒41。獎金總額是17,000美元,第五站比賽的獎金是34,000美元。凱蒂撫摸著弗里茲的手,感覺他指尖冰冷。
頭頂上,一艘打著香煙廣告的飛艇,晃動著明亮燈光,劃過紅色斑紋的高空緩慢游動。凱蒂抬眼向上望去,故作驚訝地對弗里茲說:“有人嚇唬過我說,這些大的體育場,壞人會向里面投炸彈。槍手會朝看臺射擊。電視上,我曾看到南美發生足球騷亂。想象一下,如果人們驚慌失措,你可能被踏傷……”
弗里茲說:“這兒有警察,安全警察,類似的事件不會在美國發生。”弗里茲強迫自己用平常的聲調回答,而仍舊坐姿僵硬,身子微微左傾,避免看到曾是他第三任妻子的那個衣著靚麗的年輕女子,還有與她坐在一起的男人。
凱蒂有點嫉妒,弗里茲仍然愛著她,他永遠無法斬斷情絲。她想象晨星贏得了比賽,弗里茲和羅莎琳德擁抱在一起,在勝利中破鏡重圓。難道這是今晚麥道蘭賽場將要發生的一切?凱蒂沮喪地摩挲著自己疼痛的手指。她看了一眼手指,大吃一驚,一片精心修剪過的、涂成象牙紅的指甲,已被賽馬咬成鋸齒狀,指甲被垂直撕裂,直撕到肉里。
第一場比賽結束,他們當然沒有下注,比賽迅速向下進行。
第二場比賽,凱蒂早已下了注,賭賽馬甜牛軋糖獲勝,賽馬鐵人跑第二。這兩樁賭注竟然都下準了。比賽一開始,凱蒂一直站著尖叫,馬匹在賽道上飛奔,她的手臂在空中不斷揮舞,一切都一晃而過,如瞬間一夢。賽馬奔跑的四蹄與馬蹄鐵重擊地面的響聲,騎師們五彩繽紛的絲綢賽服,這些猢猻般的男子揮舞著馬鞭……“噢,我的上帝!噢,我的上帝,我們贏了!我們贏了,弗里茲,我們贏了嗎?”凱蒂像孩子一樣在空中揮舞手臂,已經不能抑制興奮。與她的神情激動、脈搏狂跳相反,弗里茲仍舊呆在座位上,用鉛筆在馬賽表格上寫了一張支票。當凱蒂擁抱他時,他僵直著身子,與凱蒂保持著距離,姿勢雖有些勉強,但不是排斥。凱蒂在之后回憶時想到:那個時刻,他不想讓我碰他。哦,弗里茲!
這一場比賽,成績為1分25秒01,凱蒂和弗里茲分別贏得1,336美元。
“親愛的,你怎么不感到驚訝?”凱蒂嗔怪道,并用紙巾輕輕擦拭自己火燙的面頰,“我非常吃驚,我從來沒有贏過任何東西!”
弗里茲微笑著聳聳肩膀,好像在說,和他在一起,她就會贏。
第三場比賽,他們下注熱奧特勝出,天使火焰第二名。這次凱蒂還是激動地揮舞著手臂站著尖叫。有一段時間,熱奧特跑在天使火焰前頭一截,快近終點時兩匹馬開始激烈地爭奪,天使火焰幾乎就要趕上熱奧特了,但沒有,是熱奧特勝出,天使火焰獲第二。“它贏了!我們選的馬贏了!”凱蒂汗流浹背,滿面紅光,她的眼睛射出天真與興奮的光芒。他們沒有像前次贏得那么多,每人贏了834美元。
凱蒂坐在弗里茲身邊,她想擁抱他,抱緊身邊這個男人,然而她不敢造次,僅是碰了碰他的膝蓋。她用比賽節目單扇著涼風,卷曲的頭發粘在前額。她盡量不望旁邊,免得看到戴著優雅寬邊草帽的第三任澤奇太太,看到她冷靜而美麗的輪廓。她希望有一頂這樣的草帽,誰戴了這樣的草帽,誰就會立即提高品位。
“有些日子,感覺特別長,你永遠記得那些日子,它似乎永無止境。今天就這樣。”凱蒂快樂地、漫不經心地說著。她是直抒胸臆的那種人,她相信自己說話誠實,而且已被弗里茲聽到,被他珍惜,被他相信。
堅強的弗里茲心靈曾受過傷害,他不想隱瞞創痛,遂用濕潤的灰色眼睛,充滿同情地望著凱蒂。這就是凱蒂相信的:同情。弗里茲是她的朋友,不僅是情人……
“就像我們生命中的某些時刻,很難得的某些時刻,上帝窺視著我們,就像……”凱蒂停頓了一下,臉刷地紅了,自己也不知在說什么,是說一道閃電?一個戲劇的焦點?一個正在走出陰影的日食?也許她自己正在犯傻,一個勁喋喋不休、語無倫次地說話。
弗里茲捏捏她的手,暗示她安靜下來,“凱蒂,你是我的好姑娘,甜蜜的姑娘,是不是?”
凱蒂喃喃地回答說:“是的,是呀!”
弗里茲說:“你我一起離開吧,我累了。”
凱蒂閉上眼睛迎接弗里茲的親吻,弗里茲果然吻了她,只是吻在鼻尖上,像吻一個小女孩。
弗里茲像是被凱蒂逗樂了,她竟然因為贏了幾千美元而如此興奮。但凱蒂歡騰雀躍,像一個真正的贏家,高興得難以自已。有喝醉酒的感覺。那種幸福多么輕快,只有在喝得一塌糊涂時,在被絆倒之前飄浮的感覺才同此刻相像,最后卻發覺自己在廁所嘔吐不已。她剛在馬賽會所喝了一杯白葡萄酒,卻有整個傍晚一直在喝香檳的感覺。在她的腦海里,一瞬間閃現出她已嫁給弗里茲·澤奇,并與他共同生活在市郊某個地方。不,他們會住在麗山,哦,應該叫做遠山吧,那里是澤西市的馬匹之鄉;弗里茲可以在那里培育出純種的冠軍賽馬。剛才在馬廄的時候,她就喜歡上了馬的氣味,即使是馬糞與飼料混合的氣味,她也照樣喜歡。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想學騎馬:這還不算太遲。她得去上騎馬課,要優雅地高高坐在馬鞍上,她要減去18磅體重,使身材變得苗條些,那樣弗里茲就會愛上她,還可能對她忠誠呢。可惜,弗里茲·澤奇始終是她的朋友。
第四場比賽開始!這場比賽使得弗里茲和凱蒂贏來了三連勝。天哪!他們賭賽馬天堂寶石跑第一,最佳比利跑第二,男人薩姆跑第三,結果他們是箭箭中的!
凱蒂興奮極了,站起身尖聲大叫,好像回到了中學生時代,正在為澤西市隊勝利而瘋狂歡呼的那些星期五夜晚。在天堂寶石用鼻子沖過終點線,超越最前頭的最佳比利,而男人薩姆跑第三的一剎那,賽場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這一刻,甚至連弗里茲也露出了笑容,令人難得一見的笑容,是的,弗里茲很驚訝竟會三連勝(也許他終究會相信運氣)。凱蒂大叫道:“弗里茲,太神奇了。你是魔術師。”這個魔術意味著,他們會每人得到3,799美元的獎金。
不知何故,弗里茲仍然魂不守舍。凱蒂碰一下他的膝蓋,為什么不能性感些,幽默些?“你不可能總這樣贏錢,親愛的,你說呢?”凱蒂問。
弗里茲聳聳肩答道:“是的,我承認。”弗里茲顯然感覺到了熱,但他不會解開阿瑪尼外套。晶瑩的汗珠掛在他的發梢,他燒紅的面頰上汗珠滾動,如同微型寶石在不斷閃爍。他緩緩地撫弄著耳后的頭發,一個人依舊發呆。
第五場比賽就要開始,是晨星同另外八匹馬一決雌雄。凱蒂担心極了,她希望自己不至于暈倒。她看出弗里茲似乎置身于時空之外,安靜異常,一動不動,只是望著比賽的閘門發呆。晨星排在第二道,它的騎師穿著黃綢賽服,看臺上觀眾群里有一種期待的靜默。凱蒂斜瞟了一眼弗里茲的右方,看到戴著寬邊草帽、年輕美麗的黑發女郎,見她將身子坐得筆直,一動不動,緊緊摟著身邊男人的胳膊。
凱蒂試圖不去多想,這種難以置喙、難以預料的場景,還是釋懷為妙,不會有比釋懷更恰當的心態了!記得去年夏天的那場賽馬糾紛,一匹賽馬在沖出閘門時猶豫了一下,轉彎奔向另一跑道,秩序隨即大亂,其他賽馬和騎師紛紛倒下。雖然競賽一開始就呈現出不祥的征兆,很多匹賽馬被拖出跑道,而粉紅女郎卻已經拼命在飛奔,你可以看到,這匹小雌馬正竭盡全力在疾馳,但那邪惡的猢猻樣騎師,仍弓著背攀著小雌馬的脖子,揮舞皮鞭不停地抽打,口吐白沫的粉紅女郎顫抖著跑到終點,不是第一,也非第二,而是第三!難道這還不夠嗎?還不夠好嗎?雖然那天晚上,凱蒂不得不承認弗里茲的情緒煩躁,這情緒掃了凱蒂的興致,也辜負了其他人對他的祝賀。第三名是不夠好,在麥道蘭賽場跑第三,在每天九場比賽中的一場當中跑第三,獎金只有可憐巴巴的21,000美元,當然不夠。對弗里茲·澤奇來說,當然不夠……對他來說,賽馬不將心臟跑得蹦出來,他不會滿足。
在此后一段憂郁時期,凱蒂沒有得到弗里茲·澤奇任何音信,他回到妻子羅莎琳德身邊。她那時已經準備離婚,但訴訟程序因此事而暫時停止了。凱蒂曾查詢過關于粉紅女郎的消息,得知這匹小雌馬已失去比賽能力,沒有資格去參加佛羅里達州的一些高風險障礙賽,好像弗里茲將它賣了。
之后會發生什么?凱蒂想都不敢想。告訴她結局的是一個自以為詼諧的騎師,他將手指放在喉嚨上說:“狗食一般的滋味,不好吃。”
凱蒂不相信會是這樣。不,她不相信。
絕不會對粉紅女郎這樣標致的賽馬狠下殺手,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弗里茲·澤奇都因粉紅女郎而引以為榮。
在門口,一匹賽馬不守規矩地頓著蹄子,比賽不得不延遲,賽馬們被帶回閘門里,廣播宣布名叫公爵二世的賽馬退出比賽。凱蒂想:這可是好運氣呀,比賽中可能出現的失誤,竟在賽前發生了,那樣晨星就安全了。
“晨星。”凱蒂輕聲叫著它的名字。她瞇起眼睛,看到賽馬被安排到各自的位置。這匹高大的種馬,美麗的紅褐色毛皮,高高的鼻梁上有一塊白星閃爍。晨星被換了閘門位置。所有九匹賽馬都高大漂亮,腰臀有力,它們都被主人們視為珍寶,每匹都價值連城。就像在公共場合,忽然看到你以為最美最心愛的人,你愛他并在愛上之后才感到,他并沒有什么不同尋常,并不長得與眾不同,他根本無任何特別之處,而你卻對他傾注了全部感情,這時候想撤身回頭,又覺得自己像叛徒一樣背叛了感情。
比賽開始了。這么快!這么突然!凱蒂站起來,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不知怎的,這場比賽有點不同尋常地混亂,飛舞的馬蹄,騎師顏色鮮艷的賽服……凱蒂已經兩眼模糊,緊張得上氣不接下氣。晨星在哪里?另一匹賽馬領先了?!領先了許多,拉開了距離!她看到這匹種馬跟在后面嘚嘚地跑著,擠在馬群里,奮力想突破前進。其中一匹馬已沖在前邊,但不是弗里茲的那匹神駒。在晨星的背上,穿著黃色絲綢賽服的那個猢猻,正揮舞鞭子,所有猢猻樣的騎師都殘酷地揮舞著鞭子。太恐怖了,她不敢大喊,不敢長長地尖叫,只是胡亂地揮舞著雙臂,她知道,這場比賽關系到自己的命運。
她終于望見晨星了,這匹情人的賽馬,曾咬過她手指的賽馬,正奔馳著進入彎道,不遺余力地同其他馬匹拉開距離。凱蒂幾乎閃出一個邪惡的念頭,希望會發生什么混亂將比賽搞砸:比如兩匹馬糾纏在一起,甚或三匹馬,于是摔倒,那么晨星就能在前面遙遙領先。凱蒂在恍惚間祈禱上帝,讓晨星贏吧。上帝呀上帝,請讓它奪冠,我絕不會再向你要求其他,我不會貪得無厭。跑在前頭的幾匹馬已經跑在接近終點的直道,晨星正在領頭的幾匹馬當中。
晨星是跑在前頭的那匹馬嗎?是的呀!領先的那匹高大的純黑神駒,已開始搖晃,其他的賽馬會超過它,會迅速無情地超過它。那穿著黃色賽服的騎師正讓他的馬匹瘋狂地奔跑,更快更瘋狂地奔跑。凱蒂尖叫著,沒有意識到自己快喊破喉嚨,更沒有意識到弗里茲在她身邊站了起來,但非常安靜,只是緊盯著,他的手臂微微抬起,肘部放在身體兩邊。她沒有意識到看臺上的其他觀眾也在嘶喊呼叫。最后一段跑道上出現了馬匹,晨星在里道,第四名,現在跑到第三位了,它憤怒地向前狂奔,此刻又超過了跑在前面的賽馬,名列第二,還在漸漸逼近最前頭的那匹,越來越近,逐漸在超越那匹馬。假如賽道稍微長些,只要賽道再長那么一小段!這匹神駒便會超過領頭的賽馬。可惜,晨星只在終點線那里落后冠軍小半截距離。
比賽只用了1分10秒91。這是當晚為時最短的比賽。海灣鐵錨是贏家,晨星第二,藍眼睛第三。
凱蒂淚流滿面,她從未如此幸福過。她朝弗里茲喊道:“哦,親愛的,很棒是不?是不是?它第一次全程跑回來,只是膝蓋受了傷是不是?我們的晨星跑了第二,我們沒輸,它表現真的很不錯是不?親愛的!”
凱蒂興奮地向弗里茲張開雙臂,她太想擁抱這個男人了。而他卻握住她的胳膊肘讓她平靜,他仍然魂不守舍,毫無笑容,沒有像凱蒂那樣幸福得神志不清。弗里茲更像從心跳不已的噩夢中醒來,不知自己在哪里。他知道自己必須去做什么,他心中清楚。此時,他平日紅潤的雙頰變成灰白,汗水如小溪般順著額頭直淌下來,灰色的雙眼濕潤地閃著光芒。弗里茲·澤奇怎么了?他臉上強裝出模特兒的固定微笑,他告訴凱蒂:“不錯,親愛的,是不?這是我們的幸運日子。”
弗里茲從上衣口袋里取出賀卡大小的一枚信封,封著口,把它放在凱蒂顫抖不已的手里。信封正面寫著凱蒂·弗蘭德斯的名字。弗里茲說:“一定要到晚些時候才能打開此信,向我保證。”
“保證什么?”
“再晚些才可以打開。”
“晚些時候是什么時候?”
弗里茲走了,將凱蒂拋在身后。她清楚地記得,此刻他夢游一般,臉色灰白,淌著汗,潮濕的頭發卷曲在耳后。性感的阿瑪尼上衣背后,兩肩肩墊處已經被汗水濕透。
凱蒂喊道:“弗里茲,等等。”她試圖跟他一起走,然而過道上觀眾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可惡!凱蒂踢蹬著高跟鞋,再次喊道:“弗里茲!”
凱蒂企圖跟上她傾心相愛的男人,她依稀記得這種場景:噩夢里你拼命爭取,絕望地要去某個地方,卻不能夠。如同想在流沙里找到出路,雙腳卻陷進沼澤。她看到弗里茲就在幾碼之外,正疾速朝過道走去,在幾秒鐘的混亂中,她的視線被遮住。再后來,她目擊弗里茲·澤奇正迅速向戴著寬邊草帽、穿著耀眼的丁香褲的女人走去,女人與男友正站著,茫然地為精彩比賽而高興,比賽結果對他們來說,好像很意外,超出他們的期望值。凱蒂見到那女人環顧周圍,她看到了弗里茲,她藝伎般白皙的顏面,并不像凱蒂想象得那樣年輕。看到弗里茲走來,這個女人害怕了,她試圖微笑一下,女人的第一種自衛武器便是微笑。正在點煙的男伴轉頭時,也看到了弗里茲,可能大家都認出了對方。弗里茲抬起右手,一道閃電隨手而出,那男人踉蹌一下向后倒去,接著是第二次閃電,那女子也尖叫著倒下,草帽從她頭上掉落,然后又接連三聲槍響,人群里發出尖叫聲和呼喊聲,驚慌的浪潮使凱蒂呼吸窒息,大腦癱瘓,她無法相信親眼所見的一幕。血腥事件沒有任何征兆,一切都來得那樣突然,猝不及防,不像電影或電視場景,事前會有充分的氣氛渲染。所有一切都混亂不堪,陌生人的背影,陌生人揮舞著手臂,旁邊一名男子在絕望地逃跑,肘部撞到她,她身后一個女人開始嗚咽……凱蒂瘋狂地向弗里茲跑去,卻被誰推到一邊,她的腿撞到看臺座位上,受了點輕傷。又響起另一聲槍響,只是一聲,更多的尖叫聲響了起來,四面八方的觀眾推搡著往外逃跑,另一些則躲避到自己的座位下面。來自澤西市的凱蒂·弗蘭德斯明白,最明智的選擇是模仿這些人,緊緊地將自己蜷縮起來,躲在座位下,將臉壓在膝蓋上。她把雙臂交叉在脖子后面,祈求著上帝救命。只一瞬間,不知道誰是槍手,不知道槍手要干什么,隨著最后一聲槍響,整個事件結束了。
他用.38口徑的半自動手槍將他們殺死,從手槍已被磨損的序列號上可以看出,這種槍支在紐約市地區很早就有非法出售,私售槍支可以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他從相距不到18英寸地方,先開兩槍后再開三槍,分別射殺了他已分居的妻子和她的男伴。兩人都在幾秒鐘之內死了。他隨即將槍口轉向自己,目擊者驚恐地看著他,他將槍管準確地對著腦后,槍口稍微向上一些,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實際上,這個姿勢,這場戲,弗里茲·澤奇已在私下排練過多次。
茫然而疲憊的凱蒂尚頭腦清醒,她向警方通報了自己的姓名:凱蒂·弗蘭德斯,弗里茲·澤奇的同伴。她回答警察的詢問,說明了她所知道的一切。突然她感到反胃,惡穢像熱酸一樣涌向喉嚨,她昏了過去,血壓低到死亡臨界點。醫生趕過來搶救,幾分鐘后,她稍微清醒一些,堅決拒絕去醫院,拒絕救護車。不,不!她在座位旁邊摸索著掉在地上的那枚信封,手指顫動得厲害,警察看著她打開了它。里面是寶馬車鑰匙和車主的登記文件,另一張是法律契約,契約書注明:寶馬車轉送給凱蒂·弗蘭德斯。在一張白色硬卡紙上,有弗里茲簡明的手寫字跡:
親愛的凱蒂,
這車是給你買的,還有后備箱里的所有物品。
這是我對你的敬重。
弗里茲·澤
敬重?這真是諷刺!弗里茲?澤!凱蒂尖著聲歇斯底里地大笑,絕望地重重拍打著腦門。弗里茲·澤奇終于逃離了她,她一直知道他會逃離,這一天必然會到來,然而,她依然義無反顧地愛他。重要的不是她愛弗里茲,是他們都是從澤西市來的好伙伴。他卻像那匹額頭上爆著白星的神駒,超越著其他賽馬,憤怒地向前飛奔,不可阻擋,欣喜若狂地沖向泥濘的跑道,跑出麥道蘭賽場,跑出了你的視野,終成永恒的一幕。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3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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