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故事 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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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里的太監,北平,中國,1948年


本篇為讓-保羅·薩特為布勒松拍攝的《從一個中國到另一個中國》畫冊撰寫的序


我們關于亞洲的知識最早來自生氣的傳教士和士兵們。后來,旅行者們到了——商人和游客——他們是被冷卻的軍人,掠奪被稱作“購物”,侵犯在專銷店中有償地進行著。然而根本態度并未改變,對當地人的屠殺減少了,對他們的鄙視卻很深 ,這是屠殺的文明形式,歷數這些不同使人們領略到了貴族式的樂趣。“我剪發,他梳發辮;我用叉子,他用小棍兒;我用鵝毛筆書寫,他用毛筆畫方塊字;我的想法是直的,他的卻是彎的。你是否注意到他討厭直線運動,一切都亂七八糟他才高興。”這叫找出異常點的游戲,如果您找到一個以上,如果您發現了新的弄不懂的理由,您就會在您的國家得到一份敏感獎。那些象拼接絕不相同的插片那樣重組他們的同類的人接著會想:這中國人怎么做啊。他們有這樣的想法毫不奇怪。


孩子,我曾是生動別致的受害者:有人極盡所能把中國人描述得駭人聽聞。有人曾對我談到變質的雞蛋——他們是一些朋友——談到在兩塊木板之間被鋸開的人,談到柔弱、不協和的音樂。在我周圍的世界里,曾有一些人們稱為特別中國化的東西和動物,它們瘦小而可怕,從指間飛過,從背后襲擊,突然發出古怪離奇的喧鬧,象魚缸里的魚群游動的影子,熄滅的燈籠,無關緊要的難以置信的精細,精巧的肉刑,叮當作響的帽子。還有人對我談到深不可測的中國人的靈魂。“東方人,你瞧……”我不曾担心黑奴:有人曾告訴我那是些好狗,跟他們在一起,是呆在哺乳動物中間。而亞洲曾使我害怕,象水田里的螃蟹在兩條犁溝之間逃竄,象大草原上鋪天蓋地的蝗蟲摧毀一切。我們是魚中之王,獅中之王,鼠中之王,猴中之王,中國人是最高級的節肢動物,他統治著一切節肢動物。


后來米壽(Miichaux )來了,他第一個描繪出既無靈魂也無軀殼的中國人和既無蓮花也無烤肉的中國。


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后,卡蒂埃•布勒松的畫冊終于澄清了真相。


有些攝影師因為創作文學而在戰爭中成長起來。他們在尋找一個比其他人更具有中國神態的中國人,他們終于找到了。然后讓這個人作出一副典型的中國姿態,再用中國的古玩將他包圍。他們在底片上凝固了什么?一個中國人嗎?不是,哪是中國觀念。


卡蒂埃•布勒松的照片從不說什么。它們不是觀念,而是給我們觀念,卻并非故意這么做。他的中國人使人困惑,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不具有典型的中國神態。風趣的旅游者在琢磨中國人是怎樣相互認出對方的。而在我翻過畫冊之后卻在想,我們怎么能夠混淆他們,而把他們歸為同一類呢。中國觀念遙遠而蒼白,它僅僅是一個隨意的稱呼,作為人類而相象的人依然存在。活的、肉體的存在還沒有獲得它們準確的稱呼。必須感謝卡蒂埃•布勒松為它命名,生動別致躲在字里行間。如果我用文字向你們介紹這位老太監,多有異國情調啊!他和其他太監一起住在寺院里。在一個大口瓷瓶里他珍藏著他的“珍寶”,當慈禧女皇還只是個姘婦的時候,一些晚上,他脫光她的衣服,用一塊紫色披巾把她包起來,抱在懷里送至皇帝的床上。裸體女皇、姘婦、紫色披巾,這些詞匯之間燃燒著火焰,所缺少的只是真實,是可以展示給人看的東西。現在打開畫冊,您首先看到的是什么?一種破落的生活,一個老人。這不是閹割的結果,而是普遍的衰老給了他布滿皺紋、蠟黃的臉,不是中國而是衰老揉皺了他的皮膚。他像女人嗎?也許。然而性別的不同逐漸被年齡抹去。他虛偽、陰郁,雙目低垂,伸手在接一位滿臉笑容卻麻木厭倦的演奏者遞過來的票。朝廷的輝煌在哪里?夕日的后妃們在哪里?我慶幸他作太監,假如他不是太監,在這個年紀又能作什么呢?生動別致消失了,歐洲的詩意永別了,留下的是物質的真實,是已衰敗的制度下的年邁寄生者的不幸和貪婪。


這個農民在吃午飯,他來城里賣自己地里的產品,此時他正在狼吞虎咽的吃粥,在這里,在一些并不認識他的市民中間,饑餓、疲憊、孤獨。他有兄弟,此刻在全世界所有農業國的都市里,從雅典街頭放羊的希臘人到流浪馬拉喀什街頭的山里人。這里是另外一些農民,饑餓已把他們徹底壓垮,他們滯留在北京,在一個沒有任何工業的都市,在手工藝需要長時間學藝的情況下他們又能作什么呢?只能拉車。我們只需要看一眼,就覺得這些車似曾相識,在被占領期間我們也有這樣的車,不過,沒有那么骯臟倒是真的,那是因為我們的骯臟在別處。苦難是世上最易分享的東西,我們也不缺少苦難,我們確實已經丟掉了給他們套車拉富人的習慣,但他們因此而停止當牛作馬了嗎?他們被套上了機器。


拉的是什么人?是些體面的先生們,戴禮帽、穿長衫,有的甚至在舊書攤兒上翻書,享受著閱讀的樂趣。你笑他們的長衫嗎?好吧,先笑我們的神甫吧。你笑他們的禮帽嗎?那就笑你自己吧。他們的最佳制服是氈帽和長衫,我們的是西服套裝。不管怎樣,他們的和我們的引人發笑之處,正是這些能讀會算,背著優越印記的出類拔萃的先生們。


當影像物質化了,就能使人更接近。就是說當影像由起點開始的時候,由肉體,由需要,由勞動。變質的雞蛋和魚翅很遙遠,您不是說這些都是異國食物,因為四千萬法國人幾乎都不知其味嗎?那這些食物在中國就更是異國風味,因四億(大約)中國人從未嘗過他們。四億中國人象意大利的農工一樣挨餓,象法國農民一樣在勞動中耗盡自己,象四分之三的歐洲人受到資本主義的大封建主剝削一樣受到蔣介石家族的剝削。當然了,我們不講他們的語言,也沒有他們的習俗,但總會有談論不同的時機。


朝我們走過來一個人,你應該馬上知道你是否要首先從他身上看到一個德國人,一個中國人,一個猶太人或者首先看到一個人。然后你會在決定他的存在的同時決定你自己的存在。如果把這個苦力當成一只中國螞蚱,你馬上就會變成一只法國青蛙。把你的模特擺久了,你就會給他時間變成別的什么,不同于你,不同于人類,不同于他自己。“擺布”產生了杰出者和賤民,將軍和巴布亞人,具有布列塔尼習俗的布列塔尼人,具有中國習俗的中國人和慈善事業的女施主們。卡蒂埃•布勒松以高速瞬間捕捉一個人,不給他留下淺顯的時間。在百分之一秒的時間之下,我們都是相同的,都處在人類的狀態之中。


在這個巨大的農業帝國里,共產主義者是鄉村的主人。然而,每張照片都向我們揭示了落后經濟的弊病:手工業,人口過剩,貧困。米壽(Miichaux )說:“中國人是天生的手工藝人……所有的人都能找來修修弄弄的活計。”真的,你看這些商人,狡黠而耐心的面容,再看他們的手,靈活敏捷從不閑著,轉動著兩只核桃,好象希臘人數琥珀念珠。這些手就是為了修修補補和偷竊而造的,在中國,詭計與罪惡絕無聯系,而與其他一切都有聯系,美德,就是精心策劃。大家都有手段,當然大家就都是工匠、藝匠、狡猾的人。但是如果你認為他們的狡詐來自他們的膚色,來自他們大腦的形狀或來自他們的飲食習慣,我就會問你一個中國人和一個那不勒斯人誰更有創造才能,誰更機靈?


如果你在街頭商販那里買煙,天知道你抽的是什么。可是你看這位賣煙的商人,在一個蔣介石和兩個孫中山的保護之下 ,目光凝重,嘴唇下垂,他傻得有些誠實,可是他擺出的所有盒子都敞開著,他取出煙卷兒里的煙絲,然后摻進些碎末,再把兩頭偽裝好。由于沒有工業而掌握技巧的人們把時間都花在修理、維護、裝填、捆綁上面,他們補洞,防止墻壁和屋頂坍塌,然后,在兩次洪水之間,坐在路邊,守候著富人,好從他們那里掙幾個小錢。他們的靈巧和透著溫厚的不誠實,是苦難和機器缺乏造成的。


亞洲的人群應該感謝卡蒂埃•布勒松沒描繪他們的擁擠不堪。因為這些人群并不擁擠,或者極少擁擠,它們井然有序。當然它們侵襲一切,摧毀一切,這些邁著小步、卑躬行禮、面帶微笑朝前走的老太太都是老傭人,她們中的一位怯生生地走進一幢富人的房子,去探望一個女傭,她的侄女或者表妹一下子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跟著進去,擠在一起,這所房子擠這么多人顯得太小了,墻壁要擠塌了。這些數不清的訪問者特別讓美國人害怕。


然而,誰也無權把這樣的集結跟蝗蟲的侵害混為一談。中國的人群是有秩序的,人群占據了人行道,又涌到馬路中間,可是每個人都馬上排好自己的位置并且承認相鄰者的位置。你看這些理發師,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空間,誰也不想為此向他們提出異議。這些象鏈環一樣的人群在束緊的時候流血了。在上海,政府在市場上出售黃金,買黃金的人排起長隊,大批人流聚集在一起,結果死亡七人,多人骨折。在中國,人群中的人與人應該保持一定的距離,然而聞名于世的中國禮儀首先就是一種防止窒息的措施。卡蒂埃•布勒松到處讓我們猜到這被分割成細小星座的幽靈般的聚集和不引人注目,而又無處不在的死亡威脅。對于我這個喜歡海一樣的人群的人,這些中國百姓既不可怕也不陌生。弄死了人卻把死者抱在懷里喝他們的血,就象吸墨紙吸墨那樣,未見未聞。我們則更刺激,更殘忍,這就是結論。當他們離開的時候,把死者丟在身后,留下被血染紅的人行道,這是唯一的區別。


滿身污垢,美妙骯臟,這些仍然是在苦難打擊之下人們的狀況。有人抱怨嗎?饑餓和寒冷決定了那么多可笑的發明和古怪的發現,而且窮人都是保管員,他們保存著舊家具、舊衣服、舊工具,因為他們沒能力換新的。有人曾去他們又臟又亂的小屋尋找古代中國的傳統。我們變化很大嗎?我們不再去家里訪問窮人,甚至有人說我們在躲避他們。是他們夸大其詞了,很久以來,他們妨礙了富人。


想想巴海(Barres)在北京的情景。我們回到1908,年,他慢步從一個收容所返回,忽然他停住腳步,看到腳下有一個布包。你想象一下,在中國,如果一個孩子死了,就用一塊紅布裹起來,夜里把他扔到街角里,早晨,垃圾場的車子會把他拉到一處公共墳場。巴海深為感動,他怎么不同情這美妙的習俗呢?這些鮮紅色的小山給暗淡的黎明畫上了鮮艷、明亮的一筆,他凝視著這些小山,他得到的是一種多么純粹的藝術家的快樂啊。在那布包旁邊放著一只死貓,一只死貓、一個死孩子,兩朵小小生命浪花兒。巴海讓他們分享了同一段悼詞,然后進一步作了更高雅的對比,與此同時,也許有人正把一個裹在紫紅色綢緞中的妃子那溫暖美麗的身體抬上皇帝的床鋪。一個小巧溫暖的身體,一個瘦小冰冷的身體,在兩者身上有著同樣的血跡。我們找到了血、肉欲、死亡。幸運的巴海輪到他死了,他把良心的秘密帶進了墳墓。我們其他人呢,我們看到了兒童在轟炸之下或在納粹的集中營里象老鼠一樣死去,在一片紅土原野和棕櫚樹的背景之下,當有人讓我們看到一群蒼蠅正在吮食新生兒的眼睛的時候,我們轉過頭去,我們感到愧疚。要把這事解釋一下嗎?一天,在那不勒斯的一個小街里,馬廄的門開著,朝向一個陰暗的洞口,在一個巨大的婚床上,一個六個月的嬰兒躺著,小小的皺褶的臉象一塊破布,好象化過妝,他和上星期在圣•皮埃爾作彌撒的九十歲的紅衣主教相像得能讓人搞錯。他死了。這個那不勒斯被遺棄的死者,我看到一次就足夠了。我感動無法恰如其分地評價這些貧困的中國小孩身上那充滿詩意的裹尸布,我的目光穿透了它,看到一張布滿皺紋的臉,幼小得甚至不能叫他兒童。必須相信,我們已經變得無動于衷了,回憶美麗的慈禧的綢緞披巾、絲一般的肌膚的念頭已不再有。我們只想一件事,必須防止這些孩子死亡,在這個被害死的小孩面前,我們慶賀八路軍的勝利。這本畫冊是一個通告,它宣布了瀏覽觀光的結束,它以婉轉和不帶絲毫無益的感傷的方式告訴我們:苦難已經失去,并將永遠失去它的生動別致。


在所有窮困的都市里,窮人都帶著一個包。他們的包從不離身,當他們坐下的時候,把包放在身邊看著。包里裝的是什么?什么都有,偷偷從公園撿的木頭,碎饅頭片兒,捆柵欄的鐵絲,破布頭兒,如果包裝得太沉了,他們就拖著走,或者用獨輪車和手拉車。苦難似乎總是偷偷地搬家,在北京、上海、南京,大家都在推呀、拉呀,這些人正努力向前推著一輛大車,他們正在一座橋上,路面在升高,必須加倍用力,閑逛的頑童總想幫一把,好得點施舍。就象《兩分錢的希望》里的失業者守候在山坡中間,抓住馬籠頭身上拉駕轅的馬。背景上的大廈,是個燈塔,燈塔的頂端,是西方的眼睛,它轉動的目光掃射著中國,最高的三層是專門留給外國記者的,他們太高了,高得看不見地面上發生的事情,他們帶妻子和情婦在天上跳舞。與此同時,在地面上搬運夫在推車,蔣介石正被共產黨的軍隊打敗。美國人既看不到中國的古舊平房,看不到武裝起來的農民,也看不到搬運夫,而搬運夫只有仰起頭才能看到美國的燈塔。


在所有窮困的都市里,窮人都在搜尋。他們找遍地面和地下,他們聚焦在垃圾箱周圍,他們鉆進瓦礫堆中,“別人不要的是我的,別人沒用的我有用”。在靠近北京的一塊空地上,垃圾堆積如山,這些都是窮人的廢棄物,他們全都篩選過了,他們已經搜遍了自己扔下的垃圾,他們遺憾地扔掉了僅僅是那些不能吃的、不能用的、叫不出名的、污穢不堪的東西。然而,畜群在那兒。四個爪子。每天從早找到晚。


在所有窮困的都市里,都有偷竊。這是偷竊嗎?不,而是撿拾。這些包裹剛剛卸下,只要在碼頭上放一個多小時,就消失了。剛剛放下的時候,人們就沖過來把它們團團圍住,每人都想搶一把棉花,日復一日,撿來的棉花就能做一件衣服。這些女人的目光我很熟悉,我在馬賽、阿爾及爾、倫敦和柏林街頭都見過,這目光嚴峻、快速、捕捉力強,驚慌中帶著貪婪。必須在被抓住之前得手,這些包裹裝上車之后,小孩子們就會跟在車廂后面奔跑,雙手朝前伸著。


每天,窮人都在挖,在找,在撿。每天,工匠們在重復著習慣的動作。每天黎明時分,當古老的幽靈沿著宮殿滑過,軍人在紫禁城的花園里操練。每天早晨,北京重組它昨日的、上周的、上一個千年的面容。在我們這里,工業炸開了所有框框,而在那兒,人們為什么改變呢?卡蒂埃•布勒松拍攝了永恒。


脆弱的永恒,這是一首永遠重復的樂曲,要讓它停止,必須把唱片打碎。對,會把它打碎。歷史就在城市門口,在稻田里,在山岡上,在平原上,天天都在發生。日復一日,終會結束,這張舊唱片將會碎片橫飛。這些超越時間的抓拍照片已被精確地注明了日期,它們永遠凝固在永恒的最后時刻。


在舊中國循環往復的時間和新中國不可逆轉時間之間,存在一個中間階段,一個既遠離歷史又遠離重復的凝結期,這就是等待。城市解開了捆在一起的幾百萬個日常動作,沒人再銼,再剪,再刮,再切,再瞄,再擦。放棄了他們狹小的生存空間、儀式、鄰居,人們開始聚集,大群大群地毫無秩序,在車站,在碼頭。房屋、作坊、市場空無一人。在一些偏僻地區,民眾在聚集,在凝固,他們精巧的結構被碾碎。緊隨著舊北京空氣輕松的照片,一些沉重、密集的圖像出現了。等待。當民眾不承担歷史的時候,他們正經歷著重大的時刻和無盡的等待。北京和上海的民眾不制造歷史,他們承受歷史,如同監視他們的警察一樣承受歷史,如同從他們中間經過,又從前線回來,不斷從前線回來并且不再去的士兵,如同飛走的官員,如同逃走的將軍們。制造歷史的人們從未見過帝王的大城市,他們只了解山崗和田野,在那里中國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都市第一次期盼鄉村的好意,歷史將以農民隊伍的形式出現。市民把鄉村看成是一個毫無生氣的空間,它連接著各個城市,軍隊經過這里,洗劫這里,直到人們決定在城市實現和平。然而,它突然被發現了,這是肌肉中的感覺的肌肉,城市就象尿素粒被裝進容器里。可是這些民眾并沒有害怕,在高處,美國的眼睛慌了,轉來轉去。但地面上的人們早就知道共產黨勝利了。富人們象咒罵毛澤東那樣咒罵蔣介石,農民想返回家鄉,既然一切都在共產黨手中,在村里也象城市里一樣能找到他們。工人和窮人開始希望,重復時代的數千個獨特的期待接近、溶化為一個共同的希望。其余的居民排成隊列為和平祈禱,為任何一種和平。這是一種消磨時間的辦法,在拜佛和燒香之前,人們抓住機會,處理個人的事情,人們為了自己的利益去撫摸偶像的鼻子,不孕的女人用自己的肚子貼塑像的肚子。儀式之后,大家在寺廟旁邊的大藥房買些能使萎靡不振的丈夫們恢復活力和給妻子們暖腳的干藥丸。


只要當局還在它的位置上,百姓就會受壓迫。警察包圍、阻止著百姓,但他們跟我們的警察有區別,他們很少打人,他們很克制,因為百姓太逼近他們了。他抬起腿,他想踢人嗎?不,他把鞋底踢進一個水洼,濺起泥水,人們會向后退。國民黨的先生們沒有堅守崗位,他們走了,還剩下一千人,還剩下一百人,很快就會一個不剩。走不了的先生們,黃種人和白種人,都被嚇綠了。在國家元首空位期,下等人的卑劣本能就會發作,他們會搶劫、強奸、殺人。忽然,上海的資產階級發自內心地呼喚共產黨,無論任何秩序都勝過民眾的瘋狂。這一次,結束了,顯貴們走了,最后的警察消失了,只有資產階級和下等人留在城市里。搶劫,不搶劫?令人贊美的民眾,當他們感覺不到曾經壓垮他們的重負時,他們猶豫了片刻,然后慢慢地減壓,這些大塊固體變回氣態。你看這些照片,所有人都在奔跑。他們去哪兒?搶劫?不!他們進入被放棄的豪宅找東西,好像就在昨天,他們還在垃圾堆里找東西。他們拿了什么?幾乎什么都沒有,地板上的木板條,用來燒火。一切都很平靜,北方的農民來了,他們會發現一個有秩序的城市。


你還記得1940年6月那些坐著卡車和坦克沖過巴黎沙漠的陰郁的巨人嗎?那真是生動別致,沒有快樂卻有很多炸彈、鮮血和死亡。德國人想要一次輝煌的勝利,他們得到了,漂亮的s s 站在帶有偽裝的汽車上,象神甫,象劊子手,象殉道者,象火星人,象一切,就是不象人。現在,你打開畫冊,孩子們和青年人聚集在勝利者的通道上,他們開心、好奇、平靜,他們交叉雙臂正在觀看,勝利在哪兒?恐怖在哪兒?這是自內戰爆發后在上海看到的第一個共產黨士兵,這是個小個子男人,長著漂亮而憂郁的臉龐,用一根棍子挑著他的裝備,象我們的老兵從戰場上回來一樣。這個小個子男人筋疲力盡了,這些年輕的觀眾會以為自己站在賽跑的終點處。翻過這頁,從背后看著他們,這些八路軍的戰士,在他們的小陽傘下面,消失在上海的一條大街上。是這些農民奪取了城市還是城市要奪取他們?他們坐下了,在馬路上,在人行道上,在昨天還曾有一群人坐著等待他們的相同的地方。這群人重新站了起來,朝他們擠過來,這群人的個頭超過他們,看著他們。通常,勝利者會藏起來休息,可是這些人呢,有人說他們不想引起恐慌。然而,就是他們擊敗了美國人武裝起來的國民黨軍隊,就是他們圍困了日本軍隊。他們好象被周圍的高樓大廈壓垮了,戰爭結束了,必須贏得和平。這些照片極好地表達了身處這坐美麗而腐朽的城市中的農民的孤獨和不安,在百葉窗后面,先生們鼓起勇氣“我們要牽著他們的鼻子走”。


無須很久就讓這些先生們改變了主意。但這是另外一個故事,卡蒂埃•布勒松沒有給我們講這個故事。我們感謝他懂得向我們展示一次最人道的勝利,唯一一次人們可以無保留地愛的勝利。

坐在屋檐下喝粥吃饃的漢子,北平,中國,1948年

北平,中國,1948年

國民黨的軍隊,北平,中國,1948年

北平,中國,1949年
上海,中國,1949年

上海,中國,1949年


范立新 譯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3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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