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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論小刀會起義上海及英人竊據我海關始末
鄧小平先生的小女兒毛毛,最近出版了一本暢銷書《我的父親鄧小平》,頗可一讀。我忍痛花了重價(美金二十七塊五毛),買了一本,讀了一遍。這本書不論在文學上或史學上,都可稱得上第一流,雖然她還是站在高干子女的立場寫的,看不出一點極權政黨的陰暗面。
這本書的另一特點是,毛毛是我的同行,書中口述史料的成分很重。可惜的是毛毛的爸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對他這位掌上明珠不愿多講。有許多極嚴肅的史實,往往只三言兩語帶過;有時甚至只有幾個字。
舉個例子吧:當女兒家問他對“長征”的親身體驗,老頭子只說了三個字:“跟著走”!逼得小公主沒辦法,只好去另找“伯伯”、“媽媽”、“阿姨”……諸長征老古董,另行口述過。“媽媽”、“伯伯”、“阿姨”口述之不足,我們這位小班昭還搬出《毛選》來抄它一段。毛毛抄道:
毛澤東說,長征是歷史紀錄上的第一次,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長征是以我們勝利,敵人失敗而告終。(見毛毛書頁三二五。轉引自毛澤東<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毛澤東選集》,第一卷。)
不才老朽,如果是毛毛的博士論文導師,為著達到“國際水平”,我就勸她把這一段引文“劃掉”。因為那是一段“狗皮膏藥”、“廢話”、“黨八股”。
毛毛呀!從文學觀點、從史學觀點來說,還是您貴老爸的三宇經“跟著走”,最傳神、最真切,也是最有價值的“第一手史料”,應該打一百分!
你看老毛自吹自擂那一段,不但廢話連篇,他對歷史事實也未搞清楚。他的老師胡適之先生就教導過他:“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有九分證據,不能說十分話!”試問毛所說的“‘紅軍’長征是歷史紀錄上的第一次”,有什么證據?事實上黃巢的長征從山東征到廣州,再由廣州回征洛陽。這位大齊皇帝的長征紀錄,不管在時間上、在空間上,都比朱、毛紅軍要長得多。
再看闖王李自成、大西皇帝張獻忠,其長征成績均不在“紅軍”之下。而朱、毛紅軍的長征紀錄則更遠落于“長毛”之后。一部“太平天國史”從某些角度來看,也可說是一部長毛長征史,把捻軍的長征也算在一起,前后連續長征了十九年之久。
上篇已詳言之,太平天國史一開頭便是一部長征史。洪、楊于一八五二年春夏之交自永安出發,不足一年便征到南京。中西對比,那就是在短短的一年之內,長毛就從巴黎征到莫斯科!奠都天京之后,席不暇暖,李開芳、林鳳祥又搞起第二次的北伐長征。一年之內,又自浦口繞道河南和山西征到天津。“天京事變”之后,石達開又帶了大批人馬搞第三次長征;他征回故鄉廣西不算,又北上西征,直到大渡河。歷時七載,足未停征。
太平亡國之后,孤臣孽子的遵王賴文光(廣西人,一說廣東人。金田起義元勛,長征老干部)、梁王張宗禹(安徽毫縣人),和魯王任化邦(亦名任柱,安徽蒙城人),恢復了捻軍組織,繼續又長征起來。
捻黨原是皖北私鹽販的一種秘密幫會組織。早期由張樂行領導(樂行又名洛行,是張宗禹的胞叔),曾于一八五三年在安徽故鄉,造反稱王。后受編加入太平軍,積功晉封沃王。一八六三年死難。余眾經上述賴文光、任柱,及張宗禹重振成強大“捻軍”,恢復流寇生涯,又在黃淮大平原上長征起來。
捻軍在我們黃淮地區留下的英雄故事,那真是說下盡的。他們是不分日夜的在馬上作戰。不像后來的紅軍長征,多半時間,都在深山大壑之內“跟著走”呢!
一八六五年,捻軍在山東曹州高樓寨,一舉把清廷最剽悍的主將僧格林沁親王擊斃,僧軍幾乎全軍覆沒(紅軍長征,尚無此戰果)。翌年捻分東西,把湘、淮二軍都拖得要死不得活。
一八六七年,在鄂西尹隆河一役,準軍主將劉銘傳被打得花翎落地(見羅剛著《劉公銘傳年譜》),落荒而走。“淮軍之良”(薛福成語)的悍將唐殿魁,在短刀肉搏中,負重傷被馬隊踩死。這位“淮軍之良”是筆者的祖宗之一。他死在惡戰中的慘烈故事,在淮軍老兵和族中老輩繪影繪聲的傳述之下,真是在電影中和小說里都未見過。這也是口述歷史也。
但東捻賴文光在豕突狼奔、所向無前,縱橫數省之后,終于一八六八年一月在揚州就義。
西捻張宗禹遠征及于陜甘,最后在北風凜冽、大雪紛飛之中,搶渡“雪橋”,竄入魯東,一八六八年八月在茌平縣全軍覆沒。宗禹只身偷渡徒駭河時,生死不明。
宗禹部將袁大魁,在搶渡雪橋時被截,回師陜北,竄入保安。他最后在保屬老巖窯的堡壘,終于一八六九年五月二十八日(清歷四月十七日·天歷己巳十九年四月十一日),被清軍攻破,全軍殉難。這也就結束了慘烈的“捻軍長征”,也就結束了中國歷史上太平天國這個悲劇小朝廷的“正朔”。
也算歷史上的一段巧合吧!捻軍(也就是殘余太平軍)長征的終點地區,陜西省保安縣,也正是七十年后紅軍長征的最后歸宿。只是紅軍命帶貴人。碰到個張少帥;長毛沒這個好運道罷了。可是捻軍長征的時空紀錄,也非紅軍長征所能比啊!
捻軍的起覆,是中國近代史中的大題目、小現象。筆者無意把它另辟一專題,所以在太平軍長征史中,多加兩段,就不再另提了,尚懇讀者諒之。
長征、長征:你這個名字多么神秘和羅曼蒂克啊!我們每次提到你,都會想到那些美麗的名山大川,和那些英勇的革命戰士。他們不避艱險,替天行道。老百姓簞食壺漿,歡迎他們;真是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多么偉大啰!
我們當然也知道,你是多少公侯將相的光榮背景、政治資本;和多少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們的富貴源泉、特權祖蔭啊!
那些聰明的洋專家,像我的老相識索茲伯理、小同事布理津斯基,也要循著你的足跡前進,而得了國際新聞大獎,和大把大把的美鈔啊!
但是朋友,你真以為長征是像詩人們所說的:“萬水千山只等閑”那樣輕松嗎?或是像革命黨所宣傳的永遠光榮偉大正確嗎?非也。它是由紅血和白骨鋪成的,縱橫于神州大陸的康莊大道和羊腸小徑;沿途是哭聲盈野、餓殍遍地,寡婦孤兒成千上萬呢!
慢說黃巢、張獻忠的長征,是赤地千里、日月無光。——朋友,農民起義,在歷史家的筆下和革命家的嘴中,是何等輕松。你可知道“赤地千里”,這是絕對的事實。
縱使是頗有宗教性和人道主義(所謂“賊不嗜殺”)的洪、楊長征,你可知道他們燒毀村落,裹脅青壯,吃盡民糧,遺下老弱婦孺的后果?他們在湘江洞庭、長江漢水,擄掠民船,動輒萬艘!您可知道,這些民船都是貧苦船民的私產。你擄走一條,就一家挨餓;擄去萬條(包括它的男主人被拉夫),則萬家的妻兒都要餓死。——我們寫歷史的人,都是英雄崇拜者,坐在皮椅之上,香煙繚繞,滿口大話。你可知道革命功成萬骨枯。制造一個革命英雄,和一二兩個瀟灑風流的高干子女,要多少斛人民的鮮血,來加以灌溉?
以上所說的還是長征的“正面”——那些自命為替天行道,解救人民的革命英雄。至于被這些英雄“拖死”的官兵,那些升“剿匪”官、發“長征”財的貪官污吏,其趁勢奸擄焚殺之劣跡,可能倍于“流寇”,所謂“匪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其可怕,就更是說不盡了。
再者,長征(也就是傳統史書上的“流寇”)之起,隨之而來的便是一種“無政府狀態”。這現象在兩千年前的中國政治術語上,叫做“王綱解紐”。王綱解紐,在一個“國家強于社會”的國度里,便是社會秩序大亂——這在我們江淮地區的俗語,叫做“遍地黃花開”。遍地黃花一開,那就像項羽的老婆在《霸王別姬》這幕“梅派”好戲(也是大陸上今日的“得獎電影”)中所唱的什么“秦王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海起干戈!”英雄四海起干戈,革命鋒頭十足。小百姓就民無噍類矣。
【附注】 噍(jiào)類:本指能吃東西的動物;特指活人。
憶幼年聞長者言,在江西、安徽一帶的國共戰場里(尤其是贛南),路上行人走路,要兩手擺動不停。一個人如在野外,兩手背著踱方步,萬水千山只等閑地欣賞風景,一不小心,就野狗四合,尾隨追逐。因為狗兒有經驗,它們看到背著手的人,以為他就要被槍斃了。——它們隨后就可大嚼一餐。——人喜歡吃狗肉,狗也喜歡吃人肉啊!
年輕的讀者們,別以為這是“危言聳聽”。這是民國史上,千真萬確的事實啊!
長征是搞著玩的嗎?它是英雄們的浪漫詩篇;它卻是黎民小百姓的一部血淚史啊!
太平天國的斗爭史,是有兩大部門,可以載然不同地分開來寫的。第一便是上篇和上節所說的“長毛長征史”。這個長征史,除掉自永安至南京的那一段之外,另外兩段,像北伐和石達開的西征四川,都是“斷了線的風箏”,與在天京之中所發生的事,沒太大關系。至于上節所簡述的捻軍長征史,那就更是個“沒有線的氣球”。自飄其飄了,所以筆者不想再列專篇分述之,就一筆帶過了。
至于以南京天王府為中心的長毛軍政文教大事,那我們就應言歸正傳,來另行爬梳一番。這兒有一些看來無足輕重的小題目,殊不知卻是歷史上害及百年的大事。
太平天國的好漢們,一共只搞了十四年,以南京為中心時只有十一年(一八五三~一八六四)。這十一年,讓我們借用一個孫中山的名詞,只是以打仗為主的“軍政時期”,而這個時期的軍事行動,也可分為:1、清廷正規軍<綠營>的“圍剿”;2、太平軍的“反圍剿”;3、湘軍、淮軍、歐美雇傭兵的聯合圍剿;㈣太平政權的毀滅及遺患。
在清軍“江南大營”第二次崩潰(一八六〇)之前,清廷圍攻長毛,是以傳統官軍“綠營”為主、“湘軍”為輔的。在清制湘軍的士兵,只能叫“勇”,不能稱“兵”。
前篇已言之,清廷正規官軍原有兩種:八旗和綠營。八旗在清末已驕惰到一無可用。清末的內戰外戰就全靠綠營了(后來也用一些蒙古兵和關東兵)。
但是滿清的政績筆者曾一再替它平反,卻比漢、唐、明都要好。清朝不征兵,所以無“兵役”,也不征夫,所以也無“徭役”。綠營是“募兵制”,把社會上的游民、惰民和失業工農,都募去當兵,以減少社會負担(美國今日也是如此)。不像漢、唐、明三朝和今日臺灣,要發“六郡良家子”(漢制)或“戶有三丁抽一丁”(唐制),或“中學畢業服兵役”(今日臺灣)。所以在清朝,“好男”就“不當兵”了。
讀者應知道,征兵、征夫都是最“擾民”的。因此滿清是中國歷史上擾民最少的朝代。康熙爺連“禁纏足令”這項德政都沒有推行,為的就是“怕擾民”。哪像我們民國時代,尤其是毛主席治下,連夫妻睡覺主席都要管呢!
在綠營當兵,每月有餉銀四兩五錢;戰時還有食米津貼。江南大營的月餉,最好的時期可以發到每月十兩,養五口之家,綽綽有余。所以吃糧當兵,亦并不太壞;至少比一些失業工農,和游民惰民日子好過得多。
長毛在永安時期被官兵圍剿,就是這種官兵;其后守桂林、守長沙也是他們。由于步步追逼長毛,以致逐漸脫穎而出,官兵統帥像欽差大臣向榮,也并不太“魯”。他跟蹤追到南京,在孝陵衛建起“江南大營”。迨洪、楊攻陷南京,向榮將綠營兵五、六萬之眾,便把南京三面包圍起來。但是向榮無水師,所以對南京北郊下關(地傍長江),就只好網開一面了。
這時太平軍有民船萬艘,乃順流而下,打下鎮江和瓜洲;再沿運河北上便占領了揚州。那位原來在鄂西襄陽、樊城一帶的清廷欽差大臣琦善,此時也率領少數旗兵和數萬綠營兵,自江北旱路追到揚州;在揚州郊外的雷塘集,也建了個“江北大營”,把揚州團團圍住。清朝的署理江蘇巡撫許乃釗,這時也奉向榮之命,統率了大隊綠營兵,防堵于鎮江東南。因此蘇杭、上海一帶,太平軍還鞭長莫及。
由于洪、楊造反的成功,定鼎金陵,天下草莽英雄均大受鼓勵,紛起效尤,造反響應。在東南一帶,首先拔刀而起的便是劉麗川的“小刀會”。
“小刀會”原屬“洪門”,是華南會黨“天地會”的一個支派。鴉片戰后,隨“五口通商”之開放而蔓延及于寧波和上海。地下組織約以區域語言之別,分為廣東、福建及上海寧波本地人三大幫,而以廣東幫最強。劉麗川為廣東香山人,故被擁為幫主。一八五三年九月四日,經過一番醞釀,小刀會徒眾突然造反,一舉占領了嘉定城。九月七日由麗川親自率領,未經過太多暴動,便占領了上海縣城,并俘擄清廷官吏上海道吳健彰。未幾靠近上海的青浦等幾個城鎮,也被小刀會占領了,一時聲勢大振。小刀會在上海一帶一共鬧了一年多,直至一八五五年二月十七日劉麗川在清法聯軍猛攻之下和英法帝國主義陰謀之中被捕殺,才結束了這段小插曲。今日上海市里還有個“劉麗川起義紀念館”,地居要沖,平時游人如織。余今夏有感于劉君起義百四十年之祭,曾與堂弟德詮啜茗其中,面對英雄遺像,談造反史跡,有余慨焉。
小刀會本有他們自己的佛、道難分的宗教信仰,對耶穌并無興趣;他們打的也是“三合會”、“反清復明”的旗號。一旦首義上海,麗川便自稱“大明國招討大元帥”。他下面的幾個頭頭林阿福(福建幫)等亦各有左右元帥的封號——亦如洪、楊之在永安時也。——小刀會造反原自成系統,本與太平軍無關。但是麗川自知勢孤,不足以獨打天下,為著實際需要與鄉親關系,他曾派秘使自稱“未受職臣”,向洪天王拉關系。不幸他們與洪、楊之間為清軍所阻隔,無法合流。
但是他們兩方始終不能結合的道理,主要還是洪、楊對他們的冷漠。蓋他們雖同系粵人,同為反清復明的志士。不幸他們之間“客家”與“土著”畛域未泯;“拜上帝會”與“三合會”斗爭的舊恨猶在,而宗教信仰又南轅北轍。加以洪秀全又是個天大的教條主義者,認為劉麗川既不能清除各異端神祇的偶像,又吸食鴉片,違反“天條”……,因此對劉的觸角未予重視。大錯既成,太平軍自此對這個“人民如海、財貨如山”(曾國藩語)的上海地區,就無法染指了。
小刀會之占領上海,為時雖短,但是它在清末的對外關系史上,小題目、大事件,卻是極重要的一頁。劉麗川的實力并不大,內部三派爭吵不已,太平軍又不加援手。清軍餉械充足,以眾敵寡,本不難收復上海。但是清軍火攻數月,地道爆了好幾條,還是一籌莫展。其主因便是帝國主義想養寇自用,以便渾水摸魚的結果。蓋上海縣城北面緊靠租界。一八五四年四月一次清軍圍城,偶近城北,竟為洋人自組的“上海義勇隊”(Shanghai Volunteer Corps)所擊退,頗有傷亡。是所謂“泥原之戰”(Battle of Muddy Flat)。這是一件百分之百的損害中國主權的武裝侵略,可是英國駐華使領卻大受倫敦表揚。自此清軍再不敢輕去城北冒犯洋人。上海城的北門,因此生意照常,熙熙攘攘,劉麗川的叛軍糧餉彈械也就不虞匱乏了。但是洋人之縱容甚或接濟叛軍,亦以洋人自己的利益為度——他們要養寇自用;但也不要寇過分成長以致尾大不掉。因此小刀會只能株守個上海城。等到他們失去存在的價值時,就被強大的清法聯軍消滅了。
總之,小刀會這次在上海造反,跟中國近代史中所有的內戰一樣,只是替外族侵略者制造趁火打劫的機會而已。
洋人,尤其是在中國經濟利益最大的英國人,如何利用這次動亂來趁火打劫呢?其要點蓋有二端:
第一,他要利用小刀會之亂把在上海的“租借地”,變成“殖民地”。按條約劃出的“租借地”,主權還是中國的。把租借地變成“殖民地”(如香港),則主權就屬于洋人的了。
第二,深沉而有手腕的英國殖民者要趁小刀會之亂,取得中國海關的管理權。英國如能控制中國海關,漸次它就可以插手于中國內地的路礦郵電的開發、建筑和管理了。它如掌握了中國的路礦郵電,那么大清帝國不作第二印度,也是印度第二了。為此,可憐的劉麗川,就變成大英帝國在遠東殖民政策中的一顆棋子。
但是,大英帝國這項暗盤,卻不一定為美、法二國使領所接受。為了解他們三國之間的矛盾,我們還得把當時租界的歷史,稍作補充說明:
根據一八四二年中英<南京條約>的規定,歐美商人和傳教士,可以在上海等“五口”之內,租地建屋,以便通商和傳教。因此,在一八四五年英、法二國乃與上海中國地方政府議定,在上海城北郊各劃地皮一小塊,作為“租借地”,是所謂<第一次土地章程>。
但是所謂“租借地”者,只是規定兩國僑民有權在此劃定地區內租地而已。地猶中國地,界內行政管理等要務,仍由中國政府負責。這便是后來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原始形式。讀者欲知其詳可參閱唐振常主編《上海史》(一九八九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此巨著甚為詳盡。雖偶有小錯,然瑕不掩瑜也。
在一八五三年九月小刀會占領上海時,這兩片租借地是屬于中國的上海道臺直接管轄的。這時的上海道是廣東香山人,劉麗川的小同鄉吳健彰。在劉氏突然造反之前,他二人曾有私仇。一旦亂起,吳健彰竟被劉麗川活捉了。
在中國農民起義史的老傳統中,地方官一旦被起義農民所活捉,總歸是人頭落地的。這次小刀會起義,那位上海縣知事袁祖德,便自知不免一死。據說他索性穿起官服,高坐于縣衙大堂之上等死,當然就殉職了。可是他的上級吳道臺被活捉之后,不但幸免一死;后來還化裝逃了出來,最后還帶了大批民團,和江蘇巡撫許乃釗一道回來“剿匪”;劉麗川反而被他殺了。——這樁歷史何以不循老樣板發展?其中就大有文章了。
首先吳道臺幸免一死,可能是與他籍貫有關。劉麗川的廣東幫小刀會之中,多的是吳的鄉親,甚或結拜兄弟和部屬。他們都是“關云長”的信徒。所以在此“華容道”中,就放他一馬了。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項,則是吳道臺有海外關系——吳道臺是一個博士論文的好題目,他可能是盛宣懷和孔、宋的前輩;是近代中國第一批資產階級富商從政。他據說是廣州“十三行”之一的吳爽官的兄弟行,捐官出任候補道起家的,并擁有外國公司股票的買辦官僚。吳或許也是美團“旗昌洋行”(Russell & Co.)的大股東。他也是美國公使馬歇爾(Humphrey Marshall,一譯馬沙利或馬紹爾)所很看重的中國官僚,所以劉麗川對吳氏也就頗有顧慮了。
劉麗川本人也是中國近代史上一位典型的“轉型人物”。出身市貧,據說劉曾到新加坡打工,在英國洋行做過事,是洪仁玕一流的人物,深知洋人的厲害和好惡。對洋人也有崇洋、恐洋和自卑等復雜的心理。所以在他拿下上海城當天的第一項要務,便是到租界里去,親自拜訪各國使領人員。因此他和英使文翰(Sir George Bonham)和英領事阿利國(Rutherford Alcock)以及美使馬歇爾、美領事馬輝(R. C. Murphy)和法國領事愛棠(B.Edan)都有很誠懇的談話。
第一,他聲明自己是洪、楊屬下,太平天國革命政權的一支。在他們與滿清政府的戰爭中,他要求列強保持絕對的中立——不助太平軍,也不助“清胡”。
第二,他也對列強保證租界的絕對安全。革命軍絕不入侵租界;租界一切維持現狀。清政府在租界內的海關,仍可照常運作,不受騷擾。
劉是深通外情的。不像洪、楊那樣胡涂的自高自大。因此他對列強使領的要求和保證,可說是合情合理和符合國際公法的。
可是這時英、美、法三強,對劉的反應,那就同床異夢了。
反應最具體的當然是英國。英國當時在上海原是一強獨大的。它壟斷了中國東南沿海如瘋若狂的鴉片貿易。英使文翰、英領阿利國,即公開揚言不惜以超法律手段(extralegal),擴張商務特權。大批英國商人,包括財勢最雄厚的“怡和銀行”的老板威廉·渣甸(William Jardine)的家族,可說是人人有份,人人發財。
【附注】 “恰和”這個行號,本是鴉片戰前,廣州十三行某商中,最雄厚的浩官伍崇曜的行名,聲聞中外,信譽卓著。不幸戰后五口通商,貿易中心北移,伍家衰落破產,這一響當當的招牌乃被英國渣甸家族所襲用,至今盛勢不衰。
至于經常的進出口貿易,英商亦占百分之七十以上(包括鴉片貿易);航運量更逾百分之九十。因此這時的英租界之內也真如當年廣州一樣,金錢堆滿十三行,熙熙攘攘,一片興隆氣象,不像那些眼大于腹的法國人,仍然只靠天主教會和上海徐家匯,中國原有的耶穌會士,來撐持門面。美國則自始至終,還沒個租界,它“依親為生”,寄居于英租界內,受盡英人鳥氣——美國領事館最初在英租界賃屋開張時,英國人竟不許它“升旗”,把老美氣得胡子亂飄!
可是,英國領事館這時在上海,卻有大衙門一座,氣勢顯赫。其中辦公人數可能不在當時華盛頓的美國國務院之下。——讀者們千萬別為今日老美的氣勢所懾,以為它當年也是如此煊赫。那時美國還是個小國。遠東對他們來說,還是“遠”在天邊呢!
英國人在上海既有如此群眾、如此衙門,因此上述那支“上海義勇隊”(后改稱“上海萬國商團”),基本上是一支由英國海軍陸戰隊支援,由英國領事領導的英國武裝。他們既一戰趕走了清軍;小刀會又望洋卻步,這個真空狀態下的“租界”,就被他們鵲巢鳩占了。這支烏合的“義勇隊”自覺管理城市經驗不足,身兼香港總督的文翰乃從香港調來一批印度警察,維持治安。這便是后來我們所親眼看到的“紅頭阿三”的一世祖了。上海租界既然被這支英國武裝實際的占領了,它總得還有個文官衙門,來負起政務管理的責任。為此,他們又組織一個執行委員會(executive committee)。這個委員會逐漸擴大和改組,就變成后來上海的“工部局”(Municipal Council)了。如此這般的文武雙管齊下,很快的,上海的英法“租借地”就變成國中之國的英法殖民地了。
但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它沒個法律基礎。其唯一的借口只可說是小刀會作亂,租界成了無政府狀態,洋人“替天行道”,在緊急狀態下,不得已組織個臨時組織來應急。但是一旦緊急狀態不復存在,這個“臨時組織”也就應該適時結束。這樣則劉麗川大元帥暫時的存在,也就有其法理性的必要了。相反的,等到一切臨時設施,都變成既成事實,中國當局無法改變時,劉大元帥也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歷史事實告訴我們,當劉麗川已不復存在,這項應付緊急狀態的臨時措施,其后卻一共存在了八十八年之久;到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變”后才正式結束。
至于英國人如何取得中國海關的管理權,其發展就更為巧妙了。
根據上引《上海史》,編者所說的故事是這樣的:
小刀會占領上海縣城的第二天(一八五三年九月八日),位于租界內的上海海關被起義群眾搗毀。租界當局馬上派兵占領海關。……(九月九日英美領事乃協議搞出個“領事代征制”,由英美領事替中國政府代征關稅。)(見唐振常主編《上海吏》頁一七二。)
我的宗家唐主編寫了這段故事,就上了英國人瞞天過海的大當了。他的史料是根據英國官書(英國外交檔)和英商《北華捷報》的報導,以及后來英美史家摩爾斯(Hosea Ballou Morse)和費正清(John K. Fairbank)師徒的說法。其后的中國官書和中國史家,文獻不足,只好根據英國史料,亦作如是說,真令人浩嘆。
其實當時租界內,根本沒有什么“起義群眾”——根據<第一次土地章程>,租界之內是不許華洋雜居的。劉麗川在起義當天,就對英美領事作了保證,哪還有“第二天”的“群眾搗毀”呢?
至于“租界當局”派兵占領海關一事,那就更為荒唐了。“租界當局”原是中國道臺吳健彰。吳氏在城區被小刀會所俘之后,“租界當局”便是英國海軍陸戰隊,和臨時組成的“上海義勇隊”。
這兒問題來了:
第一,劉麗川分明保證了租界的安全。中國海關設在租界之內,何處忽然冒出了“起義群眾”到租界之內來“搗毀海關”呢?
第二,租界當局事后派兵(義勇隊)去“占領海關”,為何不事前“派兵保衛”呢?
余早年讀書至此,不疑處大疑。知英國官書不可信,英商報紙更不可信,力倡“帝國主義下存在論”的費正清學派尤不可信。根據他們眾口一辭所說,而寫出的中國官私著作,被英國人蒙蔽而有疑處不疑,也就不可相信了。
筆者后來細翻美文件,發現其中記載極為明確,而美國外交檔,則是“摩費學派”的盲點所在。不禁掩卷長嘆:原來如此!
原來就在小刀會占領上海城這一天(九月七日),美國公使馬歇爾也在上海。馬氏是西點軍校畢業的職業軍人,曾參加過美墨戰爭,膽子很大。這天小刀會突然暴動,馬氏不顧危險,卻偏要出街去巡行,一探究竟。當他便道踏入外灘江邊“中國海關大廈”時,眼見一個英國商人正率領一批搬運工人,沖入大廈,強行搬走室內寄存的商品。接著另批英人也進入搶劫,借口說是海關欠其船租未付,特來搬運存貨,以為抵押。直至中國海關被這批“英國紳士”(English gentlemen)洗劫一空之后,海關公署四門大開,街頭中外游民才潛入行竊。
此一英人洗劫過程,行之于光天化日之下,中國關員佇立在一邊,無力遏阻;四鄰華洋商人均所目睹。最可笑的是這位美國公使,竟然也是目擊者之一。
馬君在一旁看得氣憤不過,乃向華府上司據實報告之。馬歇爾說:
我曾向您報告過,第一次向租界之內的中國海關施暴,其非法行為而導致街頭人民入內(行竊)者,并非始自中國之叛逆也。(末句特別加重。見馬歇爾致美國務卿麥塞報告書第三十六號。一八五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發自澳門。筆者曾另有較詳盡分析。見拙著英文《中美外交吏》頁一三八。)
讀者或許感覺奇怪,中國海關為何變成貨棧,存有大批商品呢?原來是由于太平軍進入長江之后,內陸洋貨滯銷,進口商因貨無買主,不愿納進口稅,乃將百貨寄存海關棧房,待有買主,再行報關納稅。此次趁小刀會之亂,兼海關監督的吳道臺被俘,他們就乘機一哄而入,把存貨搬走,就變成免稅入口了。
摩爾斯的《大清帝國國際關系史》巨著,對這些英商把貨物存棧,待有買主時再行報關的措施,記載未缺;但是英商竊貨毀關這一段,他就支吾其辭了。——這可能因為摩爾斯也不知事實真相;但是更可能的則是這些英商都是當時滬港倫敦商政兩界的頭面人物,與摩氏直接及間接的關系是千絲萬縷的。摩氏在其劃時代的巨著中,為親者諱可能也就勢所難免了。
【附注】 康爾斯之書原名叫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 of the Chinese Empire,應譯為《中華帝國國際關系史》。但是這時的“中華帝國”實為大清帝國。譯為《大清帝國國際關系史》,反而更為明暸。
朋友,寫書的人往往也各為其主嘛!我們中文著作中把帝國主義罵得血口淋淋的動機還不是一樣的?只是許多中英文外交史的作者們,沒有摩氏的功力和技巧罷了。費正清先生當年評拙著,曾說我把個莫名其妙的馬歇爾也要辯護一通,但他并沒有指出我所辯證的哪一點是錯的。那時我想反駁費公,我有這個地盤嗎?費公仙逝,筆者至感悼念。因為打麻將要有好搭子;下棋要有好棋友。自鄶以下,不足論也。
所以,“搗毀海關”者,非中國“起義群眾”也;大英帝國之“上等僑民”也。在他們搗毀海關之后,翌日再派英國水兵站崗,加以封鎖。聲稱海關為中國暴民搗毀,不能運作。說成外國領事們不得已,只好挺身而出,替中國政府幫忙,“代收關稅”。官書如此,報紙報導亦然。事為當時在江西打長毛的衛道大師曾國藩聽到了,他不禁嘆息說:“彼雖商賈之國,頗有儒道。”(見上引唐編《上海史》,頁一七七,引<復毛寄之函>。載《曾文正公文集》,世界書局出版,書牘,頁七五)。是亦“君子可欺之以方”也歟?英國這一記做賊喊捉賊的行為,竟然流傳一百多年,無人拆穿。連現時的年輕的中國史家如唐振常先生等一伙,都還被他蒙在鼓里。也足見英國人搞外交技巧之高明,和手段之穩健了。
不特此也。后來吳道臺脫險歸來,要重開海關辦公。但是此時中國海關已為英國人條封。戶外有英國水兵站崗,吳氏不得其門而入,乃想在同街另行租屋設關,亦為英人所阻,無法實行。吳不得已乃租得洋商鐵皮船二艘,在黃浦江邊,海關門前,設關江上,亦為英艦所驅逐。吳又移關至黃浦江口,英人亦借口“違反條約”,不許在內地設關。吳被逼走投無路,終于接受英領阿利國建議,由各國領事代征關稅。
但代收關稅時,英商亦在英領特許之下,只打“白條”(Promissory notes),不付現款。此種“白條”斯時人所共知廢紙一張而已。果不其然,未幾阿利國便奉到倫敦外交部訓令,將“白條”原封退還商人了事;自此,上海便與香港無異,成為事實上免稅之自由港矣。
然此時在一旁明眼觀察,深知內情的美使馬歇爾,對英國這種渾水摸魚、趁火打劫的作風,卻大不以為然。他認為美國有義務維持此一“條約體制”(treaty system),并在中國內戰中,嚴守中立。乃訓令美國副領事克寧漢(Edward Cunningham),凡美商報關納稅,一律需繳現金。
馬歇爾這條軍令,不得了立刻引起在華美商及在美商眷親友的軒然大波。一時抗議函電雪片般飛來。華府紐約各地報刊因而也充滿了反馬的報導。甚至克寧漢也不直馬氏之所為,轉而同情美商。那位恨馬恨得牙癢癢的,馬之秘書兼翻譯,拿錢不做事的伯駕(Peter Parker)牧師,這時更是小報告橫飛。伯駕是位力主美國占領臺灣,與英國攜手侵華的唯一的美國外交官,他這一記窩里反,就使那不知底蘊的國務卿和總統,認為馬歇爾在華失職了。
在眾意難違之下,馬歇爾一氣,乃又訓令克寧漢副領事停收美商關稅;在他看來,與其打白條作偽君子,倒不如干脆不報關,作真小人之更為可取也。可是上校有所不知,搞政治要學司馬懿,人家貽爾巾幗,也不能動氣。他這一氣,出爾反爾;上海這個“自由港”之形成,英國紳士雖然早巳把它變成事實,而背此破壞中國主權之黑鍋者,翻為美國上校也。公使的紗帽也就保不住了。
朋友,搞政治要憑手腕。是非從何說起呢?語云弱國無外交,但是縱使是強國的外交,也只是蘇秦、張儀的天下啊!言忠信、行篤敬者,是子之迂也。
經過馬歇爾公使這一來,秘密的上海自由港就公開化了。從當時清政府內亂方殷,糧餉無著的緊急情況之下著想,年入百萬的上海關的關稅,對滿清政府是太重要了。分明知道大清帝國是饑不擇食了;中國關稅已由英美領事代征。——領事既已代征白條;將來要催收白條,當更非領事莫辦,這樣經英領阿利國發起,法美兩領事一致同意,阿利國便向吳道臺建議了。吳道臺如能使海關復活,無論采取何種形式。則欽差大臣兩江總督怡良和皇上,也沒有不同意之理。因此招請“外人幫辦稅務”就是順理成章的后果了。其后他們一連串的中外協商,毋煩多議。一八五四年夏,英國副領事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便臨時受任為上海關監督,攜同兩位美法助手,代收關稅。迨一八五八年夏,中國為英法聯軍所迫。接連簽訂<中英天津條約>(六月二十六日),及<中英通商章程善后條約>(十一月八日簽訂于上海)時,“外人幫辦稅務”一條,乃訂入善后條約之第十款,而通行于全國。翌年英人李泰國(Horatio Nelson Lay)乃受清政府委派為第一任“稅務司”,從此中國海關,便正式落入英國人掌握中矣。直至民國初年軍閥時代,英國稅務司就變成中華民國的太上財政總長了。
小刀會在上海一鬧,經英人翻云覆雨,幾記小手腳,中國便喪失了海關自主權至七十余年之久,能不令人浩嘆!
【附注】 英國人担任的中國海關稅務司,在民國以后對中國的政治、軍事、金融各方面的影響太大了。與他有血肉關系的中國當政者如親英的張公權(當時“中國銀行”總裁,后來的江浙財團首腦),和親美的顧維鈞(直系軍閥時代的國務總理),對筆者都有最驚人的述評,有機會再詳論之。清末民初的“海關”和其后由海關辦起的“郵政”,讀者知之否?卻是洋人替我們代管的最有效率、有最好人事制度、員工薪給福利最好而貪污絕少的兩個現代化大機關。朋友,讓我沉痛言之,我們自己管不到這么好啊!等到我們趕走洋人,由自己來管,就一塌糊涂了。——國民政府如此!人民政府也不例外啊!夫復何言。
以上所述是我們在“租借地”上失去主權、治權;在自己的海關上失去管理權的經過。那都是外國侵略者,處心積慮,非拿去不可的結果。至于吾人在自己的土地上,連司法權也丟掉——換言之,就是我們在自己的國內犯了法,要由洋人來打屁股,那就是不可思議了。其實這也是我們內戰和革命惹來的。
原來在一八四五年根據第一次<土地條約>的規定,租界之內是不許華洋雜居的。界內土地必須租給洋人,華民不得在界內租地居留。可是一八五三年小刀會在上海起義;太平軍又占領了南京、鎮江、揚州……,各該地富民,便向上海集中;小刀會再占上海城,當地富人便逃入租界避難了。一逃便是兩萬,把個小小的租界,擠成人山人海。
這時中國政府被洋人趕出租界,界內納稅洋人(少時數十人,多時百余人),上節已略作交代,乃自組其居民委員會(committee of cooperation)和執行委員會,漸漸地就變成后來的“工部局”。形成一種洋人在中國境內的自治政府和會審法庭;租界也就變成國中之國了。
當小刀會亂起,華人難民扶老攜幼進入租界避難之初,這些“納稅洋人”曾一度引用<土地條約>,不讓華人來和他們雜居。——他們其后不是也有“華人與狗”不許進入他們外灘公園的規定嗎?他們自己國內的高等住宅區,不是也不許有色人種入內雜居嗎?
可是,在小刀會作亂的上海,喜歡暴利的洋人,很快就發現一個秘密——華人比狗值錢!
這時扶老攜幼而來的避難華人,很多都是攜帶細軟,為著妻兒的安全,他們是不惜千金一室的向洋地主租屋暫住。一時人如潮涌,房租陡漲,納稅洋人更要趕忙搭篷造屋,廣事招徠。華人避難有所,洋人笑口大開。他們就把“不許華洋雜居”這一款條約具文,存入倉庫了。
可是華人居民雖多,他們卻不許在居民委員會中投票。因此,租界里的華人居民,就變成一群在自己國土上的外國人了!可是,這些假外國人如果在租界之內,鬧出刑法、民法事件,又如何是好呢?這樣那些真外國人就要組織法庭,來審判這些犯法的假外國人了。
這時那位廣東行商家庭出身的吳道臺,頗通洋務。他認為洋人損傷他的治權太多。他管不了洋人,至少可以管管租界內的華人嘛!他乃行文各領事,要居民委員會提供一份“華人租界居民”的名單,以備查詢。可是租界當局不但認為吳氏此項要求侵犯了華人居民的人權,也侵犯了洋人居民的治權,而相應不理。
自此以后,中國政府再無權管理租界內事。外國租界也就變成了中國境內的獨立國家了。
“租界”這個中國近百年史上一個“怪胎”,用不著多說了吧!它的形成當然是我民族自我不爭氣的結果——正如胡適所說:我們事事不如人;中國不亡,實無天理的結果!但是一個指頭打不響,它也是近代西方帝國主義赤裸裸侵略的結果。是一種標準的“國必自伐而后人伐之”的典型現象。
近代的西方帝國主義的性質,和傳統的漢族帝國主義的基本相異之處,是西方殖民者東來的目標是純經濟的。——目的只有一個:“快錢”(quick money)!在一個現代都市里,賺錢最快的,那就莫過于煙、賭、娼也。因此,首先在租界之內泛濫成災的便是這三項了。
洋人要賺中國的錢,不能沒有中國代理人。要賺大錢,他必須利用中國知識分子作幫手,這就形成了我們的買辦集團和與洋人勾結的軍閥官僚。
低等洋人要賺“黑心銅鈿”,那就要縱容甚或利用地下的幫會了。幫會中大魚吃小角——非我徒子徒孫,必然趕盡殺絕,因此,上海的煙賭娼三大金礦,就被青幫壟斷了。大通悟覺,順序安排,他們有錢有勢,不但控制了基層的雞鳴狗盜;上層滿口仁義道衛的士大夫。面對黃金美女,有幾個不走火入魔?
人不是上帝造的。科學家已證明他只是禽獸之一種。禽獸在“獸欲”發作時,是六親不問的。人為萬物之靈,因此當“人欲”發作時,又何止六親不問哉!——上海租界這個銷金之窟,因此也變成最不堪聞問的人欲橫流的藏污納垢之所了。
但是,人畢竟是人,洋人也是人。因此,在這個人欲橫流的租界里,為人欲遭殃的不只是可憐的中國妓女和黃包車夫。高貴的洋人,偶亦難免。那時在上海灘上與青幫最能打得火熱的高等洋人莫過于年入百萬的法國總領事了。
一年窮領事,百萬雪花銀!當年的百萬足抵今日美鈔三五百萬吧!哪里來的呢?青幫徒子徒孫之孝敬也。但是拿人錢手軟。一次他的副領事因小事不洽于某地下光棍,被光棍一槍處決。總領事只向巴黎報稱遭“情殺”結案。
帝國主義控制了中國;我們中國的“麻皮金榮”,也控制了帝國主義。宋公明說得好,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黃金榮亦丈夫哉。
但是天下事哪能全是壞的呢,縱使是租界也有它的陰陽兩面。罪惡淵藪之外,它是我國西化和現代化的策源地;是我國志士仁人搞革命,搞民主的避難所;也是我國新文化、新文學的寶山。有此三者,租界先生在我國近代史上,也就足夠不朽了。我們日后寫民國史,歌頌它老人家的機會多著呢。把它作為長毛史的談助,我們就暫時打住吧!
現在還要交代一下那位耿直的美國公使馬歇爾上校。
馬歇爾這位英帝在華竊權的見證人,當時是激于義憤,也是為著保護美國商業利益而強烈反英的。其后竟因此而招致誹謗撤職。
其實美使反英,不始于馬氏。他的前任義華業(Alexander H. Everett)和德威仕(John F. Davis)都是反對英國的。只是那兩位前任之反英比較抽象。并且他們主張聯法俄共同反英的。馬歇爾反英則反得很具體;并且,他是主張不計后果,由美國獨力反英的。——可惜這種英美之間的矛盾,不但我們顢頇的大清朝廷和愚昧的東王府、天王府,一無所知,不能加以利用;我們后來的革命史家,把帝國主義恨得牙癢癢的,動輒一竿打翻,都是不對的。
【附注】 顢頇(mān hān):糊涂而馬虎。
在歷時兩百年的中美外交史中,來華報聘的共有兩個馬歇爾——亨福利·馬歇爾和喬治·馬歇爾。這兩個馬歇爾,老實說都還算是君子人;不像尼克松和基辛格那種法家策士。
美國公使們(后來的伯駕除外)為什么一致反英呢?
他們要反的,第一是大英帝國主義。十九世紀的大英帝國在遠東是不惜一切手段,對中國加以控制的。它自己的首相迪斯瑞理(Benjamin Disraeli)說得好:“大英帝國無永恒朋友,也無永恒敵人,只有永恒利益!”換言之,大英帝國為著永恒利益,它有奶便是娘。為著利益,它是不擇手段、沒有原則的。但是,英國外交的方法,則是做得最為高明,不像日本人和俄國人那樣赤裸裸的不要臉。上述英國人趁火打劫、制造殖民地、掠奪海關,都是最標準的例子。
美國人就不一樣了。為著美國的商業利益,山姆大叔的對華政策,一開頭便是搞“機會均等、利益均沾;門戶開放、主權獨立”的。美國朝野堅守這項原則,堅持了五十余年,至二十世紀初年八國聯軍時代,始由國務卿海約翰(John Hay)把它概念化了,載入史冊的。
上節所記那位老馬歇爾,反英反的也正是這一點。他認為英國“破壞條約體制,破壞中國主權”,是違反美國利益的。
美使反英的第二點是“鴉片貿易”。英國人當時不顧一切的向中國傾銷鴉片(文翰便是鴉片販的代言人,是十分可恥的)。在美國人看來——尤其是馬歇爾這位美國南方人看來,中國人被黑色鴉片弄得民窮財盡,便再沒有余財去買美南特產的白色棉紗了。這也是大有害于美國利益的,所以他要反對到底。
第三點便是馬歇爾是美國農村出身的直腸人;一位上校軍官,大老粗,看不慣英國官僚的那種小手腳。凡此小手腳——例如上述的化租借地為殖民地;如搶奪中國海關等等——英國人都做得極其光鮮。但是他騙得了曾國藩,卻騙不了馬歇爾。所以,馬歇爾要極力“維持條約體制”。在條約明文之下,中國(不論是誰的政權)一定要“主權獨立、領土完整”,才最符合美國的商業利益。這個基本原則雖是純粹為著美國利益而設計的,但是國際上沒這個基本原則的牽制,中國可能就被列強瓜分了。
馬歇爾可能就是為著阻止英國在租界上玩手腳,才說動劉麗川把吳健彰釋放的。馬要他回來重行掌握租界和海關的管理權,但是吳健彰哪里能從虎口取肉呢?——當時中國朝野都盛傳吳道臺的脫險是美國公使要出去的,不過,馬歇爾未曾為此居功。
張學良將軍告訴我說:“縱是日本人之中也有好人的。”正是這話。辦外交是藝術,哪可一竿打翻一條船!
小刀會后來在上海的全軍覆沒,是法國出兵助清的結果。其實小刀會的實力太小了,只要洋人不“養寇自用”,它就必然被消滅無疑。劉麗川在上海鬧了一年多之后,洋人所要渾水摸魚的大小魚也都摸完了。劉自然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再者,在太平軍初入長江時,局勢混亂,滬上進出口貿易大跌。可是經過一年多的演變,上海外貿回升,前篇曾略事鉤沉。這一回升趨勢竟遠較戰前為佳;至一八五六年“天京事變”前夕而登峰造極。生意好,大家發財,小刀會仍然占住上海,不時與圍攻的清軍對轟,對大家都不方便。既然清軍無法消滅,則小刀會放下小刀也就是大家之福了。
事實上,小刀會初起時,清方便要求列強助清滅匪,無人反應。可是至一八五四年中,法國使領就愿意出馬,幫助清軍來攻擊小刀會了。
法國何愛于清而要消滅小刀會呢?其主要原因則來自宗教。在法國眼光里,洪、楊之徒只是一群仇視“天主教”的“基督徒”(新教)。太平軍也確因無知,在其反偶像斗爭里,每把天主堂內的圣母圣嬰,當成送子觀音而打得粉碎。劉麗川自始便號稱為洪、楊一伙,占據上海縣城又正與法租界接壤,法國神父與使領便認為這個大異端正鼾睡于臥榻之側了。
上海,尤其是近郊的徐家匯,在法國人看來,原是耶穌會士的神圣教區,因為它是明末天主教先驅徐光啟的老家(孫中山和蔣中正二公的丈母娘倪老夫人便是徐家的后裔。他們倪家也是近代中國里最老的耶穌教家庭之一)。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呢?既經中國敦請,他們就乘勢而來了。
還有一點,可能也是新到的法軍要借機耀武示威。上海本有英法兩國租界。小刀會亂起,所有的風光都被英國人搶盡了。法國多少也得來一下,這也是帝國主義少不了的心態吧!
五年之后,那個“東方凡爾賽宮”的圓明園之焚毀,也是英法“聯軍”共同放火的嘛!
唐德剛 2011-10-27 12: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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