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之旅 何偉:沿著這道城墻穿越整個國家,多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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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尋路中國》是《紐約客》駐北京記者彼得·海斯勒的中國“紀實三部曲”之尾曲,記錄了他2001年至2008年間,長達七年駕車漫游于中國的鄉村與城市的所見所聞。書里有多條線索,第一條線索敘述了作者由東海之濱沿著長城一路向西,橫跨中國北方的萬里行程;另一條線索集中講述了一個因中國汽車業的高速發展而發生巨變的鄉村,在這里,作者特寫了一個農民家庭由農而商的變化經歷;最后,則是中國東南部一個工業小鎮的城市生活場景。今天是國慶小長假的最后一天,此文送給對假期依依不舍卻不得不踏上歸途的讀者們。收拾好心情,準備迎接明天。

書名:《尋路中國》

作者:彼得·海斯勒(中文名:何偉)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年:2011年
閱讀指數:★★★★★

 

01 城墻


琢磨完這本地圖冊之后,我決定往西走


中國的很多公路仍然十分空曠,尤其在大西北的草原上,通往喜馬拉雅的公路上,車輛稀少,只有漫天的北風和沙塵。即便在沿海那些發展迅猛的城鎮里,也到處是空曠之路。它們連接著一個個正在建設中的工業區,在一片片梯田之間蜿蜒伸展著,而這些地方不久就將成為城市的郊區。二十多年前,這里的村民們只能步行出門。正是想到那些正在快速消失掉的空地—連接著故地的新路,以及即將被改變的景觀—最終激起了我的愿望,在中國申領駕照。


為了新駕駛員的考試,周圍幾條街道都專門進行了封閉隔離,形成一個好似等待新生命降生的社區:


街上看不見任何機動車,自行車杳無蹤跡,一個行人也沒有。甚至連店鋪,或者沿街隨意擺放的攤位也沒有。看不見負重超載的人力三輪車緩緩前行,也看不見改裝的電動三輪車呼嘯而過,更看不見出租車飛馳搶客。在北京,我從未見過這樣平和寧靜的街道。其后的幾個月里,有時我甚至有些后悔,沒有盡情體會那一刻的寧靜。


最后,駕照上登記的是我的中文名字: 何偉。有效期六年。為了防止偽造,駕照上面印制了全息圖:


一個人站在古式的馬車上。那人穿著飄逸的長袍,宛如道家的大思想家老子,一只手臂高高舉起,直指遠方。就在那一年,稍后,我開始駕車周游中國。


在為這次旅行做準備工作時,一個北京司機向我推薦了《中國汽車司機地圖冊》。整個地圖冊把中國劃分成158個小方格,琢磨完這本地圖冊之后,我決定往西走。翻到西部地區的頁面時,道路逐漸稀少,城鎮也逐漸稀少。有些頁面差不多一半的紙面上全是散開的小點,用來表示一片片的沙漠。不過,西部省份涵蓋的范圍要廣得多—僅藏北那一頁就代表著整個中國十五分之一的陸地面積。地圖中找不到比例尺,有時用極小的數字標出城鎮之間的公里數。多數情況下,道路也沒有被標示出來。高速公路用粗大的紫色線條繪制,猶如大動脈;國道用紅色線條繪制,猶如連接在較大城市之間的靜脈血管。省道用更細的紅色線條繪制,繪制縣鄉道路的線條愈加細小—仿佛是在偏遠山區汩汩流淌的毛細血管。


我很喜歡沿著這樣的小路開車,但無名無姓的道路密如蛛網,要找出一條確切的道路橫穿西部,可能性幾乎為零。不過另一個符號倒不那么令人迷惑。這個標志出現在東北部的海濱城市山海關,自東向西橫貫河北省,一路穿越山西省、陜西省,以及內蒙古自治區。《中國地圖》里面,很容易理解的就是這一部分:甚至在我很小的時候,我也能認出,那就是長城。在我的童年時期,無論何時,只要我看見中國的地圖,就會默念:沿著這道城墻,穿越整個國家,多么神奇啊!


02 村莊


這個地方一直處于衰敗狀態


拿到駕照那年,我開始在北京以北的農村尋找第二個家。空房子不難找到,有時會一連走過好幾個被人遺棄的村莊。這樣的村莊散落在燕山麓,挨著長城。由于難種植莊稼,人們對外出務工的誘惑幾乎難以抗拒。在有些地方,人們似乎離去得十分匆忙。石磨翻覆在地,泥土地板上散落著垃圾,房屋只剩下框架,與沉寂的墓碑比肩而立。土墻已經開始剝落—這些房子比明代的防御工事還要衰落破敗。每當我看見這些空蕩蕩的村落,就會對自己說:來晚了。


我希望找到一個這樣的地方,人們依舊在耕田種地,他們的生活節奏與農田時令合拍。在我的內心,隱隱約約有一種想法,想過那種隱居式的作家生活—從城市生活中悄悄地躲開,把手中的工作暫時放下來。有一陣子,我到密云水庫那邊靠近河北的地方搜尋過,那一帶的道路仍舊是土路,路上跑的車子多是拖拉機。我有時開車過去,有時走路過去,都帶著帳篷和睡袋。我靠著《中國地圖》,沿長城的垛口標志在那些小路上穿梭著。2002年春季的一天早晨,我和同在鄉下尋找住處的美國朋友郭瞇瞇一起開著車出發了。我們走過了北京平原北邊的小城懷柔,然后進入了燕山的山麓。在一處偏遠的路段,我們順路搭上了一個人。這老頭穿著部隊的制式服裝,剛趕完集,正要回家。我們問他,那一帶哪個地方的長城最壯觀,他絲毫猶豫都沒有。“天華洞,”他回答道,“你們去那兒看看吧。”那個地方因為石灰石懸崖上的一道裂縫而得名。這里是北京以北的第一列山脈,在平原上拔地而起,海拔高度達到了九百多米。從烽火臺那里看去,四周的景色簡直令人驚嘆不已,但吸引住我視線的,是西北方向上那一溜建筑物。這一溜建筑物位于一座小山丘上,完全與世隔絕—方圓幾公里之內都看不見別的居民點。


我們找到了那個村莊,村莊叫作三岔。幾個當地人引領著我們看了兩處空房。月底,我們把其中一處租了下來。每個月的租金是三百六十元。門前是一大塊用來碾曬莊稼的土壩,從這里可以看到長城。三岔從來就是一個小村子。近幾年,這個村子的規模變得更小了。幾十年來,這個地方一直處于衰敗狀態。1990年代初期,這兒的一所學校關閉了。村民們都沒有買車,也不用手機。沒有餐館,沒有商店。每隔一兩天,會有個小販開著敞篷貨車從溝里上到這里來,車上裝著大米、面條、肉,以及其他簡單的日常用品。到了秋天,另外有卡車開上來收購村民們手里收獲的東西。在上村,所有車輛都停靠在那條死胡同土路的盡頭,那里進行了拓寬,用于停車。那塊土壩子代表了當地的全部經濟活動—完全是一種停車場經濟。


03 村民


他們表情平靜,雙手背在身后


當地居民的年收入在兩千元左右。這點收入差不多全來自果園:山中生長的核桃、板栗、杏仁等。他們把這些堅果全都賣了,栽種的其他東西則當作食物。人們養雞,喂豬,種著玉米、大豆,還有蔬菜。周圍這一帶極其干燥,水稻種不出來,連小麥的長勢都很差。北京離這兒不算太遠,車程只有一兩個小時。可在那個時候,城里人很少到鄉下來游玩。汽車數量已經開始迅速增加—2001年,北京市新發放了三十多萬本駕照,比前一年增加了百分之五十。但人們很少長距離地開車游樂。有時候,一群正兒八經的徒步旅行者會來這里,攀爬那段尚未修復的長城。不過,就多數周末而言,我和瞇瞇是這個村子里唯一的外來者。村民們對我們還不太了解—他們只知道,我是個作家,在中國生活了多年,而瞇瞇是個美籍華人攝影師。但在那之前,并沒有先例,沒有哪個城里的年輕人愿意來農村打發時間。幾個鄰居常常會走過來,想好好地看看我們。跟中國的農村人一樣,他們進屋之前懶得敲門。他們會把我們那碾曬莊稼的壩子巡視一番,往每個窗子里面瞟上一眼,并且把我們帶來的行李搗鼓一番。有時候,我走到土路盡頭的停車場,看見兩三個村民正在圍觀我從城里租來的小轎車。他們的眼神里滿是慈祥:表情平靜,雙手背在身后。


有一次,我一個人去村子里。我正坐在桌子邊上寫作的時候,感覺有人在觀察著我。我轉過頭,差點叫出聲來—屋子里竟然站著一個人。那也是個鄰居,是個六十多歲的白發老頭兒。他腳上穿著布鞋,因此,進來時一點聲音也沒有。他的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以及人們看電視時那種茫然的眼神,即便我轉過頭來,他的眼睛仍然沒有眨一下。


那是中國人盯著別人看的時候,眼神里難得一見的優雅:如果某個人正在盯著你看,又被你察覺了,他從來不會不好意思地扭頭看別處,對于這樣公然表現出來的好奇心,你不得不表示佩服。一時間,我們兩個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騰訊思享會 2015-08-23 08:4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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