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懼怕童話,是我沉重地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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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的驛站


在威尼斯古老而齷齪的旅館里,根本找不到墨水。在這種地方要墨水干什么呢?用它給旅客們記那些敲竹杠的帳目嗎?

不過,當漢斯安徒生住在旅館里的時候,在一個錫制的墨水瓶里還剩下了一點墨水。他開始用這點墨水寫一篇童話。但是這童話眼看著一會兒比一會兒白下去,因為安徒生已經往墨水里摻了幾次水。不過仍舊沒能寫完,于是這篇童話的歡樂結尾就留在墨水瓶底了。

安徒生苦笑了一下,他決定下一篇童話就叫做“留在干涸墨水瓶底的故事”。

他愛上威尼斯,他叫它“凋零的芙蓉”。

在海上,低低的秋云飄動著。運河里的污水汩汩地流動。冷風掠過十字街頭。但當太陽沖破烏云的時候,墻垣的綠微下邊便露出薔薇色的大理石來,于是窗外便呈現出城市的景色,跟昔日威尼斯大畫家卡納列托的畫一樣。

不錯,這座城市雖然有點憂郁卻非常美麗。但安徒生為了要游歷其他城市,已經到了和它告別的時候。

所以當安徒生讓茶房去買到維羅納去的夜行驛車票的時候,并沒感覺特殊的惋惜。

這個茶房和這家旅館正好相配——懶洋洋的,總是略帶醉意,并且手腳不穩,但卻生就一副坦率而天真的面孔。他一次也沒整理過安徒生的房間,連石板也沒掃過。

紅天鵝絨的簾子里,時不時飛出一群金色的蛾子。洗臉只好用一只破面盆,面盆上畫著幾個胸部豐滿的洗澡女人。油燈壞了。桌子上擺著一盞沉甸甸的銀燭臺,上面插著一段油燭頭,權代油燈。這盞燭臺大概從替善時代就沒有擦過。

從底樓小飯館里冒出一股烤羊肉和大蒜的氣味。一群年輕女人,穿著用破條帶馬馬虎虎系著的天鵝絨胸衣,整天在那兒大笑大鬧,吵得人頭昏腦脹。

女人們有時候互相揪住頭發動武。當安徒生偶爾從這些打在一起的女人們身邊走過的時候,他就停下步子,贊賞地望著她們散亂的辮子,怒得發紅的臉龐和燃燒著報復光芒的眼睛。

但是最迷人的當然是流再兩頰上的象小鉆石珠似的氣惱的眼淚。

女人們一看見安徒生便平息下來。這位消瘦的、風雅的、鼻子細巧的先生,叫她們感到不好意思。雖然人們都恭恭敬敬地叫他做“詩人先生”,但她們都把他當作一個外路的魔術師。在她們看來,他是一個古里古怪的詩人。他身上的熱血并不澎湃。他不和著六弦琴吟唱那些使人斷腸的船夫曲,也不輪流向每一個女人吐露愛情。只有一次他把插在紐扣上的一朵緋紅的薔薇拿下來送給一個洗盤子的奇丑的小姑娘。這個小姑娘還是個瘸腿,走起路來好像一只鴨子。

茶房去買票的時候,安徒生急忙走到窗前邊,拉開厚重的窗幔,正好看見茶房走在運河畔,一路吹著口哨,趁便還捏了一下一個賣蝦仁的紅臉蛋女人的乳房,因此挨了一個耳光。

然后這個茶房站在運河的拱橋上,聚精會神地把唾沫吐到半個空蛋殼里,吐了好半天。蛋殼就浮在橋樁旁邊。

他終于吐到蛋殼里,蛋殼沉下去了。然后茶房走到一個戴破帽子的小孩子身邊。這孩子正在釣魚。這個茶房坐到他旁邊,茫然地盯著浮子,看什么時候能釣上來一條游蕩的魚。

“噢,天哪!”安徒生絕望地叫道。“難道今天我竟因為這個糊涂蟲走不成了嗎!”

安徒生用力敞開了窗子。玻璃震得這樣響,連茶房都聽到了聲音,抬起頭來。安徒生舉起雙手,憤怒地揮了揮拳頭。

茶房抓起孩子的破帽子,興高采烈地向安徒生搖了搖,然后又往孩子頭上一戴,跳起來拐個彎兒就不見了。

安徒生大笑起來。他一點兒也沒生氣。連這些逗樂兒的小事情都使他的旅行欲一天比一天更強起來。

旅途上總會遇到一些意料不到的事。你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狡黠的女性的流盼在睫毛下一閃,什么時候在遠方會露出陌生城市的尖塔,在天際會出現重載船舶的桅桿,或當你看到狂吼在阿爾卑斯諸峰上的大雷雨時,會有什么樣的詩句在腦中涌現,誰的歌喉,會象旅人的銅鈴般對你述說含苞待放的愛的小調。

茶房買來了驛車票,但找頭沒拿出來。安徒生抓住他的衣領,客客氣氣地把他拉倒走廊上去。就在那里,開玩笑地拍了一下他的脖子,于是他順著搖晃的樓梯,兩級并作一級地飛跑下去,一面放開嗓子唱了起來。

驛車走出威尼斯的時候,天空開始點點滴滴地落起雨來。夜已降臨在這泥濘的平野上。

車夫說一定是撒旦想出來的主意,讓從威尼斯到維羅納去的驛車在夜間出發。

乘客們誰也沒有搭腔,車夫沉默了一會兒,生氣地啐了一口,然后警告乘客們說,白鐵燈里那段蠟頭點完再沒有了。

乘客們沒有理會。于是車夫開始對他的乘客們是否有健全的判斷力懷疑起來,他添上一句說,維羅納是個偏僻的地方,正派的人在那里沒有事情好做。

乘客們知道這是胡說八道,但是誰也不愿去反駁他。

乘客一共只有三個人:安徒生、一個上了年紀的神父和一位披著深色斗篷的太太。安徒生忽而覺得這位太太很年輕,忽而覺得她上了年紀,一會兒覺得她很漂亮,一會兒又覺得很難看。這都是車燈里的燭頭在作祟。它隨心所欲,每次把這位太太照出來的樣子都不同。

“把蠟頭吹熄好不好?”安徒生問道。“現在用不著。等到需要的時候沒有可點的了。”

“意大利人永遠不會有這種想法!”神父提高聲音說。

“為什么呢?”

“意大利人就是沒有先見之明。他們總在事情已經無可挽回的時候,才恍然大悟,大喊大叫起來。”

“看來,”安徒生說,“大法師,您一定不屬于這個淺薄輕佻的民族了。”

“我是奧地利人,”神父怒沖沖地回答說。

談話中斷了。安徒生吹熄了蠟燭。沉默了片刻之后,那太太說:

“在意大利的這一帶,夜間行路最好不點燈。”

“車輪聲人家也會聽見的。”神父反駁說,并且又大為不完地添上一句:“太太們旅行應該帶一個親戚,路上照應照應。”

“照應我的人,”太太回答說,并且調皮地笑了起來,“就坐在我的身邊。”

她指的是安徒生。為此,他摘下帽子,向這位女伴致謝。

蠟頭剛一熄掉,各種聲音和氣味就濃烈起來,好像因為對手的消失而感到高興似的。馬蹄聲、車輪在沙礫上滾動的沙沙聲、彈簧的嘎吱聲和雨點敲打車蓬的聲音,更加響得厲害了。從車窗外襲進來的潮濕的野草和沼澤的氣味也更加濃重了。

“真奇怪!”安徒生說。“我以為在意大利會吸到橙樹林的氣息,但聞到的都是我們北國的氣味。”

“這馬上就不同了,”太太說。“我們正在爬一個小丘。上面的空氣要暖和些。”

幾匹馬步子放慢了。驛車真的在上一個不大陡的小山岡。

但夜色并未因此而變得亮些。相反的,道路兩旁都是老榆樹連綿不斷。在茂密的樹枝下,是一片悄然的幽暗,讓人勉強能聽見它與樹葉和雨點的低語聲。

安徒生放下了車窗。一條榆樹枝伸進車里來。安徒生摘下幾片樹葉留作紀念。

他跟許多想象力活躍的人一樣,有著在旅途上搜集各種小東西的僻好。這些小東西有一個特點:能使他回憶起過去,重新喚起他——安徒生——在拾起隨便一塊鑲嵌畫的碎片、一片榆樹葉或一塊小小的驢蹄鐵的那一瞬間的心情。

“夜!”安徒生自言自語說。

現在夜的黑暗比陽光更使人感到愜意。黑暗讓他安靜地思考一切。而當安徒生想得厭倦了的時候,這黑暗常常幫助他編出各種他自己作主人公的故事來。

在這些故事中,安徒生總把自己想成是一個漂亮、年輕、生氣勃勃的人。他總是毫不吝嗇地把那些多情善感的批判家稱之為“詩之花”的令人陶醉的字眼把自己點綴起來。

事實上,安徒生卻長得非常難看,這一點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又瘦又長,而且怕難為情。兩手兩腳活象用繩子吊著的木偶的手腳一般晃晃蕩蕩。這種小木偶,在他的故鄉,孩子們叫做“羅鍋兒”。

有這么一副尊容,本來就別指望女人們的青睞了。但每次年輕的婦女們在他身邊走過,就好像走過一根街燈柱子旁邊的時候,他心里總感到有點委屈。

安徒生打起瞌睡來了。

他醒來時,首先看到一顆綠色的大星。它正在大地上空熒熒閃爍。看來夜已深了。

驛車停著。外面傳來一陣說話的聲音。安徒生仔細聽聽。是車夫和幾個中途攔住驛車的女人在講價。

這幾個女人的聲音是那樣柔媚、那樣清脆,因而這場悅耳的討價還價,極象往日歌劇中的宣敘調。

車夫因為她們出的價錢太低,不同意把她們搭到一個看來是非常小的市鎮去。女人們爭先恐后地說,錢是她們三個人湊起來的,多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好啦,好啦!”安徒生對車夫說。“上來吧。謝謝圣母,你們碰上了這么一位揮金如土的外國王子。他只怕因為你們耽誤了馬車趕路。你們和去年的陳通心粉一樣,對他什么用也沒有。”

“噢,耶穌啊!”神父哼了一聲。

“坐到我旁邊來,姑娘們,”那位太太說。“這樣我們好暖和點兒。”

姑娘們一面小聲說著話,一面把東西遞上來,然后爬進車子,打過招呼,羞羞答答地向安徒生道了謝,就坐下來不響了。

立刻就聞到一股干酪和薄荷的氣味。雖然很暗,安徒生仍然不大清楚地看到了姑娘們戴的廉價耳環上鑲的玻璃。

驛車開動了。沙礫又在車下響了起來。姑娘們開始低聲私語。

“她們想要知道,”那位太太說,安徒生猜想她準在黑暗中竊笑,“您是什么人。您真的是外國王子呢,還是一位普通的游客?”

“我是一個預言家,”安徒生不假思索地說。“我能預卜未來,能在黑暗中洞察一切。但我不是江湖術士。不過也許可以說,我是那個曾經產生過哈姆雷特的國度里的一個特別的、可憐的王子。”

“那未在這樣的黑暗中,您能看見什么呢?”一個姑娘詫異地問道。

“譬如說你們吧,”安徒生回答說。“我看你們看的那樣清楚,你們的美麗簡直使我心醉。”

他說完之后,覺得臉上發了一陣冷。他每次構思他的長詩和童話時感受到的那種心情漸漸逼近了。

在這種心情里,微微的不安、不知從何而來的源源不絕的詞匯,以及突然出現的能統馭人類心靈的詩的力量混合在一起。

這正好象他的一篇故事里所描寫的一樣。一個古老的魔箱、蓋子砰地一聲飛起來了,里面藏著神秘的思想和沉沉欲睡的感情,還藏著所有大地的魅力——大地的一切花朵、顏色和聲音、馥郁的威風、海洋的無涯、森林的喧嘩、愛情的痛苦、兒童的咿呀聲。

安徒生不知道這種心情叫做什么。有的人認為這是靈感,有的人認為是逸興遄飛,還有些人認為這是即興創作的才能。

“我醒過來,忽然在深夜里聽見了你們的聲音,”安徒生沉默了一會,然后靜靜地說。“可愛的姑娘們,這就足夠使我認清你們,甚至象對過路相逢的姐妹一樣,愛上你們了。我能清楚地看見你們。就拿您,這位生著柔軟的金發的姑娘來說。您是一個愛笑的女郎,您非常喜歡一切生靈,甚至當您在菜園干活的時候,連畫眉都會落在您的肩頭。”

“哎喲,妮蔻林娜!他說的是你哪!”一位姑娘低聲地說。

“妮蔻林娜,您有一顆熱情的、溫柔的心,”安徒生還是靜靜地繼續說。“假如您的愛人遇到了災難,您會毫不躊躇地越過積雪的山嶺,走過干燥的沙漠,到萬里之外去看他,去救護他。我說得對嗎?”

“我會去的……”妮蔻林娜有點不大好意思地吶吶說。“既然您這么想。”

“姑娘們,你們叫什么名字?”安徒生問。

“妮蔻林娜、瑪麗亞和安娜,”一個姑娘高興地替大家回答。

“至于瑪麗亞,我不想談您的美麗。我意大利話說得很差。但是我還在年輕的時候,就曾經向詩神發過誓,我要到處頌揚美,不管我在哪里看見它。”

“耶穌啊!”神父低聲說。“這個人讓毒蜘蛛咬了一口。有點神經病了。”

“有些女人,賦有真正驚人的美。這些女人差不多總是性情孤僻的人。她們孤獨地忍受著會焚毀她們自身的熱情。這種熱情好像從里面焚燒著她們的面頰。瑪麗亞,您就是這樣的人。這種女人的命運往往是與眾不同的。或者是及其悲慘,或者是無限幸福。”

“那未您碰見過這樣的女人嗎?”那位太太問。

“就在眼前,”安徒生回答說,“我的話不僅僅是對瑪麗亞說的,同時也是對您說的,夫人。”

“我想您這樣說并不是為了消磨這漫漫長夜吧,”那位太太用顫抖的聲音說。“要是這樣,對這個美麗的姑娘未免太殘酷了。對我也是一樣。”她低聲添上一句。

“我從來還沒有象現在這樣嚴肅,夫人。”

“那未到地怎樣呢?”瑪麗亞問。“我會不會幸福呢?”

“您想向生活要得東西太多,雖然您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姑娘。所以您很難幸福。不過在您的一生里,您會碰見一個配得上您那期求極高的心靈的人。您的意中人當然是一個杰出的人物。說不定是一個畫家,詩人,一個為意大利爭取自由的戰士……也說不定時一個普通的牧人或者一名水手,但是都具有偉大的靈魂。這總歸是一樣的。”

“先生,”瑪麗亞靦腆地說,“我看不見您,所以我才不怕羞,想問問您。如果有這么一個人,他已經占有了我的心,那我得怎么辦呢?我總共只見過他幾次,連他現在在哪兒我都不知道。”

“找他去!”安徒生提高聲音說。“一定要找到他,他一定會愛您的。”

“瑪麗亞!”安娜高興地說。“不是維羅納那個年輕畫家嗎……”

“住嘴!”瑪麗亞氣惱地叫道。

“維羅納不是一座很難找到一個人的大城市。”那位太太說,“記住我的名字。我叫葉琳娜瑰喬麗。我就住在維羅納。每一個維羅納人都可以指給您我住的地方。瑪麗亞,您到維羅納來吧。可以住在我家里,直到我們把這位可親的旅伴所預言的那個幸運實現。”

瑪麗亞在黑暗中摸到了葉琳娜瑰喬麗的手,把它緊貼在自己發燙的臉頰上。

大家都沉默著。安徒生注意到那顆綠星消失了。它已經墮到大地那邊去了。就是說,已經是后半夜了。

“喂,那未我的未來您怎么一句也沒說呢?”姑娘中最愛說話的安娜問道。

“您會有許多小寶寶,”安徒生很有把握地回答說。“他們要一個跟一個排隊來喝牛奶。您每天早晨必須花很多時間給他們洗臉、梳頭。您的未來的丈夫也會給您幫忙的。”

“是不是彼得?”安娜問。“彼得那個笨家伙,我才不稀罕他呢!”

“您一定還要花很多時間,每天把這些眼睛里露出好奇的小男孩和小女孩親幾遍。”

“在教皇筆下的治內聽見這些異端邪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神父氣沖沖地說。暗示誰也沒理會他說的話。

姑娘們又唧唧噥噥小聲地談著什么。談話時時被笑聲打斷。最后瑪麗亞說:

“先生,現在我們想知道您是誰。我們在黑夜里可看不見人。”

“我是一個流浪詩人,”安徒生回答說。“我是一個年輕人。生著濃密的、波狀的頭發,臉色黝黑。我的藍眼睛幾乎無時不在笑,因為我無憂無慮,尚未墮入情網。我唯一的工作,就是給人們制造一些微末的禮物,做一些輕浮的只要能使我那些親近的人快樂的事情。”

“比方說哪些事情呢?”葉琳娜瑰喬麗問。

“跟您說什么好呢?去年夏天我在日德蘭半島,住在一個熟悉的林務員的家里。有一次我在林中散步,走到一塊林間草地上,那里有很多菌子。當天我又到這塊草地上去了一趟,在每支菌子下面放了一件禮物,有的是銀紙包的糖果,有的是棗子,有時是蠟制的小花束,有的是頂針和緞帶。第二天早晨,我帶著林務員的小女孩子到這個樹林里去。那時候她七歲。她在每一支菌子下面找到了這些以外的小玩意兒。只有棗子不見了。大概是給烏鴉偷去了。您要是能看見就好了,她的眼睛里閃爍著該是多大的喜悅啊!我跟她說,這些東西都是地下的精靈藏在這里的。”

“您欺騙了天真的孩子!”神父憤懣地說。“這是一個大罪!”

“不,這不是欺騙。她會終生不忘這件事情。我敢說,她的心,不會象沒體驗過這個奇妙的事情的人那樣容易變得冷酷無情。而且,大法師,我還得向您聲明一下,我不習慣聽那些我不要聽的教訓。”

驛車停下了。姑娘們好像著了魔似的一動不動坐著。葉琳娜喬瑰麗低下頭,一聲不響。

“喂,漂亮的妞兒們!”車夫喊道。“醒醒吧,到了!”

姑娘們又低聲說了些什么,然后站了起來。

在黑暗中,有兩只有力的、纖細的手出其不意地抱住了安徒生的脖子,兩片火熱的嘴唇觸到了安徒生的嘴唇。

“謝謝您!”火熱的嘴唇悄聲地說,安徒生聽出來這是瑪麗亞的聲音。

蔻妮林娜向他道了謝,并且悄悄地、溫柔地吻了他,頭發輕輕地拂得他的臉癢癢的,安娜則用力地、出聲地吻了他。姑娘們跳下車去。驛車在鋪平的路上向前駛去。安徒生望了望窗外。除了那微微發綠的天空中的黑漆漆的樹梢外,什么也看不見。開始破曉了。

維羅納富麗堂皇的建筑使安徒生吃驚了。這些建筑的莊嚴外表,在互相爭艷媲美。結構和諧的建筑應該促使人的精神平靜。但是安徒生的靈魂卻沒有平靜。

黃昏時候,安徒生在瑰喬麗的古老的家宅前拉著門鈴。這幢房子坐落在一條通向要塞的很窄的小街上。

給他開門的是葉琳娜瑰喬麗自己。一件天鵝絨的衣裳緊緊裹著她窈窕的腰身。天鵝絨的反光落在她的眸子上,安徒生覺得那雙眼睛象瓦爾克的一樣,碧綠的,美得簡直無法形容。

她把兩只手都伸給安徒生,用冷冰冰的手指緊緊握住了他寬大的手掌,倒退著把他引到小客廳去。

“我是這樣想念您,”她坦率地說,內疚地笑了一笑。“沒有您我覺得空虛。”

安徒生的臉色發白了。整天他都懷著模糊的不安想著她。他知道他會瘋狂地愛上這個女人說的沒一句話,落下來的每一根睫毛,她衣服上的每一顆微塵。他明白這一點。他想,假如他讓這樣的愛情燃燒起來,它的心是容納不下的。這愛情會給他帶來多少痛苦和喜悅,眼淚和歡笑,以至他會無力忍受它的一切變幻和意外。

而誰知道,或許由于這種愛情,他無數華麗的童話會黯然失色,一去不返了。到那個時候,他的生命又有什么價值呢?

總歸一樣,他的愛情歸根到底還是埋藏在心底。這樣的情況他已經有多少次了。象葉琳娜瑰喬麗這樣的女人都是任性無常的。總有這么一個可悲的日子,她會發現他多么丑陋。他自己都討厭自己。他常常感到他背后有一種嘲笑的眼光。這時候,他的步態就呆頓了,他跌跌絆絆,恨不得鉆到地縫里去。

“只有在想象中”,他對自己肯定地說,“愛情才能永世不滅,才能永遠環繞著燦爛奪目的詩的光輪。看來,我幻想中的愛情比現實中所體驗的要美得多。”

所以他到葉琳娜瑰喬麗這兒來懷著堅定決心:看過她就走,日后永不再見。

他不能把一切直截了當地向她說明。因為他們中間還沒有什么關系。他們昨晚才在驛車上相遇,而且彼此也沒有談過。

安徒生站在客廳門口環顧一下。屋角上大燭臺照耀著的狄安娜的大理石頭像,慘然發白,好像看到自己的眉毛而驚惶失色。

“這是誰雕成這個狄安娜使您美貌永駐?”安徒生問。

“喀諾華,”葉琳娜瑰喬麗回答說,她垂下眼簾。她好像猜到了她靈魂中所發生的一切。

“我是來告別的,”安徒生聲音低沉地說,“我馬上就要離開維羅納了。”

“我認出您是誰來了,”葉琳娜瑰喬麗望著他的眼睛說。“您是漢斯安徒生,著名的童話作者和詩人。不過看來,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卻懼怕童話。連一段過眼云煙的愛情您都沒有力量和勇氣來承受。”

“這是我沉重的十字架,”安徒生承認。

“那么這么好呢,我的可愛的流浪詩人,”她痛苦地說道,把一只手放到安徒生的肩上,“走吧!解脫自己吧!讓您的眼睛永遠微笑著。不要想我。不過日后如果您由于年老、貧困和疾病而感到痛苦,您只要說一句話,我便會象妮蔻琳娜一樣,越過積雪的山嶺,走過干燥的沙漠,到萬里之外去安慰您。”

她倒在沙發上,雙手捂住臉。大燭臺上的蠟燭飛迸著火花。

安徒生看見葉琳娜瑰喬麗的指間,滲出一滴晶瑩的淚珠,落在她天鵝絨的衣裳上,緩緩滾下去。

他撲到她身旁,跪了下來,把臉緊貼在她那雙溫暖、有力而嬌嫩的腳上,她沒掙開眼睛,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他的頭,俯下身去,吻了他的嘴唇。

第二顆淚落到他臉上。他聞到淚水的咸味。

“去吧!”她悄聲說。“愿詩神饒恕您的一切。”

他站起身,拿起帽子,匆匆地走了出去。

全維羅納響起了晚禱的鐘聲。

以后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但是終生互相懷念著。

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安徒生在臨終前不久,曾對一位年輕作家說:

“我為我的童話,付出了一筆巨大的、甚至可以說是無法估計的代價。為了童話,我放棄了自己的幸福,并且白白放過了這種時機,那時無論想象是怎樣有力和燦爛,也該讓位給現實。

我的朋友,要善于為人們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去想象,而不是為了悲哀。”



摘自[俄]康·帕烏斯托夫斯基《金薔薇》,戴驄譯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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