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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一個人,帶著一條蛇,坐在木箱上,在這條大河上漂流,去尋找殺死他父親的仇人。 他在這條寬廣的河流上漂泊著。他吃著帶來的干糧或靠岸行乞。他還在木箱上培土栽了一顆玉米。一路上所有的漁夫都摘下帽子或揮手向他致意。他到過這條河流的許多支系,學到了許多種方言,懂得了愛情、廟宇、生活和遺忘,但一直沒有找到殺死自己父親的仇人。 這條蛇是父親在世時救活過來的。父親把它放養在莊園右邊的那片竹林中。蛇越養越大。它日夜苦修,準備有一天報恩。父親被害的那天,蛇第一次竄出竹林,吐著毒信子,在村外廟宇旁痛苦地扭動著身軀,并圍著廣場游了好幾圈。當時大家只是覺得非常奇怪,覺得這事兒非同小可。后來噩耗就傳來了。因此,他以為只有這條蛇還與死去的父親保持著一線聯系。于是他把它裝在木箱中,外出尋找殺父的仇人。 在這位兒子不停地夢到父親血肉模糊的顏面的時刻,那條蛇卻在木箱的底部縮成一團,痛苦地抽搐著,因為它已秘密地愛上了千里之外的另一條蛇。不過那條蛇并不是真正的肉身的蛇,而只是一條竹子編成的蛇。這種秘密的愛,使它不斷狂熱地通過思念、渴望、夢境、痛苦和暗喜把生命一點一點灌注進那條沒有生命的蛇的體內。每到晚上,明月高懸南方的時刻那條竹子編成的蛇就靈氣絮繞,頭頂上似乎有無數光環和火星飛舞。它的體格逐漸由肉與刺充實起來。它慢慢地成形了。 終于,在這一天早晨,竹編蛇從玩具房內游出,趁主人熟睡之際,口吐火花似的毒信,咬住了主人的腹部。不一會兒,劇毒發作,主人死去了。這主人就是那位兒子要找尋的殺父仇人。那條木箱內的蛇在把生命和愛注入竹編蛇的體內時,也給它注入了同樣深厚的仇恨。 木箱內的蛇要不告而辭了。夜里它游出了木箱,要穿越無數洪水、沼澤、馬群、花枝和失眠,去和那條竹編蛇相會。而它的主人仍繼續坐在木箱子上,尋找他的殺父仇人。 兩條相愛的蛇使他這一輩子注定要在河道上漂泊、尋找。一枝火焰在他心頭燃燒著。 1985.5.22 龜王 從前,在東邊的平原深處,住著一位很老很老的石匠。石匠是在自己年輕的時候從一條幽深的山谷里走到這塊平原上來的。他來了。他來的那一年戰爭剛結束。那時他就藝高膽大,為平原上一些著名的宮殿和陵園鑿制各色動物。他的名聲傳遍了整個大平原。很多人都想把閨女嫁給他,但他一個也沒娶,只把錢散給眾人,孤獨地過著清苦的生活。只是誰也不知道他在暗地里琢磨著一件由來已久的念頭。這念頭牽扯到天、地、人、神和動物。這念頭從動物開始,也到動物結束。為此,他到處尋找石頭。平原上石頭本來不多,只是河灘那兒有一些鵝卵石,而這又不是他所需要的。因此他把那件事兒一直放在心里,從來沒向任何一個人提起。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他的動物作品無論是飛翔的、走動的,還是浮游的,都帶著在地層上艱難爬行的姿勢與神態,帶著一種知天命而又奮力抗爭的氣氛。他的動物越來越線條矛盾、骨骼擁擠,帶著一股要從體內沖出的逼人腥氣。這些奇形怪狀的棱角似乎要領著這些石頭動物棄人間而去。石匠本人越來越瘦,只剩下一把筋骨。那整個夏天他就一把蒲扇遮面,孤獨地,死氣沉沉地守著這堆無人問津的石頭動物,一動也不動,像是已經在陽光下僵化了。似乎他也要擠身于這堆石頭動物之間。后來的那個季節里,他坐在門前的兩棵楓樹下,凝神注視樹葉間鳥巢和那些來去匆忙、喂養子息的鳥兒。他的雙手似乎觸摸到了那些高空翔舞的生靈。但這似乎還不夠。于是在后來遲到的冰封時光里,他守著那條河道,在蕭瑟的北風中久久佇立。他的眼窩深陷。他的額頭像懸崖一樣充滿暗示,并且飽滿自足地面向深谷。他感到河流就像一條很細很長、又明亮又寒冷、帶著陽光氣味和鱗甲的一條蛇從手心上游過。他的手似乎穿過這些鱗甲在河道下一一撫摸那些人們無法看到的洞穴。泥層和魚群激烈地繁殖。但這似乎也還不夠。于是他在接著而來的春天里,完全放棄了石匠手藝,跟一位農夫去耕田。他笨拙而誠心誠意地緊跟在那條黃色耕牛后面,扶著犁的鞭子高舉,他的雙眼瞇起,想起了他這一生痛楚而短促的時光。后來他把那些種子撒出。他似乎聽到了種子姐妹們吃吃竊笑的聲音。他的衣服破爛地迎風招展。然后他在那田壟里用沾著牛糞和泥巴的巴掌貼著額頭睡去。第二天清早,他一躍而起,像一位青年人那樣利落。他向那農夫告別,話語變得清爽、結實。他在大地上行走如風。也許他正感到胸中有五匹烈馬同時奔踏躍進。他一口氣跑回家中,關上了院門,關上了大門和二門,關上了窗戶。從此這個平原上石匠銷聲匿跡。那幢石匠居住的房屋就像一個死宅。一些從前他教過的徒弟,從院墻外往里扔進大豆、麥子和咸豬肉。屋子里有水井,足以養活他。就這樣,整整過去了五個年頭。 五年后,這里發了一場洪水。就在山洪向這塊平原涌來的那天夜里,人們聽到了無數只烏龜劃水和爬動的聲音,似乎在制止這場洪水。他們互相傳遞著人們聽不懂的語言,呼喊著向他們的王奔去。第二天早上洪水退了。這些村子安然無恙。當人們關心地推開老石匠的院門及大門二門進入他的臥室時,發現他已疲憊地死在床上,地上還有一只和床差不多大的半人半龜的石頭形體。猛一看,它很像一只龜王,但走近一看,又非常像人體,是一位裸體的男子。沾著泥水、滿是傷痕的腳和手攤開,像是剛與洪水搏斗完畢,平靜地臥在那兒。它完全已進化為人了,或者比人更高大些,只不過,它沒有肚臍。這不是老石匠的疏忽。它本來不是母體所出。它是從荒野和洪水中爬著來的,它是還要回去的。 第二年大旱。人們擺上了香案。十幾條漢子把這塊石龜王抬到干涸的河道中間,挖了一個大坑,埋下了它。一注清泉涌出。雨云相合。以后這塊平原再也沒有發生過旱災和水災。人們平安地過著日子。石匠和龜王被忘記了。也許我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個傻瓜,居然提起這件大家都已忘記的年代久遠的事來。 1985.5.23夜深 公雞 這里生活的人們有一個習慣,在蓋新房砌地基時要以公雞頭和公雞血作為獻祭。這個村子里老黑頭今年要蓋房。 老黑頭今年快六十了,膝下無兒無女,老夫妻和和睦睦地過著日子。不久前,他外出進山販運木材,歷經千辛萬苦,靠著這條河流和自己的血汁,一把老筋骨,攢下了一些錢。他要在今年春上蓋四間房子。事情就這么定了。 他家有一只羽毛似血的漂亮公雞。 老黑頭挑好了地基,背后是一望無際的洼地。只有一些雜樹林,那是自然生長出來的。還有一些摸不清年代的古老亂墳,那是人們與這片洼地最早結下的契約,現在這契約早被人們遺忘。人們只守著門前的幾母薄土過日子,淡漠了身后無邊的洼地。風水先生說這片洼地屬臥龍之相,如果老黑頭命根子深,他家就會添子成龍。老黑頭心里半信半疑。每到黃昏時分,他就在洼地里亂轉。他和洼地逐漸由陌生而熟悉,最終結成了一種密不可分的關系。尤其在黃昏,他們能互相體會,體會得很深很深。西邊的落日突然在樹叢間垂直落下,被微微騰起的積塵和炊煙掩埋。老黑頭的心像這一片洼地為黑夜的降臨而輕輕抖動。他覺得老天有負于他,這么一個老實巴交的人,居然不能享有一個兒子。老黑頭走出洼地的時候,吐了一口唾沫。天黑得很快。老伴又守著小燈等他回去吃晚飯了。在蓋房之前的那天夜里,沒有人知道,老黑頭對著他的老朋友——那片洼地磕了幾個響頭。 蓋房那天上午,磚瓦匠們摸摸嘴巴上的油,提著瓦刀,立在四周。一位方頭腦的家伙拎著那只漂亮的紅公雞走到中央。他對著雞脖子砍了一刀。殷紅的血涌了出來,急促的撲打到褐色的地面上,像一朵烈艷的異花不斷在積塵上綻開。鞭炮聲響起來了。老黑頭遞一支紙煙給那方頭大漢。就在他伸出一支手接煙的當口,那只大紅公雞拖著脖子從他手里掙脫出來,徑直飛越目瞪口呆的人群,流著血,直撲洼地而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亂樹叢后面。老黑頭這才回過味來和大伙一起,擁向洼地。但那只公雞像是地遁了似的,連血跡和羽毛也沒見到。大伙跟著老黑頭踏入這片陌生的洼地,暗暗地納悶著,繼續向深處走去。突然,前面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人們放大了步子,加快了速度,向前搜索著,不時地互相傳遞著驚異的表情。雜樹枝上一些葉片剛從烏黑的笨重的軀殼里掙扎出來,驚喜的瞧著這渴望奇跡的人們,甚至用柔韌的軀體去接觸他們,摸摸他們頭頂的黑發。洼地滿懷信心地迎接并容納著人們。大伙終于發現了一位用紅布小褂包裹的男嬰。他躺在兩座古老墳包之間,哇哇直哭。說也奇怪,在嬰兒的額上居然發現了兩滴潮紅的血和一片羽毛。那羽毛很像那只的紅公雞的。不過也沒準是鳥兒追逐時啄落下來的。就是血跡不太好解釋。公雞終于沒有找到。 自然是老黑頭把那男嬰抱回家去了。 剩下的人們整個春季都沉浸在洼地的神秘威力和恩澤中。人們變得沉默寡言。人們的眼睛變得比以前明亮。 又用了一只公雞頭,老黑頭的房子蓋好了。第二年春天老黑頭的妻子居然開懷了,生了一個女兒,但更多的乳汁是被男嬰吮吸了。奇跡沒有出現。日子照樣一直平常地過下去。日落日出,四季循環,只是洼地變得溫情脈脈,只是老黑頭不會絕后了。 1985.5.24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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