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住多久才算是家?一生只進一扇門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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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多久才算是家
劉亮程

我喜歡在一個地方長久地生活下去——具體點說,是在一個村莊的一間房子里。如果這間房子結實,我就不挪窩地住一輩子。一輩子進一扇門,睡一張床,在一個屋頂下御寒和納涼。如果房子壞了,在我四十歲或五十歲的時候,房梁朽了,墻壁出現了裂縫,我會很高興地把房子拆掉,在老地方蓋一幢新房子。


在一個村莊活得久了,就會感到時間在你身上慢了下來。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飛快地流逝著。這說明,你已經跟一個地方的時光混熟了。水土、陽光和空氣都熟悉了你,知道你是個老實安分的人,多活幾十年也沒多大害處。不像有些人,有些東西,滿世界亂跑,讓光陰滿世界追他們。可能有時他們也偶爾躲過時間,活得年輕而滋潤。光陰一旦追上他們就會狠狠報復一頓,一下從他們身上減去幾十歲。事實證明,許多離開村莊去跑世界的人,最終都沒有跑回來,死在外面了。他們沒有趕回來的時間。


平常我也會自問:我是不是在一個地方生活得太久,土地是不是已經煩我了?道路是否早就厭倦了我的腳印,雖然它還不至于拒絕我走路。事實上我有很多年不在路上走了,我去一個地方,照直就去了,水里草里。一個人走過一些年月后就會發現,所謂的道路不過是一種擺設,供那些在大地上瞎兜圈子的人們玩耍的游戲。它從來都偏離真正的目的。不信去問問那些永遠匆匆忙忙走在路上的人,他們走到自己的歸宿了嗎,沒有。否則他們不會沒完沒了地在路上轉悠。


而我呢,是不是過早地找到了歸宿,多少年住在一間房子里,開一個門,關一扇窗,跟一個女人睡覺。是不是還有另一種活法,另一番滋味。我是否該挪挪身,面朝一生的另一些事情活一活。就像這幢房子,面南背北多少年,前墻都讓太陽曬得發白脫皮了。我是不是把它掉個個,讓一向陰潮的后墻根也曬幾年太陽。


這樣想著就會情不自禁在村里轉一圈,果真看上一塊地方,地勢也高,地盤也寬敞。于是動起手來,花幾個月時間蓋起一院新房子。至于舊房子嘛,最好拆掉,盡管拆不到一根好檁子,一塊整土塊。畢竟是住了多年的舊窩,有感情,再貴賣給別人也會有種被人占有的不快感。墻最好也推倒,留下一個破墻圈,別人會把它當成天然的茅廁,或者用來喂羊圈豬,甚至會有人躲在里面干壞事。這樣會損害我的名譽。


當然,舊家具會一件不剩地搬進新房子,柴禾和草也一根不剩拉到新院子。大樹砍掉,小樹連根移過去。路無法搬走,但不能白留給別人走。在路上挖兩個大坑。有些人在別人修好的路上走順了,老想占別人的便宜,自己不愿出一點力。我不能讓那些自私的人變得更加自私。


我只是把房子從村西頭搬到了村南頭。我想稍稍試驗一下我能不能挪動。人們都說:樹挪死,人挪活。樹也是老樹一挪就死,小樹要挪到好地方會長得更旺呢。我在這塊地方住了那么多年,已經是一棵老樹,根根脈脈都扎在了這里,我担心挪不好把自己挪死。先試著在本村里動一下,要能行,我再往更遠處挪動。


可這一挪麻煩事跟著就來了。在搬進新房子的好幾年間,我收工回來經常不由自主地回到舊房子,看到一地的爛土塊才恍然回過神;牲口幾乎每天下午都回到已經拆掉的舊圈棚,在那里擠成一堆;我的所有的夢也都是在舊房子。有時半夜醒來,還當是門在南墻上;出去解手,還以為茅廁在西邊的墻角。


不知道住多少年才能把一個新地方認成家。認定一個地方時或許人已經老了,或許到老也無法把一個新地方真正認成家。一個人心中的家,并不僅僅是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而是你長年累月在這間房子里度過的生活。盡管這房子低矮陳舊,清貧如洗,但堆滿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黃金般珍貴的生活情節,只有你和你的家人共擁共享,別人是無法看到的。走進這間房子,你就會馬上意識到:到家了。即使離鄉多年,再次轉世回來,你也不會忘記回這個家的路。


我時常看到一些老人,在一些晴朗的天氣里,背著手,在村外的田野里轉悠。他們不僅僅是看莊稼的長勢,也在瞅一塊墓地。他們都是些幸福的人,在一個村莊的一間房子里,生活到老,知道自己快死了,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擇一塊墓地。雖說是離世,也離得不遠。墳頭和房頂日夜相望,兒女們的腳步聲在周圍的田地間走動,說話聲、雞鳴狗吠時時傳來。這樣的死沒有一絲悲哀,只像是搬一次家。離開喧鬧的村子,找個清靜處呆呆。地方是自己選好的,棺木是早幾年便吩咐兒女們做好的。從木料、樣式到顏色,都是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的,沒有一絲讓你不順心不滿意。唯一舍不得的便是這間老房子,你覺得還沒住夠,親人們也這么說:你不該早早離去。其實你已經住得太久太久,連腳下的地都住老了,連頭頂的天都活舊了。但你一點沒覺得自己有多么”不自覺”。要不是命三番五次地催你,你還會裝糊涂生活下去,還會住在這間房子里,還進這個門,睡這個炕。


我一直慶幸自己沒有離開這個村莊,沒有把時間和精力白白耗費在另一片土地上。在我年輕的時候、年壯的時候,曾有許多誘惑讓我險些遠走他鄉,但我留住了自己。沒讓自己從這片天空下消失。我還住在老地方,所謂蓋新房搬家,不過是一個沒有付諸行動的夢想。我怎么會輕易搬家呢?我們家屋頂上面的天空,經過多少年的炊煙熏染,已經跟別處的天空大不一樣。當我在遠處,還看不到村莊,望不見家園的時候,便能一眼認出我們家屋頂上面的那片天空,它像一塊補丁,一幅圖畫,不管別處的天空怎樣風云變幻,它總是晴朗祥和地貼在高處,家安安穩穩坐落在下面;家園周圍的這一窩子空氣,多少年被我吸進呼出,也已經完全成了我自己的氣息,帶著我的氣味和溫度;我在院子里挖井時,曾潛到三米多深的地下,看見厚厚的土層下面褐黃色的沙子,水就從細沙中緩緩滲出;而在西邊的一個墻角上,我的尿水年復一年已經滲透到地殼深處,那里的一塊巖石已被我含堿的尿水腐蝕得變了顏色。看看,我的生命上抵高天,下達深地。這都是我在一個地方地久天長生活的結果。我怎么會離開它呢。


《一個人的村莊》/劉亮程/春風文藝出版社/2006-1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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