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章潤:你我都是這時代的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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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許章潤為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許章潤曾慷慨:“身役教書匠,最為惆悵的,莫過于和自己的學生之間有了隔閡。或者,與這個當下時代風氣不和。”

這是一位“有情懷”的大學教師的自言自語,言辭優美、情感誠摯。


本文選自許章潤教授的著作《坐待天明》(2013年出版)



文/許章潤
 

曾幾何時,年齡與學生相仿。有的同學齒德稍長,社會閱歷更多。在師生分際的有限禮儀之下,彼此實際分享的是兄弟情誼,張口喊飯,一笑出門。皆貧,身無分文;都天真,心懷天下。多少個時辰,議酣血熱,推杯換盞,稱兄道弟,風斜河漢天香夜,精神如畫。


它們構成了我青春記憶中的一抹彩色,說的是那一種叫做“八十年代”的故事,山遠水長。存在長存,萬物皆流,流水般的師生來來去去。一轉眼,不覺不曉,成了他們的父輩。


突然,有些不適應,悵然若失,欣慰而又張惶。“做人”,這個艱辛而莊敬的字眼,老話,大白話,原來意味著需要以畢生長旅為代價,一步一步往前跋涉,如夫子所言,始能徐徐知之也。

熬到父輩,未必收獲到了更多的尊敬,但因代際距離,卻有了遠遠審視的便利。他們還是那般可愛,一如我們曾經在自己的老師眼里的模樣,也就如我們的老師在他們的老師心中的記憶。然而,隱隱的,痛痛地,覺得下面要說的這類學生漸漸多起來了,名校尤然。

這是些什么樣的學生呢?略去枝節,概莫如此這般。


首先,他們聰明,但無才華。


會考試,什么樣的答案能得高分,就造出什么樣的答案來,一點就通。答案之外,多讀無用,懶得溜一眼。


細數下來,高分學生,“三好生”,多半讀書甚少,好像也基本不讀與分數無關的書籍,蔚為學府新景象。會參賽,這個“杯”那個“杯”的賽事啦,培訓復加演練,按照要求做就是了,至于有理沒理,有趣無趣,何必想那么多,不就是要一個免試入讀研究生的資格而已。——也許,有用就是有趣,有用等于有理。


需要什么證書嗎?行呀,考一個,至于自己喜歡不喜歡,有意思沒意思,另當別論。瞧,“七一”、“十一”的歌臺上,就數他與她的聲音嘹亮呢,那聲音可是完全符合標準的喲!


十多年的應試教育和威權主義生活氛圍早已教會他們,按照標準答案行事,不僅可以免去面對未知世界的迷茫,而且,一定引導向成功。執著于面對迷茫的,可能反而遭到淘汰。——我們這些父輩,該當何罪?


  

其次,他們應變,卻不見性情。


小小年紀,就人情練達,識時務,似乎從稚童一步進入成熟的中年,將那個充盈千萬種奇思妙想、熱血沸騰、叫做青春期的生命時段壓根兒刪去。


世事洞明,懂得結交“担任行政職務”的教授,精于計算哪門課、哪件事有助于“成功”。黨團活動,講一口字正腔圓的;社團活動,來一段熱情洋溢的;碰上教授,或許發表點憤憤的;領導面前,即刻大方而嬌羞,單純無辜卻又知情達理。可他或者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似乎永遠躲在多彩多姿卻又不動聲色的面龐之后。如今電視中天天出演新聞的那些面孔,不少就是這副德行。


  

再次,他們有志向,可理想貧乏。


志向就是“成功”,直截了當。或者,換一個表述,“卓越”。再直白而淺顯的,叫做“做大做強”。就當今之世的情形來看,多數時候其實不外權錢二字,以及其他可得藉此一般等價物置換的浮世物件。但是,個人志向無涉公共關懷,亦無家國之思,終究蒼白。


我們讀何秉棣先生的回憶錄,翻來覆去的不過就是“出國留學”、“爭當第一”這類嗚嗚呀呀,感覺上甚至不如讀楊振寧先生的回憶來得親切感人,難以生出同情來,原因就在于志向與理想的層階不同。其志固大,而精神境界渺矣!其業不凡,而人格氣象隳矣!


最后,他們敢想敢干,實際上并無血性。


萬物皆役于我,這是最敢想的,也是想當然的。似乎屢考屢中的少年得志,更加使得此一虛矯云山霧罩。由此,自私,極度的自私,不是多吃多占式的自私,而是惟我獨尊、為了成功不惜一切的虛矯,竟會成為他們的顯著人格特征和行為方式。會動手,善執行;從來不曾、永遠不會熱血沸騰。


看看今日中國問題成堆,而獨缺政治決斷,表象為溫吞,囿于既得利益,實則不敢担當,了無血性,早不復見鄧公當年之氣吞山河,便可見共和國教育有病,遷延發作罷了。


畢業后,約摸十幾、二十來年,他們就會出頭,一些人甚至光艷艷,亮燦燦。如今現成的兩個詞,好像是專為他們打造的。在一種場合,籠而統之社會學意義上的,叫“成功人士”;在另一些場合,直指要害政治學上的定位,稱為“技術官僚”,或者,馬克斯?韋伯的用語:“專家”。


他們是正常人,太正常了,連自己都容不得自己有一些兒出格。他們明白時代風氣的需要、自己的實用價值和努力方向,也太過明白了,太早就明白了。他們奉守成功哲學,孜孜于此,一切圍繞于此,也多半會走向夢寐以求的成功。


其實,當年茨威格環顧詩壇,就曾感喟,回想起曾如星漢照耀過自己青年時代的那些可親可敬的名字時,心中不禁疑惑:“在我們今天這樣的時代,在我們今天這樣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之中,難道還會有那樣一群全心全意獻身于抒情詩藝的人嗎?”那么,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時代,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新型生活方式呢?


茨威格說,在這個時代,常年充斥耳膜的不是宣傳機器的聒噪就是戰爭的隆隆炮聲;“這種新的生活方式扼殺了人的各種內在的專心致志,就像一場森林大火把動物驅趕出自己最隱蔽的窩一樣。”


可能,這一生活方式終于在神州登場了,而且,來勢兇猛,變本加厲。


每念至此,無地彷徨,去找自己的老師,訴說流水帳,絮叨茶杯里的風波。老人家點頭又搖頭,搖頭復點頭,一陣忙亂,幾場咳嗽。末了,終于平靜下來,轉過頭來,緩緩道來:

“你覺著奇怪嗎?”

是呀,看官,你難道覺著有什么奇怪的嗎!

可是,我這個教書匠,真的覺著有什么事情不對勁兒了。莫非,時移世易,我已成了九斤老太?而身役教書匠,最為惆悵的,莫過于和自己的學生之間有了隔閡。或者,與這個當下時代風氣不和。于是,不進則退,自作多情?

又或,“老境何所似,只與少年同”?






觀察中國 2015-08-23 08:4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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