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御用詩人到逃亡者,一位北韓官員眼中的北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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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間諜、逃亡者

「我看到槍管,聽到扣扳機的聲音。我頭頂又熱又痛,知道子彈會從那里打進去……」

身為北韓的反情報官員,張振成原本過著舒適的生活。他在北韓宣傳機器中位居最高階職級,專事協助該政權掌握人民。他的任務包括創造北韓建國神話,對外假裝為南韓知識分子,撰寫抒情詩歌頌北韓獨裁者金正日。

年輕而雄懷壯志,張振成的愛國任務使他擁有一名古怪的讀者——金正日本人。他可以與聞國家機密,接觸北韓權力核心眾多神秘人物。由于深獲「敬愛的領袖」本人贊揚,他有種種理由滿意自己的生活和命運。一份機密文件的遺失,讓他的生活破碎了。他和一名友人被迫拋棄家人、朋友,以及他們所有的一切……

國家敵人的自由之路

故事始于1999年5月,張振成接到神秘電話奉召去見金正日,轉車換船懷抱莫大希望的他看到出場的是抱著瑪爾濟斯小狗的糟老頭,這人計較的是頌揚領袖的標語是手繡還是印刷,接著領袖賜宴,菜色配燈光的荒謬景象,喜怒無常的領袖腳痛脫了高跟鞋的幻滅,加上最后領袖落淚全場趕緊痛哭的馬屁場景,勾勒出奇幻的序幕。

父親是大學院長、母親是醫生,出身菁英的張振成受到拜倫的詩啟蒙,并憑著詩作受到金正日賞識,被賦予撰寫史詩的任務,一路順遂。他曾與金正日用餐,收到一只價值七千英鎊的勞力士表禮物。張振成收到的另一份禮物是獲準返鄉。十年未回,位于平壤南方六十公里的故鄉沙里院已不再是記憶中的樂土,貧窮饑荒改變了一切。

工作職位之故,張振成得以接觸被視為違禁品的南韓書刊,而他借給朋友的一本書卻弄丟了。此罪如同叛國,于是兩人決定逃往南韓。




敬愛的領袖

作者:張振成(Jang Jin-sung)
出版社:臉譜
出版日期:2015-04


書摘


午夜過后不久,我剛要上床睡覺,電話響了。我決定要等到第六響才接,希望它到第五響就停。但是,第六響響了。我猜想這已經吵醒了我父母親。我拿起話筒,準備不管是誰打來的,都要好好罵他一頓。

「喂?」深夜安靜無聲的房子里,我的聲音聽起來比剛剛的鈴聲還大聲。

「我是第一黨委書記。」

聽到這句話,我不由自主立刻立正站直,頭貼著話筒伏下去。

「我現在發給你特別召集令。一點鐘到辦公室報到。穿西裝,不準告訴任何人。」

在這個國家,就算是最奇怪的命令,我們一向都認為接受命令是理所當然;但是,由第一黨委書記本人下命令給我,我卻不能不為之怔忡不安起來。他是我們這個部門對中央黨部的對口聯絡人。在正常情況下,我通常是接受第十九股或第五科的命令,這樣才符合我在整個黨組織的職位層級。超過整個組織層級之上,他才會下「特別召集令」。

特別召集令指的通常是部隊動員。每次美國和南韓在朝鮮半島進行聯合軍事演習,我們就會召集全國動員演習,以為響應。參加動員演習的召集令,就是「特別召集令」。不過,我們通常會從人為刻意泄露事先得知有這樣的命令。勞動黨各個單位或部門,在強大的競爭壓力之下,總力求比別的單位出頭:關系好的人早就得知有命令要執行,會在特定的某一天留下來工作,比那些渾然不知、已經下班回家的人及早向執行單位報到。

不過,這一次我接到的召集令如果是標準的軍事動員令,他們不會規定我要穿西裝。我們這種高干和一般隸屬于地區或部門黨支部的北韓人不一樣。我們隸屬中央黨部,所以知道「特別召集令」有時候是要叫我們去見我們「敬愛的領袖」金正日。

……

衛兵領著我們來到一幢大房子,我們在屋內一間大約一千平方米的廳堂一一就座。有人告誡我們要安靜,不要講話。這里面所有東西都是白色的:椅子是白色的,地板是白色的,墻壁也是白色的。整個廳堂完全沒有窗戶,不過有一片片墻板透出綠色的光。

大約中午十二點半,我們抵達這座小島四個多小時后,身邊突然有人開始走動。衛兵戴著白手套往一張椅子噴了一些什么東西,那是敬愛的領袖等一下要坐的座位。

副部長同志要我們站起來排好隊。我們奉命脫下手表交給衛兵,這是安全程序的一部分。接著每個人都接下一個小封套,封套上面印有日文,里面有一塊棉花紙巾,透著酒精的氣味。副部長同志指示我們:「你們不可以直視將軍的眼睛。」然后他指著自己制服上的第二顆鈕扣說:「你們要看這里。懂嗎?」

我心里想說這是不是在灌輸我們面對敬愛的領袖要保持卑微的態度。不過這個想法一下子就過去了。副部長同志必須決定最后的座位安排。我們繼續等著。最后我還是排在最末一個。廳堂里面總共有我們七名文職,加上二十幾名護衛。我們姿勢僵硬站在那里,安靜注視著那一扇關起來的門大約有十多分鐘。那扇門很大,漆白色,門板上有鍍金花朵裝飾。

門終于開了,一名大校階級的護衛走進來,立正宣布:「將軍現在就要進來。」

頓時每個人都肅靜了下來。我穩住頭部不動,把視線保持在金正日要進來的那個門上方一半的地方。

大約又過了一分鐘。一只白色的小狗突然滾了進來。那是一只卷毛瑪爾濟斯。接著一個老人跟了進來,追起那只小狗。我們全體一致提高音量開始向敬愛的領袖致敬。

「將軍萬歲!將軍萬歲!」

我們全體一起歡呼的聲音震痛了我的耳膜,但那只小狗倒不為所動,或許早已習慣這種排場。敬愛的領袖想必是要嘉許牠表現出此等勇氣,彎下身去摸牠,還附在牠耳朵邊說話。

這樣近看敬愛的領袖,我覺得非常失望。我面對的這個老人沒有一點平日大家熟悉的「人民的領袖」的樣子。我們這樣熱烈鼓掌,歡呼,他卻毫無反應,若無其事。他像是不高興被一群比他年輕的人包圍,徑自和那只狗玩著。接著,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的心跳了一下。大家像是一直在等待這一刻那般,頓時呼喊得更大聲。

「將軍萬歲!將軍萬歲!」

他看了看四周,然后對著我這邊走過來。

我已經準備要接受這榮耀的一刻。可是,他直直走到我后面,站在墻壁前面,看著墻上的標語。標語以紅底黃字寫著:奉獻生命,服侍偉大的領袖金正日同志!

他喊道:「金養健!」黨委書記金養健立刻跑到他面前。金正日問他:「這是手繡的,還是印上去的?」近在他身旁,他的聲音這時聽起來的確是屬于偉大領袖的聲音,每一個音都震鳴著絕對的權威。

副部長同志看到金養健在那里遲疑,自己原地喊說:「長官,是手繡的。」

金正日說:「看起來不錯。上個星期我去一個地方,看到那里的標語都印在琺瑯上面。像這樣手繡的,看起好多了,你不覺得嗎?」

這一次,金養健準備好了答案。「是的,長官,我同意。事實上,我已經問過。但是他們說我們還是會用琺瑯印,因為手繡要用到昂貴的進口材料。」

金正日不理他。他往后退幾步,端詳了幾秒鐘,快速揮了一下手,下命令說:「全國這一句標語現在全部換成手繡。」

我做了一下心算。這個計劃要花多少錢?就在這個時候,他轉過身來,逮到我在那里分神,便喊說:「你,孩子!那首槍桿詩是你寫的嗎?」

我措辭謹慎,大聲回答:「是,將軍!我很光榮與您同在!」

他不屑的笑了一下,對著我走過來。「是別人寫的對不對?別想要騙我。我會把你殺掉。」

我驚慌起來,可是敬愛的領袖卻大聲笑了出來,往我的肩頭搥了一下。「你這個呆子,我這樣講是在恭維你。你為整個先軍時代樹立了模范。」

我訥訥講不出話來,即使金養健在旁邊瞪著我也沒有用。他趕著將軍還沒有就座,趁機貼在我耳朵旁邊低聲罵我:「你這個混蛋。你應該要謝謝他才對。你應該回答說,就算要你從墳墓爬出來,你都要寫忠誠詩。」

罵完了我之后,他馬上又換回喜形于色的表情,趕過去服侍金正日。回到他自己的座位時,他用手拂了一下屁股才坐下去,好像女人就座之前用手挽衣服下襬一樣。除了他之外,另外幾名高干也極為正經嚴肅。他們幾個好像不是真人坐在椅子上,而是人家搬進來擺在那里的雕像,動都不動一下。整個廳堂里面,動得最厲害的是敬愛的領袖帶來的那只瑪爾濟斯,牠一邊興奮咽嗚,一邊擠著主人的腳廝磨。

金正日似乎對閑聊沒有興趣,兀自顧著那只瑪爾濟斯。將軍一直看著那只狗,偶爾抬頭起來喊說「嘿,元東淵!」、「嘿,蔡昌國!」。叫到了誰,誰就跑過去接受他詢問。這個情景很奇怪。在他的對待之下,那只小狗比他所有最忠誠的部屬都來得有尊嚴。

十至十五分鐘之后,兩道雙開門開了,陸續走出幾個侍者,身穿白色制服,打紅色領結,每個人手上都高高捧著托盤。廳堂的另一端,幾名技術人員在舞臺上走來走去,或是彎著身子調整麥克風和燈光。接著樂隊就座,開始演奏音樂;宴會就要開始。但是,我原本期待的是敬愛的領袖跟我們講一些崇高的或智能的吉光片羽,現在這一來,我實在不能不覺得這真是有點反高潮。只是,隨著菜肴一道一道送上來,在音樂聲中,我墜入了其中。我著迷了。

每次一道菜送進來,墻壁板子上的燈光便隨著變換怪異的顏色。如果送進來的是青菜類菜肴,燈光會從鮮草綠變為淡紫色;如果是肉類,就從粉紅色變為深紅色。發現燈光顏色會是上菜過程的一部分,真讓我驚異。送來魚食的時候,那盤子光可鑒人,亮得簡直教我食不下咽。灰色大餐盤盤緣綴飾一圈小燈光,照得魚皮發亮。

酒的味道有點嗆鼻。我的侍者——和金正日所有的人員一樣,屬于護衛總局,也有軍階——指著酒瓶標簽上的Baedansul這個字描述說,其成分含有百分之八十由基礎科學院研發的烈酒。基礎科學院是個學術單位,專門研究敬愛的領袖的健康情形,所以也隸屬于護衛總局。基礎科學院有三千個研究人員在工作,專門籌劃與準備金正日吃的藥物及菜肴,目標是使他長壽。他們為了測試各種藥物及飯菜的效果,還設立了試吃隊,從全國各地找來和金正日身材一樣、生的病一樣的人民組成。因為我有一個朋友的哥哥就在這個單位做事,所以我比大部分人了解這個重大的任務,這一點我很自豪。

整個宴會的高潮是甜點。侍者送上來一個玻璃杯,杯子里一大球冰淇淋。侍者在上面倒了一些白酒,然后點燃,冰淇淋上面只見藍色火焰猛烈搖晃。我用小匙舀起冰淇淋,火焰跟著上了小匙。金養健跑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建議我說:「先吹熄再吃。不過別吃太多,很烈。」他自得的告訴我這一點。

嘴里涼和燙并存那種矛盾的感覺讓我一時十分忘我。后來我看到金正日揮手叫我過去。

一個有權參加敬愛的領袖所開的宴會的高干,你去他們家或工作場所參加這種宴會時,拿來和金正日敬酒碰過的酒杯通常后來都會收藏在玻璃柜里,放在明顯的地方展示。我知道敬愛的領袖現在就是要給我這種珍寶。侍者原本就一直刻意在我身邊走動,等待著這一刻,他立刻遞給我一個大酒杯。我毫無心理準備,只能急忙接下酒杯,跑到金正日面前。他往我的酒杯倒滿深紅色的酒,然后說:「繼續好好做事。」

我站著彎腰鞠躬,視線往桌子下看過去,看到桌巾底下他的腳。他脫掉了鞋子。將軍也會腳酸!我一向認為他很神圣,連上廁所都不用。學校里這樣教我們,黨也這么說:我們將軍的生命是一連串的天佑奇跡,我們這些凡人的壽命全部加起來都不足以比擬。今天我受到如此光榮的邀請,進入他的圈子內,我一直以為我將會進入并參與時間當中一個神圣的次元。

然而,此刻的我,卻看到他的鞋子:鞋跟很高,鞋內的鞋墊至少有六、七公分厚。他的鞋子欺騙了他的人民。雖然他稀疏的頭發燙過之后讓他看起來高了一些,但是敬愛的領袖如果不穿這樣的鞋子,身高不會超過一百六十公分。

剛剛接受過他嚴厲的督導之后,將軍現在在飯桌前講的話讓我大惑不解。他講了一些粗鄙的俚語。我從小就在很多書籍和演講當中讀過、聽過他所說的話,那些書里面,他說的話不但是遣詞用字的完美典范,還反映了我們國家真實的國情。敬愛的領袖講起話來總是那么典雅、優美,而且最重要的是,對他的人民禮數周到。但是,今天晚上他講話不論稱謂或敘述都胡說一通。他甚至沒叫過任何人「同志」,而是稱那些高干「你!」或者「男孩子!」,完全沒個規矩。

甜點快吃完時,彩色燈光暗了下來。一個女人,穿著西式露肩白色洋裝出現在舞臺上。樂隊奏起前奏,接著這個女人開始唱起一首俄國民謠。

她唱著唱著,只見金正日身體開始顫動。舞臺燈光雖然集中在女歌者身上,但是,按這種場合的規矩,金正日才是我們唯一應該注目的焦點。大家看著他抽出一條白凈的手帕。我禁不住猛眨眼,接著我身邊那些高干也一一抽出手帕。更奇怪的是,隨著那些高干之后,在場其他人也紛紛抽出手帕。然后,將軍低下頭去,開始用手帕擦拭眼角。我難以相信自己眼睛所見。我就在這里,看著他掉眼淚!親眼目睹他這種私人的事情,我要如何自處?

我緊閉眼睛,感到畏怯恐懼。

接著我睜開眼睛,看到了自己這一輩子看過的最不尋常的事情。我那些同志,剛剛還那么得意自己參加了敬愛的領袖的宴會,現在卻哭了。這怎么會?我能夠全身而退,逃離這場宴會嗎?但是,我連想一下都還來不及,自己已經眼睛開始發燙,接著眼淚落到了臉頰上。對,我一定要哭。我活著就是要效忠將軍。我不能只是思想和行為忠誠,還要打從靈魂里衷心服從。我和我這些同志一樣,一定要哭。我心里一直跟自己說:我一定要哭,我一定要哭。于是我眼淚更熱了。然后,從內心某個深處,我痛苦哭喊了出來。

就在我克制不住渾身震動之際,舞臺上,歌唱完了。全場沒有人鼓掌,只聽到一片哭號聲。燈光轉亮,大家的哭聲又忽然轉為低泣,好像我們事先曾經排練過。

揉一下眼睛,我抬頭兩邊看了一下,瞄了一眼身旁那些高干的臉。剛剛他們還在哭,現在卻個個目不轉睛看著敬愛的領袖,等待著下一個同步行動的指示。生平第一次,我開始對忠誠感到畏縮。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一直在想一個惱人的問題:敬愛的領袖為什么會哭?我知道一九九四年他父親金日成死的時候,北韓的宣傳鼓動部曾經描述他兩眼充滿眼淚。一九九四年,北韓的全國配給體系崩潰;一九九五年初,首都平壤也開始有人餓死,先前其他各省有人餓死的謠傳一變而為真實的事情。

糧食配給中心開始一間一間關門,曠工逃班找東西吃的人像病毒增生一樣,越來越多。這時黨開始喊出這樣的標語:「吃得千里苦,享得萬里福」。官方文書提到糧食吃緊的狀況,說這是一趟「艱苦長征」,呼吁人民學習將軍的榜樣,站上斗爭前線。

將軍的榜樣是有證據的:電視上重復播放〈將軍的飯粒〉這首歌。〈將軍的飯粒〉歌詞說,敬愛的領袖在全國各地日行數百哩,為人民加油打氣,一天只吃一粒米飯。「艱苦長征」之前,電視廣播看到的都是將軍帶著笑容,領導大家邁向社會主義的勝利。現在,人民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神圣的敬愛的領袖掉眼淚,大家都無可抑遏同聲痛哭。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5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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