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響:《十萬個為什么》:政治風云中的科普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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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創造出版奇跡,單冊銷量超過毛選。1962年,胡耀邦發給全國團干部會議代表一人一套“為什么”,他說“每個人要從中學點知識”。“文革”中,這套受楊尚昆、胡喬木等肯定的書,被批判為“鼓吹‘知識萬能’的毒草”。恢復高考時,它又成為1978屆大學生集體感謝的珍貴參考書
鳥為什么會飛,魚為什么能在水中游,天空為什么有彩虹,浪花為什么是白色的……,這些天真而不乏詩意和哲理的問題,不知道多少人小時候曾經問過,并且在一套百科全書中得到親切活潑的解答。這套書就是《十萬個為什么》。不久前,上海少兒出版社宣布新版《十萬個為什么》將于2012年底上市,這是這套叢書第六次出版。
自1961年出版以來,這套單純的兒童科普書,經歷了科技發展最為迅猛的50年,也經歷了中國政治與文化風云變幻的50年。書中的“為什么”幾經增刪、修改,既隨科技發展而成長演變,也打上中國特色的政治烙印。編寫它的科普作家和編輯們,命運也因這部書發生了幾次轉折……

書名來源于英國詩歌

1949年11月,文化部設立了科學普及局,新中國迎來第一個科普高峰。1956年10月,毛澤東在中南海接見了1000多名來自全國各地的科普積極分子。參與科普創作成了一種“時尚”,更是知識分子為人民服務、與工農相結合的進步表現。以華羅庚、錢學森等大科學家為代表,一大批科學工作者為科普寫作和宣傳投入重要精力。
當時出版社無論大小,幾乎都參與了科普讀物的出版,但出版的主要是給工人農民看的實用技術類科普書,少兒科普書則嚴重短缺。時任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第三編輯室主任的王國忠回憶:“1957年的‘反右’運動,知識分子不愿動筆,怕自找麻煩。1958年‘大躍進’之風,出版社也刮起浮夸風,出的都是只求數量不求質量的書,我自己也干過三天編一套書的蠢事。不少違背科學規律的事情讓我醒悟……覺得還是得腳踏實地對少年兒童宣傳、傳達最基礎的科學知識。”
說干就干,上海少兒社決心用不到一年的時間完成這套書,趕在1959年10月前出版,作為國慶十周年的獻禮。第一個問題是要確定一個叫得響、傳得開的書名,編輯們經過幾天討論,淘汰了“你知道嗎?”“知識的海洋”等本土標題,一致同意借用蘇聯作家伊林寫的經典科普讀物的名字:《十萬個為什么》。伊林這本書出版于1929年,在蘇聯廣受歡迎,在我國也大為流行,到1949年3月,開明書店已將此書再版了9次。
“十萬個為什么”也并非伊林的原創,而是來源于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英國詩人約瑟夫·吉卜林詩歌中的一句:“一百萬個怎么樣,兩百萬個在哪里,七百萬個為什么!”這首詩譯成俄文后卻變成了“十萬個為什么”。據懂俄語的科普作家葉永烈分析,這是不同語言的數字表達習慣造成的,俄語中“十萬”形容數量很多。
這一書名在幾十年的實踐當中被證實大獲成功。很多讀者回憶,小時候真的仔細數過目錄,根本沒有十萬個“為什么”,只有幾千個。

葉永烈用“為什么”做提親禮物

第一版的組稿比想象中艱難得多,剛起步編輯就意識到為國慶十周年獻禮不現實。第一批作者是上海一所師范學校的7位老師,他們花去將近一年的時間辛辛苦苦完成6萬字初稿,但寫得跟教科書差不多,根本不適合兒童閱讀。
年輕編輯洪祖年業余時間担任兩所小學的課外輔導員,他突發奇想,向孩子們征集問題!有了好問題才有好答案。這個想法立刻得到贊同。編輯室印制1萬份問卷,散發到幾十所中小學、少年宮、少年科技指導站。“人是不是猴子變的?現在猴子還能不能變成人?有的小孩為什么會長白頭發?路邊大樹的下半截為什么要刷成白色?冰棍為什么會冒白煙……”問卷回收后編輯們驚喜萬分,大人熟視無睹的問題,只有孩子的眼睛才能發現。
編輯也自己找題目。負責生理衛生分冊的潘勛照專門到上海各大醫院請教。上海市牙防所所長賈維霖曾留學美國,是當時中國一流的牙病專家,他對潘勛照講:一天應該刷牙兩次,早晚都要刷;孩子晚上餓的時候,別拿餅干給他們吃,因為餅干會粘在牙齒上,對牙齒的破壞比糖塊還厲害……這些常識后來都被編入生理衛生分冊,該冊一直是銷售量最高的分冊。“文革”時期,第三次修訂,潘勛照又來牙防所請教賈維霖,卻被告知,賈所長已跳樓自殺。
有了第一次組稿的教訓,編輯們認為應該不拘一格起用作者。編輯曹燕芳想到,她當時手頭還編著另外一本書,叫《碳的一家》,文字生動活潑,作者是北大化學系大二的學生葉永烈。曹燕芳打算讓這個年輕人寫幾個“為什么”試試看。
葉永烈自幼愛好文學,考上北大不久,父親和哥哥都被打成“右派”。為了完成學業并分担父母壓力,他利用課余時間寫科普散文賺稿費。他寫的幾篇“為什么”樣稿令編輯非常滿意。葉當時才20歲,給比自己小幾歲的讀者寫文章很有感覺,而且他從小就是蘇聯《十萬個為什么》作者伊林的忠實讀者,模擬“偶像作家”寫作,自然手到擒來。
曹燕芳索性把“化學”分冊大部分題目都交給葉永烈寫,天文氣象、生理衛生等分冊也慕名而來。1961年出版的5個分冊,共947個“為什么”,葉永烈寫了326個,是第一版《十萬個為什么》寫作量最大的作者,獲得了可觀的收入——一個“為什么”稿費5元,在當時,1600多元絕對是一筆巨款!很多年后他才知道,別的作者的稿費都是每篇10元。這是少兒社有意“保護”他,以免他成為“第二個劉紹棠”。1958年,“神童作家”劉紹棠被打成“右派”,罪名之一是“年紀輕輕就在北京城里買下了房子”。劉十幾歲就開始大量發表作品,稿費收入高,竟招致“貪圖安逸享受”的批判。
對于當時的葉永烈來說,《十萬個為什么》帶來的收入尚在其次,真正改變他命運的是,他從一個普通大學生一躍成為科普作家。1962年,葉永烈回老家,認識了年輕俄文教師楊惠芬,情投意合,他上門提親時送的禮物就是一套《十萬個為什么》。少年才氣盡在這套轟動全國的“大部頭里”顯露,楊家深為贊許。一年后,葉與楊結婚。

胡耀邦倡議全國團員學習討論

《十萬個為什么》從1959年開始籌備,1961年4月至10月出版物理、化學、天文氣象、農業和生理衛生五個分冊,一上市就引起搶購熱潮。本是為少年兒童寫的書,卻吸引老中青幾代傳看。應讀者要求,1962年又增編3本分冊:地質礦物、動物和數學。8冊一共收錄問題1484個,總計100萬字。
到1964年4月,《十萬個為什么》發行了584萬冊(73萬套),其中還供應印尼華僑2萬套。1964年,全國具有小學文化程度以上的人口有2.4億,相當于每40個識字的中國人就有一冊“為什么”。
1962年召開的全國團干部會議上,在時任團中央第一書記的胡耀邦倡議下,與會者人手一套《十萬個為什么》,胡耀邦說:“每個人要從中學點知識”。會后,全國團支部開展活動,組織團員一起閱讀和討論“為什么”。
幾千封讀者來信飛向上海少兒出版社。叢書上說菠菜豆腐不能一起煮,因為會產生草酸鈣,對身體不好。很多讀者來信問:“我們單位食堂都這么做呀,到底行不行?有辦法避免危害嗎?”還有老科學家來信:“為什么月到中秋分外明”?這個題目很有問題,月亮在中秋節不一定就是最明亮的,倒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1964至1965年間,根據讀者來信提到的問題,編輯室把叢書作了全面修訂,出版了第二版。在審稿人名單上有許多如雷貫耳的名字:李四光、竺可楨、華羅庚、茅以升、錢崇澍、蘇步青……

鼓吹“知識萬能”的毒草

第二版“為什么”發行了200萬冊,也許本可以發行更多,但出版一年多以后,“文革”就爆發了。《十萬個為什么》作為“竭力鼓吹‘知識萬能’的毒草”受到嚴厲批判。一本小冊子這樣寫道:“(該叢書)博得劉記黑司令部的干將、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楊尚昆、胡喬木、胡耀邦等的‘欽定’和‘贊賞’……胡耀邦躊躇滿志,竭力吹捧《十萬》……《解放日報》以頭版地位發表了題為《培養孩子愛科學》的社論。眾所周知,為一本書而發表社論的只有一九六0年《毛澤東選集》第四卷出版,而《十萬》竟能與之并列,且聲勢更大……是可忍,孰不可忍!”
“為什么”的編輯和作者,這一時期事業和人生也從高峰跌入谷底。1970年10月,時任上海市委書記的張春橋令上海14家出版社合并成一家。少兒社被合并,包括叢書主編王國忠在內,大多數工作人員下放勞改。葉永烈所在單位的造反派貼出大字報,標題是:《十萬零一個為什么——質問葉永烈》。葉憑借“為什么”少年得志后,投入更大熱情在科普寫作上,被批為“追求成名成家”、“走白專道路”的典型,下放到“五七干校”種了三年水稻。近20年后,葉永烈將當年寫的全部的“為什么”收集起來出了一本新書:《十萬零一個為什么》,也許是為了紀念這段艱難的歲月。
嚴厲的批判抵擋不過讀者的狂熱需求。大約在1969—1970年間的一天,上海市工宣隊一名負責人突然找到王國忠,說“現在書店沒書賣,你得把《十萬個為什么》重新修訂一下出版。”王國忠和幾名編輯就這樣中斷勞改,回到工作崗位。

“文革版”讓編者有一種負疚感

1970年9月,第三版(俗稱“文革版”)開始陸續出版,計劃出23冊,后因“文革”結束,最后兩本沒有出。“文革版”黃皮封面上方是工農兵高舉紅寶書,下方寫著分冊名稱。
錢學森的兒子錢永鋼曾對葉永烈說,他家里有過兩套《十萬個為什么》。一套是1962年的初版,上中學時爺爺買給他的。父親錢學森看到這套書很好,規定他每天看五十頁。另一套是“文革”中,父親親自買給他的“文革版”。父親看了又放下,囑他還是讀老版,因為寫得生動。
“文革版”被迫添加了很多政治因素。比如每個問題的回答都要首先引用毛主席語錄和馬恩著作。當時全國掀起“備戰備荒”運動,這套給孩子看的叢書也特別寫到:
“如果在開闊地遇到原子彈爆炸,一定要迅速臥倒,減少人體受沖擊面積,同時收腹、墊胸,張開嘴巴以免損傷耳鼓膜,面朝下、閉上眼睛,可以避免燒傷面部、保護眼睛。”
就是這樣一套遠不如前兩版精彩的“文革版”,在書籍極度匱乏的時代,8年時間里出版發行多達3700萬冊。編輯曹燕芳回憶,上世紀80年代初,她碰上過好幾位大學畢業生,人家對她充滿感激,說都是靠著讀《十萬個為什么》,在恢復高考時考上了大學。

全國人民讀一本書的時代過去了

“文革”結束,中國迎來“科學的春天”,上海少兒出版社恢復重建,馬上就收到大批讀者來信,要求修訂再版《十萬個為什么》。曾經年輕有為的編輯們,經過十年浩劫,分散在各個崗位,身體和精神狀態都大不如前。他們一生事業幾乎全系在“為什么”這塊“金字招牌”上,紛紛回到少兒社三編室,在“文革”前版本的基礎上推出了第四版。仍然是黑色的封皮,但內在細節有許多變化,最明顯的就是每個“為什么”后面都注明了作者的名字,以表達新時代對知識分子的尊重。
第四版《十萬個為什么》與同期誕生的《上下五千年》《365夜》三足鼎立,成為20世紀80年代幾乎家家都有的青少年必讀書。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研究生弓箭說:“上小學時家鄉閉塞,買不到這套書。同學有,于是借來,手抄了四本。至今還記得抄的是植物、動物、生理和天文。”
第四版賣出了3000萬冊,到20世紀90年代初期遭遇科普退潮。下海經商潮沖擊著科普讀物,“盜版”也開始流行起來。時隔近20年后,1999年,上海少兒社才推出了第五版:“新世紀版”。叢書第一次有了廣告語:“十萬個為什么、一輩子用得著、幾代人忘不了。”這一版不再像以往單冊陸續推出,而是裝在精美的盒子里整套售賣,對于這時的大多數家長來說,為獨生子女買下整套精裝叢書已不是難事。少兒社發起了時髦的“簽售”活動,年近花甲的葉永烈雖然已淡出科普領域,也參加了活動,短短兩個半小時里簽售了近五百套。據出版社統計,新世紀版迄今售出721萬冊。
新世紀十年,科技發展速度比過去幾十年要快不知幾倍,第五版今天看來也顯得落伍。今天的孩子已能運用網絡迅速尋找答案,按部就班閱讀百科全書的時代似乎過去了。《十萬個為什么》梅開六度,在社會上引發的懷舊溫情比創新激情更多。
第六版創作團隊吸收了“科學松鼠會”成員,這批80后作者認為,要盡可能講述一個問題的研究進展和來龍去脈,一題不限一答,讓孩子自己去分析和辨別,引起他們思考。老版的編輯已步入暮年,有的定居海外,有的已經謝世。植物分冊的編輯汪嘉錫臨終前立下遺囑,將所有寫《十萬個為什么》和科普讀物的稿費捐給南京植物園設立科學基金。
“全國人民都讀一本書,那肯定是有問題的。”現任上海少兒社社長李遠濤說。今天恐怕已經不可能有任何一本書再創《十萬個為什么》初版的奇跡。第六版在市場上的業績難以預測,但可以確定的是,相比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這一版將很大程度上從政治的桎梏中解脫出來,回歸少兒科普讀物的本質,編輯和作者有了更大的發揮空間,小讀者和家長也有了更大的選擇余地。

摘自《文史參考》2011年第21期


李響 2012-02-29 19:3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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