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勤:我精神年輪里的三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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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學勤是上海大學文學院歷史系教授、當代知名學者。

一個人的閱讀史即思想史。朱學勤說,《美國與中國》、《夾邊溝紀事》、 《哈維爾文集》這三本書對他影響最大。

文章來源:愛思想




有什么樣的閱讀經歷,就有什么樣的精神年輪。20多年前我在報考研究生時,曾盼望試卷中有一道類似的題目,讓自己敞開心扉,與導師做一次深層次交流。


20多年后,我給考生出題目,總想還此夙愿,卻總是被主管考試的有關規定攔住。


現在有機會夙愿以償了,卻沒有料到最終寫下這個題目,竟是自己考自己。


1.《美國與中國》




這是我的第一圈精神年輪。它對我的意義,并不在作者的學術觀點,作者在臨終前也已放棄了書中那些過分親密的說法。意義在書外:


第一,1970年代初期的內部出版物中,這是規定級別最高的一本,知識青年中傳說最多,也最為撩人。當時為覓得此書,從千里之外搞到一張省軍級介紹信,去上海福州路的內部書店,冒了一些風險。


第二,這本書是當年上百本內部出版物的一個象征,還有內部雜志如《摘譯:社會科學版》、《摘譯:自然科學版》等,是我們當時的啟蒙讀物,也是多年后縈繞于胸的一個歷史之謎:在“文革”時期的上海,何以會出版這么一大批灰色“反動”書籍?


很多年后因偶然機會,結識當時主持此事的一位老人,方才得到解釋。我問那時是否有心而為?他的回答很樸素:“我是拿著雞毛當令箭,放大范圍去做,只是為幾千萬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著想。他們在鄉下,沒有書讀啊。北京方面來人責問,我拿出毛的批示,頂了回去。”


他本來是有可能當文化部長的,他若當了這個部長,也會比后來見到的那幾位有風采,也有骨氣,卻可能因此而被徹底犧牲。


他是為一句書生意氣,吃十年官司:“再堅持一周,就能打出個巴黎公社!”這樣的左派,令我敬仰。政治前程結束了,文化出版事業卻在隔代之后有了收獲。他的襟懷學問,非今日體制內販夫走卒者流能夠望其項背。


“文革”是需要否定的,但應該是復雜否定、深刻否定。有意栽花花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他找到了我,我也找到了他,夜雨長談,總嫌時間不夠。至情處,總有另一幅圖畫在眼前疊印:我是他當年播下的思想種子,他是在收獲隔代之后的播種,歷史就在我們的眼前流過。


2.《夾邊溝紀事》



1961年,毛澤東在游泳池邊與劉少奇發生爭論。后者憤然作色:人相食,你我是要上史書的!那3年發生在農村的慘劇,我在下鄉時方有耳聞,后來進工廠,結識一群從信陽地區招來的青工,從他們那里,知道了什么是信陽事件。


再后來從《顧準日記》中,也得到農婦易子而食的旁證。但是那個年代在知識分子群落,是否也發生人相食的慘劇?我是從《夾邊溝紀事》才第一次讀到。有朋友稱此書是中國的“古拉格群島”,我以為還不夠。


古拉格群島僅僅描述知識分子在集中營里被虐待,大大超過今日伊拉克美軍虐待戰俘的程度,卻還沒有觸及饑荒來襲,知識分子相互蠶食之慘烈。那是真正的吃人!吃同類尸體,吃得從容不迫。


中國知識分子所經歷的苦難,遠遠超過蘇俄,只是沒有人觸及。感謝作者楊顯惠,感謝他的執著,20世紀中國歷史的這一空白,終于開始填補。


我之所以看重此書,還因為此書觸及我個人成長史上的一個秘密。我小時候有一個表叔,倔強耿直,追求進步,與其父劃清界限而決絕,終于在1950年代初而得以入團。


1959年因看不慣所在單位領導冬天號召群眾打蒼蠅,發了一句牢騷,被開除團籍、公職,發配到安徽一個楊顯惠筆下描繪的那種地方。


1961年冬天的一個深夜,他從勞改農場逃出,潛入上海市區找到我父親,兄弟倆在昏暗燈光下抱頭痛哭。我被驚醒,偷聽了他們半夜談話,斷斷續續聽到那個地方已經出現剝樹皮為生的慘景,倘不夜奔,斷無生路。


那時年幼,聽此夜語,內心驚悚不能言。此后父親為他起草申訴,又怕筆跡被認出遭報復,就讓我抄寫,于是稚嫩的筆跡開始與恐怖、不公、迫害、反抗等陰影相隨。


上到小學四年級,語文老師已經被我筆下的灰色語調震驚,曾給父親寫信說:你這個孩子,長大后要么對人民大有益,要么就是一個大右派。豈料一語成讖,40年后網上有網民對我咬牙切齒,稱我為“最赤裸最極端的大右派”!果然,信然。


3.《哈維爾文集》



每個人都有精神危機的時候,每個人如何度過精神危機,都有他獨特的記憶,17年前我就處在這一時候。我在溺水時,僥幸讀到了《哈維爾文集》。


那時香港中文大學有陳方正諸君欲創辦雜志《二十一世紀》,派青年編輯吳江波來訪。江波問我需要什么書籍,我因厭惡當時大陸文人動輒以昆德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為超脫,正尋覓與昆德拉相對的哈維爾文章,于是隨口說,能否找到哈維爾的東西?恰好搔到江波癢處。


在香港,他已經與另外兩個朋友合作翻譯了《哈維爾文集》,卻不能放在商務印書館這些大牌書店出售,但是他堅信會有人需要這一讀物,果然在內地碰到知音。


兩人在外灘談昆德拉與哈維爾之對比,談得興起,居然就把他來約稿我應寫稿的正事遺忘了。江波回去后給我郵寄此書,一次又一次,終于在第二年的第四次寄達,時在1991年的上半年。


江波寄給我的這一本,應該是流傳進中國內地最早的一本哈維爾文集。后來幾年,哈維爾的文章逐漸為知識界所熟悉,甚至有了不同意見,發生爭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哈維爾做不做總統,本來就不重要,我只是感念他的思想如長夜暗火,領我走出了那兩年的精神危機。


還有江波,他后來離開中文大學去美國,逐漸失去了聯系。書還在,人卻不見了,懷念一本好書,自然會懷念一個失散多年的朋友。



觀察中國 朱學勤 2015-08-23 08:5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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